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宁
今年的春天和两年前一样
但郊游的人丛里失了一个人,他已高眠在异乡
今年的郊游,我亦未去,未有独看
——葡萄在四月里开始爬蔓
——我为它剪枝,其实是借此掩下心里各种与生老有关的念
——死亡让一些卑微的人生动
“似有这样一个人,我亦似曾见过,公共场合,
在手机里记下名姓
记下是礼貌,记下号码,但不联络,也是礼貌”
——好像只有死亡才能辅证一些人也活过
(不是他的电话号码被很多人存下)
具体到一蔬一粟,一朝一晚,一行儿女
一天的灰尘落满衣衫
他保持着每天的清洁平整——回家就浣洗,出门就穿上
被家人偶然想起的细节之一
他也你我那样从这条街走过
每临春节回乡祭祀,回不去时择一十字路口烧一束黄纸
春天带孩子去郊游,顺带教孩子认识植物
每天上班,先骑单车再转乘一段公交
被一件很小的事磕碰,一枚浆果被撞落,落即流散
落得那么低
——悲伤的分别只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
有一天,我丢了心爱的小皮球
祖母说:还会有的,不用哭
有一天,一颗很喜欢的糖因久藏而融化了
我对自己说:你知道它化了也是甜的就可以了。
甜不是长远的事物
“世事一场大梦”
“万事到头都是梦”
初见此字句之时,我还年幼
我没有哭,说此话的人只是说了一个事实,
不是他在我这死了一次。
祖母说,这一生,她只为亲人的离世而哭过。
那时,很多后来离开我的亲人尚在身边。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
可以从头和我细说这些的人都很沉默
——大收我此生之泪者,非仅死亡一事。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房屋所有,
亦无与人有互相属于之举。
因此 我也不能够属于这里。
我偶然经过的这条河流啊。
树木们各有方式报告季节更替的信息,
夜幕时,经历同一块黑暗,
阳光来照耀时,一起明亮,
——生下根须就不再移动的树木啊。
我是一棵树木说出声音的方式。
此刻,我以为往后还有走得更远的一次,
找到另一条路。
事实上,最远的一次可能已经发生。
譬如眼前,草木发芽开花
有一天根深叶茂,
我觉得那很漫长。
我需要很多攀越——以完成寻常的生活。
我在小树林里散步,鸟飞过天空,
——这城市唯一的小树林,
木叶不发出声音的小树林,在下午。
大地萌出了新绿,在两个月之前,我从上一个秋天转来,
这两个月,我走在来此的路上。
——又青了绿了啊,又将有花开出来,
需回报获得的每一点善意啊(绿意就是对我的善意)
谦卑、勇敢,这些词都是枯萎了仍会生出颜色的
可用以活下去的
——这是我祖母测试过的人生法则之一
——她相信我很强大,她把身体里蓄存自用的很多条命
秘授于我。
我鲜与人谈论她,
——当我谈论祖母,我不是谈论一些过去
我在谈论未来(她是我的未来之身)
以及活到她那样的年纪所需的力气。
风经过一个被我写下名录的人,
那风也经过我。
——人丛中各自来来去去。
感觉到风了,
感觉不到风时,是风在人丛中收起了声音。
我在风中经过旷野,起意为“我”临时定义:
——一些人间名姓的短暂收藏者
减去通讯录中我和所有名字关系总和的部分
——可以被省略舍弃的,让我此时生出欢喜的余数。
——通讯录里趴着的很多号码,半生没打过一次。
年节之时,递一问候简讯即止。似应问候,但又怕问候也是相扰。
有时写好信息又删,
一字字按灭。
担心字符也是对另一个人的惊动。
转身继续各自的消失。
——相见时彼此认真留下的姓名,
其实仅是将一个名姓增加进通讯簿里。
·创作谈·
末小枝叶偶然相触
把一天的时间比成一块布,这剪掉一块,那剪掉一块后,就很难做成像样的衣服了。即使可以拼接,但也不够那个尺寸了。“写”所面对的“布料”,多被裁剪过。
确实,从文学史上看,写作也从不是某个生命的核心事物。它只是某些有灵性的个体如何活着的衍生品。历史上被后来时代珍视的写作,抵达了精神和语言并峙合一的高峰的、提供了一个能独立于后世的文本的,也多是生之余笔之天成吧——从没有先前或同期的人把一件事用这个角度说了,说得这么精准,让他人感同身受,说得有情有趣,有高于普遍认知维度的思想。他让每一个句子成活,每一个词语获得安放,让每一个字不容忽略,让词与词构成的空间里,充溢了生命力、能量,让新鲜、独立、光芒来将你填补。
文学与每一个人发生链接的状态不同,对接后形成的空间也不同。“写”是把一生的力量倾注给它也不够的一件事。但可能又是,你和它之间像两棵有距离的树,一生都保持固有的、不可改变的间距。如果有相触,可能只是有一天,末小枝叶的偶然相触,或者是泥土下根须在伸展中碰到。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人感到欢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