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中监生寓京坐监书写的历史剪裁与重塑

2023-09-23 12:03:47艾秋铃娜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国子监监生

艾秋铃娜

摘要:明末清初世情小说《醒世姻缘传》将两世的主人公身份均设定为监生,并选择国子监和京城为重要活动场景,再现了正统至成化年间监生从进入国子监读书到考选官职的完整过程,具有一定的写实性,提供了生动的历史细节,或可补史之缺。同时,小说又淡化了国子监的读书活动,未交代监生坐监时长,并出现个别时间错位的描述,使笔下的监生群体呈现出不学无术的状态,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国子监学风的衰败,强化了对选官制度、捐纳制度及官僚体系的讽刺与批判。小说对监生寓京生活在虚实之间的艺术加工在明清世情小说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折射出世情小说在处理情境之“真实”感和表达意识时的创作偏好和探索。

关键词:《醒世姻缘传》;国子监;监生;明清社会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3)03-0042-(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3.008

成书于明末清初的章回小说《醒世姻缘传》以山东方言讲述了明代正统至成化年间两世姻缘的故事,其中前后两世的主人公晁源和狄希陈都曾是监生,作者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监生群体,完整描绘了后世主人公狄希陈纳银成为监生、进入北京国子监坐监及考定官职入仕的经历,这些书写随之成为小说塑造人物、进行艺术加工的一部分,但已有的相关研究尚未聚焦这一话题。《醒世姻缘传》在具体书写过程中,对监生寓京坐监生活采取了虚实结合的处理方式:一方面,部分情节、人物可以在历史记载中找到原型,能与其他史料相互印证,如作者于凡例中所说,“本传其事有据,其人可征”;另一方面,又有部分情节与历史真实存在差异,表现出对历史材料的选择、剪裁与拼接。对写实性的追求,是小说之“世俗写真”贴近世俗人生、关注现实社会,营造真实感、代入感的重要表现;而对历史的剪裁与重塑,又体现出作家力求凸显思想主旨、追求艺术效果的尝试。这共同构成了《醒世姻缘传》的重要艺术手法,也显示出明清之际章回小说创作在追求艺术真实过程中的探索。

一、“其事有据”:寓京坐监生活书写的写实性与还原度

国子监是明代的最高学府,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即在南京鸡鸣山下建成太学与孔庙,改太学名为国子监,成祖时设北京国子监,国子监因而有南雍、北雍之分[1]。《醒世姻缘传》设定两世主人公的生活时代是在正统至成化年间,其获得监生身份后坐监、寓京期间的场景均以北京国子监为参照,并在关于坐监的仪制流程、分堂进学、圣驾幸学,寓京时结识私娼、租房、购房、开设当铺以及考选官职时捐纳等方面的书写都显示出显著的写实性特征。

坐监,即监生进入国子监读书。《醒世姻缘传》中设定的前世主人公晁源、其父晁思孝,后世主人公狄希陈都曾进入北京国子监坐堂读书,其中狄希陈更是两次赴京坐监。小说对晁源的坐监日常记述较为详细,如写其入监后的经历:“择了好日入监,参见了司业、祭酒,拨了厢,拜了典簿、助教等官。每日也随行逐队的一般戴了儒巾,穿了举人的员领,系了尺把长天青绦子,粉底皂靴,夹在队里升堂画卯。”写狄希陈第二次赴京坐监时,描述其抵京后赴礼部投文,拜过祭酒、司业和六堂师长,八月初七伺候圣驾幸学后,就去往吏部考官。而这些记述都可以在史料中找到确证。除了入学时的礼仪性流程、服饰描写外,用晁源入学后“拨了厢”“升堂画卯”和狄希陈拜见“六堂师长”的情节,展现了监生进学后需要再一次考定等第,继而分堂完成学业的制度。其中“六堂”是指国子监中的正义、崇志、广业、修道、诚心、率性六堂[2],进一步参照《明会典》的相关记载,可见“凡生员通四书,未通经者,居正义、崇志、广业堂,一年半之上,文理条畅者,许升修道、诚心堂,坐堂一年半之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升率性堂”[3],即国子监生员在入学考察后,对五经未通者,需先至正义、崇志、广业三堂进行为期一年半的学习。同时,小说中写狄希陈参与的“伺候圣驾幸学”这一情节,也有较为清晰的历史依据。帝王幸学是明代国子监中一项隆重盛大的官方活动,据《明史·皇帝视学仪》记载,这项活动的确立始于洪武十五年,太祖于国子监幸学前曾令礼部尚书制定视学仪制,而《明史》《明通鉴》中记载了正统九年、景泰二年、成化元年北京国子监有三次皇帝幸学活动,小说设定了狄希陈在宪宗登极改元的同一年赴京,极有可能遇到宪宗来国子监幸学之事。

寓京,即监生在留寓京师时的居住与生活情况。小说描写了狄希陈寓京时租房、购房的情形及花销,狄希陈寓京时曾在国子监东边路北里以每月三两银子的价格租房居住,又以每月一两银子的价格租住一个翰林院长班家的官房,在考定府经历行头后,花三百六十两价银,托童奶奶在京城锦衣卫街背巷子购置了一处“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规模”的住房,共八人居住其间。明代京城的日用消费高于一般地区,房价亦超过普通官员俸禄的承受能力,这方面亦已有不少相关研究成果,从旅居京师的明代官员别集的记录中时常可见。但关于明代正统至成化年间北京城区房价的情形,至今却未见详实的专门研究,而小说中狄希陈购房的位置处于城区接近皇城的地段,其购买价格也与小说可能的成书年代清顺治年间的北京城区房价大致相当,但小说此处的房价究竟是比照顺治年间房价为之,还是对成化年间房价的还原,均尚不明确,或可为明代前中期北京城区的房价研究提供参考。

小说中设置了晁源寓京期间结识了一个住在监门前的私娼,并以监中宿班为由,瞒着小妾珍哥在京中长住,和私娼“使钱犯好”,而国子监门前“私娼”的存在也是有史可证的社会现象。从小说中的时间线索来看,晁源坐监次年发生了土木堡之变,说明晁源进入北京国子监读书的设定时间是正统十三年。而据正统十四年后修订的国子监管理制度中记载,凡“受赃、奸盗、冒籍、宿娼、居喪娶妻妾所犯事理重者,直隶发充国子监膳夫,各省发充附近儒学膳夫、斋夫,满日为民,俱追廪米”[4],从明令禁止“宿娼”行为的内容,也可见在监生群体中已有不乏相关现象的存在。

狄希陈考定官职后,在寓京等待授官期间另娶童寄姐为妻,并且在兵部洼儿开设了一个小型典当铺以治生,这一情节也是对明代中后期社会生活史的写实式反映。狄希陈虽已考定官职,但尚未入职,暂无俸禄,即便入职后俸禄依然微薄,在此情境下,用现有的“些许家底本钱”开设当铺,“赚得利钱以供日用”便有其合理性。从历史研究来看,典当业是明代最主要的信用机构和借贷经营组织,典铺数量之多、经营规模之大、涉及阶层之广都远超前代。明初至永乐年间几度重申禁止官吏经营典当业,但至明代中后期,商品经济的发展驱动着典当行业再度活跃,官员、官眷开设当铺的现象也并不罕见,如嘉靖年间后七子中的王世贞便经营着当铺,王锡爵的叔父王梦臣亦曾以赀入国子监,并经营有“质库(当铺)三四听”,从中亦可一窥明中晚期京城官员开设当铺已不再被禁止的情景。

监生专属的考选官职路径,主要指借助国子监的学习经历、跳过科举来直接谋求官职。小说中狄希陈在国子监考选官职的经历,也较为真实地呈现了监生步入仕途的部分流程。狄希陈完成学业,并在吏部考定府经历官职后便上了选册,等待按年资授官。不久父亲去世,须为父守孝,不能上任,但丁忧假期算在听选的年资中,也因此,狄希陈在起复时熬成了年资深远的监生,被优先选用。对照历史信息来看,在明代选士之法中,除却科举的渠道外,也可以通过监生历事之法入仕。历事,即国子监诸生在完成学业后,有机会获得“拨历”的资格,被分配到诸司,熟悉如何处理政务;再经历事部门考核通过,则拥有了赴吏部考选官职的资格;待吏部考核通过且官职有空缺时,就可以按年资顺序被选用。听选期间,若遇父母丧事则要丁忧,起复后可以被选用。狄希陈考选官职的经历,除了缺失了历事这一必要环节外,其余经历的叙述都较为写实地呈现了监生步入仕途的过程。

在入仕之后,小说描述了狄希陈花钱加纳京官,后被上门索要喜钱的京花子侮辱的现象,这也是彼时官僚系统乃至整个社会“天下进士重而举贡轻,京官重而外官轻”[5]心态的真实反映。在小说第八十三回,狄希陈听从了岳母弟弟骆校尉的勸告,花费三千两加纳京官,由原本的正八品府经历一职加纳至从七品的武英殿中书舍人。从品阶而言,狄希陈加纳前后两个职位差距不大,迁转机会很少。但即便如此,在时人看来,设法留任京师仍是一个体面的选择,如借骆校尉之口所说:

你要舍的银子,爽利加他中书,体面也好,银带、篼锟补子,写拳头大的帖子拜人。题了钦差出去,凭他巡抚巡按,都是平处。你到绣江县去,数你头一位见任京官。[6]

在京官体系里,礼节并不严苛,低级官员也可以获得礼遇。从史料来看,“明代重京官,盖犹唐宋遗风”[7],重京官而轻外官并非始于明代,但在像《醒世姻缘传》这样以明代为背景的通俗小说中得到了较为充分的演绎。在外官体系中,低级官员在权势威压下常常得卑躬屈膝,州县佐贰官尚且“叫人老爷,磕头参见”[8],如府经历这样地位远低于佐贰官员的首领官,面对长官就更没有体面可言。除了体面外,京官比外官也更容易获得封赏,“京官满一考,及外官满一考而以最闻者,皆给本身诰敕。七品以上皆得推恩其先。五品以上授诰命,六品以下授敕命”[9],外官获得诰敕的条件相比京官严苛,“故仕者恒以不出京为荣,非以京为荣也,荣得施恩于其亲也。”

当同属京官时,科举出身又优于监生的历事纳官。在小说第八十三回,狄希陈接到授任武英殿中书舍人的旨意,立刻有一伙名为报喜,实则打抽丰的京花子,见狄希陈不殷勤招待便打砸东西,索要几百两银子,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是相于廷“喝道而来”,京花子们本以为相于廷也是花钱买官之人,起初对他并不尊敬,但当得知相于廷是新管了街道的工部主事后,都齐齐下跪,磕头告饶。这一情节设定,是对“进士重而举贡轻”社会心态的真实反映。狄希陈的表弟相于廷是二甲进士出身,初授正六品工部主事;而狄希陈是监生出身,又是纳粟监生,地位更卑。明代文官制度中,官员的出身与仕途有着密切联系,在迁转机会方面,进士同样从优。作为社会底层人物的京花子,对于人情世故的感知是极其敏锐的,他们面对狄希陈和相于廷截然不同的态度,代表着中晚明社会对纳粟监生和科举进士之社会地位高低的一般判断——纳粟监生多庸碌无能之辈,科举进士则多被认为有真才实学、前程远大。科举出身的难度固然更高,而当明初国子监积累的良好学风口碑也随着纳粟、捐官等制度而凋零衰败后,科举入仕选拔人才的质量、科举出身的身份优势就更加凸显。狄希陈考选官职过程中出现的这两个小插曲,便是对这种社会现象及背后心态详细、直观地再现。

二、裁剪之处:对寓京坐监生活呈现的选择性

在验证了《醒世姻缘传》写实性的同时,笔者也发现小说对历史的记录、呈现有明显的选择、裁剪以及错位。其中突出的表现,便是对监生坐监期间日常学习活动、宪宗幸学细节的模糊处理,并略去了狄希陈考选官职过程中的“历事”环节,还在“准贡”身份称呼的使用上出现了时间错位。

从历史情境来看,明代国子监设立之初颇受太祖倚重,监生出任重要官职的情形比比皆是,而国子监生的学习任务很重,国子监内的学规亦相当严苛。监生所学内容除四书五经外,还有律令书算等实用技能、社会伦理等道德规约。监生每月课业任务繁重,要作课六道,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表章策论判语内科二道,每日需要练字一幅,每月通考。除去初一、十五有假期,其他时间逐日会讲、背书、复讲、背书的流程不断循环往复,学业并不轻松[10]。与之适应的是严格的学规,洪武十五年、十六年、二十年、三十年,国子监学规多次更定,在服制、课业、礼仪、住宿、外出、假期等方方面面都制定了规范,对于违背规范的监生也制定了严厉惩罚措施。在生活方面,国子监中有专门的监生宿舍,称作号房,每夜必须在号房休息,会有专人点闸,不可以在内饮酒并高声喧哗,必须保持号房的内外整洁,不可以借人私下住宿,也不可以让家人在内歇宿。正统至成化年间,这种学习生活节奏和学制规约依然在很大程度上继续沿用,但小说显然并未照此描摹,对国子监内的日常学习活动整体采取了略写,对监生坐监时长的处理十分模糊,也未交代监生在号房居住的情况。如晁源在学宫中升堂画卯的规律生活仅寥寥数笔带过,狄希陈首次赴京后的坐监学习也只用“日子甚快,狄希陈坐监看着将满,打点收拾回家”草草交代,狄希陈第一次赴京坐监时,便和父亲一起租了童家的房子,第二次到监,则租了翰林院里一个长班李明宇的官房,均没有写住在号房的经历。

皇帝幸学是国子监的重大活动,《明会典》对成化元年宪宗幸学一事有详细记载。在皇帝幸学的前一天,太常寺准备祭仪,国子监洒扫内外,锦衣卫为皇帝布置御座,鸿胪寺设立经案。幸学当天最重要的是孔庙祭祀与皇帝幸彝伦堂接受学官、监生叩拜,聆听学官讲经,结束后还有国子监祭酒率学官、诸生上表谢恩,皇帝赐赏赐宴赐敕等活动,宪宗当时还给过诸生“钞锭”“敕”[11]的赏赐。此间礼制繁复严肃,是皇帝彰显崇儒重道,勉励监生的一种手段。在小说中,皇帝幸学后颁下圣旨恩典侍班监生超选一级等事并未见于记载,对宪宗幸学国子监这一重要事件也没有展开描述。

在正统至成化年间,监生出仕的路径除了继续科举和考选教职外,还可以通过历事之法。监生历事制度自洪武二十九年始行,至成化年间,也就是小说设定主人公狄希陈生活的年代,历事依旧是考选官职前必备的环节,且只有坐堂时长达到一定的标准方可拨出历事,这期间往往还需要等待。据《明会典》载,成化、弘治年间对监生考选前的历事时长规定、执行标准均较为明确,而监生拨历的废弛,是在隆庆五年之后。但小说写狄希陈考选官职的过程中,历事这一环节却是缺席的,而且对监生坐堂读书时长的处理也都比较模糊。从小说第六、七回可知,晁源在正统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之后择日入监,十二月二十日前后已经“放学”,岁除回到父亲任上,二月十五日花朝节之后,又进京完成坐监的事,二月底因也先来犯,迅速收拾行李回家。据此计算,坐监时间最多也只有五个月。如果说晁源没有完成坐监并走上仕途,不具备参考性,那么据第五十六回狄希陈第一次坐完监回乡后和狄周媳妇的对话,可知从狄希陈赴京坐监到回家,只有九个多月的时间。狄希陈第二次赴京是七月十二日起身,八月初七伺候圣驾幸学后,就到吏部考官,时长约为一个月。所以二人的坐监时长都不超过一年,从狄希陈坐监肄业到授予官职,也没有交代等待拨历,被拨出历事的信息或为一个失实之处。

此外,据《明史》中记载,监生的类别有举监、贡监、荫监、例监四种,在万历朝以后又出现了一种选拔监生的特例——“准贡”。“准贡”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考中乡试副榜的考生“准贡”,“准”即准许之意;第二种是未达到年限要求的廪生通过纳银可得“准贡”。对“准贡”生基本要求是“实廪十年、科举三次者加纳”,此例一开,逐渐演变为没有科考过的廪生甚至增广、附学生员也都可以通过纳银取得“准贡”资格。但小说中四次提到狄希陈纳监纳的是“准贡”,如第五十回狄希陈的岳父说“如今新开了这准贡的恩例”,又说狄希陈“纳了准贡回去”,第八十九回里薛素姐状告狄希陈时,绣江县官取来《缙绅》看狄希陈的履历“成都府经历狄希陈,号友苏,山东绣江县人,准贡”,但小说中设定狄希陈进入国子监是在天顺末年,当时尚未出现“准贡”之称及对应的身份,由此,又形成了一处事件与年代的错位,是另一失实之处。

三、虚实之间:世情、官场观照之下的艺术表达

章回小说的发展整体存在从“传奇”到写实的发展趋向,如萨日娜所说:“明清之际的大部分小说创作,实现了对世态人情的近距离观照。”[12]《醒世姻缘传》是一部有实录精神的世情小说,作者在凡例中已经申明了小说中的人物事迹都有依据或原型,“与凿空硬入者不无径庭”,可见写实性是作者的审美理想,也是重要创作标准,小说中的监生寓京坐监生活确有许多可与历史印证的部分。与此同时,小说有强烈的表达意识、讽刺意味,围绕塑造人物、传达主旨的需要,在叙述监生寓京坐监生活时进行了裁剪和虚构,完成了将历史真实转变为艺术真实的改造。

告诫世人、隐恶扬善是《醒世姻缘传》的创作主旨之一。《醒世姻缘传》的八条凡例中有五条都申说了小说的写实性和劝善惩恶的创作主旨,其中一条专门指出,小说为彰显创作主旨而存在“事不同时,人相异地”的情况。小说中不仅有许多褒扬个人的美德,贬损个人恶行的内容,也在很多地方流露了作者对于时局、制度的批判。西周生自称,在创作中“凡有懿媺扬阐,不敢稍遗;惟有劣迹描绘,多为挂漏,以为赏重而罚轻”[13],这种惩戒的意图,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通过对时人时事的讽刺批评实现的。作者将讽刺批评的矛头对准监生群体与国子监学风,这也是对监生寓京坐监书写进行选择剪裁的主要心理动因。

《醒世姻缘传》描绘了形形色色的监生,但大多不是正面形象。晁思孝为人悭吝刻薄,为官苛待百姓,仕途却顺风顺水;晁源势利纨绔、不忠不孝,也做了援例监生;麻从吾靠卖豆腐的丁老夫妇供养入监读书,做上官后却转头逼死了恩人;狄希陈庸碌平凡却靠捐纳差点做上京官。这些监生们的资质品行与他们的身份形成鲜明反差,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在叙述监生寓京坐监生活时,作者刻意略写了监生学习活动,只选取几个关键的情节,简笔勾勒,一方面可以更契合人物性格、形象,比如强调晁源坐监时戴儒巾、穿举人员领、系天青绦子,穿粉底皂靴的监生装扮,与他在监门外宿娼之事形成强烈反差,更直白地表现监生的堕落;另一方面也展现出作者的叙事技巧,比如狄希陈首次赴京坐监的情节重心在于结识童奶奶一家人,引出童寄姐这一人物,第二次赴京坐监的重点情节则是考选府经历的官职,童寄姐的出现与狄希陈考中府经历官职都是情节发展的必然,也包含因果报应的观念,这一观念的指向仍然是扬善惩恶的创作主旨。狄希陈不志于学的相关描写并不在这条叙事的主线索上,加之第三十三回至第三十八回已经详细描写过他的学习状态,于此略去了国子监的学习情形,也可避免赘述。

表达对明代中后期国子监学风败坏的不满,是作者选择剪裁的另一个心理动因。《醒世姻缘传》凡例指出:“本传间有事不同时,人相异地,第欲与于扢扬,不必病其牵合。”[14]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答万历始有记载的“准贡”之例在小说中会出现在成化元年以前,或许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讹误;也能解释作者略写国子监内的学习生活,没有提到“监生历事”,模糊处理坐监时长的原因。

虽然晁源及狄希陈生活在正统至成化年间,但对他们坐监的描写既反映历史情境,也参照了明中后期国子监学风败坏、学规废弛的情形。明太祖在位时期可谓是监生的黄金年代,监生出身而身居要职的并不鲜见,彼时监生在历事制度下只要服从监规、不乖伦常,皆有入仕资格[15],但历事制度自身存在着悖论,它的目的是让监生在观政过程中提高处理事务的水平,但它本身又是监生入仕必须完成的任务,前者要求切身实践,后者又意在求快,对后者的追求必然会影响前者的质量。而从监生角度出发,自然是越早被拨历越好,监生专在尽早拨历上用心而无心于坐堂完成学业的情况在宣德、正统年间已经比较严重。正统年间拨历标准改为以监生坐堂年月作为拨历顺序的参考,勉励监生先认真坐堂完成学业,但也难以完全遏制监生逃避坐堂读书的风气。且由于明朝边防战事,频开捐纳之例,纳粟纳马监生数量激增,为节省京储放还许多监生回乡依亲读书,坐堂的时间更难以保证[16]。而且由于监生数量众多,会降低拨历标准、减少等待拨历的时间来疏通壅滞,由此“景泰以后,乃频减拨历岁月以疏通之,每岁拣选优者,辄与拨历,遂有坐监未及一年者。”[17]直到弘治年间礼部尚书倪岳定下新规,要求监生必须坐堂期满后才能拨出历事,情况才有所改变。不仅如此,李贽在《续藏书》中为吕柟作传时写到其嘉靖十四年任北祭酒时“奏减历日,以通淹滞”[18],换言之,减少历事日期也是明中后期疏通监生淹滞的一种方式。拨历标准的混乱与历事时间的缩减让历事制度逐渐背离了设立之初的目标,所发挥的育才作用变得十分有限。师道的削弱是国子监学风败坏的另一个原因,李贽在《续藏书》中提到:“古称师严道尊,道尊而民敬学。今人才不古,岂古今人真不相及哉?内则祭酒,外则提学,率多因循姑息,而不知人才日下也。”[19]虽然吕柟担任祭酒期间整顿学风,修正监规,甚至在李贽看来“识者以为自宋、吴、李、章四祭酒外,鲜见其比”,但“因循姑息”和“人才日下”的整体趋势毕竟并非一人一时可改。总体而言,从明初至明中后期,国子监学风的整体趋势是愈加败坏,监生素质平均水平降低,坐堂时间无以保障,拨历制度因自身矛盾和外在因素流于混乱,而《醒世姻缘传》更多参考的是明中后期的历史,小说中的监生如晁源这样纨绔不堪、狄希陈这样天资平平的人也能入监读书,蕴含着作者对国子监学风及背后制度的不满,对学风败坏的讽刺和叹惋。

当然,小说对监生群体及其坐监、寓京生活的勾勒总体相对更接近明中后期的现象,除了为强化创作主旨而有意为之的可能性外,还有一种可能,即作者熟悉京城地理风俗、熟悉监生坐监、选官的一般情形,但对正统至成化年间的监生群体或北京城的了解程度依旧不足,因而在创作中表现相关信息时出现了简化、错位的现象,并于不少细节描写处更多参照了接近小说创作时期的历史素材。其中原委有待进一步探讨,而无论是何原因,都显示出小说作为“一部最丰富最有价值的社会史料”(胡适语)或“一个时代的社会写生”(徐志摩语),在创作过程中追求“真实”的路径和实践。

四、结语

中国古代章回小说的发展经历了从早期的“传奇”色彩浓厚,到明清之际以写实为特色,关注社会现实和世态人情的过程。《醒世姻缘传》的创作亦彰显着明清之际章回小说的艺术特征——其中两世姻缘、轮回果报的框架仍充满神秘色彩,但故事的主人公都已是普通人,主要描写的也是真实的乡间、城市、官场、社会,反映的是人性中并存的善与恶、美与丑,小说对监生寓京坐监生活的虚实处理,也是世情小说创作基于历史真实构建艺术真实的典范。通过观察小说中呈现的监生坐监寓京生活,可以走近监生群体,看到更生动的监生学习、生活样貌,一定程度上与明代国子监的历史研究、北京社会经济生活史研究形成互参互补,也能看到小说作者的创作心理,了解世情小说在处理历史真实和表达意识时的偏好和探索,是《醒世姻缘传》研究、明清通俗小说研究中值得注意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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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程荣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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