◎杨 键
有一年我回老家给父亲上坟,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
我忽然迷失在一条田埂上,
那是一条枯黄幽深的老田埂,
很难说清为什么刹那间我就迷失了,
它那么单调窄小,没有尽头,
我迷失徜徉在其中,
忘掉了我父亲的坟。
炎热持续近五十天了,
院子里的植物耷拉下来,
连水缸也似乎耷拉下来,
但从我家的院子里可以看见,
远远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
还在深冬里,正飘着雪呢。
一阵风吹过来,
那些老骨头一般的树,
摇晃了一番,又站直了。
它们是那样黑黑的几十棵,
看不清什么树,但它们的时间
同我们的时间全然两个样。
小时候,
我扔一粒石子到河心,
那涟漪由近及远,
一直在扩散,
还没有结束呢。
而小时常见的牛,
却结束了。
现在才知,
那小时的牛,
就是我,
黑而沉,
还在泥坑里,
赖着不走呢。
由此,
我想起,
小时看见
大人用门板抬着死人,
现在才知,
那死人不是别人,
正是另一个我。
是的,
在梦里,
与在梦里醒来,
是在同一张床上发生的,
这是我小时候不知道的。
我乘车去赴一场泪水宴,
感到每个人都该大哭一场,
可惜到了那里,
竟然没有一个人,
只有坟墓,
一个挨着一个,
成为一个广大的墓园。
荒草萋萋,
落日如银,
一刹那间,
墓园成为高山流水,
我愿随流水而去,
不知所终最好。
早上去买菜,
见到一条狗,
在过马路,
进三步,退五步,
进五步,退十步。
马路上的车看不见它,
看见了也不管。
它很紧张,
终于没有过去,
撒丫子一溜烟跑了。
一直向东,向东,
看不见了,
唯独它的眼神留在我心里,
那是七十年代老家那些穷亲戚的眼神。
我感到一种苦涩悄然来临,
它镶着夕阳的金边,
站在墙角,
随后潜入了夜色,
不在一个山坡,
不在一个村庄,
或一个县城,
而是普遍地到来,
它有一个孤独的背影,
荒漠一样,
在每个人的眼前驻留。
今天下午,
一种从未见过的美,
出现在我的午觉里,
晶亮,幽邃,
在经历善恶以后,
更非人间可见,
但她却没有名字,
也许不能有名字,
于是她很快就死了,
真的是太快了,
只一个午觉工夫,
她就死了,
我不想她死去,
想再做一个梦,
让她重新出现,
果然做起梦来,
她也确实出现在梦里,
但她已经不是她了,
而是一个少年,
在一个非常遥远偏僻的小县城里,
一个火炉边,
和他的父母一起烤着烧饼,
我走近他,
他不知道,
我知道他是谁,
他更不知道他只是我的一个下午梦。
·创作谈·
关于诗的只言片语
文学是遮蔽本心之一种?
诗讲的不是是非,不是善恶,而是对诸如此类的超越。诗是关于自我生命的学问。
诗不是生于干净,环境越来越干净了,诗却越来越少。诗要有混沌感,但不是晦涩。一种浑然的幻觉。诗也要有阴凉感。
没有人生的转折,诗的转折是不成立的。诗的转折即人生的转折。
诗要有个立身处,但这个立身处又不是语言的。你是语言的游客,还是语言的居民?若用词太过醒目,诗刚一打开就被翻过去了。
微弱,寡淡,枯干,脱掉语言的花衣服。为什么一首诗全是名言名句,却不是诗呢?诗里的每一个字都得有根连着土,表面枯干,化石一般,内里却又有着很润、很晶莹的文字。
诗句不能像打了蜡一样,滑动无障碍。语言在向前推动,但已经刻在墙上,简陋明了,却复杂深邃。
我想写干巴巴的诗,干巴巴而又润泽起来,要写这样同时发生的诗。在干巴巴里寻找转折的可能。
新诗只有出现醒过来的人(觉者)才能成熟起来。觉照的心应该在诗的每一句里存在。这样,就有了语言的定力,是这定力在推动语言的向前和转折。
诗的情绪,尤其是诗的排比的情绪必须得到有效的控制和改变。你写的是情绪,不是诗。你写的是排比句,不是诗。你写的究竟是诗还是情绪,看一眼就很明白,就像一条河一样,看一眼就知道里面是否有鱼。
好的诗就像一次轻松的漫步。大部分诗就像爬完一座山,心气儿还未定下来,气息,所见,皆非真。声色诗人与脱略声色的诗人,这是两个系统。好的诗得有一种超越世相的氛围。
每一首好诗都是一种自知,新诗在对自我的了解上路途遥远。好诗给人的感觉好像作者从来没有读过书。
一首诗要有足够的冷清。
一首诗为什么会在时间里坍塌?也许原因较为简单,没有找到语言的平衡,跟孩子搭的积木一个样。
一首诗,只能有一个目的,只能解决一个问题,不能一股脑一切问题在一首诗里解决。
一首诗有结尾不好,没有结尾,形同碎片也不好。诗是一种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