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洪班老书

2023-09-23 02:21曾庆芳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8期
关键词:阿佤大象

银山密码:真相只能透过时间之河得以瞥见

一部佤山的隐密史,多藏于民间。留在百姓口口流传中,变成一个隐隐的谜。

在沧源的阿佤山,至今流传着茂隆银矿被发现的神异故事,他们说得活灵活现。作为对正史的补充,民间传说显出了它的亲切质朴和活泼可爱的一面。

相传班老人的祖上达台、达列、赛磨、赛硬4人,每天晚上都会相约着一起去炉房山上支地弩猎野兽。第二天早上,又约着一起去收获猎物。奇怪的是,赛磨、赛硬支的地弩每天都会被野兽碰发,收得野味满载而归。而达台、达列所支的地弩却从来没有见到过射杀的野兽,连续几日,天天如此。

达台、达列心生疑窦,一天晚上,他俩约好一起在地弩旁边守夜,想探个究竟,弄个明白。半夜时分,两人正昏昏欲睡之际,一道白光,从地里突然蹿出,冲出地面,刹时把地弩上的肖顶发,像烟花腾空而起,周围一时灿烂如白昼。“啪”声刚响起,几乎是瞬间,达台、达列立马拔出挂在腰间砍刀,“嗖……”地向那道白光砍去,刀刃锋利,砍铁如泥, 只听见“铛铛”的声响,白光应声落地,一块亮晃晃的矿石,在月色下,闪着寒光。二人俯身捡起,虽然觉得有些蹊跷,但他俩也没把这块矿石当回事,拎回家去,顺手就放在了棉花箩里的棉花里。

街天,两人去孟定赶集时,把棉花卖给了一个傣族妇人,那妇人发现棉花里的矿石,咒骂着他们没良心,拿矿石来充重量卖,然后马上转手把棉花、矿石卖给了一个大理人。

云南曾是清朝最重要的铸币及流通用铜和银的产地,云南地方政府需要将大量生产冶炼的银、铜从各矿山输送到各省和北京,云南的银铜矿产,成为支持清政府财政运作的基础。当时官府正到处寻找银矿,听说了这件事情后,专门派人根究矿石的来路。官员们从孟定一路追查到了忙驮,把达台、达列俩人抓到官府,想问个究竟。

达台、达列惶惶不安,发现这块会发光的石头带来了厄运,让危险与不安与他们如影随形。他俩起初害怕吃官司,死活不敢承认矿石从他们手上流出。

官员问:“你们从哪儿找到的矿石?”

他俩胡乱地指着远方的大山。

官员又问:“你们手上还有其他的矿石不?”

俩人连忙摇头。他俩害怕,害怕引火烧身,所有问题均是一问三不知。经官员好言劝慰后,达台、达列才把砍矿石的长刀交给来人,让官员作为佐证拿回大理向官府交差了事。

提炼那块矿石后,发现含银纯度非比寻常,朝廷大喜。当时政府的财政正处于捉襟见肘的时候,面对日益空虚的国库,朝廷自然需要大量的资金来填充。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如此这般轻而易举地得到白银——白银几乎是暴露在地面上,而这片土地是属于自己国家的版图。朝廷遂派杨、李两官员带了1000多人来炉房山,得到了当时恭勐王蜂筑的帮助,蜂筑带领两位大人选定矿山,开始办厂开矿,取名为茂隆银厂。

这跨越几百里的追踪,仿佛一场旷日持久的共谋,让银矿之事一时昭日天下,让逐利之人一时熙熙前往炉房山。一个个梦想着发财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群蝗虫,掀起了一股疯狂的挖矿热。不同种族的人、讲各种不同口音的人源源而来。

一时间,一股着魔似的挖矿洪流涌到炉房山。有调查报告统计,当时开挖的矿洞有200多个。炼过的矿渣堆积如山,矿渣估计在50吨以上,可见当时开矿的繁盛景象。站在这里,需要怎样的想象力,才能透过近百年的岁月,看到这荒山上的银矿,曾经是怎样的熙攘喧哗?

炉房山,横亘在班洪、班老、永邦三个部落连接的交界上。原名恭勐山,也叫主母山,开矿后才叫炉房山。那些被深深埋在炉房山的银子,祖祖辈辈归属于阿佤山。

史料对炉房银矿有记载,早在明朝年间就有内地人前来开采。乾隆初年的鼎盛时期,矿区百余里,矿工两三万人,内地商贾马帮络绎不绝,大多是江西、湖广一带人,繁衍至今,佤山依然还有湖广村。炉房山银矿现在可看到的遗址由老厂、焦山下至湖广寨,再到班老后山炉房厂,绵亘几百里,山石嶙峋,悬崖峭壁,大部分为秃顶的石山,点缀着褐石偶露的山岗,直至绵延在遥远的天际边,变为众神脚下的莽莽荒原。山下旧矿洞到处可见,除了一些茅草和小灌木丛外,在矿山范围内很少看到成片的乔木林。荒山一望无际,而银矿却是无法估量的丰裕。

世世代代,阿佤男人腰佩砍刀,在深山里追踪猎物;女人们采摘野果裹腹,垦荒种植庄稼、纺线织布,夜晚燃起篝火欢歌跳舞庆祝丰收。在参天大树下举行剽牛祭祀……

直至那些高鼻深目、皮肤雪白的英国“勘界者”们的出现。他们站在阿佤人的土地上,极目四望,喜出望外。当时英国人在其殖民地开采的邦海银矿(即宫里燕所办的波龙银矿)已逐渐让英国人感到矿老山空,有个叫段子光的保山人,曾到过炉房,遂将茂隆银厂的情况告知英国工程师伍波兰,伍波兰派段子光潜入阿佤山,盗了一些矿石化验,化验结果是炉房山茂隆银矿的含银量比邦海银矿还高,有厚利可图。但伍波兰还想取得更多的标本为己所用,他的内心无可抑制地涌动着占有佤山的欲望。

缅甸和佤山,一直山水相连。阿佤山也成为缅甸与中国之间的跳板。不管是英国人看中了佤山的银矿,还是英国人对中国起了征服之心,阿佤山必定是英國人眼里的头一个目标,英兵脚下第一个战场。

和英国相比,当时的阿佤山还是蛮荒之地。阿佤山和英国的差距,何止百年。但英国人的殖民野心,无意间把这差距扯平了。英国人一踏上佤山的土地,就把贪婪的目光聚焦在茂隆银厂的银矿上。伍波兰深知茂隆银矿历来为中国治下的班洪、班老、永邦所辖,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派人来取标本,遂勾结班弄的马美廷与永邦的小麻哈一起来做这个事情,在巨大私利的诱惑下,小麻哈等人无法抵御,主动参与矿石交易,不惜出卖佤山的土地和同胞。

马美廷和小麻哈命令手下人,在夜间偷偷装了20多口袋的矿渣,在矿渣上覆盖上一些紫胶作为掩饰,用牲口驮到那依江渡口渡江。当船划到江心时,专门查验货物的傣族人圣幸,感到船的负荷比平时重,船沿几乎沉到水面下,心生疑窦。过江后圣幸用铁钎插进货物里,发现紫胶下面都是矿渣,当即质问马美廷和小麻哈。二人搪塞道:“这些矿渣又不值钱,我们只是拿去给洋人化验,过后定重金酬谢于你。请兄弟莫要声张……”圣幸见小麻哈和马美廷都是经常过江的熟人,不好多说些什么,就将货船放行,让他们过江去了。马美廷和小麻哈心中忐忑不安,深恐此事暴露,于是次日率人撤回渡口,将圣幸诱骗杀死。

那衣王知道此事后,写信给佤王胡玉山,信中说道:“你们班洪、班老怎么管护炉房银矿,被人家把矿挖走了都不知道,因为这件事我们的水手都被与英国人勾结的老马和小麻哈杀死了……”胡玉山看信后吃了一惊,回信让那衣王加强对渡江人员的检查,通知班老要对矿山严加防范,并训斥了小麻哈的所作所为。

宁静的佤山被一点点撕开,虫噬般的掘痕在一寸寸延展。但英国人还想要更多更多的宝藏,他们带来了更为特别的工具和枪支弹药,以及第一流的机械设备。他们开始把双脚践踏上阿佤人生存的阿佤山土地,千百年来过着原始平静生活的阿佤山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那是这片宁静土地百年不遇的惊心动魄。

班洪抗英:沉睡佤山的复活

来班洪,必定会来看一块碑,确切地说,是看看碑上镌刻着的文字,记录着发生在这里的一个事件——班洪抗英事件。只要走到班洪街尾,就能看到此碑,它已成为班洪的一个象征。在石碑座上那寥寥数语里,记录着一段近百年的历史,绵绵不息。如泉水般,点點滴滴渗入了阿佤山的每一寸土壤。

碑身下环绕着一个椭圆型的草坪,两棵巨榕树一直陪伴其左右,藤枝交织缠绕。碑身很拙实,以石块和水泥厚厚实实地垒起来,除了上沿收头有点变化,几乎不加装饰,使得中间的“班洪抗英遗址碑”几个大字不再有轻浮的感觉。碑座绘有葫芦、长刀,也有文字的描述,可以感受到佤山的精神和灵气,亦打破了碑的单调和沉闷、方正形制的拘束。碑身风吹日晒,斑驳淋漓,有了岁月之感。黄灰相间的色调,都由“时间”调入了一种只属于历史的颜色。那石砌的纪念碑,就如佤山那绵绵不尽的群山。

假如退回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我们可以邂逅到许多记载在册页上的老熟人,正在佤山这片土地上同仇敌忾,誓死抗英。这里面,有葫芦王胡玉山、胡忠汉,班老部落世袭王胡玉禄,班老头人保卫国、保洪忠,班洪王胡忠华,也有傣族爱国民族上层人士张万美,负责收藏守厂“木刻”的班老世袭大头人锡弄撒勐……他们记录下了二十世纪初叶佤山悲壮的一页。

首先要说到的人,是班老部落世袭王胡玉禄。因为抗英时的他,已经64岁,在佤山,这样的年龄,已是不折不扣的老人。已然花白的须发,在佤山风中,飘然拂动。宛若一片在静止空气中缓缓飘下的落叶,胡玉禄感觉他的人生也在日渐陨落,向着人生的归途而去。人生已没有多少不确定的事情会发生。他喜欢这种退隐山林的状态。

但英国人的入侵,改变了他人生的踪迹。

1930年,“英缅银公司”经理伍波兰收买了永邦王小麻哈和班弄头人马美廷,这小麻哈,乃佤山之谗人,谄媚阴毒,无骨气,软骨头一枚,只要有奶便是娘,英国人一到佤山,他就主动地贴了上去,想投靠着英国人占点便宜,他油嘴滑舌又厚颜无耻,遇到英国人,小麻哈欢迎的手可以捏碎指骨、拍掉牙齿,让阿佤人唾弃。

伍波兰让小麻哈和马美廷二人先后派人送礼给胡玉禄,想收买胡玉禄,遭到胡玉禄的断然拒绝。胡对来人说:“矿是中国的矿,就是送多少钱,给多少礼,我们不能收。没有吴尚贤留下的木刻(班老茂隆银厂办厂信物标志)为证是不准开的。”他说:“人在矿在,我到死都会和它在一起。”面对胡玉禄的凛然话语,伍波兰派来的人难以言对,只得起身告辞,佯佯然离去。

伍波兰不死心,三番五次又派人去游说、收买胡玉禄,都没有得逞。伍波兰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见过小麻哈之流的见利即忘义的两栖人,也见识了胡玉禄这么一个倔老头如此冥顽难化。伍波兰发自内心地由衷叹道:“想不到胡姓家族世代在佤山为王,却不贪恋富贵,以耿直忠义闻名,怪不得佤山民众如此追随拥护着胡家。”

又一次,伍波兰指使小麻哈派岳康再次来找胡玉禄,岳康软硬兼施,先来软的诱惑胡玉禄,见事不成又威胁他道:“汉官已把炉房卖给洋人了,你们只管收下礼物。要不,英国人就要来打阿佤山了。”

胡玉禄听了顿时火冒三丈:“腊家(佤族)、汉家是一家,九老九代我们都不丢伴,我们有吴老爷留下的木刻为证,守信比天地还重。你说汉官卖掉了炉房,拿木刻对证就行了。又何必天天来送给我礼呢?要打就打,他们有手,我们也有手!”胡玉禄撂下话,霸气地挥手让岳康出去。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征服,有征服就有反抗,历来如此。

无论英国人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技巧,比如拉拢小麻哈之类的民族败类,但反抗依然不断。

班洪抗英,就像是命运中的变压器,把已处于归隐状态、已不问世事的胡玉禄,推送到了历史的前台。干一番事业,无愧于佤山的父老乡亲们,是胡玉禄这位老者的内心期许。

英军火烧班老后,扬言:“如保卫国、胡玉堂、布章、昆业(困业)、章哈5头目不赴兵营应召,则将火焚其居,谷子喂马!”

胡玉禄怒斥英国使者:“除非月亮落地之日,必不降英!”

1935年,方国瑜先生赴佤山勘界时,在岗勐采访胡玉禄,胡说道:“炉房银山,为中国所开,我祖我宗,受中国大恩,世世相传,为中国保护银山,失之洋人,何以对我祖宗?何以对中国?故我不顾一切与英抗战,因军火不利而至于今,房屋被烧,避居于此。然心中甚乐,虽死亦无恨焉!”方国瑜先生听了翻译过来的汉话,被胡玉禄的报国之心所感动,提笔写下了“热忱爱国,至可钦也!”的赞语。

胡玉禄的铮铮铁骨,也激励着一个个阿佤人,前仆后继,为佤山的自由而战。

1934年1月间,英国骤然派兵2000人,浩浩荡荡开进佤山,占领炉房矿区,建造军营,修筑公路,架设班弄大桥,妄想着直通腊戌铁路、机场。事后证明,英国人,显然是小看了阿佤人。

班洪王小胡玉山邀请了周围的新地方、公鸡、塔田、官中……班老等部落头人,集合于班洪,剽牛议事,抗英除恶,保家卫国。

班洪王府里的大青树下,“咚咚咚”“咚咚咚”……木鼓敲响了,声音息落,4名佤族壮汉各牵一头大牯牛步入广场,4名剽牛大汉紧随其后,广场四周围满了群众。魔巴念完经,四支镖枪迅疾地从四名镖枪手的手上飞了出去,“唰”“唰”四声响起,镖枪准确地插入了牛的第六、七根肋骨间,直穿牛心,鲜血迸出,大牯牛挣扎了一会,倒地而亡。场上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霎时,铓锣、木鼓、象脚鼓齐鸣,场上,寨里,一片欢腾。

剽牛结束,班洪王小胡玉山请16王到议事大厅议事。胡忠汉抱出一坛水酒,倾倒在一个大银碗里,依次递给各部落的王,轮流传酒。17王商定:兵分三路,内惩小麻哈之类的民族败类,外驱英帝侵略军,胜利饮马滚弄江。

从缅甸入侵中国,班洪地处咽喉地位。双方在南依河畔激战三天三夜,各有伤亡。战斗中,阿佤人使用的武器是大刀、长矛、弓弩、火镰枪、铜枪炮、火药土炮等原始武器,与英军的自动步枪、轻机枪大炮、无线电等先进武器不可比拟,但胜在地形熟稔,人心齐。阿佤山的崇山峻岭是游击战的天然舞台。

在呼啸的山风里,阿佤人挥舞着长刀、棍棒、石头,英勇杀敌,雷鸣般的呼喊声,从各个村寨滚滚而来,这是从阿佤山百姓的喉咙里迸出来的、低沉又宏亮的呼喊声:“滚出阿佤山去!”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牛角号声,炮声、枪弹声震耳欲聋。英军向寨子里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冲锋,战斗也一次比一次殘酷,他们几次冲进被炮火弹炸毁得面目苍夷的村庄,又几次被击退了回去。随后又擎着英国的旗帜向着已被击退的方阵蜂拥而上。但是阿佤山依旧岿然不动。

几番攻击之后,阿佤山低沉的隆隆炮声依然震颤着大地,但炮声越来越远,越来越稀疏。像箍桶似的严密防线让英军体力已濒于殆尽,被迫撤退。这支平日耀武扬威的队伍变成了抱头鼠窜、人人喊打迅速向后奔跑的人流。

……

英军迅疾改变了战术,局势遽然而变。

12日,英军声东击西,偷渡南母依河。

在班洪王胡玉山向当时的腾越县长的《告急求援书》里,有“现在扼守班老丫口寨,拼命抵抗至本日(2月16日)双方仍在激战中。惟因彼方枪械甚利,兼有大炮助威,乃得肆行燃烧村寨,残杀我良民……”可看到当时的事态之危急。当时英军使用了燃烧弹,佤山的房屋都是草木搭建的窝棚,顺着风势,火苗蹿出、集结,剎时就吞噬了村庄,班老上、下寨化成一片火海。火势无法控制,村民们惊惶奔逃。佤族武装只得退到原始森林中休整。

班老失守,英军继续东侵,与班老血肉相连的班洪危在旦夕。

荒芜偏僻的佤山,交通落后,村寨间的联系,靠的还是马帮和鸡毛信之类的互通往来。因为交通的不便达,阿佤山发展显得有些迟滞,这种闭塞反而给了本土朴素的精神与信仰一个喘息的机会,古老的文化基因仍然存留于民众的集体无意识中。爱国主义、民族自尊一直是与佤山民众共存的一个精神内核。佤山抗英是一次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它像一声号角,吹响了佤山革命斗争史,抗英守土斗争也得到了全国人民的声援。

西南民族义勇军开赴佤山。4月28日,义勇军全面进攻南大英军地,激战一天,击落英军直升机一架,英军退守滚弄江边。军民群情高涨,欲乘胜追击。

当时的国民政府因“九一八”事变发生,屈从英方“不要扩大事态”的要求,妥协退让,命令西南义勇军“停止攻击英军”,并命撤离阿佤山。

英军重占炉房、丫口等地。

战事从终点仿佛又回到了起点。这是怎样的一个历史圆圈?

班洪抗英战斗共持续了4个月,有44位佤族英雄,把鲜血永远地抛洒在了佤山这块土地上。守护着佤山,荫庇着阿佤人。

1934年,一直寂寂无名的阿佤山,因为班洪抗英事件,唤醒了整个时代。自由之花,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呈现。吸引人们的,不只是其中的伟大,更是他们的故事。

为自由而战的激情,裹挟着阿佤人生命的神秘与魅力。一个民族,越有自信心,越能激发自身的活力。佤族的历史、文化,有多么炫目神秘,佤族人民的抗英历史,就有多么的壮烈感人。时至今日,这段历史,仍令观者心神震撼。

回想这一幕幕,炽烈的太阳仿佛还在佤山上空熊熊燃烧,奔流的热血仿佛还在体内汨汨流淌。好在还有口口相传,还有流传于胡家后人的零星碎片,可以拼接起血色往事的漫漶画面。

翻看史书时,看到了勘界时勘界员与当时的班洪王胡忠汉的合影,胡忠汉的体格算不上彪悍,不算高的身形与地面颇为亲近,穿着自织的黑色粗布衣裳,拥有佤族人的全部特质——勇莽、坚毅,棱角分明的轮廓,浓眉大眼,注视镜头的双眼聪慧,眼里有光,深藏于心。就算不诉诸言语,也能感受到有东西正静静地蛰伏着。

班洪乡街角,石碑周围,种有阔大粗壮的榕树,大多有近百年的树龄,繁茂、盛大,供那些回味往事的人站在树下,获得一些当年的旁白和物证,关于刀子、血和誓言的舞蹈。这些树,仿若身上携带着班洪抗英的胎记,无声无息地老去。仰头,向高远表达礼赞。

那棵榕树,已经出神入化

它脚踏实地

遮天蔽地,也暗示着这里有过漫长的光景

——于坚《风中巴赫》

我在这一街角晃荡,无法判断当年的哪一棵树,就是当年佤族十七王子剽牛盟誓的地方。乡政府的佤族宣传干事小李说,就是当下四大嫂饭店前面的这棵大榕树。

我从树下走过,想着那远去时光里的人和事,我的耳蜗里回旋着当年佤王们盟誓时的话语:“我阿佤山民众,已早发誓团结,自决方针,愿断头颅,不愿为英帝国牛马,此志此情,坚持到底。”这是1936年5月1日,胡玉山与佤山17个部落王到公明山共商抗英之计,发出有17部落王印签的《敬告祖国同胞书》。

在石碑的周围,不时地会有人围着观望,那榕树的枝叶,仍在风中轻轻摇晃。我们坐在树下的木凳上,静静地望着石碑,那夕阳在碑身上抹上金红的色彩。

班老回归:渐行渐远终同在

这是一块班洪王大印,楠木,方形,柄长,上有图案,印柄顶端刻了个葫芦,代表着佤族祖先从葫芦里诞生的传说,葫芦是佤族的图腾。古时,班洪一带属葫芦王地。印底有三个王字,代表班洪、班老、永邦,他们共一个祖先。

这是朝廷颁发给胡家祖上的印信,他们的祖宗早已受皇帝册封。阿佤人世世代代,历经战火,珍惜它,保护它,就是要证明阿佤山是中国的,阿佤人是中国人。

班老回归,讲起來,真有一番沧桑史。

滥觞可追溯至十七世纪。

班老为佤语地名,班:场地。老:商讨。班老,即开会商讨事情的地方。过去,佤族各个部落首领经常到班老开会商讨大事。

班老,自古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山海经》中曾有过记载,时称“葫芦王地”。西汉时期属于古哀牢地,东汉时期属于永昌郡哀牢县,唐代属于南诏国的银生节度地,宋朝时期属于大理国永昌府地,明清时期归孟定府管辖,民国时期归沧源设治局。

阿佤山被称为“葫芦王地”,传说在那一片土地上到处是矿石,人人可以随便取用。因为银矿,让僻壤“阿佤山”有了诱人的魅力。当时的人们只知道到去那里,茫茫群山间,迎面而来的是无法攀登、高耸入云的阿佤山。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只有黑色皮肤的阿佤人在那里追逐猎物。

阿佤山尽管遥远,但由于富含矿石,一直受英国人的环伺窥探、觊觎。英国对阿佤山早已垂涎三尺。1885年,缅甸沦为英国的殖民地后,英国采取外交干涉、军事威胁、金钱收买、宗教渗透等手段,想方设法入侵阿佤山。英国人组织了一支远征队,以勘界为由,从缅甸出发,进入了阿佤山。

1892年7月,外交官薛福成受命正式与英国人展开会谈。

1894年再次引起中英滇缅边界事务,签署的《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款》形成南北段争议区,这就是形成“中缅南段未定界”问题的开端。

1899年,经英方再次向中方提出照会,中国勘界委员刘万胜、陈灿和英国勘界委员司格德对中缅边界线进行中英滇缅第一次边界会勘,由于规定“笼统而且含糊不清”,致使与沧源有关的南段地区的具体边界问题悬而不决,形成了滇缅南段国界的“五线谱”。这是英国人用枪炮强行划定的中缅边界的五线谱,即蓝色线、黄色线、红色线、绿色线、紫色线。

佤族大多跨国而居。第一次边界勘定后,“五线谱”中的“红线”不仅把炉房山这一座金山银山划归了缅甸,还把班洪大部落生生割开,班老、永邦两部落划入了缅甸,这就分离了一个部落,一个村寨,甚至一个家庭。由此变为了一族两国、一部落两国、一寨两国、甚至一家两国的状况。这就如班老王胡忠华所言:“活生生地把一个人砍成了两块。”

佤族对国家的认同感很强,以祖先早受中国中央政府册封为荣。按胡忠华说的就是他们“死也要死在中国。”所以,佤山边民及他们头领人物得知要以“红线”划界,把班老、永邦划出去,把佤族分成两半,岂能答应?

英国侵略者外交手段失败后,置班洪、班老王的劝阻而不顾,于1934年1月12日悍然武装占领炉房,妄图侵占茂隆矿区,从而爆发了震惊世界的“班洪抗英”事件。

班洪抗英事件,促使中英两国于1935—1937年开展第二次滇缅南段边界会勘。会勘之初,葫芦王地17部落王剽牛盟誓,誓守疆土。

1935年12月,中英滇缅南段边界勘测委员会在南大开会,保卫国、胡玉堂等应邀到会,他们在会上展示古印、朝服以及班老王与吴尚贤的订约信物,证明班老自古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他们是中国人,不受缅甸管辖!

1936年中英第二次会勘滇缅界务时,人人焦虑,寨寨不安,恐蹈缅人殖民之覆辙,恐离开中国,成为无父无母之奴。班洪等17位王子,联合发表了《敬告祖国同胞书》,坚决抗英。

当第二次勘界人员来到班洪地段查勘一处分水岭时,胡忠汉率领部落好汉们,不承认“红线”,不准立“红线”为界立桩。

因为胡玉山,因为胡忠华 ,因为保卫国……因为他们身上的耿耿血性,滇缅南段未定界谈判又搁置了下来。

1941年,中国因抗日而修建滇缅铁路,因无钱,只有割地!由此,除班洪部落一部分,班洪、班老、永邦都分割给了缅方,炉房山也归了缅甸,中方只有部分开采权。这段国界被称为“1941年线”。

而最让人痛心的,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滇缅铁路还是被毁了。

1942年,日军占领了仰光,英军节节败退。进驻佤山的英军分两批撤走了。日军经滚弄进入户板,先后攻下金厂、炉房、南腊等地。

胡忠华、肖哥长、田埃门、张万美四人代表佤山头人和百姓,速上昆明,见省主席龙云,请缨抗日。佤山成立了多支民间抗日武装。佤山成为了抗击日军的前沿阵地。

1945年3月,阿佤山各路游击队配合正规军全面反击,将入侵的佤山的日军大部分歼灭,残余的日军向滚弄江以南溃散,佤山17王所辖之地基本收复。佤山人民希望借此能改变“1941年红线”。

但希望落空了,中央政府借便于管理为由解散了各支佤山游击队,英国人又回来了。滇缅边界依然未定界。

中缅边界的百姓依然处于混沌混乱的状态,分不清辨不白自己是哪一个国家的人民。

时光飞逝,阿佤山迎来了解放。

1952年,“1941年线”以西的班老、绍兴、摩邦、碗美等四部落王给毛主席写信。

信的原文是这样的:

“给毛主席的一封信:

有信给毛主席,其他礼物没有,只送给毛主席一把银刀,一对象牙,请问班老历来是中国的土地,但是现在还有外国人的找温驻着,以前勘测国界时,外国官曾送来东西给我们,我们也没有接受,英国人就打我们,因此我们恐慌,现在外国人经常来,假如班老地是中国的,请派解放大军去驻,保护我们,班老人民的心是永远不变的,如不要班老也请回信。”

持笔写信的人,就是保卫国

保卫国原名叫岩相,1935年他去南大开会,向国民政府诉说了英军的种种行径后,国民政府为了褒奖他,为他改名为保卫国,他为了表示对祖国的忠心,将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改名为保卫民,一个改名为保卫厂,意思就是保卫祖国,保卫人民,保卫银厂。保卫国一生为班老回归不懈战斗,直到1961年,班老回归的第二年病逝。后由他的儿子保洪忠承袭了他的誓言。

刚解放时,中缅双方政府,因为各自的国内形势自顾不暇,顾不上中缅边界谈判,中缅边界的形态,险象丛生。

一桩桩,一件件,中缅边界扰乱事件时时发生。

1960年,缅甸总理奈温访华,重启中缅边界谈判。

1960年10月1日,周总理与缅甸总理吴努在北京签定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边界条约》,明确了班洪、班老辖区划归中国,成为中国领土的一部分,班老终于回归祖国。

据班洪、班老地区工委1961年文件记录:“在寨子路边新盖撒拉房(凉棚),敲象脚鼓跳摆,撒谷花、献鲜花,几百人在寨外迎我们进寨。”这些精彩的历史特写将那瞬间的关键时刻延长、放大,使我们看到了阿佤人爱国的炽热情怀,让我们重温那个年代的血脉精髓和声音色彩。

从1892年到1960年,为了捍卫国土完整,佤山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了68年顽强抗争,最终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1960年回归祖国。

班老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们从班洪乡政府出来,前往班老。车拐入了一条乡级公路,路面泥泞,坑洼处多,越过一片橡胶林,穿过一片森林,顺着山势往下走,从一座黯然已失去原先面目的水泥筑的桥上经过,河是芒库河。桥头上有块广告牌,写着:野象出没之地,注意安全!

寂静的山林里,一伙人骑着摩托车飞快驰过,他们呼啸着穿过道路,一辆接一辆,一百多辆摩托车流,蔚为壮观。这是班老乡收获坚果的人们收工归家。这是一条当下农民的致富之路,也是一条镌刻着佤山历史的道路。

看到班老回归纪念碑的轮廓,内心被震撼。湛蓝的天空下,高耸的石碑,鲜红的“班老回归纪念碑”几个大字的字迹,朴素庄严。在烈日下,踏上长条石垒成的石阶,那些石头粗砺,浸透了风雨的侵蚀,显出时间的斑驳印痕。带我们穿越时光,一窥那将近百年的峥嵘。

这座纪念碑是2020年为了纪念班老回归60周年时而修建的。纪念碑底长10米、宽9米、高6米,表示班老是1960年回归祖国之意。四面屏风是用来告慰那些为捍卫国家主权而牺牲的无数先烈们,碑底角的四角镶嵌着四本展开的书本,分别是班老头人写给毛主席的信、肖子生委员写给周总理的信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和缅甸联邦政府关于两国边界问题的协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缅甸联邦政府边界条约,为我们讲述班老回归的故事。纪念碑座南朝北,表达了班老人民的心永远向着北京、向着中国共产党。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记忆,当远去的人影依然摇动的时候,先人的灵魂还都活着。”

在班老回归史中,胡玉山、胡忠华、保卫国、保卫厂……几代人出现在史书序列中,自然而然,势所必然。

他们都是今天阿佤人心中的佤山偶像。

在浩荡的山风吹拂下,放眼望去,纪念碑旁皆为茫茫林海的绿绿波光。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如水银泻地一般,在阴霾的山谷间熠熠生辉。百年的风霜寒暑,风起云涌,铁血长风,如一幅长卷把班老历史进程中的岁月峥嵘,红色印记更加鲜明地展现。

下班坝:春风拂过的佤寨

下班坝是沧源班洪行政村的一个组,属国家级南滚河自然保护区域。村子旁,有农人的农田和林子。连绵着层层叠叠的山。最近的河流是南滚河支流芒库河,在山野间自由地流窜着,一路发出哗哗的声响。河上修有水库,有灌溉之利,惠及周遭百姓。

下班坝村不算大,80户人家。村子在公路旁的斜坡坡上,顺势而建。入村口处建了一个蛮现代的休息站,有花、有树、有水池,路口有几头水泥浇筑的大象,像是在迎宾。水塘里也有几头,像是在洗澡,水泥筑的大象有点僵,但颜色相似,形象尚可,不算呆。还有两个蘑菇般的棕叶凉棚观望台,可观云海,心生丘壑。凉棚内摆有木头长凳,他们有时坐在那里看着森林、落日、星星和晨雾。

凉棚下有两个水塘,细细的雨滴入水面,泛起一圈一圈涟漪。一尾一尾的红鱼在水中畅游着。在这高山上的小水塘里,小鱼们竟然还游得那份闲适自由。

停车场很大,一些牌子画着箭头,标着路标什么的。设有商店,用透明的玻璃墙分割,充满着现代气息。货架上摆满了当地的蜂蜜、牛干巴之类的土特产,进门处还堆放着一堆篾编的鼓凳,大大小小,工艺精致,形制和耿马翁达村编的一模一样,价钱却比翁达村的便宜些,每个便宜10元、20元不等。一个头发染黄的小伙子低头专注于手机,偶而抬头瞟一眼我们,他看出我们一行本地客人,不会购买什么东西,所以关注点也没放在我们的身上。当然,随着沧源机场的通航,游客抵达这里越来越容易。他们终将知道,这片祖辈赖以生存的密林,它们生产出来的果实将被摆上城市里的那些美丽货架。

从路口进入到村子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精心设计过,又竭力想变为原生模样的村寨。仅二三十米的距离,时间便骤然慢下。从停车场的喧嚣热闹一下转入安静空旷。连缀不绝、绵延起伏的山丘,形成了一个圆环,群山怀抱中,藏着一个佤族寨子——下班坝。

放眼望去,碧天之下,山脉、云雾、绿树、亭台和玻璃栈道一起,交相辉映,浑然天成,远处的青山、树林里弥漫着凄迷的白雾。再远,雾茫茫的,就看不清了,都是望不到边的森林。

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给沧源县老支书回信庆典在这里举行之后,各路媒体集聚而来,下班坝的名声大噪,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小寨子,越来越多的人来看它,下班坝的村民也搭上了旅游业的快车。寨子里有栈道、观象台、农家乐、四大嫂饭店二分店……下班坝成为了来沧源必来的又一个网红旅游打卡地。在村里的中心广场,大榕树下,一个个草棚搭建的小屋是村民卖小吃的地方。靠路边的几户村民家改造成了农家乐,随时可以吃到鸡肉烂饭之类的地道佤族饭菜。

不时有村民走下坡地,她们头顶背箩,箩里有地里收来的玉米。嘴衔烟锅。在这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男女,都喜欢抽草烟,草烟是陪伴一生的嗜好。永恒的阳光下,他们的肌肤泛着幽暗的光泽,生机勃勃。

寨子里的人家门一直开着,门槛低矮,脚一跨就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场里,男主人是个面孔黝黑的佤族汉子,见门上贴着的门牌上户主叫田艾茸,他迎着我们几个进去,在院子里搭起的雨棚里泡自家制的粗茶给我们喝。茶味有些苦涩,但解渴。雨棚钢架结构,和正屋不是一个类型的建筑石材,这雨棚应该是村里搞了旅游才搭的,一问,果然是。现在一家人吃饭、说话、抽烟、喝茶都在这里。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也坐拢过来听我们聊天。老人家不会汉语,并不在意或者没听懂我们在说些什么话,我们笑,他跟着笑笑,其余的时候,一直咂着烟锅头吸烟。

寨子里人家的房屋和田地,是借着山势的缓坡修造开垦的。耕地少,见缝插针。田艾茸家挨着灶房的地种了一畦包谷,挂着苞,叶子已半枯,穗子已黑,老包谷了,还没掰。靠路面的房子墙面上,画着一棵挂满菠萝蜜的大树,大象、孔雀、鸟兽,花花草草、繁茂丰饶,墙画簇新,色彩浓艳,应该是才画上去不长的时间。门前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寨子中心的大榕树、远远的栈道。

田艾茸说他很爱现在的生活,在家门口就可以赚到钱。自家养的中华蜂每年产的蜂蜜有一定收入,不愁卖。以前卖出去一公斤才五六十元钱,自从成立合作社到现在,技术人员来指导,蜂蜜质量有所提高,现在蜂蜜一公斤可以卖到八十元、九十元甚至一百元。农民合作社由基层党组织牵头,村民变成股民参与到集体经济中来,既有养蜂的收入,又有二次分红的收益。游客多时家里人就去广场的小草屋里卖凉米粉、炸洋芋。不过,他叹了口气,说旅游公司搭的小草棚租金贵了,每年5000多元,不是小数目唉。村里为了规范管理,不允许村民们随随便便摆摊卖。不租的话还做不了生意,他感觉自己是在为旅游公司苦钱,有点亏。种地呢,地薄,收成低,粮食也卖不起价,不划算种。去外面打工倒是会赚得些钱,但顾不着家,家里老人年纪大了,也需要招呼。他话锋一转,说呆在家里也好,村里人每天聚在一起唱唱跳跳倒也开心,反正现在大家不愁吃不愁穿的,赚多赚少也就不瞎操那份心了。

他们与自己的旧有秩序和生活决裂,与国家设计好的美好未来无缝对接。农户的收入来源从原来单一的收入来源,增加到现在四个方面的收入来源,达到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的成效。

田艾茸伸出一个手指,指了指家对面如龙般盘绕在山腰中的玻璃栈道,说,那是我们下班坝村的龙脊,也是我们村的摇树钱,因为栈道上能看到南滚河雨林的全景,来这儿的人必然要去栈道上走一圈。在脚下透过玻璃能看到形形色色的树,各种各样的花,你们外面的人要老远八远地跑来才能看到这些,我们是天天得见着,真的是好看得很呢。只要我们把这里的绿水青山保护好,不愁赚不到你们城里人的钱……说得我们也笑了,我们从他家里出来,仿佛也沾染上了他的快乐似的,身心轻盈,朝着玻璃栈道走去。

玻璃栈道一截一截环绕排列着直到遥远的森林深处,组成一个梯级的几何天堂。栈道旁的树木正绽放着秋日的色彩,红色、黄色、橙色、绿色、青蓝紫,无边无际的灿烂。玻璃在脚下踩着走,下面的深渊里,树木跟着脚步移动,变幻,光怪陆离,易让人产生做梦的感觉。玻璃、钢筋,搭就了长龙般的观景带,透明,一览无余,却与树木隔着一层永远无法触摸到的距离。

这是一个风雨欲来的秋日的下午,太阳刚刚还在炫耀它的光芒,转瞬就缩进了乌云层里藏匿着。天边的乌云渐渐向空中聚集,雷声也隐隐从远处滚来,说话间雨就飘洒下来了,在栈道上行走了一半路程的我们,不敢再继续前行。栈道两侧全是密密麻麻的大树,在树下避雨会遭雷击的念头一直在我脑海中闪现,催促着同伴疾疾离开栈道,来到中心广场的休息室里避雨。风声鹤唳,雨点啪啪打在屋顶,像无数人在击掌。天公不作美,没能去玻璃栈道的观望台上俯瞰一下南滚河保护区的景色,内心还是觉得有些遗憾的。那些树,经雨一润,愈加绿得发亮。沉浸其间,并不是每时每刻每个人能享受到的美好。而且,佤山的雨是说到就到,有时细如毛发,有时倾盆而下,常常让人不知所措。

三木洛一直生活在这里,他对下班坝的掌故了然于胸,听三木洛说,班坝有不少于600年的建寨史。胡家是这里最早的土著,一直生活在这里。

胡家,原居缅甸公明山附近的“炯奴寨”,因缅族侵扰,头人们分率百姓往北迁徙。其中头人一子名芒坎的经蛮回,来到了下班老,以一头牛、25元钱为礼,向班老王讨地方在。班老王不好拒绝,让芒坎住下了,后渐渐发丁,渐渐成村,成为了班老的官家之一,亦为胡家的曾祖。

至于“胡”姓,史书载:炯奴五官因参与调解土司之间的纠纷有功,被清廷封为土都司,赐姓“胡”。佤族传说人类是从“西岗”里出来的,“西岗”通常译作“葫芦”。因此,佤族居住之地也就成了“葫芦国”或“葫芦王地”。“胡”者,乃“葫”去其草头,仿佛旁证着佤族人是由葫芦里出来的神话传说。班洪一脉胡姓,在此生儿育女,延续血脉,日益枝繁叶茂,逐渐成荫。

班洪大寨是从下班坝这儿分出去的,胡家28户左右的人家,从这里搬出,到班洪建了班洪大寨。“洪”:傣语,老鹰的意思。所以班洪要办大事时都要得到下班坝头人的允许。起初班洪人拜祭山神都需回到下班壩,后来班洪人嫌跑来跑去太麻烦,遂从这里分了山神过去,在班洪祭拜。所以班洪大寨与下班坝,有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相似性。当地人能感知这片土地给予的那些微妙力量,他们有一种天然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它们是兄弟。

下班坝最先紧邻一条公路。位于立孟二级公路沿线,距沧源县城二十公里,曾是县城勐董到班老乡、芒卡镇的必经之地,早期交通条件落后,行到班坝时已走过一半的路程,此处路边的榕树下,是路人行脚歇息地,也是小商贩交易商品的集散地,故有“驿站”的美誉。在这偏僻之地,渐渐地,驿站繁衍成了一个村寨。

下班坝森林覆盖率达85%,气候温暖湿润,属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南滚河自然保护区山河壮美,森林浩瀚。远远近近,望不到边的森林。遍布全境的森林,作为了阿佤山的绿色脊梁,绵亘的青山,像盘裹着的一条大蟒,把下班坝村团团围在里面。森林密布的无边山岚,颜色由墨绿到深绿,再由青绿到浅绿,自然和谐,不着一丝人工的痕迹。这正是大自然的印记,草木呈现的颜色,与周边环境高度契合在一起。福佑着山寨安祥地卧在山窝窝里。

阵雨飘过,浓雾渐生。佤山给人的印象总是湿漉漉、绿油油的,弥漫着水汽。万象奔腾的群山,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尽头。一股无形的气流引着我们,引着我们奔向那绿色的漩涡。我们对着山坳发出“喂——喂”的喊叫声,长长的回音一遍遍在山谷间回荡着。

绿,是佤山铺天盖地的植物。南滚河自然保护区境内,拥有着特殊的微气候,热带亚热带的气候条件,使植被的生长多样繁茂。十分的冷凉气候,多云多雾,高湿,形成弥漫的雾气,为森林提供了足够的水份。这里的树和草,都如中了魔咒一般,长得恣意妄为。

雾气缠绕着,我们仿佛置身梦境,突如其来的云团涌来淹没了我们,天地万物融为白茫茫的一片。一团团雾气裹挟着在身旁飘过,恍若像生活在深山里的仙人般,腾云驾雾着。俯瞰着这块犹如伊甸园般的土地,这种梦境似的迷离之美,让人久久不愿移开自己的眼神。

榕树、大龙竹,它们遮天蔽日,高大庄严,打造了辉煌的绿色殿堂。佤山的大龙竹,长得极为怡然自得,也很逍遥。“蓊郁丘壑,而其大者,则班洪地逐处见之。有粗至直径尺许,切其一段,用为甄子者。而境内建筑,其材料以用大竹为多……”方国瑜先生的《班洪风土记》,不仅写了班洪百姓衣食住行的片影,也记录下诸多民间的风情。这在民国年间研究佤山的史料中,是不可多得的。

这种竹叫巨龙竹。巨龙竹是世界上已知最粗大的巨型丛生竹种,能长30厘米粗、30多米高,分布于云南南部。班洪乡素有巨龙竹之乡的美称,南板村竹子资源更为丰富,在芒单组、芒海组生长着连片的巨龙竹近200亩。

过去村民们把巨龙竹作为生产生活工具,用竹子建房、铺地板、做盛水容器。近年来随着班洪乡村旅游开发,当地充分利用这一基地资源,开发建设巨龙竹观光区,吃竹饭、住竹屋、用竹器……让竹子发挥出了最大效益。

参天巨龙竹,万竿青如玉。在班洪乡副乡长鲍叁叁带领下,沿着刚刚建成的栈道漫步竹海,一路参观,不由感叹大自然的神奇。竹林中,还建成了竹林餐厅、竹林步行道、产业步行道、自助烧烤摊点、竹林星空房等旅游基础设施。为了做好“竹文章”,班洪乡还配套完成水利设施、停车场、旅游公厕等附属工程建设,累计完成投资1000余万元。

竹林成蓬,蓬蓬相连,成了林。风来,千万株竹林,一枝动,百株摇,一波又一波涌来,颇有气势。主茎直直矗立,竹枝一枝一枝层层叠叠上去,颜色青翠。感受到了王维诗里那份独坐幽篁里的清幽。在竹林下行走,有枯干的笋壳,泛着旧纸张一样的颜色,脚踩上去,枯萎的笋壳和竹叶响起沙沙声。落叶一层层堆砌着,盖住了泥土的风沙。也成了竹根自然的腐殖,养就了第二年的竹子。

鸟儿、虫子的鸣叫和随风飘荡的林涛声一起,在原野上唱和着,合奏出不同的嗓音和音阶来。小草、灌木、野花、地衣匍匐在大地上,谦卑的姿态里蕴含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水声泠泠,不知名的溪水从山涧里钻出来,转瞬又消失了形踪。浓荫翳日,在那悄静的林薮之间,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鸟音流啭声。越发显得天地的寂静,这醇厚的寂静啊,远离着人类的喧嚣,拥有着神奇的魔力,心境自然而然地平缓了下来。

寨子房子依山势而建,不同序列朝向不同的方向,曲折延展出不同的小道相连,蛰伏在山野流水和绿树丛林间,清一色的红色屋顶。家家户户从不锁门,院子也随便用篱条围着,有的人家甚至就用菜地作为天然屏障,方便村民们彼此往来。外来者也随时可跨门而入,可见佤族待人的亲和。荒野森林和陡坡是孩子们的乐园。孩子们在森林里探索、游戏;动物们在森林里觅食、休憩;农人在森林边的田地小河里劳作,森林就是日常生活环境。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村子里是安静的。白天下地干活的农人早饭后出去,夕阳落山时才会归来。归家的农人在夕阳的涂抹下,被抹得像一幅幅油画。

阳光灿烂的下午,村民们三三两两在树下坐着,乘凉、聊天、打歌、唱调,树下面落满阴影,一缕风拂过,大榕树上的叶子像一把把小扇子一样随风摇晃着,带来些许凉爽。人们被它的光芒笼罩庇护着。

披着一头黑黑长发的佤族姑娘杨艾少,她很美,年轻、健康、自由、性感,爱说爱笑也爱跳,于坚书中说“头发甩得像一头狂怒的母马”,仿佛就是她跳甩发舞时的模样。犹如一颗黑珍珠般吸引着众多的灼人注视。她在村里的旅游公司上班,充当着这儿玻璃栈道的导游,做这件事让她心中喜悦,并不在乎赚多少钱。下班坝的旅游分季节,旅游旺季时游客络绎不绝,淡季时鲜有人来,她自小就生长在这儿,对下班坝寨子的来龙去脉和民风民俗了如指掌,她总是热情地回答我们的问题。与那些总想往大城市里闯荡的年轻人不同,她喜欢乡野里这种顺同四季,步调缓慢的生活,她只想在寨子里嫁人、生子,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在此终老一生。

就像一棵树、一朵花,呆在本来该在的地方,才是安心的吧。

一群象:穿过一片雨林

班洪、班老最出名的,是大象。大象是当地百姓的图腾和心之所依。

一进入两个乡的地界,潜入了南滚河自然保护区流域内,就会看到所有的建筑墙面上,除了牛頭的佤族标识,就是绘着些形形色色的大象。班老乡尤甚。根据2018年全国亚洲象资源本底调查、北京林业大学野生动物研究所和北京陆桥生态中心2019年的调查,临沧市亚洲象仅分布于云南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沧源片区,主要活动于保护区西部核心区域,以南滚河河谷为主要活动范围,涉及沧源佤族自治县班洪乡和班老乡。

大象与农耕文明的牺牲几乎同步,史载:南朝梁元帝承圣元年(552年)十二月,淮南郡有数百头饿得发昏的大象到处游荡,寻找食物。这段文字看了让人莞尔一笑,想起2021年云南11头大象北上南归的事来。在无人机拍下的镜头和电视画面里,一头头大象憨态可掬,它们正用力跨出腹足,甩着长长的鼻子,在它们感到陌生的城乡土地上一路远行,前往深邃和广阔。这是人类久违了的迁徙姿态。宋太祖乾德元年(963年),有大象在诸葛亮曾躬耕的南阳县出没,被人捕获后,将象牙、象革献给了朝廷。但随大象的栖息北界在古中国不断南撤,只留下几个令人想象的地名,如“豫”“豫章”,和四川三星堆遗址、成都金沙遗址出土的大量象牙;至20世纪70年代,野象已完全退至滇缅边境。在中国,现只有两个地方有象群分布,一个是西双版纳,一个是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关于象,在20世纪60年代这里还曾发生过一个小插曲:1966年8月,下班老互助组组长胡忠德等人,曾活捉到幼象一头,他们想把大象献给毛主席,报告政府后,此象被运送到昆明,饲养在圆通动物园,取名为“阿京”,意为阿佤人民与北京心连心。野生大象寿命一般在60至70年,有的甚至可活到120岁左右,世事沧桑,不知这头“阿京”是否还存活于世间,与人类相依共荣着,延续着生命的古老神秘。

三木洛说,南滚河自然保护区附近有一个名叫“永桑”的村寨,“桑”,佤语,大象的意思。永桑即为大象的村寨。他说寨子里有位80多岁的老人说小时候他常看见大象在村旁的水塘里洗澡。20世纪50年代此地还有着50头左右的象,分布在南滚河上游芒库河边。

在方国瑜先生《班洪风土记》里,曾写到“蛮朗象”:班洪寨西南蛮朗山中,有大象七八只。曾过其地者曰,象洞外五里,有石矻立,象过其旁,长鼻摩擦,石已平如砥。凡象所行,经丛棘开成路线,或不知而走象路,遇之则无处可逸,遭其为祸也。曾有人骑而过,遇猛象至,下马登树上避之,马无逃路,为象鼻引而掷之数丈外,亦见其力之大也。在勐董,闻班老土人猎获其一云。

“那些庞然大物,先知般自丛林缓缓显现。它们沉重、巨大、满是皱褶,仿佛已活了很久很久,仿佛是穿过洪荒、穿过云层而来。”这是作家纪尘对大象的描述,她文字里描述的是来自非洲大象的身影。

在广袤的南滚河流域原始森林里,一直是大象的栖息地之一,它们的身影是南滚河雨林的标志。阿佤山拥有的宝藏,在于这片独一无二的土地以及大自然中的动物和植物,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为之着迷。

1980年,国务院决定将野象经常出没的班洪、班老境内南滚河流域的部分地区划为自然保护区,禁止砍伐和狩猎。

1981年,上海自然博物馆大象专家余家瑝,对南滚河自然保护区进行实地考察,确认保护区内实有象14—16头。

1983年,云南电视台记者,在南滚河自然保护区首次拍摄到了野象的活动镜头。

1985年,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森林和野生动物摄影展”中,展出了南滚河自然保护区大象的照片。

1988年,中央电视台的《动物世界》,“亚洲象”节目就是到南滚河自然保护区拍摄的。

可见南滚河保护区内的大象早已名声在外。但想在野外一窥“象影”是很不容易的,摄影师王少云一行摄影人曾到南滚河保护区内蹲守数日,以期拍摄到大象的踪迹,却只触摸到大象的粪便,大伙自嘲着也算是零距离接触过大象。王少云心有不甘,于是邀约上管理站的站长,再次钻进热带雨林的密林,俩人在漫漫林海中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丛林摄象记”。

王少云和站长在密林中蹲伏了几个小时,又饿又乏,眼睛都要盯成萝卜花了,也没瞥见大象的影子,夕阳的余晖照上了山岗,再不回去,天就要暗了。失望之余,俩人收拾着摄像器材,准备往回撤。

忽然间,俩人听到了远处树枝被擦碰的唰唰声响,一声比一声大,站长说:大象来了。王少云不信,爬上一棵大树,定睛一看,一头大象领着五六头象缓缓地穿越密林而来。里面还有一头小象,显然这是同属一个家族的象群,强大的记忆基因使得带有幼子的象群本能地选择离人类更深远之地。它们从容地在林间穿行,树木间隐隐露出长鼻子和两扇大耳。王少云大喜,滑下树来,就迅疾把长枪大炮挂在脖子上,隐蔽在大树后,等候着象群过来。

“必须离大象五十码的距离以上。”站长一再提醒,但王少云此刻脑袋瓜全被抓拍大象的念头占满,哪里还听得见站长的话语,他只顾拿着相机拍,镜头里的频频闪亮的闪光灯引起了象群的警觉,一头大象伸出长鼻,发出了几声长长的呼唤,一阵吭哧吭哧 声并朝着他们躲避的大树走了过来……“快跑!快跑!”站长拎起东西就跑,王少云懵懂了一会,转眼就醒悟了过来,忙不迭地追着站长跑了起来。

等一瘸一拐的二人跑到路口,瘫坐在路上,才發现了彼此的狼狈模样:衣服划破了,脚上也划出了几个大口子,最重要的是俩人又累又饿,站长在身上搜索了一会,从背包里搜出两个核桃,用石头敲开,一个人分了几瓣核桃仁,小心翼翼地吞进肚里,舌间传来的快感瞬间颠覆了平日里吃核桃的滋味。虽说分量少得可怜,总还可以哄哄胃。

站长说:“好险!幸好我俩跑得快,大象以为我们侵占它们的领地了,才会追逐我们。”

王少云回看了相机里好不容易才抓拍到的大象图片,有些懊恼地说道:“白拉拉地被惊吓了一场,就只拍到几头大象的屁股。”

这算是摄影师王少云拍摄生涯里的一个惊险的小插曲。时至今日,南滚河区域内的大象还没有适应人类,它们的世界依然只有自然那神圣的静谧。

亚洲象是南滚河自然保护区最为重要的旗舰保护对象。自保护区建立以来,保护区在栖息地范围内的实验区建食物源基地800亩,投入资金230万元,种植竹子、芭蕉、棕叶芦、象草和玉米等植物,建立人工盐塘,提升亚洲象野外栖息地食物源。

专家对采集到的117份亚洲象粪便样品的分子生物学分析,共获得22个独特的基因型,进而推算出种族数量为22至28头,属于印度—缅北种群(β种群),是中国境内唯一的β种群分布,为典型的孤立小种群,具有特别的保护价值。

从物种密度角度分析,南滚河保护区远远超过了其他同类保护区,勘称一个小而全的物种基因库。

万物共享一个世界,然而全球气候变暖、人类活动严重威胁着大象生存。根据2019年对南滚河亚洲象栖息地调查,南滚河亚洲象活动面积很小并且逐渐呈现岛屿化。过去,村民以种植旱稻、包谷等粮食作物为主,常引得马鹿、麂子、大象走出山林觅食谷物。如今,农作物越种越少,亚洲象的数目也越来越少了。再加上毗邻的缅甸掸邦第二特区佤邦开垦山地扩大橡胶种植,大象活动范围被切割、被压缩,大象要想像过去一样在境内外山林中自由穿行十分困难,因为种群中象的数量太少就会出现近亲交配及其他问题,种群很难长久存续。加上森林中林木高大,大象能吃的食物减少,大象的生存、繁衍潜存危机,大象种群发展缓慢。在丛林生活了千万年的生灵惊慌地另择生处。这片祖辈赖以生存的密林,原本生活方式被迫放弃。

“为什么看不到大象了,是这里的山上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于是,象群就走远处去了。”三木洛黝黑的脸上,现出一丝叹息。他抬起茶杯,嘬了一口茶,沉浸在往事里的他,诉说已经走得很远,像是在往昔中抽丝拉茧。

三木洛依稀记得当年见过的那一群象的模样,他给大象一家取过不同的名字,譬如“艾”“叶”“尼”“三木”“吾温”……像给自己的子女取名一般,虽然它们早已离开,但还经常会走在他梦到的大森林里。

眼前的小院场里,晒满了黄灿灿的包谷棒,金黄耀眼,地面如黄灿灿的锦缎发着光。三木洛的老婆正坐在一堆包谷棒里清理着,她把好的理在一边,把发黑的、虫吃过的理在另一边。她忙不赢听我们在说些什么,间或有人给她拍照,她配合着笑一笑,顺便理一下头上裹着的艳丽头巾,或者扯扯裙子的下摆,然后又顾自忙活着自己手上的活计。她动作麻利,手和眼睛满含爱意。她的身上,散发着山里泥土的气息。

林业站站长说,为了延续大象种群,政府对大象栖息地的食物来源进行改造,恢复旱稻种植,大量栽种芭蕉、香蕉等大象喜爱吃的果树,埋盐引象……大象的繁衍能力加强,食物有保障,能继续繁衍生息,还能被引到下班坝观景台下的林地,作为生态保护的恒久象征。

2022年4月,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工作人员在整理红外监测数据时发现,南滚河亚洲象群再添新丁。从2018年至2022年,连续4年共监测到3头亚洲象幼象出生。表明近年来该区域内的亚洲象种群数量稳步增加。

现在,从下班坝寨尾过大榕树的空中步行栈道和观象台已架设,站在观象台上四顾,红瓦房村寨背靠大山公龙肚,面朝勐卡山,美丽、干净、宜居的小村寨自然呈现在眼前。低处是南滚河,山峰沟谷地貌明显,分出一绺路过下班坝时是芒库河,一路迂回往复,发出哗哗的声响。放眼所及的山林是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莽莽苍苍,一派沉静。虽然保护区内时有象群活动,但站在观象台上想要见到大象却十分不易。谷物种植减少,公路四通八达,人类的活动干扰了象群的生活,虽是观象台,却鲜有人有机会观望到大象。管理站的护林员告诉我们:“作为动物中身体庞大的家族,亚洲象的食量很大,每天要吃掉约300公斤的新鲜饲料,所以,象经常集群搬家,以获得食物来源。为了生存,象群每天要奔走18到20个小时,只睡2至4个小时。由于象群活动频繁,没有固定的栖息点,要在南滚河10万亩原始森林中找到象群确实很不容易。”

林业站的站长还给我们讲了一个大象复仇的故事:有一天,寨子里的佤族同胞在南滚河畔的地里劳作,河对岸的森林里突然闯出一头大象,朝劳作的人们冲过来,大家吓得丢下农具,四散而逃,只见大象毫不犹豫地朝一个人紧紧追去,快跑到村庄的时候,大象追上了他,用长长的鼻子卷起那个人,高高举起,然后往地下一甩,抬起前脚,就要向那人踩去……生死攸关之际,那人顺势滚下山坡,一连打了几个滚,旁边的人听到了“咚”的一声闷响,大家陷入了惊慌,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一个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但大象并没有冒犯其他人,它在山坡上观望了一会,伸出长长的鼻子,朝着天空吼叫几声后,慢慢地转身离开了,随即消失在了森林里。

好在坡下是一平地,地上长满野草,那个人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村民们赶紧把那人抬回家里,但没想到他已被吓破了胆,没几天就魂归西天了。

林业站的站长话锋一转,应该是此人对大象发出过挑衅,大象通常非常友好,它们不会突然冲出来攻击那些对自己的安全不构成威胁的人,也不会攻击婴儿或类似的事物。如果人类不危及大象的安全,大象是不会伤及人类的,会和人类和谐相处的。

听站长讲述湮没在茫茫林海中的秘密,给我们一点点拼凑起生活在南滚河区域内大象的隐秘生活,我们只能从它们留下的足迹推测大象的迁徙路线,指向南滚河那幅广袤的热带雨林野生动物生存图。大象那拙实的模样开始影影绰绰地在我们脑海里显现。

太阳慢慢移过山峦,收起了照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芒。只顾着聊天的我们,不知道暮色是如何围拢了过来。走出三木洛家的小院,我朝连绵起伏的山峦望了望,仿佛还在玻璃栈道上走着,看着属于下班坝的风景,风吹过来,带人走进南滚河茫茫雨林中更远的地方。

黄昏。暮合四野。家家户户安安静静,间或有灯光亮起来,映衬着黑夜的影子。山居宁静,万籁俱寂。

在外面站着,看看黑漆漆的远山,天上霎眼的星星。偶而,有狗吠。

“大家来喝水酒吧!”三木洛吆喝了一声。绵长清冽的水酒香味开始缠绕在味蕾里,仿佛口水从牙缝里渗了出来。

三木洛老婆的嗓音也传了过来:“鸡肉烂饭也熬好了,大家快来趁着热呼吃。”

我们围坐在一起,像一家子人一样,安然享用着食物。

作者简介:

曾庆芳,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临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有作品刊发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散文》《边疆文学》《滇池》等。著有散文集《民间的魅惑》《凤庆鲁史——山背后的茶马驿站》《鄉土临沧》《寨子》。2017年《寨子》获中国作协扶持,2019年被列入云南省委宣传部文艺精品资助项目,云南省作协10部“新中国成立70周年献礼”丛书之一。2023年《边寨》获中国作协扶持。作品曾获“滇西文学奖”,第五届亚洲微电影艺术节“金海棠”最佳作品奖。第八届亚洲微电影艺术节“金海棠”好作品奖。

责任编辑/王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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