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变:理解近代中国的一个思路

2023-09-23 00:04京雨
领导文萃 2023年18期
关键词:历史

京雨

中國历史以鸦片战争为标志进入近代史,这是中华民族一段屈辱的历史,也是中华民族不屈不挠抗争的历史,同时,也是一段中国人寻求富民强国的探索史。说到近代历史的探索,主要是指在中西文明冲突下中国对现代化之路的探索。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马勇在丰富的史料基础上对此做了进一步的研究,本刊记者为此采访了他,请他回答了诸多问题,其中包括:中国近代史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为什么说鸦片战争没有从根本改变中国,让中国错失二十年机遇?如何看待第二次鸦片战争是中国早期现代化运动的起点?这场现代化运动是怎样一种情形,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甲午中日战争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第一次挫折,这次挫折是否证明 “中体西用”的失败?如何看待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辛丑条约》一系列惨痛屈辱事件之后中国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如何从总体上评价中国近代史上对现代化之路的探索?

《领导文萃》:我们知道,您在2022年出版了一本新书,叫《叠变》,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有关中国近代史的著述已经很多,您的这本新书有哪些新的思考?这本书有一个副标题:鸦片、枪炮与文明进程中的中国。这样一个副标题表达了哪些意思?

马勇:的确,关于中国近代历史的书,国内外各种文字的作品已经非常多了。说到中国近代史,就必然提到鸦片战争。它是中国近代史的起点,这场战争重新打开中国大门,从那时起,中国在一个新的起点上和世界接触,至今一百八十多年了。再过十几年,到2040年,就满二百年了。两百年来,特别是清帝国终结后的一百多年,近代中国早期历史研究已有很大进展,取得了巨大成就。我们可以说,早期近代中国资料基本上都开放了,特别是我们“新清史”工程,更是将1840年以来的档案史料、报刊史料、民间史料,近乎竭泽而渔。大量资料集中出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消化。

关于近代中国的讨论不仅要让我们的读者感到可信,而且应该让与这个时代有关联的各国学者相信,建立各国学者的普遍共识,毕竟近代中国的转型并不只是中国内部因素作用的结果,它具有前所未有的世界性。这也是我多年来研究近代中国历史的一个深切感受。

这段历史现在还能引起讨论,引起人们思考的一个最根本原因,是这段历史并没有结束。这段历史还在延续过程中。我们今天讲百年未有之变局,讲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讲的就是这段历史,至少从中国主体部分来讲,中国还处在一个变动状态,还没有走完这段路。我们既没有转型为一个完全现代国家,也没有停留在原来的传统中国。

这段历史现在还能引起讨论,引起人们思考的一个最根本原因,是这段历史并没有结束。这段历史还在延续过程中。我们今天讲百年未有之变局,讲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其实讲的就是这段历史,至少从中国主体部分来讲,中国还处在一个变动状态,还没有走完这段路。我们既没有转型为一个完全现代国家,也没有停留在原来的传统中国。

其实,我们回头去看这一百多年来中国的政治变化,特别是早期政治变化,公平而言,变化还是很大的。1840年的中国,是典型的君主专制体制。之后,开始洋务新政。1895年开始维新,开始政治变革。1901年,政治变革加速,开始新政。1905年,政治改革再加速,预备立宪,进入宪政改革。1911年,宪政改革遇到困难,中国从君主立宪转换为民主共和,创建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中华民国,主权在民,不再延续帝制。

其实,中国的政治架构,在甲午战争之前就是家天下。这是中国政治的传统,也是历史事实。甲午战争一方面给中国人民带来了无尽的耻辱,另一方面也让中国人有了公天下的意识,这个意识的出现,也同样表明近代中国急剧的变化,两千年的传统意识,说破就破了。

“叠变”是近代中国的突出特征,当十八世纪中国经济鼎盛时,英国发生了工业革命,但是中国由于强盛,所以虚骄;由于虚骄,就不知道外部世界,甚至不知道彻底改变人类历史的英国工业革命、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运动。这是十八世纪最重大的三件事情,其后果至今尚未完全消化。中国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错过。所以,研究近代中国的问题就从这里展开。

十九世纪初,欧洲在法国大革命之后陷入持续性的混乱,全球实际上进入一个全新的重组过程。中国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更不愿与西方进行贸易之外的交往,中国躲过了大混乱,但也错过了世界秩序变革的最佳时机,没有与世界同步。直至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发生,世界新秩序建立。中国因贸易失衡,顺差不再,经济从辉煌跌入谷底,中国人无法照旧生活下去,终于爆发了太平天国起义。清帝国统治者至此恍然觉醒,开始调整,重建与世界的关系,开始了自己的工业革命。请注意,中国的工业革命与英国相比,整整晚了一百年。一百年,经历了乾隆皇帝、嘉庆皇帝、道光皇帝、咸丰皇帝、同治皇帝,共五代人。后来中国的变革之所以困难重重,犹如悬崖独步,一步三回首,步步惊心,其实都能从1860年之前的一百年中找到原因。“叠变”,就是本该的变化没有顺势发生,人为扭曲、延迟,不断叠压,终致后来愈发失去坦然的节奏,衍生出我们看到的许多问题。

《领导文萃》:我们不妨稍微展开说一说,按照您对近代史的最新研究,我们今天如何看待鸦片战争,如何看待鸦片战争结局对中国的影响。您在书中认为鸦片战争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国,结果让中国错失二十年机遇。能否展开说一下这个问题?

马勇:鸦片战争的失败,把中国拖入了黑暗的深渊,但鸦片战争并没有根本改变中国,主要是说中国的社会结构、社会生产方式都没有经过这场战争的冲击有所调整。让我们今天倍感痛心的《南京条约》,其实在当时竟有人赞之为“万年和约”,认为自乾隆年间开始的中英贸易失衡通过这个条约获得了新的平衡,很快中国又从新的贸易架构中获益。也竟然由于这种屈辱性的利益,让清朝统治者并不觉得中国需要警醒,需要变革。大家读林则徐的《四洲志》,以及魏源据此增补改写的《海国图志》,徐继畲的《瀛寰志略》等,这些作者的变革意见并不代表当时朝廷主流看法,主流看法是危机已经过去,并没有体制性损伤,一切均应该继续。这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至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间中国政坛和思想界的真实情形。

危机过去了,中国重回宁静状态。中国并没有去变革,更没有像日本后来那样遇到美国黑船舰队迅即妥协转身向西,尽弃其学而学焉。假如不是后来又发生与英法之间的战争,假如咸丰皇帝不死,特别是假如没有发生辛酉政变,一切都可能在旧有轨道上继续。这是历史的惯性,家天下要的就是一如既往。

蒋廷黻说中国错失二十年机遇,其实也是从后来的结果看的,并不是当时人的想法。但是这二十年确实关键,这就是日本将中国的失败转化为自己的镜子,不再像中国那样与列强硬拼,然后失败,然后妥协,然后形成持续的心理阴影。日本坦然接受美国的通商要求,坦然重建与世界的联系。这当然有日本历史上的原因,有文化原因,但这个结果带给中国的就是错失二十年,让日本渐渐成为亚洲盟主,中国的地位发生了历史性的不可逆改变。

《领导文萃》:二十年后,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战后,国内外环境根本改变,自强运动发生。自强运动,又称为中国早期现代化运动。对这段历史您如何看?

马勇:自强运动的发生有必然,更多的是偶然。最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根本缺陷,人亡政息。假如咸丰皇帝不死,他不可能接受这么一个安排,因为咸丰皇帝与他六弟,即恭亲王小六子,也即后来被称为“鬼子六”的奕在世界观上有重大差别。而且,恭亲王奕之所以在咸丰去世后携手两宫太后发动政变,就是要从八大臣手里夺回权力,由他而不是咸丰安排的八大臣辅佐小皇帝。这当然是对咸丰刻意排除他的修正。与唐朝的玄武门兵变,五代时期的陈桥兵变的情形相似,抓捕八大臣的辛酉政变,都很难说是具有正当性。或许正因为没有多少正当性,那么当他们成功之后,政策上必然要调整,要通过新政策获取合法性。这是中国历史进程中最诡异的东西,当然也不是刻意安排的必然结果。偶然,但是成功了。

当时,恭亲王奕作为留守大臣,负责处理与英法联军,以及驻北京各国使臣的交涉。在交涉过程中,他看到了西方文明表现在器物上的先进性。在恭亲王主导下,四大国公使常驻北京,清政府新设负责外部事务的总理各国衙门,长江以南继续开放,长江以北也开放了天津、牛庄和登州。事实上,整个中国大致上都开始与外部世界来往。这对后来中国的变化至关重要。

没有这个外部环境,就没有中国早期工业化。此时的中国,最大的困扰,最大的心病,是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政权。而太平天国的发生,本质上是清朝统治阶级残酷压迫的结果,但它同时也与当时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密切相关。《南京条约》签订后,按照条约规定,外国人在五个通商口岸都可以进城居住、经商,从事各种事业。上海、厦门、福州、宁波四个新口岸都在这个条约基础上迅速起步,特别是上海更是迅猛,不多久就成为南部中国的经济中心。唯独几百年来一直享有独家垄断对外通商权的广州坚决拒绝外国人入城。外国人在获得了新四口通商权益后,本来就对广州独家垄断时形成的官僚主义、乱收费、高收费极为不满。据研究,广州一口通商时期的进出口贸易,中外商人共同负担的税费竟然高达贸易成本的百分之四十几。现在有了新四口,许多中外商人就想离开广州,转投他口。广州,进而广东,进而两广,迅速衰落下去。原本依靠广州口岸谋生的打工人迅速失去机会,迅速陷入贫困,迅速濒临死亡边缘。于是,1851年,以两广地区手工业者为主体的太平天国起义在广西桂平金田村爆发。不几年,北上武汉,顺流而下,占据金陵,改名天京,以此为中心控制中国最富庶地区,纵横南部中国十几年。

太平天国起义是中国内部事件,此乃清政府心腹之患。清政府用了那么大的力量,甚至允许汉人士大夫自己动手练兵镇压太平天国,然而十年了,并不见效。其原因,除清政府承平日久,政治腐败,军队无能,一个更根本的因素是,武器不行,没有水师,在鄱阳湖,在长江,在金陵周边,清军,甚至后来的湘军、淮军,都无法施展。训练水师,获得最好的枪炮,成为清政府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领导文萃》:您能不能进一步谈谈这场工业化、现代化运动的一些情形?

马勇:由于这一特殊的现实背景,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就是从军事工业、制造业开始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后来中国的重工业、制造业基础,追溯起来,都能找到洋务新政的源头。如至今依然在使用的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天津制造局,他们后来的名字尽管一改再改,但近代中国工业的源头,就这几个线索。

之前的中国是一个纯粹的农业社会,即便有工业,也只是与人民生活密切相关的手工业,机器制造业始终没有发展起来,即便在资本主义萌芽时期也是如此。现在开启了工业化进程,突然要造轮船、造枪炮,融资就成了大问题。农业文明架构下从土地获得税收根本不足以支撑这些现代化的设施,于是政府能做的就是调动自己的一切资源,去创办若干骨干企业。这是洋务运动后来被诟病的一个重要问题,即新兴企业完全由朝廷创办。

由于这一特殊的现实背景,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就是从军事工业、制造业开始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后来中国的重工业、制造业基础,追溯起来,都能找到洋务新政的源头。如至今依然在使用的江南制造局、福州船政局,天津制造局,他们后来的名字尽管一改再改,但近代中国工业的源头,就这几个线索。

其实,这是中国的传统。因为家天下的特殊体制,士农工商四大阶级,除了“吃皇粮”的部分士大夫,帝制中国绝大多数人都处于自发性谋生的经济状态。帝国的大型设施只能由朝廷承担,其经费的筹措当然也只得靠朝廷对许多产业的垄断。所谓重农抑商并不是不要商业,而是不让民间资本过多染指商业,把许多最盈利的产业留给朝廷,朝廷用这些企业的盈利去从事一些公共事业。创办江南制造局制造轮船、创办金陵制造局制造枪炮、创办福州船政局培养海员、海军,这些都不是民间资本有能力去做的事情。像梁漱溟很早就指出的那样,中国嫡长子继承、诸子均分体制,让中国一直无法形成强大的产业资本。民间力量根本不可能支撑这样的新型事业。这是第一批中国洋务企业普遍国有化的唯一解释。

中国第一次工业化运动从军事重工业发生,不是走英国纺织业起步,而是从枪炮制造业、造船业、内河航运、沿海航运、电报、煤炭开采等方面起步。至于后来影响巨大的铁路建设,很显然由于融资能力、经营能力的欠缺,中国政府无力举办,所以就拖了下来。当然,那时的中国政府还不知道,更不愿意将这些事业交给外国资本、国际资本去开发经营。

况且,从国际资本主义发展视角看,此时的西方资本主义正忙于商品输出,还没有更多的能力输出资本。所以中国的早期洋务事业的国际性、现代性、民间性,就明显不足,国有资本独大,大家都是为朝廷做事,并不是为自己的实际利益做事。朝廷一开始没有允许其他资本进入,事实上,其他资本比如所谓晋商、徽商等,尽管规模不小,但能转化为实业投资的未必多。清政府全部垄断产业的投资与经营,一方面制约了洋务企业的扩容,另一方面形成庞大的国有资产,使这些企业逐渐官僚化、衙门化,自然导致效率低下,浪费严重,腐败加剧,无法回馈社会,广大百姓更是无法从这些新兴企业中获益,因而无法带动整个中国社会向工业化、城市化转型。

中国的工业革命与西方相较迟了整整一百年。一百年消磨了几代人的时光,直至第二次鸦片战争的爆发。从这个背景回首,能指望清政府的同治朝好好总结一百年的经验教训吗?帝制时代一家一姓之王朝,即便总结了,能批判前朝几个老皇帝吗?鉴于历史与现实的教训,第一次现代化运动的主导者清楚应该先从最需要的事情上入手。当时最需要的就是坚船利炮、声光电化,其他的即使需要也属于不急之务。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洋务运动才能突飞猛进,取得令人骄傲的成就,三十余年,经济总量重回世界第二。

不过,这里又衍生出另外一个问题,这个时候中国有没有必要借鉴日本那样整体性变革?值不值得学习并接受西方价值理念?其实如果从大历史观,即从资本主义发展史角度看,资本主义政治架构、社会治理、人民权利、社会福利,确实不是人类社会的楷模。西方的示范仍然不足以让中国统治者信服,发展到这个时候的资本主义,仍然还不是全球模范生。这个时候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实际上就是马克思和列宁所批判的腐朽、没落,少数人占有财富,多数人相对或是绝对贫困。而中国的统治,向来强调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指责洋务新政不学西方进行政治架构改革,似乎并不准确。

当然,中国也不是一点都不学西方的制度架构。西方的法律制度,比如《万国公法》其实在洋务新政刚起步之时,就由丁韪良翻译成中文,并在稍后的外交实践中发挥了作用。至于中国原有知识体系中所没有,清政府也没有刻意遏制不让学的,包括清政府成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创办同文馆、派遣幼童出洋留学、派遣福州船政局学生出洋学海军,表现出中国自古以来儒者以一事不知以為耻的学习态度。至于价值观方面,此时的西方还处于资本主义早期发展阶段,主导一切经济活动的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在传统中国价值观中就是不太被推崇的霸道行径。当然,对洋务新政的这些批评还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

《领导文萃》:中日甲午战争是近代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第一次挫折。以往的研究都认为,这个挫折证明了洋务新政奉行的“中体西用”国策的失败。对此,您怎么看?

马勇:我在很多年前写文章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认为洋务运动不能说是完全失败,它的那些基础建设都在,对工业化有很大推动,奠定了中国近代工业的大致格局,以重工业、制造业、航运业、采煤、炼钢、军火制造为主导,这些应该说都没有错。

至于错在哪儿,我认为就是虚骄。三十年经济增长确实值得自豪,但是基础太不牢靠了,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但被压抑已久的虚骄情绪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影响了决策。假如那时继续埋头苦干,遇到问题就及时解决问题,相信随着经济的增长,许多新的事业比如教育也一定会跟上。事实上,洋务开始十年后中国知识分子就开始著书立说,他们中的许多人看到了这个增长中的问题,建议朝廷应该如何做,涉及诸多领域,比如教育、商务、农业、科技、外交,这些人中王韬、马建忠、郑观应是典型的代表。清政府对于这些建言也不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时中国还是“四民社会”,传统的社会架构并未被解体,精英之间跨界沟通远优于后世。关键是要给予一定的时间,没有足够时间的积累,中国的变革就不可能有增量。

所以我们要肯定几十年洋务运动带给了中国社会的进步,成绩还是巨大的。后来由于甲午战争的失败,导致了对洋务运动的全面否定。虽然甲午战争的细节还值得研究,但无论如何这场战争确实中断了中国第一次现代化进程。这是非常惋惜的。这场战争让原本渐进的,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主导的变革路径改辙,激进主义突变,甚至革命、颠覆朝廷,都成为一个个可能的选项。

诚然,中国的变革应当如严复所讲的那样,必须是整体性的,而不能把它分解成某些方面要变,某些方面不变。严复说牛有牛之“体”牛之“用”,马有马之“体”马之“用”,不可能有所谓的强强联合,将马之“用”与牛之“体”合二为一,既能负重又有速度。

其实,严复的批评是对的。甲午战争后,中国确实开始觉醒,开始意识到这场东西方的碰撞,本质上并不是简单的东方的中国与西方的列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是人类历史上“三千年未有之巨变”,是中国面临着能否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问题。中国如果不能从农业文明走出,不能建构自己的工业社会和工业文明,中国就没有出路。

其实,严复的批评是对的。甲午战争后,中国确实开始觉醒,开始意识到这场东西方的碰撞,本质上并不是简单的东方的中国与西方的列强之间的利益冲突,而是人类历史上“三千年未有之巨变”,是中国面临着能否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问题。中国如果不能从农业文明走出,不能建构自己的工业社会和工业文明,中国就没有出路。

换言之,渐进的洋务新政被甲午战争打断了。如果不是遭遇这样的挫折,留有足够的时间,执政者可能会有深化变革的决心和行动,社会各界人士,至少如郑观应那些人的认识会逐渐成为国人共识。然而,甲午战争打断了这个渐进的历史过程,让中国丧失了大片领土和重要的国家主权,加深了半殖民地化程度。但它也带来一个“副产品”,即随着列强强制打开了中国的市场,允许外国人在通商口岸自由办厂,同时也为中国的民族资本换来了合法存在的权利:既然允许外国人可以自由办厂,那么中国人当然也可以。于是第一代中国资本家阶级迅即产生,张謇、陆润庠等一大批知识新贵不再循着原来的道路进入官场,而是投身实业,走上实业救国的道路。这其实就是资本主义发展中最正常不过的路径。一个社会,最优秀的人才一定是在实业界,而非官场。这是中国社会的一大进步,也是三千年未有之巨变的正式出场。乡土中国、农业文明将成为往事,一个全新的工商业社会已经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扎根发芽。短短几年之后,中国的新兴资本家阶级在经济成长的基础上,开始要求分享政治权力,要求履行并获得纳税人的责任和权利。

《领导文萃》: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辛丑条约》构成了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中国最惨痛历史场景。之后一系列变化更是在中国前所未有,对中国文明进程影响更加深刻。您可否简要地归纳梳理其中的重大事件及其内在关系?

马勇:甲午战争带给中国的变化是根本性的。其中的关键,就是导致了传统中国社会的重组。原先的价值体系、人际关系、社会组织方式都是基于血缘地缘的熟人社会,而甲午之后形成的工商业社会,就其本质而言是一个陌生人社会。熟人社会和陌生人社会调理人际关系方式的根本区别,就是非契约制度与契约制度。

从此之后,中国应该说开启了对外关系的闸门。1898年“维新变法”政治改革的方向具有一定合理性,如果改革能够假以时日,中国必将发生根本性变化。无奈,当时的年轻一代,不论政治家,还是知识人,都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亡国感,于是策动极端事件,包围圆明园,捉拿慈禧太后,迫使太后让权。欲速则不达,这场政治变革仅仅一百天便戛然而止。此后,中国进入“后改革时代”,政治变革止步不前,民族主义强势崛起,进而引发中外冲突,爆发所谓“庚子国变”。

庚子国变当然显示着近代中国历史命运衰落的趨势,但《辛丑条约》之后这种趋势就被各种力量强力扼止。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其实有其内在逻辑。老态龙钟的中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中国必须进行政治改革,必须建立起现代的制度架构、价值体系。所以,1901年开启了新政。由新政→宪政→共和,大清帝国最后十年就沿着这条道路前进。这个改革取向是几十年前中国人不可想象的。毕竟我们的先辈没有完全错过那个时代,他们尝试过宪政,他们构建过亚洲第一个共和国,尽管后来都失败了。

《领导文萃》:枪炮下的文明进程是复杂的,枪声炮火无疑令人感到悲惨悲情乃至悲屈。中国近代史正如您在《叠变》一书中所概括“悬崖上走路,一步三回头,步步惊心”。通过您的介绍可以了解到,中国近代史充满着中西文明冲撞,面对西方文明,有有识之士的忧患警示,也有各阶层存在的麻木,有统治阶层不情愿的被动应对,也有能臣干将的积极推动,到最后演变成保守与改良、改革与革命交替的历史面相。对于这段历史,我们究竟如何评价?

马勇:清帝国最后十年体制改革的力度还是相当大的,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后来的赶超意识,弯道超车的设想,都与耽搁一百年造成的失序有因果关联。越往后越着急,越着急越出错。所以我在书中说近代中国就像在悬崖上走路,一步三回头,步步惊心。步步惊心就是你走快了,后边跟不上;你走慢了,后边又被你给挡住了。因此这个时候前面一百年的耽搁让后边的问题变得很复杂。

走向改革之路的清帝国为什么最后还是终结了?要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也很简单。清帝国最后十年被迫认同政治变革,重构文明,这时候的清帝国已经不再是入主中原时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时的野蛮、残忍,而知道什么应该坚守,什么可以放弃。十多年前我在研究清末民初清帝退位问题时,我就强调清帝退位固然有不得已的因素,但朝廷没有破罐子破摔,很大因素就是经过近代文明的淘洗,知道趋势,知道妥协,是清帝国最后十年政治变革、思想变革的结果。

当然,历史有其自身的逻辑。1912年,清帝退位,中华民国建立。新建立的中华民国接续清帝国法统,继承清帝国版图、主权、外交。清帝国就是中华民国的前朝、“前清”,中华民国大大小小的官僚,基本上都是清帝国的臣民,他们获得了新生,并没有完全忘记旧主。如果大家熟悉民国二年隆裕太后的丧礼,知道大总统袁世凯下令全国为隆裕太后哀悼三天;副总统黎元洪题写“德至功高,女中尧舜”的挽联,就知道这段可能在后来被严重改写的历史。

逝者已去,来日方长。历史是一个又一个时间段的接续。正确认识历史,才能正确面对未来。我们现在重叙近代中国的历史,一定不能继续存有驱逐鞑虏的念想。满洲人统治中国三百年,开疆拓土,又面临中国历史上从来未有的大巨变,现代工业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城市化从零起步,从小到大,至清帝退位,中国的城市化率不弱于世界上许多国家;即便是政治架构,满洲人入主中原确立全国统治地位时,英国开始了资产阶级革命,然而中国实行的依然是君主专制体制,而且愈演愈烈,越来越极端。但是我们回望晚清,毕竟已经出现由君主专制而新政,而宪政,再共和的新景象。如果我们还是继续认为清帝国完全无视世界趋势、逆反世界潮流,似乎也说不通。

重叙真实的历史,就是重建国家自信,相信中国并不是一直落后于世界,也不是颟顸无知,始终与世界潮流反着来。中国不仅有辉煌的古代,进入近代尽管挫折连连,但中国几代人紧赶慢赶,还是不断缩小与世界的差距。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重回世界舞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成为重建世界秩序最重要的担当者之一;新中国的建立,开始真正屹立于世界之林,并且走上了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的发展道路。凡此,都值得我们为之骄傲。

近代中国确实充满挫折,并演化成历时甚久的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冲突,形成了难以克服的二元思维模式,不进则退,不退则进;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不激进就是保守,不保守就是激进。其实这种思维模式并不是中国传统的东西。中国的传统还是孔子所揭示的,“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遂百世可知也。”历史是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连续,是损益相间,进退相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维新、渐变,是人类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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