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鞋码头”到“新时代瓷都”

2023-09-23 12:03江华明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8期
关键词:景德镇陶瓷

英文china一词,既是指“瓷器”,又据说音译于景德镇最早称呼的“昌南”,如果第一个字母换成大写则是“中国”。十八世纪以前,欧洲人把收藏来自中国,尤其是来自昌南的瓷器视为荣耀。

在赣东北远古地壳孕育出来的五华山脉(官方称之为黄山余脉),蕴藏着独特的富含高岭石、石英、云母、长英花岗岩、片麻岩等四十多种可塑性、瘠性、溶剂型原料的矿脉,成就出一座两千多年的陶瓷手工业城市。汉世起色的景德镇凭借一条昌江水路交通,形成了瓷器贸易集市。

她由众多的懷有创新精神的工匠,以“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瓷质,从隋唐开始,特别是北宋景德年间被朝野青睐,元明清设置官窑高位推动瓷业艺术化的发展。古镇繁荣的势头,不仅碾压住全国各大窑口的声势,形成了一个手工业技艺的高地,让景德镇永远站在中国瓷业的顶峰,而且因七下西洋的郑和等人的出海,将这里的货物和名声推向到世界,引起中东和欧洲等地区对瓷器的疯狂痴迷。

以单一手工技艺支撑上千年经济和文化的景德镇,由一个小小的古镇发展到现代瓷业都市——这在世上都绝无仅有。

然而随着帝国主义的坚船利炮的入侵,击碎了封建王朝“夜郎自大”的自慰梦幻。甲午战争后签订的《马关条约》,致使洋货的倾销,以及依靠机械化办厂对中国的原材料和劳力的掠夺,景德镇的手工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加上封建官府以及后来的割据军阀,又以抬高赋税加速榨取,景德镇窑户只好以偷工减料的粗制滥造,来应对下坡路的局面。

恶性循环的瓷都经济,在动荡不安的环境里就像盆里的泥鳅,呈现出挣扎的绝望态势。

千年窑火不息。

新中国在改变瓷工和瓷都的命运,城市日新月异,而新世纪的景德镇人,在复兴道路上再次锁定城市发展的标高——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对外文化交流新平台。

国家陶瓷文化保护传承创新基地、世界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以及国际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记忆中的景德镇已经变成一个精彩的,正在用独特语言讲述的、以文化感知可以触摸体验的、新时代东方文明的中国故事。

1.光绪十年的河水暴涨

在鸦片战争的硝烟蔓延到景德镇的档口,屋漏偏逢连夜雨。于光绪十年 (1884)的梅雨季节里,农历六月初一的天空就像一面巨大的筛子,大雨在景德镇倾盆连绵,下得昏天黑地。初三河水暴涨,昌江中上游沿河两岸被悉数淹没,有的整个村庄连墙带瓦都沦陷在浑浊的黄汤之中。浮梁县城除了红塔前13户未被水淹之外,其余一律在“汪洋大海”之中。

据地方志书记载,渡峰坑水位高达 36.67 米,超过警戒线 8.17 米,为历史有记载以来的最大一次洪水。

历来昌江自北向南流淌,就像是城镇西边开挖的一道宽敞壕沟。这时在下游河段的景德镇城区,被汹涌的河水横扫沿岸的街道,里弄不时有人划船在抢救老弱病残和贵重物资,店面、坯房、窑场和民居被浸泡冲垮,瓷器和家具等随波逐流,众多百姓于高地望水兴叹,欲哭无泪。

这座“草鞋码头”历史上从来没有考虑过环境,那段原本开阔的沿岸河滩,在城区这一段被一代又一代的巨量的陶瓷工业废渣所填埋,封建官府不可能有全局观念。景德镇人都认为把垃圾倾倒在河边一了百了,第二年借助夏季上涨的洪水,就能被冲到下游,最下游有鄱阳湖这个巨大的湖盆可以接纳,万事大吉。

市镇以西的河对岸是丘陵陡壁。

东岸在明清之前“河街”还没有生成,昌江边上只有水草滩地或河湾河汊,“前街”以西不过是一长条宽阔而曲折的向河谷过渡的坡地。到了宋元瓷业迅猛发展时期,河滩开始倾倒垃圾,河边缓坡就此被一层一层填埋升高。千百年来的倾倒侵蚀,把河东堆成了与市镇道路持平的一长溜“墩头”(废渣堆),与西岸丘陵的崖壁呼应,最后把河道压缩成仅仅剩下宽只有百米左右的“峡谷”。

明清瓷业生产,已经达到了历史巅峰。

拥挤不下的居民,在被填高的地基上建造房屋。大部分“河街”与“前街”之间的居民区,就此慢慢在堆积层上拔地衍生。

昌江上游因地势陡峭,河道狭窄,水流落差大,集流快,江河水位变幅很大。所以一到当地的汛期,在支流众多且落差较大的昌江上游,汇聚起来的雨水山洪便势如破竹。到景德镇城区这段相对平缓的盆地,洪峰因河道拥堵而迅速上涨,只好沿着滩涂洼地以及下水道沟槽,逆袭漫溢奔涌入城区。那些众多的沟槽,其实就是早先丘陵之间的沟壑溪流被改成的下水道。

洪水以摧枯拉朽的势头,如狂奔的猛兽咆哮着侵入,或者以迂回包抄的方式蔓延成内涝。

弹丸之地的景德镇,在由村而镇发展的最初,市场被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据水道面向码头,期待从航船上下来“打货”的一批又一批客商,人们就着河边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滩,形成一长条夹杂着陶瓷买卖的热闹集市。然后是四乡八坞的农民、手工业者或者商贩靠近码头,沿河建造坯房、窑场、商铺和住房。于是与昌江平行的沿河路(现沿江东路)、前街(现中山路),以及后街(现中华路),依然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居民密集、商铺拥挤、街市繁华。

历史上的“昌南”人,领受过无数次“龙王爷”发威的恶果。古人贪图水路运输陶瓷原料、槎柴燃料,以及制陶取水和成瓷销运的方便,沿河设窑,沿窑成市,又不可避免地遭遇昌江雨季屡次的肆意水患。

比如1602年“洪水临流架宇者崩溃而下,伤民无数,附河窑俱倾”;1916年昌江河水暴涨五六丈,“沿河店铺皆没,居民登楼上屋,死者数千人”等等。就算不包括几乎每年汛期的洪涝,昌江在历史上仅被市志所记载的特大山洪,从1648开始到1942年的294年间就多达22起,平均每十多年一次。

作为沿河设窑、沿窑置镇的城镇格局最终无法持续。人们被迫开始向低矮山包上迁移,新坯房和窑场逐渐向丘陵延伸地段建造。城镇东扩的方向是远离河流,具体都朝着珠山北麓、东麓等地势较高地段选址,最后建筑越来越多,从董家坞朝五龙山、白云寺、雷公山形成一大片崭新的镇区。

幸好是丘陵地带,景德镇城区类似这种高地很多,像珠山、青峰岭、马鞍山、莲花山、八卦山、观音岭、东司岭、积谷岭、马金岭、苦竹山、解放岭、九皇岭、董家上岭等。有山岭就有山坞,现在依然叫“坞”的地名有薛家坞、夜叉坞、江家坞、白蛇坞、罗家坞、杨家坞等。

景德镇的低矮山包,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类似蒸笼里的馒头,波浪起伏。

到了明代末年,景德镇的市镇沿着五龙山南下扩容,经薛家坞、药王庙,绕珠山东侧,直到青峰岭脚下。特别是明代御器厂在珠山高地建立以后,围绕着这面官方树立的中心旗幟将人气吸引到了周边。民窑仿佛有意在众星捧月,民居又穿插其中一幢一幢地竖立,铺平街市弄堂—— 一个沿河条形的格局,从此被拉伸突破,变成了一条向东探头探脑的春蚕。

至于城区沿河东岸被历代倒满垃圾的河滩坡地,在改革开放初年,当地官员终于动员各单位分片包干,将原先倾倒垃圾、臭气熏天,包括粪便、死老鼠等在内的沿岸,用水泥预制板驳砌成45度左右的护坡。

2.为油盐的一次暴动

动辄火山爆发似的群情激奋,在这座移民聚集的城镇造就了一股剽悍民风。

小打小闹未进史册的呼啸不算,也除去起义和兵变,仅凭志书上的记载,从明代嘉靖十九年开始到民国三十七年为止,也就是四个世纪的过程,凡涉及团体利益,只要是正义的旗号,景德镇的民众总是一呼百应,声势浩大。有案可稽的“打派头”、民变、暴动等重大事件就多达15起。

这是个“五方杂聚,亡命之薮,一哄群沸,难以缉治”的弹丸之地。权贵们对他们是既怕又恨。

1918 年 3 月 1 日开始的“打派头”,是因为景德镇的瓷工一直没有领到过买菜打米的工钱,大家天天望着窑烟度日。到了 4 月 20 日才得到一些菜钱, 而且恶就恶在,按老规矩,一个瓷工每个月有四两油和四两盐,但是窑户老板却暗暗开始采取折扣的阴谋手段。

当地南门头有一家油盐店,就是专门为厂方代发工人油盐的铺子。那一年店里量油的筒子和称盐的秤都是新做的,做得特别小,四两油盐实际上只有三两的分量。这还不算,每次领回家的油尽是些不能进口的油脚,连点灯都燃不起明火。几件作恶的事并在一起,大家谈论起来都气不过。生产渣大碗的坯房工人,起头相继投入了这场“打油盐派头”的斗争,晚上在大街小巷贴满通告,倡议罢工抗议,指出老板们在侮辱工人,提出恢复并及时足额发放油盐的要求。

这地方上所说的“打派头”,其实就是聚众罢工的意思。最底层受到欺压,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就是这种形式,这在景德镇民间已经是屡试不爽,最后就成了一股呼啸的民风。

“打派头”叫法的来由,是因闹事团伙提出的条件一旦被理睬,权贵的第一句话就是“好,派头来。”这话是双关语,第一层意思是说协商可以,一帮人必须派个头人出面;另一层意思是警告威胁——哪一个不要命的敢站出来试试!

但是工人阶级是思想最进步、革命最彻底的阶级。

瓷工大多数人的家眷和田舍都在农村老家,作为只身在外的“打工仔”一人吃饱全家无忧。其中绝大部分又是年轻气盛的汉子,有一股冲天的正义豪情和胆量。他们只有簇拥在一起形成一种狂飙似的阵势——哪怕是面对窑户老板、帮主把头、执法衙役,甚至顶头上司或钦差大臣,都敢于冲撞。

罢工的主角依然是圆器或窑业工人——都昌人。只身来景德镇打工的外地人,一般从每年3月上镇做工,到年底 11 月中旬返乡——这是当地烧窑规矩。

“打派头”一发动,窑户老板就依仗着总商会的势力,到处抓暗中领头人或串联者威逼、拷打,遇到很顽固的人甚至被失踪。起事的工人们便不能再住在坯房里。于是这一次深夜过渡逃到河西,大家分散躲在南山一带的山上。另一部分人被组织起来在南山附近一个叫“余家峦”的村里做饭,送到预定的山脚下。

第四天,做饭的人把饭放在棺材里,在往预定地点抬去时,路上突然碰到了资本家买通的当地武装。去的时候都以为是送葬的队伍,但是空棺材回来时又碰上了,看到棺材很轻就产生了怀疑,端枪追上来喊停下来检查。工人们心慌丢下棺材就跑,其中有个叫徐刚照的被他们抓到了镇上。

徐刚照被关在窑户老板陈树拱家里,一连几天都被严刑拷打。陈老板又矮又小,在景德镇是出了名的歹毒之人,很早他就爬到总老板的位子。他坐在八仙桌后审问徐刚照,审不出名堂就用门闩木柱子撞。徐刚照最后口吐鲜血,被抬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

噩耗传出以后,“打派头”的人越来越多,包括二白釉、四大器的工人也丢下手上的活计,相继过河避难。那天晚上十点多钟经过商量,大家提棍背刀,浩浩荡荡进镇来抓陈树拱。由于消息走漏,陈树拱跑了,工人就放火烧他的土库屋。接着又急匆匆去抓了另一个窑户老板余昌宾,并把他解押到河西余家峦谈判。街上让人贴出通告,以扣押人质为由让窑业老板答复罢工条件。

镇上的窑户急了,都聚集在冯朱由家里开会,决定组织人去抢回余昌宾。这天下午,陈树拱在家门口招兵买马,在十几张八仙桌上摆满了现洋。他宣称,凡参加抢人的发银洋20块,被打死了就给安家费200。就这样五六十个要钱不要命的地痞,杀气腾腾地向余家峦闯来。

躲在西郊的人们没有防备,被当场杀死了七人,伤了十人,人质被抢了回去。

掩埋尸体后,工人们复仇的怒火被再次点燃,他们决定抓总老板报仇,几千人带着武器来到市镇。那天中午全镇都被这个气势给镇住了,老板们纷纷躲藏,总商会紧闭大门,并急忙通知警察局出动。“打派头”的人走到十八桥闹市山西楼时,碰到一个骑马的巡管带领骑警挡住去路。工人们持刀迎上。段三代和聪玲子两位有点功夫,就地滚到巡管的马脚下砍伤了马腿,巡管跌下马跑进弄子。其他警察就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等复仇的队伍来到总老板那里时,他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仇没有得报,大家就分头去各家打坯房。陈树拱、余昌宾和江成龙等人坯房里的工具缸、淘泥缸和成坯全部被打破打碎。打江成龙的坯房时,老板还站在楼上用碗当武器往工人头上掷,十几个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最后大家破门闯进去把江成龙打得半身不遂。

这次武斗持续三个多月,复仇的火焰时不时扩大到全镇,民愤如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市镇的各窑户老板不能露面,政府武装不敢零星出动,天黑家家关门闭户,全镇像是黑夜的墓地一样恐怖寂静。

总商会和资本家见事情闹得不可收拾,又镇压不住,想想再持续下去也不是办法,因为时间已到了瓷业销售的旺季,即所谓“七死八活九翻身”的八九月份。窑户老板为了不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便答应了工人提出的所有条件。这次虽然出了几个“头”,却只挣得一个月一个人四两油四两盐。最后工人们因不做工也没有钱进,就只好压住心头的复仇怒火恢复上班。

景德镇的瓷工聚众罢工的行动愈演愈烈——开始时没有人员伤亡,后来有人死伤引发众怒,最后就干脆拿起刀枪拼命去争取权利。

史料记载仅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当地发生的其他罢工冲突就有12次之多 ,其中最厉害的是民国十五年(1926)六月,因保安队无故打死工人,全镇罢工,瓷工自发分成16路队伍,包围浮梁县公署和保安队,迫使官府抚恤亡者的家属。

3.军阀的勒索和打劫

1926 年秋末冬初的一天,从河西运匣钵进城的工人带来一个消息——在昌江对岸的官庄村,停留着一大队从前线败退的孙传芳部下刘宝湜师人马。他们往安徽祁门、屯溪方向撤退路过这里。当时的景德镇,地属直系后期的北洋军阀孙传芳“东南王”的势力范围。

与此同时,还有从南昌退出的其他残余,逃到景德镇河西与浮梁三龙一带。因此残兵败将16000多人,驻扎在旧城、杨家港、三龙、峙滩、鹅湖、天宝等地。所以家家都吓得关门闭户,富商窑户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士兵在偏僻街巷道里,抢劫、强奸、强买或打人的事时有发生。部队急于解决的问题是拉夫和征粮。

军阀师长刘宝湜一边命令部队停下修整,一边派人向景德镇商会“借饷”。他想顺便勒索一些钱财,开口要银洋100万元,还限期交清,不然就让士兵上街“自行解决”。

时任商会会长吴瑶笙(又名吴简廷)在府邸笑脸接待了刘宝湜派来的代表。他讨价还价了近一个时辰,初步商定到80万元的价码。送客后,他在商会紧急召开了工商业联席会议。

民国初年的景德镇30万上下的人口,其中三分之二都从事与陶瓷相关的产业,资本家多如牛毛。这些人被坊间戏称为“三尊大佛”“四大金刚”和“十八罗汉”。

当时的形势是,1926 年 5 月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一部和第四军叶挺独立团等,作为先头部队向北挺进。7 月 1 日广东国民政府发出《北伐宣言》。北伐军中路蒋介石嫡系第一军第一师在南昌受阻,向势头强劲已抵达武汉的第四军和第七军求援,于是 11 月初北伐军在南浔铁路一带发动联合进攻,终于歼灭了孙传芳部的主力。

这时,浮梁县公署和保安队等建制形同虚设,官员各人顾命,政权朝不保夕。

工商联席会商定,依据不动产的多寡负担借款数额的原则,在市镇按资排队评议排出景德镇的“富豪榜”。“三尊大佛”财富在50万(银洋)以上;“四大金刚”拥资30万左右;“十八罗汉”起码得10万上下——都是商会的理事。

名单出来后,上了榜的人要立即拿出现洋兑现。

虽说景德镇富得流油,但一下子要凑足80万却不是一件易事。不要说没有现金,就是有,要这些土财主做这种事就好比“割肉供奉”。据说当时连黄金、白银、现洋,包括假洋和钱庄承兑盖印的票据在内,大部分都是由景德镇的钱庄垫付,最后凑凑拢也只交出60万。

军阀刘宝湜当然很不高兴,后果就非常嚴重。

他干脆将驻扎在西郊的部队,拉到镇北县公署所在地的莲花塘相要挟。所以在莲花塘景德阁挂牌的“景德镇瓷业美术研究社”,就因此莫名其妙地承担了这次恶果。阁内陈设着的许多精品瓷器,于某天夜里被洗劫一空,为了制造劫匪的假象,军兵还砸烂了画家的聚会场所。

1926 年 11 月中旬的一天,刘宝湜师突然就撤出当地。

据说是那天清晨,里村方向的一位养鸽户,把关了几天的鸽子放飞,“鸽哨”被误以为国民革命军的飞机。那些散乱在乡村的残兵也闻风拔营北逃。也有说是地下工作者前晚贴了标语,散了传单,把军阀给吓跑的。

商会会长吴瑶笙被拘作人质一同带走,浮梁县梅知事也随军撤出,部队还抓了三四百人当挑夫。途经镇北郊四图里菜园时,吴瑶笙急中生智挣扎着呼喊肚子疼,并滚落到菜园地里装死,于是刘宝湜军也就丢下这个包袱懒得理睬。

景德镇突然就处于无政府状态,社会治安又成了有钱人的担心。

听说北洋军还有一队驻扎在远郊的三百多人的警备队没走,吴瑶笙随即派人将警备队的董队长请来商量,许诺军饷和伙食由商会负担。于是这支警备队的袖章都改成了“景德镇商团”。然而“借饷”一事,并未就此了结。

烂尾的主要问题是,60万大多由钱庄垫付,又加上后来北伐军进出驻防的用费,以及都昌籍与乐平籍人发生大规模械斗,市场萧条,银圆钞票匮乏,钱庄市面空虚,无法兑现客户到期的票据。

于是商会只好出面向省、县政府报告,理由是“北伐军因多次过境,需垫付军饷及招待费用,呈请特批发行流通券,以资周转”,经同意后发行“保商票”代替现金流通,又叫作“景德镇总商会临时流通券”。

1926 年 11 月 18 日,贺耀祖率领国民革命军独立第二师,经九江从西面进入浮梁,驻扎景德镇。国民党县党部成立,舒兆熊为县长。

“保商票”原定发行60万元,由各钱庄到总商会领取,但是实际上发行数额很可能远远不止。具体发出了多少,少数官商作为政商秘密,监印人为景德镇“都帮”“徽帮”“杂帮”推举的头面人物。由他们一伙在底下操作协商,不要说“镇巴佬”被蒙在鼓里,就是一般的老板都莫名其妙。

景德镇总商会的资料,早在“火红的年代”已被焚化殆尽。

当时保商票在景德镇发行以后,当地的瓷业和市面又照常运转。

然而随着贬值的出现,“临时流通券”信誉度逐渐下降,大窑户和商家或者观望或者转移资金,社会上出现通货膨胀。到了 1930 年“流通券”就像死水一潭流而不通,不了了之。这样败军“借饷”和动荡不安导致的巨额损失,也就无形中分摊到镇民和小商们身上。

而且还有人浑水摸鱼,从中渔利。

4.古镇新芽和赵渊的初心

景德镇于 1949 年 4 月29日被解放军冒雨接管,经过连任短期的书记,1953年1月景德镇市委赵渊书记到任。赵渊从1953年一直做到1963年12月,整整在景德镇市委主持了11年工作。

刚接手的景德镇局面是,经过日机轰炸和解放战争,各作坊关门闭户、窑场不再冒烟、市场冷冷清清——失业者只能回老家讨一点红薯、干菜,再在房前屋后再种点蔬菜,一大家人每天抓一大把米熬粥度日。

“必须把工作重点放在城市生产建设上来”。

于是发挥共产党工作传统,干部们去贴标语、出黑板报、开大会小会,以及挨家挨户动员,宣传党和政府保护工商业的政策,帮助分析形势,解决困难,引导工商业主开工,通知工人返镇复工,并优先解决流落街头、失业在家的工人。

中共景德镇市委成立后,通过没收江西瓷业公司的官僚资本,组建了第一家国有企业——建国瓷业公司。1952 年成立市陶瓷生产管理局,先后成立了三个加工和五个生产合作社,并将172个私营小厂合并成18个私营联厂。

1953 年 1 月,33 岁的山西晋中昔阳县人赵渊,像当地走亲戚的人一样,坐班车从鄱阳来到景德镇。他在河西车站下车,拎着简单的行装,一路打听市委办公地点——从此开始了他“红色督陶官”的生涯。

他的任职是源自一次毛遂自荐。渡江战役后南下干部分配,他在地图上见到“乐平”二字就自告奋勇,因为他老家昔阳县的别名就是乐平。就这样随着二野第五兵团接管赣东北,他被分配到紧邻景德镇的鄱阳县任第一书记。

赵渊是知识分子, 1937 年投身抗战,曾任晋冀鲁豫交通局分局局长,后被分配到吉林担任县委组织部部长、副书记。1963年赵渊离开景德镇,调到国家外贸、粮食食品进出口等单位任职。2009 年去世之前,他一直与景德镇保持着联系,当地有人上京办事他也热情帮着联络接待。

按理像这样一位被一纸公文任命下来的干部,即使是呼风唤雨,个人时运是执政党使然。走马灯似地换将,一届走过场的地方官不值得一提。但是事后在景德镇民间,“赵渊”这两个字被正面提起的频率很高。

不像是农村,市镇工商业的启动,面临的困难和问题多如牛毛。首先是启动资金,拿什么进生产原材料?

政府只好采取:1.会同银行低息发放生产贷款;2.以制度规范瓷商,防止买空卖空压价;3.动员国营公司和瓷商以现金预订窑位;4.由国贸公司收购积压瓷器……

钱勉强有了,巨量的原料从哪里来?

也就是每天生产需要消耗的瓷土泥巴。于是政府安排干部们骑自行车或搭车去陈湾、浮梁、鄱阳等有矿藏的乡下,还要到处找开矿老手,组建各地白土开采筹备委员会和烧窑同业公会。为了矿藏开采、水碓起转,新政府甚至采取以瓷土抵交公粮的方式,并请求江西省财政委员会拨给两万斤稻谷支持生产。

配套措施还有:原料滞销的政府收购;上山寻找新的矿点;打破水运行帮垄断,航运通达了祁门、浮梁、余江、乐平;打折廉价供应瓷土;等等。

赵渊到任不久就过春节。

瓷工大多是周边县乡的农工。每年大家都是冒着冬雨和寒风肩挑背驮,扶老携幼。其中最多的都昌人,一般要起早贪黑走两到三天。其间日晒雨淋、过河等渡、被敲诈勒索,甚至被拦路抢劫的遭遇都屡见不鲜。

返乡过年纯属家事,政府可管可不管。在百废待兴的岁月,政府按理也没有义务去惹这个麻烦。但是赵渊紧急召集有关局委开专题会议,决定分线路作扶持安排,重点做好经鄱阳到都昌这条线路的工作。

他亲自与鄱阳县联系,支持在田畈街、油墩街两个点设“接待站”,于食宿、医疗、安全等方面提供方便。于是登记、调车、运输安排,特别照顾行走困难和有老小的工人,工人们欢欣鼓舞。

赵渊还许诺,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可以直接找他。

果然春节后,有人半夜给他打长途电话,小心翼翼地说他们有30多人节后回厂,已步行到了鄱阳油墩街,下雨路滑,很难保证按时回厂。赵渊当即让市运输公司派车接人。第二天一早工人们打电话感谢,表示一定会把生产搞好。

春节过得顺顺遂遂,瓷工们高兴舒坦。派车接人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

红星瓷厂一位装坯老工人说:赵渊是个好官! 50 年代末厂里搞技术革新时,他带人进厂蹲点三个月,下车间进窑炉,天天跟我们坯坊佬同吃同住,没有一点架子——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一个省辖市领导的日常。

原料解决了,缺燃料怎么办?

窑柴跟不上瓷窑烧炼的需要,本地那么多窑口就像一大群张着血盆大口嗷嗷待哺的野兽。

当时烧窑是以松柴、槎柴为主。松柴,尤其是马尾松,富含油脂,火焰长,燃点高。松木要一棵棵砍倒后劈成柴块,干燥后水运到景德镇,再由窑户老板买下来送往窑场,然后由窑工一捧一捧地塞进炉口。

一座容积为180立方米的柴窑,每年消耗松柴约四千立方米。1949 年年底瓷窑复工的有102座。消耗量“全年共燃烧1100次,平均一年间每窑燃烧50次” 。

市人民代表大会决定:抽调干部马上去浮梁和鄱阳,成立“市窑柴公司”,并在浮梁、鄱阳山区设立窑柴站,组织农民上山砍伐,设专人收购。 1951 年春,许多窑厂仍然因匮乏燃料而濒临停工,市鎮33家柴行只好启程下乡,一个季度又提供出30万担。

再就是以调整厂家税收、搭坯户预支资金给窑户、组织失业工人上山砍柴等方式——只要是有利于恢复生产,新政府都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千辛万苦,开辟渠道。

以前赵渊的工作地基本都是在农村,吃苦和受累都是小事。从阶级斗争战场转移到经济建设战线,“进城赶考”一切都得从头学起。

为了让瓷质超过“康乾水平”,他组织恢复了传统名瓷生产,延续艺人的绝活,创办了陶瓷学院和陶瓷研究所,改进了瓷用化工原料,为陶瓷美术家评职称,最后将陶瓷专业人才和技术推广到了国际舞台。1955 年,他到景德镇才三年时间,当地的日用瓷产量就高达80万担,比历史最好时期高出了10万担左右。

成绩肯定不应该都记在个人的名下。

但是新中国成立后,一个新兴城市这么多事情,都一件一件得到落实解决,而且还兼顾质量和安全。尤其在缺乏经验的情况下,市里事无巨细,干部们都要呈报给他,让他拍板点头或开会研究。所以至少这列火车跑得稳稳当当,火车头起到了带头作用。

第一次面对工业城市的赵渊,拿出了一个“以瓷业为中心”的发展设想。

上任伊始,他带领大家做了三件大事:一是彻底打破了当地窑业的陈规陋习;二是迈出了“以煤代柴”烧瓷改造的第一步;三是自力更生就地办矿取煤,从根本上避免了煤窑“粮食”断炊问题。

事情归纳轻而易举,但是要成功实现,却需要漫长而复杂的过程、耐心且细致的工作,以及刻苦打拼的精神。景德镇本可以躺在国家怀抱里,依赖计划调拨煤炭,然而他们偏偏要自找麻烦,跟周边地区协商接管煤矿,不断地满足修路、要电、要车,以及加工资等条件要求。特别是遇到紧急矿难、双方冲突等重大情况,一般的干部拿不了主意,赵渊放下话筒,无论是冰冻还是下雨,都要马不停蹄地赶去山沟协调。

当时建一个“东方第一”的现代化瓷厂,一直是赵渊的计划设想。全市历时五年,取得省里部里支持,又经多方学习考察,引进国外技术设备,终于在城市东郊初步建成。只可惜为了“备战”,上面说瓷器不能打仗,一家伙将厂址改成指定搬来的飞机工厂,使得景德镇瓷业现代化进程推迟了几十年。

——这让赵渊书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工商工商,关键还在于最终端的销售。

景德镇市采取了以下措施:一是围剿肃清流散在周边乡村的土匪,疏浚水运昌江动脉和修整畅通外向公路;二是组建国营陶瓷销售机构,成立了浮梁专区贸易公司陶瓷部,组织下乡推销;三是拓展了苏北、重庆、广州和京津陶瓷市场;四是于 1950 年 11 月成立了瓷器交易所。

在 1949 年年底,全镇瓷窑复工上百座,坯房开业1400多家,生产总量达27万7千多担。市镇上空浓烟滚滚,返乡的瓷工都回厂上班,里弄街道人来车往,市场上熙熙攘攘。有条件的单位还创办了扫盲夜校,设立了文体活动场所,业余文工团和赣剧团到处搭台表演。

景德镇不仅重现了瓷都的繁华,还跟上了新中国前进的步伐。

市镇突然被升格为省辖市,城市面貌和功能却远远落后于时代和实际,所以赵渊在位的那11年,也是景德镇由“草鞋码头”向城市化迈进的重要阶段。

像造中渡口浮桥和昌江大桥,修罗家机场和人民广场,拓宽城市主轴的珠山路和东郊区,兴建“七层楼”景德镇饭店、“大剧院”群英堂、自来水厂、人民公园、汽车站及开通农村电话网等各类工程。

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就开馆子筹经费,发动群众做义务劳动。一个工人的头皮被机器卷了急送南昌抢救,由缩短去省城路上的时间,赵渊想到了要建小型机场;又因山里的土特产卖不出去,他想到要修环县砂石农村公路网;有了公路又想到要给各公社配备交通车辆,以及帮农民买大板车让搞运输改善生活。

天天想着给自己找麻烦,偶尔他还贴着笑脸,通过关系找上司批条子买电话线、买化肥、换红花草之类。

不要看他是厅局级干部,当时的样子就相当于现在工厂的车间主任。赵渊总是穿一双套鞋,打一把雨伞,呱唧呱唧在县乡道路上奔走,最大的待遇不过是有人在现场恭候,以及有辆吉普车跟着他颠簸。

但是他高兴。1960 年开修环县砂石公路时,他背着行李包步行进山,连夜召集开会研究对策,没有住宿条件就与大家一起睡稻草木板,忙不过来抓个红薯在手里边走边吃,对待一线干部也总是以鼓励的话为主。历时一年多终于通车了,山里人都成群结队赶到公路边来围观车队,没见过汽车的孩子还欢快地追赶着汽车,新奇地摸汽车的外壳。

这时候,他在边上心情舒畅地微笑。

5.“鬼市”与瓷片

说一个让景德镇少年惶恐的故事,许多人还不一定相信。

在其他地方的河里洗澡,会踩到柔软的泥沙与水草,或者是滑滑的卵石,而在我们昌江,河床会逼迫出浮游人的勤奋与耐力——泳者赤脚不能行走于河床。因为在当地河里洗澡的小孩,很少有不被切割和刺破脚板的经历。穿刺的疼痛,抑或洇染的鲜血——没有亲身感受,借助于第二手資料的作家,说不出这样血淋淋的钻心疼痛记忆。

危险无处不在。瓷片像深水里潜伏的碎银,迷惑或惩罚着懒惰者尝一尝破皮流血的教训。得承认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千百年来,景德镇是制造像玉质一样精美瓷器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产生残渣碎片的巨大工厂。

在景德镇的土地上到处堆积着窑业废渣,诸如破匣钵片、碎渣饼、熔炉结渣等,里面当然更多的是瓷器碎片。历朝历代在开窑后除了成品,丢弃的废品和残渣,被扫拢铲上板车,再拖运到低洼处当甩包袱一样倒掉,然后覆盖再覆盖,这已成了景德镇人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些工业垃圾与化工残余截然不同——它们的原料是由泥石粉碎后,再经过淘洗提炼出来的精华,是被烈火烧炼板结成的密实骨质,更是破碎后硬实尖锐,可以在地底或海水下沉睡千百年而体质不衰、容颜依旧的固体。与其说它们是残剩的废品,还不如说就是人造的未达到器皿标准的岩块晶体。

就在经过千百年的地温或水溶,几乎要与地壳的泥石融为一体的时候,它们自己也根本料想不到在昏睡中,有一天有人竟把它们当作宝贝,就像寻找失散的骨肉那样,千方百计呕心沥血地钻山打洞。这就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景德镇地面上刮起的一股猛烈的“挖古瓷片”的旋风。

跟盗墓贼一样,许多人都盯着地底,心里在盘算着哪一块曾经是古代窑场、仓库遗址、废渣堆积地——于是这帮历经长期高压都难被风化腐蚀的瓷质硬汉,犹如众多卧薪尝胆的隐士或者潜伏已久的军队,在黑暗深处忍耐了多时乃至多个世纪,终于得以重见天日,由河底险恶的隐患变身为佳丽上宾,被“净身”“开光”供奉为财神。

精彩就精彩于,它们在出土后并没有萎靡,毫不黯淡,并丝毫不丢失被掩埋时的人文风采。它们在被洗刷干净之后,在光照下又原汁原味地容光焕发,散发出柴烧的古朴色韵与温润的魅力——这就是众人立誓要挖掘它们,并急于将其占为己有的根本原因。

因为被收藏的古瓷片不再属于工业废渣:釉面质地呈现鲜亮的技艺,拼出来的造型在还原历史,精美的文图蕴藏着丰富的故事——这些不朽的一层一层积淀下来的厚实,既提升了景德镇瓷业高地的文化,又让我们看到历史记忆里的光华,最后它還让我脑海里蹦出一句——“瓷片上的 China”。

市镇的河滩之所以都堆高成了“墩头”,河床在城区段都没有了过渡的坡滩,城市基座的山包间的沟槽都不见了凹陷——这都是“工业垃圾”的作为。

千百年来的堆积,深刻影响着这座城镇的发展变化。

一方面,天然的河道溪沟变窄,巨量的山洪难以排泄,造成了历史上频仍的水灾隐患。洪水从河床溢出,洼地居民深受水涝,以及人们在雨季诚惶诚恐——特别是在徽州祁门倒湖大坝闸门泄洪的时候,猛一下就将来自大北埠河和阊江的库存以及苦难,倾泻丢给了下游景德镇的百姓。

另一方面,尽管在市区坡降的街道隐约可见,但是长年见洼就填的习惯,从整体上提高和平整了市镇的地基。再加上城建时削峰找平,使得原本类似于重庆般的生态山城,被填成一个毫无丘陵特色的平面,更使得被疏浚的河床,在城区段显得像壕沟一样促狭凹陷。

景德镇地底下的瓷片比比皆是。

太远太偏的古窑址无须多说,仅仅在城区及其周边已被发现的遗址就多如牛毛,诸如湖田、白虎湾、杨梅亭、盈田、黄泥头、兰田、观音阁、董家坞、西河口、落马桥、市埠桥、小坞里、银坑坞等。历朝历代,每年每季,山涧荒坡,老百姓建筑的民窑,多不胜数。

很年轻的时候,我曾慕名随人去南市街村实地考察淘捡,但一无所获。

这里是优质青白瓷(又称影青瓷)的主要窑场之一,窑址就好像一座座古代迷宫的废墟。残破的窑壁、淤塞的窑室、坍塌的窑砖,以及叠压的窑具,都深深铭刻着时代的印记和奥秘。在那些草木蔓延的山体斜坡上,破匣钵、小渣饼和老瓷片松松垮垮,却不时地呈现出新鲜的被人反复淘挖过的痕迹。

带路的人说是宋窑,也记得地名叫狮子山黄土岭之类,中心堆积层竟厚达几十米。那些比较完整的匣钵,或大块的青白瓷片、碗底块早已被捷足先登者收走,有花纹图案或字体款识的就更不见踪影。

古窑址“淘宝”那可不是学研似的游览,是要费工夫带锄头去的真家伙劳作。在太阳下,我随便扒拉扒拉那些就手的横截面,只见一些很小的白色碎块,在不断坍塌的废渣里闪烁出近似“嘲笑”的微光。

至于那些清末和民国时段的陶瓷废墟,更像是被撒了芝麻一样,在当地星星点点,数不胜数。仅仅沿着昌江河岸一路察看,在当时没有水泥护堤和树木草皮的岸坡上,所发现的民窑址或窑渣堆积层,随便数一数就有一百三十七处。

在过去,景德镇这些工业废渣一般用于铺路、填塘或倾倒河洼地带。更“奢侈”的是,连同那些老百姓的家院墙围、菜园篱笆,或台阶驳岸都是用废匣钵、瓷匣黏渣团等垒做建筑材料。

总不能到处深耕式地翻挖——这是许多人的困惑。史书上记载的事情很多,但是无法按图索骥。绝大部分我们只清楚被掩埋在城镇的地底,却无法知道它大概的方位;而知道方位的,又不清楚锄头具体应该从哪里下手。

像“陶窑”“崔公窑”“壶公窑”“周窑”“陈仲美窑”“吴明窑”“熊窑”等名窑址仍然没有找到。蒋祈在《陶录》里披露,景德镇有窑三百多座,这数字似应为南宋末年及元代时的民窑数量;《景德镇陶录》记录明代宣德年间有官窑五十八座,民窑没说;而道光版的《浮梁县志》上说,这时期的民间有青窑二十座,青窑之外的其他窑又没透露。

在《明英宗实录》卷二十二里提到一件事,说在正统元年(1436),仅景德镇人陆子顺一次就向朝廷进贡瓷器五万件,从中可见民窑规模的可观与产量的巨大。那么不要说全镇,就仅仅“陆窑”这一家,当时所产生出来的瓷片、废渣的数量,多得都难以想象。

“鬼市”就是买卖古瓷片的自发性市场。它的源起据说是当初白天有城管干涉,或者是因为有些古董来路见不得太阳。

也不记得是哪一年,应朋友之请托,我曾于凌晨三四点钟摸黑开车去市中心的解放路,带着对古瓷以及这种“鬼市”感兴趣的外地文化人去见识过一回。那也是我慕名赶夜集的唯一一回。夜间凉风阴阴,沿路的街灯兀自空亮。

“鬼市”的名气,在当时的景德镇已经大到白天总有人跟你提到,就是你没有想去的意愿,都忍不住萌发去开开眼界的冲动。当时,市面上作兴古瓷交易,也就是说古代的文化开始值钱,连破碎的瓷片都随之价格看涨。如果瓷器上有花纹,乃至上面书有款式的则更为抢手。

早些年正好赶上城市“大兴土木”,很多市民盗挖到了好多清代和民国的瓷片和破匣钵,并偷偷廉价卖给了潜藏在招待所或宾馆的外来收购贩子。特别是在御窑遗址里的“地道战”,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于老景德镇市政府大院的地底下疯狂上演。有人为获得官窑的碎片无惧刑法,前赴后继,甚至置生死于度外。

有需求就产生市场。

收藏行内有句流行语,叫“南福北潘,西城东海”,即上海的福佑路、北京的潘家园、西安小东门的城墙根、广州的海珠桥。浑身是宝的千年瓷都,当然不能例外。因此在跨世纪前后的景德镇,像飓风一样自发地刮起过一阵“古玩摊点市场”的狂潮。以至于路边临时的市场,被城管驱赶又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大有“野火烧不尽”的“游击战”“麻雀战”势头。摊主大多是在卖所谓的瓷器“老货”以及破碎的瓷片,收购者去那里叫作“淘宝”。

现在我仅仅凭印象能回忆出的市场就有好几处:比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早的古玩市场就出现在人民广场边,著名的“七层楼”景德镇饭店门口;后来又转移到外来人流量较大的火车站附近,在紧邻站前路的一条比较偏僻的砂石路上;离广场不过千米的市中心解放路边,刚刚被开发铺平一条街巷,那条人马稀疏的道路上随即交易兴隆;还有国贸广场没有卖出去的商铺二楼、东市区以雕塑瓷厂为中心的新厂东路两边人行道上,以及南市区曙光路上新建的古玩市场内。

除了太恶劣的天气,雷暴或霜冻之类,自发的交易一般都风雨无阻。每周一凌晨两三点就有人,有时星期二的凌晨也有人开市。如果没有官方干涉,有的地方摊点甚至可以摆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钟收工。

在那个离市人民广场一里路不到的景德镇市中心地带,我看到过,于不宽的马路两边的地上,鳞次栉比地一长溜约四百个地摊。以蛇皮袋垫底,有銅器、石器、玉器、字画和木雕等,最多的就是旧瓷器和瓷片。

当时根本就没有路灯,但对于“鬼市”这不算是坏事。他们要的就是这种神秘的交易效果——真真假假的冰冷货色,鬼影晃动的各色人等,悄悄的手势暗语交流,等等,十足像地下工作者的接头场面。

说方言和打官腔的,南方的和北方的,甚至还有外国人;有的人刚离开宾馆的床铺,有的人说天亮就要赶火车回去;买卖双方都看不清面相,头灯或电筒光忽明忽暗地打在需要交易的时间和地点;一般交易的语言很少且简洁,声音轻轻也干巴巴地没有水分——不少像下岗工人一样的卖家,脚上穿一双沾满黄泥巴的黄球鞋,嘴里竟然还磕磕碰碰地蹦出几句应酬的英语单词。

想交易的话,手电筒和放大镜必不可少,否则会被人当作“观光客”或外行。交易对话又几乎都像是暗号——出价还价只说缩减一百倍的数目,比方说出口“一百”那就是一万;真货叫“开门”或“一眼货”;捡漏说“拾麦子”或“拾漏”;“一枪打”就是好的坏的一起包要了……

一些摊主为景德镇周边进城的农民,也有许多下岗的瓷工转行为“民间考古工作者”。我原来的街坊也有在做这个买卖的,文化程度不高,人生却变得透脱潇洒。阔气是阔气了一些,高级香烟可劲地普发,但他们从来不跟熟人谈他们的业务和经历的故事。

他们更多的赝品,来自景德镇市“城中村”樊家井、簸箕坞等几个规模大的仿古瓷生产基地。“做旧”在那里是公开的秘密,什么高锰酸钾和粪窖里腐蚀,什么磨损、剥釉、去火光、作色、做土锈等,俨然形成了一个很专业的行当。他们没有欺骗,那里卖的就是明码标价的仿制“老货”,至于出手后你是否去招摇撞骗,那都不关他们什么屁事。

20 世纪在“鬼市”上,元青花瓷片十几块钱一片,跨过世纪现在涨到最少几百,甚至上千。收集瓷片的,有人就是仿古瓷制作者,他们把它当作标本。

如今景德镇已经把“古玩市场”归拢到南河边的曙光路市场,说是汇聚了五百多户玩家。当人们正常进入梦乡时它慢慢热闹,凌晨四五点钟交易抵达高峰,早上八九点钟游客商家逐渐散去,而且每周只定时为周一。

人们戏称,这里出售的老物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是现代仿品,夜晚百分之九十九也是赝品,很容易“打眼”。但是运气好碰到缺钱的卖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古瓷片有挖来的,也有新做的。一般的瓷片,则源自一些建筑基地和未受保护的民窑遗址。甚至到了2011年年底,在景北大桥边的一个小山坡上,还有一个据说是鄱阳籍的男子,因挖瓷片塌方而窒息死亡。当时围观者零零星星。

我站在边上,脑海里立马蹦出一句俗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偶然的爱好,我也曾与财神擦肩,但我书生一个,生辰八字不硬,财运不济。

1998 年洪水过后,应我的请求,外公曾亲自带我去河边水毁地段,特别是没有护坡的沿岸,扒拉过那些曾经是河滩而被工业垃圾填高的横截面,在碎片破匣中找到过一些废弃的碗盘、调羹或花瓶。疏松的堆积层里散发出阴湿的腐朽气味。反过来看那也算是闲着没事,遭灾后让老人家高兴地成为主角。他兴致高昂。

记得那时候作兴玩瓷片的人还不多,只是个人骨子里喜欢,所以轻易就捡到青花的、粉彩的、甜白釉的——虽然估计是很早的货色,但是年代都没顾得上考究。尽管都是或扁或缺的残次品,然而洗干净后的瓷片鲜艳古朴,叮当脆响,透着古松木柴烧的醇厚质地与底款的真实。

闲时把玩沁心玉质似的温润——它们非常得我所爱。

有个略扁的变形渣胎碗,碗底用青花填有“徐梗记”的窑口标记;有个瓶块面上是一整个秀才赏花的鲜活彩绘;那“影青”就极似一块青白玉,瓷白里泛着迷人的油润碧青;还有块玉璞一样白润的稍稍缺沿的盘子,让我手感清凉摩挲再三——我清楚那都是很值钱、有古文化价值的瓷片。

我甚至在把玩之时,脑海里就想象到在沿河建窑的古代,似滚滚巨龙的洪水轰涌而下。洪水将最初建于昌江岸边的窑口及其产品也就是瓷工们的智慧与血汗,无情地冲垮、捣碎、飘散并掩埋。

我将这些东西清理好,用废报纸包好再放进硬纸箱子里塞到床铺底下。

我祖上清末从老家鄱阳湖边的渔村上镇来此,叔叔和姊妹们也大多在瓷业界混生活。我纯属当地陶瓷世家的后人,本应该一身是灰、两手泥巴,却意外地撞上了好年代,变成了饱读诗书的“秀才”。当初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年代,国营瓷厂的干群都旱涝保收,生老病死都有党和政府依靠。虽然他们都享有很好的“大锅饭”待遇,然而“坯坊佬”“窑里佬”历来在景德镇都是跟泥巴和窑烟灰打交道的“苦脏累”的代称。

读书读出了陶瓷界是祖坟冒烟、光宗耀祖的事情。

然而,我竟然把那些日渐罕见的宝贝给忘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前后,我最初在中学教书,再从地方高校调到地方电视台工作,后来又被调到纸质媒体担任干部。最后组织上才应我的要求,让我一头扎进了对应兴趣路数的文艺界深潭。然而,想象不到的是——在社会上艺术瓷热浪退潮过后,最后我在这个被“钱”堆起来的城市里,一度沦落成整个家族中的扶贫对象。

问题是 2007 年姆妈因淋巴癌作古,那些存放在宁波老屋床底下的东西都 不翼而飞。住新居后家庭和职业上的事情多了,又一心在文学的圈子里瞎混,人也在错综复杂的江湖中静不下心来,在丧父、丧母和丧外公的伤感里沉溺了好一阵子,竟然把那些无价之宝忘得一干二净。

新世纪初期在古城大拆迁的狂潮中,本人又只惦记着老屋的补偿经费等实惠的俗事,等想起来的时候已是天翻地覆,吊脚楼的旧居早变成浙江路西端“民窑遗址博物馆”景观烟囱的基座。以前踩在脚下总有瓷片的房前屋后,早已被红线圈进“闲人免入”的区域。

所以后悔起来,我只想狠狠掌掴几下自己。

景德镇老早的窑场都很分散,有的分布在郊野村落的溪沟边上,有的在山涧的两侧,隐蔽而低调。也难怪古代的书生,很难统计并记录在案。当然这些古窑址和堆积层,现在大多都被囊括进城区的版图,在我们的脚板底下,或者上面建了房子,或者是菜市场,或者就在沥青马路的下面。如果住的是平房或一楼的,甚至那些老瓷器或瓷片,都有可能就在我们天天睡觉的床铺底下。我们就在这价值连城的地面上走来走去。

记得小时候顽皮走路踢踢踏踏,许多时候能踢出地下的瓷片;大一点后用它来打水漂游戏,或者砸碎当五子棋玩;想不到它竟然在我成年以后相当于钱币,身价暴涨。

如果是“活地图”外公在世,他可以作为向导,帮我准确地找到地底的堆积层,挖掘到那些老瓷器或古瓷片。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父母都在国营瓷厂整天忙于“抓革命促生产”,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骨干分子,一个在专做青花玲珑瓷的光明瓷厂里当成型车间主任和厂质检科科长,另一个在景德镇市华电瓷厂检包大组当组长。从小我像拖油瓶一样,大多数时间都是跟在外公的屁股后面,河东河西,城区乡下, 游游荡荡。

那时昌江上连接东西两岸的,除了在 1937 年架了座经不住小洪水的木式浮桥,还没有一座正规桥梁供人们东西交通。一年一度浮桥都有避洪的麻烦, 加上城镇人口和房屋密度的增加,以及东西岸交流的日渐频繁,因此景德镇就只能衍生出好几个码头,渡船像水鸭子一样在河面摆来摆去。

没有一座石桥的“草鞋码头”名副其实,自北而南,河面间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渡口,它们的名字分别是里市渡、中渡口和十八渡。好像最北端的里市渡口最忙,它沟通着镇西的鄱阳、都昌、湖口等县与镇上的人员往来,以至于早在宋代,就于西岸造就了三闾庙村驿站似的繁华。到了 1924 年,当地富足的工商大户因看不惯原始渡口码头的破败寒酸,曾出资整修了比较繁忙的中渡口、里市渡码头。

一个村一条街几百米长,过去米行、棉花行、鲜货行、竹木行、饭店、药店、豆腐店、屠宰店都有,甚至河东镇上的人家都过河去采买办货。

在景德镇外公就像是个“地保”,什么地形、掌故、鬼怪、风俗等一套一套。打小我就觉得他肚子里装了数不尽的陈年老货,瓷业界无论扯到哪一行他都信手拈来,性子又爽快,还喜欢自顾自地唠唠叨叨。有内容的“话痨”,就是陪着他一年半载,像有酒有茶的生活一样,平庸的小日子里不会感觉出寂寞乏味。

外公如果在世,现在也该有九十多岁了。

你难道有本事将景德鎮的基座翻过一遍吗?

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但这也纯属于异想天开,该挖的许多地方都被“先富起来”的一批人捷足先登,没动的遗址也被建筑占据或被钢筋水泥硬化, 甚至早被地方政府画上了遗址保护红线。况且现在国家的《文物保护法》已深入人心。地方性的历史文化保护法规也于 2018 年出台,上面说:“我市是文物大市,地上、地下,地上可移动和不可移动文物众多,文物保护工作非常重要。”已经有好多人因此而锒铛入狱。所以很可能作案人还没有动手,众目睽睽下早就被天罗地网罩进了法庭。

我说日子里怎么这么多刺痛,原来我们就生活在瓷片之中。

我就是天天脚踏着这些瓷片,在这个城市里被割破脚板、吃饭睡觉、结婚生育、读书上班、写作思考——五十多年了。我常常站在这块陶瓷文化堆积的土地上发呆。

6.国营工业遗存

“陶溪川”的基础是,宇宙瓷厂改制破产后的工业废墟。

原有六座方形煤窑,机压成型流水作业线等,共有二十二栋老厂房,构成一整套完好的陶瓷生产产业链。今天的这里,街区占地一百九十七亩,是景德镇独有的工业遗存。但现在废墟上已经面目一新,观光者熙熙攘攘,有一百五十八家时尚商铺进驻。

比如自营的美术馆、博物馆和国贸饭店;无租金以扣点方式联营的博物馆酒吧、启尧居、江南树懒精酿啤酒,以及外租的创业门楼和店铺。像原来作为彩绘车间锯齿形厂房,现已成为世界各地艺术家的工作室。以前的堆煤场改造为梦谣广场,地面铺上了经上千度的高温和上百次煅烧的窑砖;隧道窑的展开面被搬上了水景广场,窑车载着瓷坯顺着铁轨进窑烧制;园区内最高的一根六十四米的烟囱立于宽阔的水面,呈现出水火交融的和谐场景。

另外还有美术馆、3D 打印车间、“敦品设计”、卫星囱、“景漂”邑空间、元生和猫屎咖啡、国际工作室、央美陶公塾、B&C 设计和文研交流中心、功夫小瓷、泥夫一号、文化主题酒店、猫空书吧等时尚型单位。

“陶”是瓷的源头。除了“陶”字,这里历史上跟这么个称号没有一丁点儿联系,连“川”水都是干巴巴地源自自来水管,“陶溪川”不过是隐喻着自陶而瓷,由溪汇川,近似于赶时髦的比拟杜撰。说是引自紧邻北部的凤凰山的涓涓溪水,生生不息地汇成大江大河——这都是初创者“莫须有”的诗意雄心与魅力诠释。

宇宙瓷厂是 1958 年始建的机械化新型陶瓷企业,国务院定级为国家二级企业,生产的《红楼梦》“十二金钗”彩盘,单件换汇率创全国之最,这在过去是非常了得的。计划经济时这里曾是中国主要出口瓷生产创汇基地,被外国人誉为新中国的“皇家瓷厂”。

这座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发展迅猛,得益于这些陶瓷工业的跃马扬鞭,这些瓷厂的繁荣又得益于计划经济。瓷器特色嘛!作为中央首批省级直辖市之一,加上有深厚底蕴的手工业基础,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景德镇的瓷器产量占全国同行业的百分之二十。国家统购统销,这里只管日夜兼程埋头“超英赶美”,因而赢得了“为八亿人民造饭碗、茶杯”之声誉——产量大到让世人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于是就不难想象会被国家频频眷顾。从1953年到1985 年,国家及其各部委以各种类似于“技改项目”等名目的资金、拨款或贷款,几千万几千万地被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个“瓷都”的账户。

然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过程中,景德镇传统瓷业遭遇到严重挑战,部分日用瓷企业陷入低谷。

宇宙瓷厂在所有制结构调整时宣告关门改制以后,这里除了麻雀老鼠活跃之外,到处破门倒壁,积满了灰尘或青苔;工业管道、窑炉、烟囱、水塔、墙上的标语,以及高大的锯齿字形厂房破败不堪,冷冷清清;萧条的厂区道路上,偶尔有附近的居民当作捷径来穿越;边边角角的工坊和围墙,随时面临着被推倒与蚕食的危险。

再也忍不下去的主管者终于撸起了袖子,于 2012 年对这片闲置了十多年的遗存,启动了保护性修缮工程。他们坚持不做旧不造假,在保持原有肌理和风貌上“大动干戈”。

“陶溪川”文创街区坐落在景德镇市东城区,以保护、改造和开发原汁原味的老厂区为核心,辐射到周边一平方千米的棚户区改造。超大型工程项目,形成了景德镇城区发展的一个崭新阵势。

在新世纪以后的 2004 年前后,景德镇似乎丢掉了“中国瓷都”的称号。国内产瓷区,比如广东的潮州和佛山,山东的淄博、河北的唐山、湖南的醴陵和福建的德化等,有的以大机械化的规模性生产,用低温烧成的廉价原料,在产业总量上和市场份额上穷追猛赶,把一个国企改制后曾以“走会”方式,外出摆地摊甩卖的瓷都,甩过了好几条街道。

福建德化甚至由此产生更大的野心,在 2003 年请中国工艺美术协会授予“中国瓷都”的牌号,此后还获得一个“世界陶瓷之都”的叫法;广东潮州在景德镇举办“千年华诞”之际,请国家级轻工业联合会、中国陶瓷工业协会给他们冠以“瓷都”的头衔。

开始景德镇民间还有人为此上诉打官司,但是近十年一直无缘于“瓷都”。在老市委书记姚亚平博士对城市发展的反复倡议下,2012 年“陶溪川”项目于瓷业公司寻求突围的情况下启动,再慢慢越想越興奋地今天添一点想法,明天加一笔意向,走到了今天。

大致上是在保护的基础上,重塑空间场景和创新营运模式,试图走一条以废弃工业区带动城市发展的新途径。这些废墟,本可以当作房地产开发项目卖掉。但千年瓷都,把老瓷厂作为工业遗产,整理出干净生态的环境,当着样本保存了下来。

“场景”城市理论者提出:鼓励自我表达、富有特色和人文气息的场所是经济发展的沃土。陶溪川如是,逐渐成为众多艺术家、本地匠人、手工艺人、旅行者们生活、创作、触摸历史的公园。

很多有特质的年轻人,甚至避开“北上广深”的千军万马,跑到景德镇来干一番艺术类事业。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景漂”。

又一个社会功能齐全的国营瓷厂模式,在不断扩充兴建。大包大揽的欣欣向荣,仿佛像朝阳在景德镇东方冉冉高升,人们在拭目以待。

景德镇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的原址,竟然是原先的国营瓷厂的烧炼车间,原先房梁和窗台上的烟灰积有上寸厚,用手一摸,指头上肯定是乌漆墨黑,现在则干净整洁。2015 年 10 月这里的部分场馆开放,2016 年项目全面竣工,于是项目实施者们仰头望天吁了口长气,搞了个部分场馆(即陶溪川)的开业仪式。

馆内仍保留着历尽沧桑的机器,完整的倒焰窑、煤气窑、隧道窑等生产设施,以及一排排整齐叠放的匣钵,一摞摞成品瓷盘。

窑柴是最古老的陶瓷烧炼燃料,馆里展示了松柴与槎柴。景德镇有一千多年的烧柴历史,当地有句“一里窑五里焦”的说法。工业革命改变了这一有损生态的状况。然而这一类历史文化场景,随着不断被淘汰的城建而遗失甚至抹杀,后世再也无法理清景德镇乃至华夏陶瓷文化的脉络。

陶溪川博物馆,在做工业遗存的城市文化抢救工作。不可否认,虽然从前景德镇的“三废”严重,但不能因此断绝历史珍贵的记忆。

早在 1972 年,当地环保部门就对景德镇市严重影响生活健康和工农业生产的情况做过调查:陶瓷及其相关产业的二百三十二座窑炉、四十座锅炉,及其四百多支各种工业烟囱,每天落下八十多吨的烟灰、排放三千多吨工业废水、年遗弃十多万吨废渣、两万多吨匣钵碎屑子和瓷片等等,触目惊心。

然而陶溪川博物馆就像一条河流,每一朵浪花都在讲述一段有关瓷业历史的故事,是一座详细记录新中国成立后国营瓷厂遗产的展馆,流淌出景德镇一百多年来陶瓷工业发展历程。在它落成两年的时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给它颁发“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创新奖”。

事情得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的柴改煤说起。在窑柴树木被不断烧化成烟火随风飘散数千年后,“以煤代柴”的燃料革新终于展开。馆内所展示的圆窑包,就是当地工业化梦想的开端。这种间歇式煤烧倒焰窑,烧成率达百分之八十。原理是经过烟道通风和烟囱吸力的设计,火焰通达窑炉,使坯胎尽可能地均匀受热。馆里仅存完好的两座,代表着当年全市大大小小一百三十三座倒焰窑。

手工作坊时期的辘轳车,是最早使用的拉坯成型的转盘。

1888 年,有个叫余二喜的和尚卖作坊安葬婶娘的故事,令人感慨。1951年为扩大经营,作坊主开始私私联营。到了 1954 年开展公私合营,地契上的特别印章“此物经社会主义改造”就是例证。冯姓工人的奶奶陪嫁是一个坯坊,成了国有厂房后,他父亲成了国营瓷厂“当家作主”的工人。

生产力的进步,使隧道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成瓷生产。当时景德镇有十六个大瓷厂,除了大量不在编的临时工外,总共有六点九万名在册职工,博物馆就有他们各式各样的公章。当初一个瓷厂就像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型社会,工人福利待遇完满且优越。许多老物件都显示出他们的幸福——典型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是那时婚姻的标配。还有各种瓷器的标准件、机械化生产流程、瓷厂管理的日常资料。

梭式窑是当前使用最多的一种,燃料已进步为煤气和天然气。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全国都往市场经济转轨时,个体私营作坊兴起,各大在计划经济体制里浸泡的国营瓷厂陷入困境,一下子像刚脱奶的孩童,工资发放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甚至断炊,瓷工们纷纷下岗另谋生路。

传统的景德镇瓷业生产是手工精细化分工体系,但是近当代以来,以机械化生产为主导的工具系统,在世界生产中居于引领地位。在以竞争为核心的现代社会中,其高效和优越性全方位碾压了手工生产模式。再一个是景德镇的行政管理体制的变迁,也是影响当地瓷业生产的重要因素。传统的景德镇瓷业社会,是以地缘和业缘为基础的自治性社会系统,并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形成了固定的产业结构和社会调节模式,然而近当代以来,国家权力的下沉和对地方事务管理模式的转变,也重构了当地瓷业社会体系。

最后一点,就是新型的消费模式和文化观念的出现,也促使近当代以日用瓷为主导的传统产业模式陷入了低谷,有的瓷厂甚至关门倒闭。

于跨世纪前后,景德镇市新华瓷厂、石膏磨具厂、景德镇陶瓷机械厂、大集体轻机厂、防尘机械厂、建材厂、艺术瓷厂、红旗瓷厂、省陶瓷公司原料总厂、建国瓷厂、雕塑瓷厂、人民瓷厂、光明瓷厂、红光瓷厂、红星瓷厂、曙光瓷厂、物资供应公司、经销公司,窑建公司、耐火器材厂、景陶瓷厂、为民瓷厂、三蕾化工厂、宇宙瓷业公司、华风瓷厂、装饰材料厂、机砖厂、红旗瓷厂和原料总厂等几乎全部都是国有和大集体企业,在全市陶瓷行业产品、所有制和产业等结构调整中,不得不进行改制。

改制后的“陶溪川”项目,在“废物翻新”的当代并不是个稀罕事物。修修整整,力求整齐洁净,美化美化,利用国营时代的粗粝、连绵、高大厂房建筑气势,加进一些现代元素。改造老厂区的事例很多,比如南昌的“699 文化创意园”,北京的“798 艺术专区”等,人家声誉都响了好些年头了。

但是,这个博物馆是为留存景德镇的原貌,让后世可以触摸到陶瓷工业在当地的这段漫长历程。毕竟景德镇几乎是全民业陶,而在国营独统的时代,当地瓷厂红火过很久,这种模式不可能像粉笔字一样,一下子从人们的黑板记忆里当作废墟抹掉。

再就是借助这个底色,凝聚陶瓷手工艺,趋向更现代时尚的目标——这算是一种功绩,也是为带动城市发展的一个尝试性思路的基础。作为曾经区域性产业的个案,景德镇社会模式能否为中国新型城镇建设提供可资借鉴的参考?

7.“文创街区”模式

陶溪川文创街区,是围绕着这个少有的当代遗存的基地项目在做一个“瓷不过景德镇不灵”的蛋糕,最后延伸到文创这个无边际的大领域——这应该算是一个审时度势的思路。

景德镇是一座陶瓷生产基地,同时更容易被忽略的,它还是一个闻名世界的陶瓷市场,古代就“沿河建窑,因窑成市”。因为相对偏僻的地理和安定的生活环境,一条昌江又成就了先民谋生的优势,具有的包容性造就它“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的开放姿态。

景德镇区域社会的产业模式,所具有的弹性社会结构,也能保证瓷业从业人员基本生存需要。改良者对新型机械化生产体系认知的不足,削弱了现代化模式的影响力和有效性,而为传统产业体系提供了自我生存的空间。

“景漂”是一股浮在城镇的外来人群,类似于我们这帮移民的祖上在还没有定居的时候。当然那个年代主要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涉足文创领域的是创业者里有心计有谋略的少数。而现在的他们,本着对陶瓷特色和创意手艺的爱好,在流动的中国寻找更适合自己生存的方式。就像刚刚兴起时的深圳一样,这里是良好创“艺”打拼者的空间,所以现在他们蜂拥进驻古老的瓷都。

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向现代化转型,国营日用瓷成了“明日黄花”,收藏热让瓷器附着于艺术的希望大放异彩,这是动因。创作和创业,也就是艺术与生活在这里可以达到高度的一致。

瓷器生产的复杂性和现代化的有限性,也意味着传统生产模式有强大的生命力,尤其是在手工艺术瓷和仿古瓷制作方面。于是营造一种创业门槛低、配套服务完善、市场状态良好的环境,让具有艺术冲动者在这个空间里,按各自对材料与艺术的不同感悟,形成与瓷对话的创作自由的“天堂”。

受现代西方艺术思潮的影响,“现代陶艺”出现在艺术专业和艺人群落,并渴望接軌、碰撞和畅通以产生冲击,于是学院派陶艺人士,尤其是不包分配的科班学生、追求艺术的匠人就业创业,成了“景漂”进驻或留下的充分理由。

据非官方资料推测,在当地如今怀有乌托邦理想的“景漂”云集,高峰期“洋景漂”至少五千人,国内“景漂”三万人。每年进进出出大约有五万人,还不包括候鸟一样来无踪去无影的“浪人”。根据不久前对研学交流活动和创业数据的不完全统计,其中专业性外籍人士上千,国内人士在四五千人,陶瓷爱好者和辅助工作人员则数以万计。

有资深“景漂”说,来之前感觉这里是一个做细活的地方,来了熟悉之后就觉得容易,什么都能拿得上手。因为在景德镇完全可以去摆摊卖你创新的物件,小玩意也好,古怪特色也行,把有趣的灵魂自由地融进作品。摆摊售艺是艺术家生活的日常,与外面竞争的世界相比,这里的时间只停留在手工艺制作上面,慢到你只顾用作按自己的意图换钱就行。

一坨瓷土泥巴在手,这种造型成瓷的艺术空间就大到随心所欲——有很多天性崇尚自由创造的艺人,不仅仅局限于造型思维的发散,而且在陶瓷装饰、绘画、雕塑、颜色釉,甚至陶瓷原料上开拓应用,将对泥与火的驾驭达到境界的极致。

集市上人来人往,都是在挑有创意的东西购买。

所谓的服务政策和平台,就渗透在就业创业、店铺摊位、招贤纳才等各个方面,比如由前国营瓷厂改造而成的“明清园”陶瓷创意基地和市场,以三宝国际陶艺村为启动的“三宝瓷谷”,以乐天陶社集市带动的雕塑瓷厂园区,陶阳新村陶艺一条街夜市,以及开发策划出的新都民营陶瓷园,等等。当然还包括各类集市、专业街区,都使得“景漂”方便顺利,如鱼得水。

虽然景德镇有着独特的资源优势,但是其发展模式依旧有参考意义。

2009 年 3 月,景德镇被国务院列为第二批资源枯竭城市之一,瓷都一下子似乎成了“废都”。但是在陶溪川每逢周五、周六总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里的创意集市开业了。大家兴奋并专注。钱货两讫,买进和卖出都是对凝聚着自己智慧与汗水的陶艺产品的重要肯定。这就是氛围、节奏和吸力、生活。

一方面“世界瓷都”“中国瓷都”的桂冠在景德镇摇摇欲坠,另一方面产销创意陶瓷的人才蜂拥而至。这里的集市分传统和创意两大区域:传统区为青花瓷、粉彩瓷、斗彩瓷和珐琅瓷等产品;创意区是富有别具一格创意的原创产品。

集市以年轻和原创为标准,每月陶溪川邑空间会从提交申请的一万多创客中,筛选七百多人入驻集市。黄皮肤、白皮肤和黑皮肤的都有。市场火爆,熙熙攘攘,迄今为止,由于环境优美、管理规范,给予了青年创客们和购瓷游客一个有品位、有温度和影响力的知名集市——集市赋予了每一个人每天崭新而充实的追求。

摆摊的时间竟然短到在周五、周六从下午的两点或四点半开始,到晚上九点半就结束,但是这并不妨碍集市汇聚全国各地的“双创”青年,吸引众多“天下来朝”的外国游客。

与全社会的焦灼急躁相比,现在人生的理性和从容者显得缓慢而幸福。

陶艺是最适合创意的生产,于兴趣、玩耍中度过创意智造和卖出认可的时光, 生活便无比充实快活。现代年轻人之所以聚集在此的内心追求和意义,就昭然若揭。

本来这属于现代尝试性举动,仅属于当代场景似的描述,暂时没有出结果和定论,但是我看到了一股潜在的发展动力,凝聚绝大多数艺术崇尚者,而且大多数是生动而年轻的面孔——守旧古老的城市上空,似乎看到在漫天的云翳里透露出的一丝光亮。

每年春季和秋季,这里还举办春秋大集,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以及中国顶尖艺术学府九大美院的学生,带作品来交流和交易。现在集市盛况空前,每次数以万计的人流汇聚于陶溪川。不知能不能经得住历史的考验:这里试图打造成一个真正面对面与世界陶瓷艺术接轨的窗口。

另一个极富想象力的,就是把原来宇宙瓷厂的另一处烧炼车间,变成了免费对大学生开放的众创空间——邑空间,其实就是个简单的文旅商铺市场。它架空高,分割有序,占地三千平方米,共有一百三十六家店铺。在里面的品种琳琅满目,形色纷呈,集中了来自世界各地大学生的文创产品。

游客在其间挑三拣四,或眯起眼睛欣赏。

但这里不是社会上的跳蚤市场,进入邑空间的大学生创客不能马虎随便,进驻者的资质必需条件是:有设计和创意的原创作品,似乎有逐渐向纯表现主义靠拢,向超级艺术形式发展的趋势;有相应规模的工作室,具备创造的个人起码器具和条件;在集市摆摊三個月以上,而且按销量筛选,由集市的创客管理委员会推荐——这是指市场经验。

也不是进去以后,就可以占据一个空间一劳永逸,规矩严谨到难以想象的细致。管理者会根据销量、考勤、产品创新程度等进行排名,每月淘汰百分之十的商铺,每季作一次位置调整,被淘汰者再回到集市上练摊,排名前三的可以优先选择铺位,其余商铺抽签决定。

这里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它的自主自治:首先,管理者就是他们自己, 大家推选十位创客为日常管理人员;其次,店铺大多为夫妻档,丈夫创作,妻子看店,或者学长学姐请学弟学妹坚守店铺;当然邑空间也不是放任不管,要定期组织创客们培训,拔尖者会被送出国、出省交流,其文创产品参展国内外文博会。

计划是这样,实施计划好歹全在于管理和态度。

这里还有线上售卖渠道。他们从线下遴选一部分优秀作品,放在“京东”以及“天猫”的陶溪川旗舰店线上销售。每个月一次的积极踊跃排队争取空间,更多是创客们对这一竞争、愉悦方式的认同。男男女女跃跃欲试,兴致勃勃——有序的年轻队伍一长溜绕着过道,迂回曲折,形成一条扭动身躯的长龙。

从 2015 年 8 月开始策划,到 2016 年 3 月落地,至今,这里已累计汇聚了来自国内外上万名各类人才创新创业,孵化实体两千六百多家。其中九大美院的占百分之十一,景德镇陶瓷大学及本科院校占百分之三十九,其他省份院校占百分之四十五,有社会和经济效益。

不像是资源枯竭城市啊?

怎么还可以享受到中央财政给予的城市财政性转移支付资金的支持?

那就是评定标准的不科学——历史的事实告诉我们,陶瓷原料并非一定就依赖本土,手工艺才是吃饭的本钱,绝对与那些仅仅靠出卖资源作为经济基础的城市大相径庭。煤炭、石油和铜铁可以开采殆尽,景德镇的制瓷人才和工艺、瓷器市场的金字招牌、烧造瓷器的环境和条件,等等,这些资源永远不会枯竭。

“近年,暂不再审定新的资源枯竭城市。”有关部门在文件中说。

打造一个开放型的街区,没有围墙的束缚,张开双臂接纳世界各地的朋友进入休闲、时尚的梦乡,这就是“陶溪川”尝试的理念。

“梦谣广场”的设计就是这一理念的化身。走在平整的广场上,踏着清一色的从以前隧道窑上拆下来的窑砖,大家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这个广场夹在原烧炼车间中间,是宇宙瓷厂曾经堆放煤炭的地方。地面上的每一块窑砖,都经过了上千度的高温,以及上百次的煅烧。没有哪个地方,会以这种奢侈的见证历史的材料来铺设广场。

最匠心的设计,就是把隧道窑的展开面搬到了水景广场。绝对让人耳目一新——情形就像顺着火车轨道一样,窑车载着瓷坯进入窑弄烧制。游客抬眼可见高达六十四米的烟囱,气势磅礴地屹立于辽阔的人造水面,这是水火交融的一个构思。俗话说“水火不容”,但是在光洁似镜的水面,交相辉映出烟囱的倒影。

美术馆一共有八个展厅,二楼配有可容纳上百人的报告厅,很多国际艺术学术报告已经在这里举行。中央美院院长范迪安参观之后,说这里是可以与世界接轨的中国自己的文化,于是签下了战略合作协议,中央美院陶瓷研究院落户下来。随后国美、陶大等各大艺术院校,都纷纷前来紧密合作。

“陶公塾”作为一个独特的教育实践场地成了亮点。这是陶溪川研学旅行旗下的特色品牌,聚焦陶艺、美学和艺术等各大培训,开展研学旅行、教育实训和国际交流,不仅面向大、中、小学的学生,还为国内外艺术家提供分享互动平台和创作交流的空间。

生活即教育,成了“陶公塾”的研学主旨,所以一体化高品质的智能配套健全,包括食宿行、教育游玩、娱乐和医疗设施。内设独立教学工作室、公共共享区、水吧休闲区,以及可容上千人的公寓式酒店、两千人同时用餐的网红食堂、两千平方米的发布大厅等其他不同功能的区域。

“陶公塾”尝试打造的是一个国际的艺术研学教育中心!

还有一个提法是“创作完都交给邑山”。就是培养一批专家似的“懒汉”,想要追求陶瓷创意的,你就什么都不用管,你只管糅合传统和现代陶艺,发挥自己多元化和个性化的创作才智,其他都交给“邑山”——这不是广告,不管他们做得好坏,概由他们的品性和能力承受。

关键它是个专事陶瓷的“智造工坊”。占地七百多亩,项目的一期二期这里忽略,总建筑面积上规模大到吓人,还有系统条理地设六大功能区域,以及配套的综合商业区。优势在于这个项目集个性化定制、柔性化生产、品牌化運营于一体,汇聚着研发、设计、原料、成型、烧制、包装、物流、电商、营销等,形成的陶瓷产业生态园。产业群跨越式发展,推动景德镇陶瓷产业从分散转向集中、从无序达到有序、从低端迈向高端的转型升级。

在北京的某次瓷器展会上,有人在朋友圈发了张很魔幻的图片,前景是一条巨大横幅,上写“德化,千年瓷都”;远景是一条更大的横幅,上写“世界瓷都,潮州”。有位网友回头问景德镇的朋友,景德镇人轻描淡写地说:“都是虚名,争什么呢?”再问他:“你们要是打横幅写什么上去?”景德镇人说:“就三个字啊,景德镇!”

智能工坊年产陶瓷可达两千万件。它还保留了景德镇传统手工生产线,使青花、玲珑、颜色釉、粉彩、釉下五彩等制瓷工艺技术得到有效保护和延续。关键是陶瓷原料的标准化——这个就厉害得不能再厉害了!

热闹时兴的直播带货在陶溪川也应运而生。

现在,景德镇市陶瓷文化旅游集团已经在城市的东郊片,甚至包括浮梁陶瓷工业园区在内的全市大范围内构想和实施宏伟蓝图。包括将城市东部综合打造成陶溪川“双创”中央区,在城市中心打造陶阳里老城区创新基地,以及设立艺术大学双创教育培训基地三大板块。

具体三大板块中又细化为二十三个专业、中心、街区、基地、博物馆、营地等,有的已经基本完成,有的正在进行中,有的还在规划蓝图。但是前提都必须是适应时下艺术要求、市场形势的项目。很难说这一老城和国营工厂的改造模式一定可以顺风顺水,但是为了适应党中央、国务院批复的“国家景德镇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这一高平台,一般均经过可行性的反复论证,贯穿着城市发展的前瞻性思考。

8.“陶艺范儿”三宝瓷谷

在离景德镇中心市区约六千米的东郊山谷,在里村后街东南七千米,在芭蕉坞尖西麓山坞中,属于老城郊昌江区竟成镇的村落,目前已纳入城市珠山区管辖范围。也就是这一条长长的丘陵夹持的沟谷,到了 2016 年年底竟被当地视为风水宝地,为它编制出一套《景德镇市三宝瓷谷片区控制性详细规划》以示重视。

从昌江沿着南河上溯,向右拐进一道深深的野趣横生的山坳,拐点就是现在山谷前的桥头立了块牌子“三宝瓷谷”那里。横在山谷前的是昌江的支流“南河”,垂直于南河的是从山谷里源源不断流出的溪水。

地方上的老百姓都叫它三宝蓬,现在又笼统地叫“三宝国际陶艺村”。

宋朝时就有蔡姓人家由婺源到此建村,开采瓷土矿。关于这地名的民间传说甚多:相传很早有位叫作“三宝”的人,在这里搭建了一个草棚,开设茶馆酒肆,供来购瓷土的客商、山谷行人和樵夫喝茶,歇脚乘凉,甚至住宿,生意兴隆,因此人称“三宝蓬”。也有坊间说是因当时瓷石矿开采红火,山下茅草棚水碓房每天产出的坯“不(dun)子”值三个元宝,也叫“三茅棚”。还说是因元朝浮梁历史上的传奇人物李三宝安葬于此而得名。

更为庞大的叙事是与七下西洋的郑和有关,说郑和来景德镇筹办出海瓷器,曾赞叹此峡谷出“好石好水好瓷”,是为“三宝”。

三宝蓬十里山谷曲径通幽,最早地名有胡家岭、蔡家坞、铁栏关虎等,现内有石家坞、朱家坞、青水塘、马鞍岭、水坞里、水坞口和双坑等自然村。

马鞍岭和红梅岭东南麓的双坑等地,始于五代及宋就有瓷石矿开采。芭蕉坞、 猪婆山、新四股等地遗留了多处较大的瓷石开采古坑洞,沿途有山坡矿坑洞遗址四十多处。这里的矿石属于风化型块状,浅灰绿色,基质为石英、绢云母,耐火为摄氏一千四百一十度。

三宝蓬的村民至今仍以开采瓷石和制作瓷泥为副业,他们用于粉碎矿石的主要工具仍是水碓。由于依托景德镇陶瓷生产的大环境,再加上这里八股湾、油麻坪、九龙拜象、茶叶坞等有条瓷石矿脉,资源丰富,历史上当地许多村民在种植水稻之余,利用源于南山的自然水流动力,在蜿蜒十多里的水溪边,直接或间接从事瓷石加工,生产陶瓷重要的原材料——瓷土。

水碓由水流从上面冲击轮翼带动碓支的叫鼓车,水流从下部冲击轮翼带动碓支的叫下脚龙,叶片因年代久远而布满了苔藓。槌杵在石凿的臼中昼夜不停地舂捣,如雷的声音震撼人心。据史料记载,从汉唐时起,景德镇就开始利用水碓来粉碎瓷石和釉石了。这里由此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据民国 27 年《浮梁乡土纪略》载:“湖田至三宝蓬双坑,沿途均有碓厂,共计一百三十一车。”

溪水发源自三宝双坑村背后的金溪山、石膏坞,流经三宝古矿岭、杨梅亭窑、湖田窑,注入昌江支流南河。在很早以前,三宝瓷谷就犹如一条天然的生产线,山里运出的矿石,经过水碓作坊加工后制成原料,送往下游古代民窑——杨梅亭窑、湖田窑使用。三宝古矿岭、三宝水碓、杨梅亭窑、湖田古窑址等,这些地方的陶瓷原料、生产和南河水运连成了一脉。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处在三宝蓬山谷口,南河南岸的景德镇湖田窑址。

因为这里处在南河曲流,三面环水,田畈平坦,好像湖水围田,所以叫作“湖田”。最早唐代汪姓从婺源县迁移过来。明代正德年间饶州推官顾应祥撰寫的《宁家陂记》里记载:“湖田都壤地二千亩有余。”《景德镇陶录》记载:“镇河南岸口有湖田市,元初亦陶。”

古窑址分布在南山与南河之间的一个台地,村内小坑港溪水蜿蜒流入南河。由于人员往来繁忙,古代湖田设有钵盂渡、张家渡两个南河渡口。景德镇古八景中的“长塘塔影”“古寺钟声”就在此地。南村都和湖田都毗邻,相交处有石门山,旁有石门寺和湖田塔,寺后有泉池,池水清澈见底。

元朝忽必烈入主中原,宋室南迁,许多人为避灾祸逃到南方,三宝蓬峡谷是一个很好的安身之所。湖田市的兴盛与市镇周边大多数瓷窑终烧于宋,产业逐步向湖田、景德镇市镇转移有关。明朝嘉靖中期浮梁布政司在市镇设两个公馆,一个在观音阁,另一个就在湖田。作为司道巡抚督御器的落脚点,御器起运均要暂驻公馆,可见湖田市一直以来就设有官方办事机构。

不少窑址建在猪婆岭等山坡上,南北朝修的天门沟农工两用水渠,为作坊窑场的水资源提供了便利。湖田村的窑址分布在天门沟以南的猪婆岭、刘家坞、望石坞、龙头山周围,南河北岸也有不少遗物堆积。在天门沟以北的窑岭上,乌泥岭、琵琶山、木鱼岭、何家墩等地多为元明时期的堆积层。另外杨梅亭古窑址,是在湖田进山谷不远的杨梅亭村,主要生产青釉瓷和白瓷。

这些窑兴烧于五代、晚唐,历经宋元,至明代隆庆和万历时结束,烧造时长跨度举世罕见。湖田窑址上有龙窑、马蹄窑、葫芦窑等,产品以宋代影青瓷、元代软白釉和青花瓷最有成就。制瓷历史的文化遗存,反映了七百年间陶瓷工艺史上重大变革,以及集古代制瓷技艺之大成的过程,吸引了世界陶瓷史学者、陶瓷工艺美术爱好者和中外游客前来朝圣。

现就地所建的景德镇民窑博物馆,不仅收藏陈列了湖田窑各阶段出产的各类典型器物,以及考古发掘出的文物标本一百六十九件,还保护了宋、元、明各个历史时期的窑炉、制瓷作坊等二十余处遗迹,向人们展示了古代制瓷的情景。

在景德镇民窑博物馆周围,还环绕着十二处二十六万平方米面积尚未发掘的遗存。靠近三宝蓬瓷石矿的银坑坞古窑址,与湖田窑相距大约三千米。

古代的三宝蓬热闹过后,再一次被当代陶艺人士簇拥的初始,是这里有过 1937 年英国学者普兰科斯东的考察;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陶瓷考古先驱陈万里也留下对湖田窑认证的痕迹;著名的本土当代陶瓷考古专家刘新园以及英国时任驻华大使艾惕思,也使得当地陶瓷文化进一步纳入国际视野。

然而真正启动所爱,是从 1995 年李见深在这里买下了一块叫“四家里” 的地方开始,那里位于三宝蓬山谷的深处。被买下来的地方荒芜已久,只有几栋用土墙和木头建起的破房,李见深就地取材,精心修理,以干打垒的方式恢复了原生态场景,添置了几十年前农户使用的农具、家具,比如米桶、油纸伞、原木椅子等。

李见深就在离山谷不远的陶瓷学院(即现已搬迁的陶瓷大学前身)工作,他曾获纽约阿尔弗雷德大学艺术学院硕士学位,先后在日本、加拿大、美国、荷兰办过个人陶艺展,现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协会会员。1998 年他的融文化旅游、陶艺研修和食宿为一体的多功能三宝陶艺村成立,先后接待世界陶艺家和全国文化专家、学者数千人,举办了一系列国际陶艺活动,近似于景德镇的“小联合国”。

在这片山水生态的三宝蓬峡谷,我们于月光山可看到五代的白瓷,刘家坞有元朝的青花、釉里红、卵白釉瓷,望石坞有宋代覆烧的影青等名瓷,以及三宝村口板栗园的宋元制瓷作坊,明代葫芦窑、乌鱼岭的马蹄窑。这里不仅遗留有古代的瓷土矿藏开采、原料加工痕迹,还群聚了烧造瓷器的古作坊、窑址,而且据考证烧造瓷器的时间最长,规模最大,产品精美——总之,这里古瓷片标本俯拾即是,丰富的遗产,使得闻讯前来“朝圣”的中外人潮一浪接一浪。

传统景德镇产业模式是小型生产的分工与协作,其特点就是资本投入少,人员紧密分工合作。于是陶艺家们纷纷移居这里,一些现代陶艺创业者和艺术聚落也奔涌而至,成就了两百多家离不开泥、手、火的陶瓷与创意工作室,以及拥有四十多家民宿的文化景观峡谷。呈现在这个山谷里的作品,一般都具有自主性、偶发性、象征性、欣赏性,尤其以独特性为上佳。

这里陶瓷直播虽然深藏于深宅庭院,却每天上演着没有白天和黑夜的“速度与激情”。文化旅游带动了旅游商品的转型升级,民间艺人和大师工匠,其手工技艺向更加高端化、品质化发展,个性定制在悄然兴起。

在这里从业者均熟悉手工材料、工艺和烧成,提倡从原料、成型、装饰到烧成的独立完成。与传统工艺不同的是,泥料不论精与细,手法不论巧与拙,火温不论高与低,只要在创作中观念上不受传统的束缚,形式上能巧妙多元地综合,内容上注重情感的宣泄,风格上不拘一格地发挥——就行。

在瓷器贸易衰退和社会剧烈变迁的历史背景下,景德镇传统瓷业生产模式遭遇了巨大的挑战,也同时给以贸易为核心和以市场为导向的地域,带来了应社会需求和文化审美的转变而发生的变化。

现如今,沿着一条平坦洁净的道路蜿蜒而行,三宝瓷谷沿途的景观山清水秀,建筑富有充足的文化元素,与西欧的某些别墅小镇有一点类似。这里聚集很多有钱的追求艺术陶瓷的“范儿”,道路上的宝马、奔驰、保时捷和兰博基尼梭进梭出,诸多留长发辫子、蓄大胡子、穿亚麻唐装的男人携着美女喝茶品酒。

瓷业各门工序的通力合作,保证了景德镇的良性运作,并最终实现各自利益的最大化。最后造就当地瓷器种类多样,既有满足生活需求的日用产品,又有供应给上层社会消费的艺术品。产品消费模式外化为个性化、唯一性与批量生产的多元组合,由此决定了景德镇瓷器生产的技术多样、工艺复杂。

这些现象出现在 GDP 近几年总是垫底于全省十一个地市的景德镇,外人就会产生一种困惑。实际上借助艺术瓷产品,这个城市的居民靠不可能立马学到的技术存活,巧妙地化解了工厂破产的难题,个人储蓄在全省依然名列前茅。

由于历史上陶瓷文化的沿袭,加之风景秀丽和临近城区,特别是陶瓷学院老校区就在三宝蓬出口路上,“学院派”师生陶艺工作者,以及“景漂”“景归”的大量进驻,加上又有地方政府的主题打造,所以如今陶瓷作坊、陶艺工作室、柴窑窑炉,甚至陶艺展区、现代生活商区,在其间如雨后春笋,山谷形成了具有独特“艺术范”的规模性陶瓷文化景区。

9.整座城就是一个博物馆

新中国成立初期,景德镇市政府对城市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

珠山路位于景德镇的中轴线上,在南北向的中山路和中华路正中间拦腰穿过,如今被拓宽成一条垂直于昌江的东西横向的珠山大道。几十年来,几乎所有政府机关办公室、标志性建筑与大型商场都集中到这条街上,尽头是当地最高级的饭店“七层楼”,又正对着可容纳万人聚会的人民广场。这条大道再往东拐有条新厂大道直通东郊新市区,往西经过珠山大桥可与更新的开发区接轨。于是处在“十”字坐标中线的珠山路,街面上就开始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夜间商贸娱乐,灯火辉煌,两边人行道上茂密的梧桐树覆盖,树冠上跳跃着叽叽喳喳的小鸟。

景德镇市的所谓“十里长安”,被新中国第一代人搬到了城镇东西南北的正中轴上。

二十一世纪的阳光渐升渐高,东南西北的拓展早已经模糊了古镇春蚕般的轮廓。昌江东岸的长条形在高楼的挟持下沦陷为旧城,棚户区里慢慢只剩下年老和贫困的住户,废墟上长满野草,大机械化作业开始一步一步撕裂着古朴的环境。

社会总是在发展,无法以求全责备的心态去对待当下,城市建设者不会受制于自然高地或沟壑的约束,更不会去担心古坯房窑场与民居街巷文化的消失。一直以来,他们都以大刀阔斧的劲头,展示出感觉良好的破旧立新的雄姿——这都是职责所在。

如果这时候硬要从“卫星云图”上拉开景德镇街道与街道之间的弄巷,或者用放大镜在平面地图上去细看像蜘蛛网一般的小路,那么在景德镇街道的大框架内,城区东西走向密密麻麻有许多细小的经脉,就是那些无数条日夜飘散出烟火、垂直于河流穿街而过的弄堂。在北方它们被叫作“胡同”。

在“镇巴佬”的土话里,把挤在居民区里只能过板车和坯架的狭窄过道称作“弄堂”,把能过汽车的当作“街道”或者“马路”。在城市街道的大交通框架内,弄巷就是框架内最细小的纹路——它们曲径通幽,像蜘蛛网一样,就着房屋拐弯抹角。

弄巷两边一色密密麻麻的民居、会馆、坯房和窑屋。弄巷宽度一般在兩米左右,基本上能够保证通过一辆大板车和一副担坯的坯架。整体态势在城镇地图上,弄巷就形似“韭”字上面的那左右三横。

“韭”字那两竖之间相当于流淌的昌江,下边那一横像是在小港嘴西瓜洲以南自东向西汇入主流的南河支流,左边为城市西扩时新辟的河西街区,右边就是古镇的弄堂。古镇以中山路的前街为界,弄堂口与弄堂口一般都隔街对接,按水流的高低坐落,前街的东段大多叫作“某某上弄”,西边靠河的叫作“某某下弄”。

只是我万万没有预料到,我们曾经的家所依傍的“岭上”是个令人吃惊的例外。到后来我们才清楚了真相,区分出天然和人为。

吊脚楼那一带历史上曾是一个小小的高地,高地及其周边建有清朝和民国时期的制瓷作坊。山包周围是河边低洼地段,洼地竟然成为民窑不断倾倒窑渣的地方,而且填平了洼地后还没有停歇,继续爬上去堆高倾倒,直到累积成一座隆起的丘陵——在开挖以后量了量,我惊讶地发现堆积层竟高达十多米。

成年累月地大量倾倒,使得这里最后形成了偌大的平台高地。

在那丰厚的历史堆积层上,有一年经当地有识之士的奔走呼吁,请陶瓷考古专家耿宝昌来考察认证,及时阻止了城建挖掘机的轰鸣,喝住了一条由景德镇火车站直通沿江东岸的站前路(现改名“浙江路”)商业街的拓展。政府只能从开发商手中把这块地收回,主干道在沿河地段也不得不收口缩小。

在 2006 年年底,这里被公布为景德镇市文物保护单位。浙江路沿河出口建立起一个上书“昌南镇”的牌楼。沿河高地的那一片,已经划进了“民窑遗址博物馆”的范畴。

总记得小时候居所的二楼在供奉的案台上,有一对老式花瓶和一对蜡烛台,好像是无人问津地搁在上面落灰。估计至少是民国时期的老瓷器,古朴的质地让我印象很深,后来想起其价值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了踪影。

在这座千年的古镇,地底下有很多这样的古代堆积层,甚至是老窑场与废仓库的遗址。老瓷器潜伏其间,古瓷片随处可见。人们在建房子打地基时挖着挖着,一不小心就发掘到某个朝代的陶瓷历史文化。早些年传说有一些精明的市民“钻天打洞”,暗地里因此发了横财,事后让许多“近水楼台”而又粗枝大叶者懊悔不已。

弄巷里最浓重的气味就是烟火。

历史证明景德镇人就是一帮情痴,千百年都在忠贞不渝地专注于对一种手工业品制造的迷恋。这类情种似的奇葩,自然衍生出明明堂堂的风俗习惯,产生出一些与众不同的陶瓷文化特色。首先是怀想到老城的弄巷里有树冠如盖的茂密绿色枝叶,还有野鸟在其间鸣叫嬉戏。在炎炎夏日里最适合搬个小板凳在树底下乘凉、斗蟋蟀或写作业。

景德镇民居的特色,是百分之八十的房墙材料都利用工业废渣,也就是窑场废弃的老窑砖、破匣钵、旧渣饼(瓷坯圆垫),以及黏渣构成。

省钱是动因之一。从窑场淘汰下来的老旧窑砖被窑户们视作废物,但是扔掉了可惜。千百年来被换下来的窑砖,想不到却成就了当地清一色的建筑。一面墙一面墙地竖立,让窑砖屋一幢一幢耸立于街巷,诸如坯房窑场、棚房围墙、门楼宅第、高墙大院——在色泽和墙形上造成一种统一的规格和阵势。

这种建筑材料在世界上也绝无仅有,形成了里弄文化的景德镇特色。

如果在这种弄堂里生活,肌肤会明显感觉到跟井水一样冬暖夏凉。窑砖经过无数次柴火烧炼,抽尽了寒湿,板结蕴藏有窑炉的火温。窑砖的砖体,一般比正规的红砖青砖薄小,但是硬实。那些耸立起来的厚可尺二、 高达丈余的窑砖墙,对外可以抵挡寒风或酷暑的侵袭,对内能稳固住家室的温度。或者夏天坐在高大的滋生苔藓的窑砖墙下纳凉,它还能遮阴吸热,生发出一丝丝清凉的微风。

红褐相间的砖墙,由于无数次被松木柴火的燃烧和瓷釉的浸染,淬炼成光怪陆离的色彩,呈现琉璃似的鲜艳光泽和波纹。静下来琢磨琢磨砖墙,红色、褐色、紫色或青紫色,被烟火缭绕的混合色——有时候会感觉置身于艺术展厅,像凝视光怪陆离的水迹和飞云,想象到一面巨幅的抽象彩绘油画。

经过反复烧炼过的窑砖,坚如磐石,难以风化。即使是一堵屋檐下被风雨反复侵蚀的滴水墙,砖头上的颗粒不但没有被粉化剥蚀,而且在砖缝间滋生的苔藓还弥漫到墙面。老砖头似乎凝结了水土的精魂,经高温后脱胎换骨,铁硬得近似于金属。

窑砖的“人文”一面就像是瓷片,间或有刻印图文的块面夹杂在墙体上,散发出浓郁的历史文化气息。这是古代的窑户或者挛窑户的独特标记,犹如现在的商标,设计刻印的图文林林总总——葫芦、叶片、鸡心、双钱纹等;文字就更加繁多,像某记、某某造、某某字等。

剩下的特例就是弄堂里转角的设计——弧形,类似徽派民居的交通礼让。

景德镇的“坯坊佬”“窑里佬”天天要挑担推车,经过狭窄弄堂的转角,在圆弧形结构处拐弯,不会触碰到四四方方的棱角。似乎像舞蹈者一样的熟练挑坯工,肩上的坯架“咿呀咿呀”轻松穿行,或者推板车似遛弯一样绕过,以减少对泥坯与瓷器的损伤。

窑砖墙面其实就相当于景德镇随处可见的艺术板块。窑砖的建筑景观,现今已经作为当地的人文特色,在仿古街弄的“御窑景巷”、工业遗存区“陶溪川”,以及步行街里的民居店铺被广泛运用,成了“镇派”的标志。

形形色色的千变万化,也肯定会迷倒一大批富有想象力的游人。

自古以来的景德镇,民间归纳弄巷有“三洲四码头,四山八坞,九条半街,十八巷,一百零八弄”之说。民政部门普查时发现,“十三里陶阳”的弄堂达三百六十多条。外来人走进去就像是迷宫:走向几乎与下水沟槽相同朝河的方向,但是无数条横弄岔道四通八达,宽窄错落五花八门,窑砖屋板壁房又大同小异。有的岔道甚至穿过院子或夹墙,就到了另一条豁然开朗的街道。

每个弄巷的名称,既是挂在弄口的标记,也记录着地名的来头和故事,且无不与生动的人文历史、陶瓷习俗、地域风情密切相关。

比如最多的是以姓氏命名,像彭家弄、刘家弄、戴家弄等十几条,就是当年在这里定居的某某名流或权贵的姓氏,慢慢被当地人叫成“某某的弄子”,叫顺了口便成了弄名;还有以吉祥字命名的,类似于迎祥弄、祥集弄、太平巷等,追溯根源又似與瓷业的祈福密切相关;还有以商行命名的,记录着街巷当年的专业作用,譬如瓷器街、草鞋弄、当铺弄、篾丝弄、铁匠弄、酱油弄、爆竹弄之类;更有以宗教词汇的命名,像韦陀桥、千佛楼、观音岭、药王弄等等,都寄寓着居民对神佛的虔诚。

景德镇老城的风景日渐依稀,生活的烟火也一天比一天淡薄,然而每一个地名故事掌故仍然被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到今天仍然想接通晚辈们的精神,就有点近似于文化挣扎的意思。

由纪念以身蹈火的“风火仙师”童宾而得名的龙缸弄,因元宵抬龙头舞龙灯,弄堂狭长形如龙舟而得名的龙船弄,以及因经营洲店地摊的都是都昌人抗租胜利而得名的黄家洲——无不牵扯出古镇的掌故。

还比方“风车弄”:说的是在大宋年间皇帝急需一张陶瓷龙床,瓷工们好不容易加班加点烧成,但是期限逼近,出窑的龙床冷却又十分缓慢,当时有瓷工提出聚集所有风车为龙床降温,终于得以按时进贡。

形成于宋代的低头弄:明朝曾有过一栋住着二品抚台的官邸,弄口建有一个较低的青石门坊,骑马来访抚台的人进弄都要低头,穿过狭长的通道进入11 号老宅,却是一座需要昂头仰视的宽敞的大梁高厅。

作为瓷商云集的石狮埠弄,是因为毗邻码头和专营瓷狮。弄堂始建于元代,鼎盛时还是青花釉料市场,蓝绿釉和祭蓝釉的瓷狮备受欢迎,富商们便显摆地在弄口置放石狮子一对。

在很多巷弄里,看上去风烛残年破门倒壁,但却是难得的古代遗址,甚至被列入了省级或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像全国重点文保单位祥集弄 3 号 11号民居,位于御窑厂西面,是明代成化年间的建筑,一度被陶瓷考古研究所当作办公场地。

红店民俗博物馆、颜料研究所,以及湖南会馆、广东会馆、徽州会馆等, 它们既不显山露水,又不喧哗浮躁,都像是富有而自信的隐士,低调地深藏在巷弄当中释放出文化的气息。这里还必须提到沿江河岸的中山北路,它南起中渡口,北到瓷都大桥。

这里最原始的混沌状态,就是江边河汊、滩地或低矮丘陵向河床的坡降,经过镇民逐年填埋和平整,慢慢过渡为菜地、宅基地或街市,后来就发展成繁华的陶瓷原材和燃料的入口处,以及瓷器外销的集散地。

先民聚集在这一带进行各类商贸活动,串活了城北里市渡、中渡口,以及西岸的三闾庙三个码头。不要看“镇生活”悠哉闲适可有可无,更不要以为衙门厚重和官道宽阔,景德镇历史车轮的推动,还在于一代又一代镇民的使劲发力。

这里曾住过普通的“窑里佬”“坯坊佬”,也曾容纳过无数沉闷低调却如雷贯耳的艺术大师。市镇是个集工艺和美术为一瓷的古镇,这些艺人就是民间的画匠或技师,与镇民们一起买菜、做饭和串门,但是历史上他们将水与火的陶瓷艺术专项做到了登峰造极,因此而成了收藏界热捧的巨匠。

比如陶瓷美术家、瓷像画大师吴康的“龙珠轩”小洋楼,就位于龙珠阁附近,如今“龙珠轩”三个字依旧,但时光流转人去楼空。又比如位于龙缸弄的瓷艺家方云峰的“惜花轩”,现已物是人非仅剩追忆。还比如一代陶瓷美术宗师王大凡曾住的迎祥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隆夫的“隆夫画室”,据称“还经楼”匾额还是启功大师笔墨……

到了二十世纪末期,城市西扩,昌江西岸开发出一些类似东岸的垂直于河流的弄堂,慢慢演变成社区街道。景德镇最终形成了城市的所谓“一江两岸”。

如果要对古镇框架再作精准的描述,那就是——假如与河流平行的“河街”“前街”和“后街”是古镇的经线,那么各条穿街而过的弄堂和稍宽一点的街道,就相当于当地的纬线。这个城镇的街巷经纬交叉,犹如一副不规则的格子网一样,被上帝撒下来笼罩住这座长条形的市镇。

现在很时髦的一个词组叫“全域旅游”。

景德镇老城区的建筑大致可以分为四个类别:一是用作瓷业生产的建筑,比如坯房、窑房、窑炉;二是商业贸易门店,有瓷行、茶行和街面商店;三是行帮商会聚会场所,像商会、会馆和书院;四是生活建筑,诸如祠堂、民宅和院落等。

“一个景德镇,半部陶瓷史。”

在这里随随便便就可以通过器物感受到传统制瓷工艺的遗产,像瓷窑作坊的营造技艺和古老的手工制瓷技艺;也可以参观各种专业的博物馆,类似中国陶瓷博物馆、瓷民俗博物馆、民窑博物馆、陶瓷工业遗产博物馆,以及风格纷呈的上百位陶瓷工艺美术大师馆。

“四面青山三面水,一城瓷器半城窑。”是对当地生态和人文的高度概括。

很多的老弄巷,现已被城市化进程的推土机摧枯拉朽,纷纷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尚存宅院的原住民,也在陆陆续续搬离,仅剩几位老人像掩护撤退队伍那样孤寂地坚守战壕。当然也有幸运者正好赶上“文化 + 旅游”的浪潮,独具地方个性的民居楼院被修修补补,算是瓷都遗存的骨骼,被遗产和精神继承者当作怀旧的标本和风景。

在昌江东岸偏北的老城区里,内含十九条弄堂,贯穿前街和后街,里面保存着风格各异又显见地方特色的遗存。现在那一片已被修整打造成了紧靠御窑西北的,拥有酒肆、咖啡屋、美食馆、淘吧、饰品店等慢生活时尚的“御窑景巷”古镇街区。

地方政府正在把道路拓宽,对穷乡僻壤的边角铺草种花和修建亭阁,引进一些时尚的文旅项目,把民居刷新成别墅庭院,更新成欧式生态农村——呈现出乡村振兴的架势。

山洪“城防”,现如今已经不再为这座城市所忧心。

在景德镇上游北四十千米处,位于浮梁县蛟潭镇境内,在昌江干流上游段借助两岸丘陵挟持的地势,建筑了一道可调可控的拦河水坝——浯溪口水利枢纽工程。这一工程 2019 年正式下闸蓄水,形成了二十五平方千米的水面和二十二千米长的水域带,以防洪为主,兼顾供水、发电、旅游等综合利用功能。

在雨水季节已经试验过多次,水库总容量为四点七亿多立方米,正常出水位高达五十六米。在汛期前消落水库库容,到景德镇城区河道洪水汇聚时储存缓解水量,一下子就将当地城市防洪能力从“二十年一遇”提高到“五十年一遇”。

而另一个更为周到的改水设想,则是想实现“一江两河出平湖,十八省码头通古今”的美梦。作为水生态文明“一号工程”的“昌江百里风光带水利枢纽工程”,项目建设全长计划五十千米,主要是以修复山体、保护水系、打造景观节点、提升周边城乡环境为目标,在昌江干流梯级开发中再造第三级坝位。

坝位工程于 2019 年 9 月在城区南部的南河出口下游四百米处动工,主要是用以抬高城区水位,正常蓄水位二十六点五米,库容二千八百四十万立方米,使得景德镇城市水体容积增加百分之一百四十。这就不得了了,城市有水就活了。

绿水青山,浮光掩映,水生态将支撑起当地巨幅的绕城水景文化带画卷。

今天在景德镇我们看到,船只不再成为装载的主要工具。在当地水路运输日渐萎缩式微的现在,孤身只影的船筏在碧波中不是泛游就是捕捞,成了昌江上古朴稀罕的生态景观。城区河段的静谧,使得成群结队的水鸭子安心地在河面游走,甚至水面上偶尔会被鱼掀起一簇细微的浪花——古人根本意想不到,昌江发展到当代会是这样一个面貌。

河流已经回归到远古田园的时代。城区的高楼和河边的植被倒映在平静的水面,让散步的市民舒心顺气,步履悠闲。于是曾作为动脉激活景德镇的古老河道,时下正被针对性打造生态旅游宜居的“百里昌江风光带”,在街上到处可见这样的标语:“美景·厚德·镇生活”。

10.“试验区”的新标高

如果说从大元帝国挑选景德镇这个地方设立“浮梁磁局”开始,大明和大清王朝紧接着延续官窑在当地瓷业界至高无上的地位,向世界做了六百多年最大广告,那么在 2019 年 5 月,作为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中央军委主席的习近平在视察江西时,作出“建好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打造对外文化交流新平台”的指示,就是新时代给这个千年瓷都的未来设定了一个历史标高,为这座有着深厚陶瓷历史文化底蕴的古城擘画出蓝图,给当地的天时地利人和带来一个难得的发展机遇。

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是党中央、国务院赋予景德镇的一个“国”字号金字招牌,也就是说要承担起国家使命。使命目的非常明了,就是让当地人为我们文明东方保护传承好历史积累的文化,充分发挥文化对产业转型升级的积极作用,实现高质量跨越式腾飞的崭新标高。

国家专业试验区的批复得来,不像我们起草个报告请示那么简单容易,其由來和实现过程在官方内部进行得环环相扣,紧锣密鼓。

从 2017 年 7 月 20 日景德镇市委秘书长、宣传部部长带队赴重庆与当地金融办接洽,起草《关于设立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的请示》开始,不算景德镇市内部有关起草、修改、完善等的来回,省市讨论修改请示的座谈会、市里赴京与有关部门的沟通对接、省领导带队赴京推动和向总理汇报、成立领导小组和推进办公室、将“请示”和“总体方案”上报国务院——直到 2018 年 9 月 24 日由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圈批同意,景德镇市委市政府全力以赴历时一年多时间,总计学习、走访、会议、走程序等大大小小活动有记载的计二十多次。

试验区被批复以后,2019 年 7 月省委书记刘奇专程到景德镇调研创建工 作;8 月 13 日省长易炼红考察当地;9 月 9 日组长易炼红主持召开该区建设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10 月 17 日省委省政府在景德镇召开建设动员大会。从此这一声势浩大的工作,在高位推动下迅速在当地及其市民中全面铺开。

实现这一标高的具体规划,景德镇市已经和盘托出:

一、建设国家陶瓷文化保护传承创新基地——也就是统筹物质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推进遗产活化利用,构建陶瓷人才聚集高地,培育陶瓷产业新技术、新业态、新模式,推进陶瓷文化与相关产业的深度融合,推 动景德镇成为集中展示中华陶瓷文化的瓷都、全国乃至世界的陶瓷产业标准和创新中心。

二、建设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放大陶瓷文化品牌优势,促进旅游与文化、生态深度融合,高品质建设国家全域旅游试验区,充分发挥旅游的综合带动作用,促进旅游业全区域、全要素、全产业链发展,把景德镇打造 成世界一流的国际文化旅游名城。

三、建设国际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全面融入“一带一路”建设进程,加强与国内外文化机构交流合作,建设国际化陶瓷产业链交易平台,把试验区建设成为促进全球文明互鉴的重要桥梁和高端陶瓷文化贸易出口区。

时间进度和具体目标为:

到2025年试验区建设取得阶段性成果,陶瓷文化传承保护创新体制初步建立,陶瓷文化保护传承、陶瓷产业创新发展、陶瓷国际贸易和文化交流合作的体系基本形成,陶瓷文化和旅游业深度融合效果显著,促进经济高质量发展和城市现代化建设的重要作用进一步发挥,为我国陶瓷及其他传统文化产业专心发展提供可推广、可复制的经验。

到 2035 年试验区各项建设目标任务全面完成,成为全国具有重要示范意义的新型人文城市和既有重要影响力的世界陶瓷文化中心城市。陶瓷文化传承保护创新体制机制基本健全,陶瓷文化引领经济社会发展质量变革、效益变革、动力变革的新模式基本形成,陶瓷文化国际影响力全面提升,成为共建“一带一路”国家文化交流重要载体和展示中华古老陶瓷文化魅力的名片。

在实施过程中的做法是:

双创双修,塑形铸魂——修缮以“陶溪川”为载体的文创街区,提升以三宝瓷谷为主体的陶源谷艺术景区;规划建设以景德镇陶瓷大学为依托的东市区创意创业空间格局。用时从“塑形”入手给城区“洗脸”、农村“洗脚”,再到“双创双修”,打一套塑形铸魂的组合拳。

做世界意义的中国价值——推动建设“两地一中心”,即景德镇国家文化保护传承创新基地、世界著名陶瓷文化旅游目的地和国际陶瓷文化交流合作交易中心;建设“一轴一带,五区多点”,即集中力量建设三十六平方千米的布局,也就是珠山大道陶瓷文化保护传承轴和昌江百里风光带,陶瓷产业园区、陶阳里历史街区、陶溪川文创街區、陶源谷艺术景区、陶大小镇东市区五区,以及高岭·中国村、高岭矿山公园、瑶里古镇、南窑窑址、古窑民俗博览区、兰田窑址、观音阁窑址、丽阳窑址、东埠码头、三闾庙古街等十平方千米范围的重点。

在世界版图上,景德镇是独一无二的城市,它曾显现着“China”的昔日辉煌,也曾在“Made in China”的现代进程中经历过迷茫。但是在时间坐标上,瓷运连着国运。如今,有三万多名“景漂”常聚于此——以三宝瓷谷作为工作室创作并居住,用泥与火的方式充实有趣的日常,再去“陶溪川”创意街区用作品去换回人生的价值,与艺术大师们探讨交流,闲时去溜达品味这座城市全域式富有文化气息的博物馆、窑址和景区。

2018 年 9 月 28 日,随着汽笛声响起,景德镇“中欧班列”正式开通,车上载满瓷器和茶叶。与此同时“中欧城市实验室”落户当地。

作者简介:

江华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协常务理事,景德镇市作协主席。曾就读于江西大学和鲁迅文学院,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在《当代作家》《上海文学》《花城》《大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小说两百多万字,并被多种选本选刊转载,曾获“萌芽文学奖”和“谷雨文学奖”。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弄堂》《炮楼》,长篇小说《尖锐的瓷片》《龙窑飞》,长篇报告文学《景德镇传》。

责任编辑/王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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