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华
深圳西乡老街片区有两条街,一名巡抚街,一名真理街,街名直白而颇堪回味。两街交会处的这座古建筑,名为“王大中丞祠”,门口一副由上至下通底对联:“巡粤表孤忠,耿耿丹心,奏牍两章昭史册;抚民留善政,元元赤子,讴思万载仰旂常。 ”
安坐祠中之人即王大中丞——王来任。
深港地处边陲,古代文化名人、高官显宦遗迹甚少。在深圳,名头最响的是文天祥。排在文天祥之后的便是这位王大中丞王来任了。这位深圳第二历史名人乃康熙年间的广东巡抚(约等于今天的省长)。清代各省巡抚例兼右都御史(中丞),因此巡抚也称中丞。
王来任被后人尊崇祭拜,皆因他曾造福本地。
清朝初年,为了禁绝郑成功部队的粮饷和物资供给,一代 “圣主”康熙皇帝下令迁界禁海,切断郑部与海内外经济联系,意在将福建、广东、浙江、江苏、山东等省沿海及各岛屿的居民内迁三十里至五十里,在沿海一带形成一个无人区。站在当时的军略角度,这一部署未必是拍脑袋,但于生民来说,却是塌天大祸。
这几乎就是清代版的“三吏三别”。在若干地方,实际情况更为残酷。基层执行者为了完成任务,层层加码,“尽夷其地,空其人”,毁屋拆墙费时费力,干脆直接放火一烧了之。“数千株成林果树,无数合抱松柏荡然以尽”,“至是一望荒芜矣”。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也席卷了粤东南海岸线,从潮汕、海陆丰、惠州,一直到湛江。新安县(即宝安县,深圳的前身)是其中的一个点。
史载,康熙六年(1667),因为难民逃离,新安县人口和土地只剩三分之一,无法维持正常运转,知县张璞分别给广东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打了报告,请求并入东莞县,上峰批准,新安县消失了。朝廷的美好愿望是民众迁移后空出来的地盘,成为“盗匪”和“王土”的隔离带,把“盗匪”活活困死。殊不知“盗匪”乘虚而入,将“隔离带”变成自己的又一大本营,真正如入无人之境,进可攻、退可守。而那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亦有加入强盗队伍者。
康熙二十二年(1683),台湾收复,海禁政策取消。而在此十四年前的1669年,广东若干地方悄悄取消了海禁(名曰“展界复乡”),新安县也在消失两年后得以恢复。政策本应是刚性的,这提前的十几年,其实是踩了红线。那时,大家如同黑洞里行走的人,不知道前面是否会变亮,也许是万劫不复。两个方向的博弈,機会均等。这提前的十几年,可以理解为彼时的先行先试。而这一切的得来,源头就在当时的广东巡抚王来任那里。他上书皇帝,请求“展界复乡”,并最终被批准。
王来任先后写过两个奏疏,第一个被称为《展界复乡疏》,提了三条意见:其一,把粤东农民、渔民赶走,大片土地上没人种植庄稼、渔猎晒盐,也收不上来粮米和税赋,影响军需供应;其二,边民本是海防的重要部分,遇事报警,抵抗以待援军,今将村庄变成废墟,盗匪乘虚而入,反开盗路;其三,无恒产者无恒心,平民丢家失业,老弱辗转,真苦。要之,“幸际圣明普照,及逃亡之民,雨泽回枯槁之春,千载一时,不得不披沥冒渎也。如臣言可采,仰祈敕部速行,庶哀鸿有哺,毋致遗疑。臣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王来任的出发点当然也是为了维护王土之完整、统治之绵长。但海禁是基本国策,刚开始没几年就否定之,对于上面的人来说任谁都会不舒服。康熙六年十一月,王来任被革职,时任两广总督也受了牵连,同时去职。此时王来任已重病缠身,什么都吃不下,堪堪废命。干脆又写了一封奏疏,续提三点建议,其一是边境裁兵,其二是撤掉香山与澳门之间的横石矶口子,便于两边往来,最后一个建议,继续谈“展界”。
这一个奏疏更加强调“展界”的终极目的是“安攘”与“御侮”,内里却是字字血泪的民之“困苦”,时不我待之情呼之欲出。此急迫若仅仅视为维护皇朝统治,不免狭隘,说是信念,又过于高大上,倒不如说王来任极具良知和不忍之心。这种朴素的人性,往往最难得。
最后一封奏疏还没送到庙堂之上,王来任就去世了。随后被派来的两广总督周有德见到这篇文字,深以为然,连同自己相似内容的奏疏一起送到中央,引起重视。朝廷派员赴粤查看,最终同意了展界复乡的建议,于1669年正式施行。王来任在奏疏中有一句话颇堪玩味,“臣熟察粤境情弊,深悉小民机宜”——我探访民间,深知民情。什么意思呢?为官之道,实事求是,求真务实,自是应有之义。王来任作为朝廷派驻的地方大员,似更应以朝廷马首是瞻,可他到来时间不长,就被悄悄同化了,隐隐透露出些许广东的特殊性。
粤地为烟瘴之地,自古即不断接收流放和逃难之人。原居民与外来者在彼此争斗中不断打量,都有点畏惧,继而被动或主动地接纳、融合。相较内地的坚硬和僵化,这里的风气反倒要融通一些,甚至有一点点的随遇而安。这种相对的坦然,反作用于外来事物,即同化感、皈依感。朝廷派来的大员,耳濡目染此地人情世故,从最初的强硬,不免逐步变成入耳入心和理解,直至与他们站在一起。
清雍正年间编写的《广东通志·名宦志·王来任列传》中这样写道:“王来任,字宏宇,奉天人,汉军正黄旗,天聪八年(1634)举人。康熙四年以副都御史巡抚广东。时粤地屡经盗寇,赋役未减,平靖两藩轻视民命,来任至,安集流亡,咨询疾苦……”
这个简介有重大错误。天聪八年(1634)中举的那位叫王来用,与本文主人公差了一个字。这件事似乎可以说明,即使在其去后并不久远的年代,该朝廷大员也没怎么被关注,与其有关的可靠资料少之又少。王来任为民造福的地方,均属政治、文化的边缘地带。因为面目模糊,反倒使民间的口头传说广为流布,以致讹传。
王来任在何地去世、生卒年月,均无准确文字记载。综合各类资料,倾向于王来任冒死进谏,郁郁而终。
(摘自《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