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之众》群体的两极分化

2023-09-22 00:44王屹恺
新楚文化 2023年5期
关键词:勒庞心理学

王屹恺

【摘要】《乌合之众》作为一本现象级的著作,在当下已然存在着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两种不同意义,巧合的是,由于这本书的内容,这两种价值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一些相同的元素。本文将试图分析《乌合之众》的社会影响及其心理学价值的关联,并力求得出一个较为符合当下事实的结论。

【关键词】《乌合之众》;勒庞;心理学

【中图分类号】B8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5-0073-04

《乌合之众》[1]所带来的争议,就和书中所描述的大众之间的争议一样多。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不可否认的是,《乌合之众》作为标榜研究群体心理学的书籍,其很多结论性的观点并没有充分的论据,并不像是经过严肃的实验抑或调查的产物。相反,它们更像是勒庞灵光一现的观察和他本人的一些社会评论。所以说,将《乌合之众》作为一本严肃的心理学著作恐怕意义不大,也经不起推敲。但是这本书能够有如此大的名气,并且大众读者对其评论出现两极分化,必然有它的道理。我希望从三个角度——历史背景、群体概念:真正的心理学意义和现代社会大众评论方面来探究,为何这本书会拥有极大的名气,却也遭到疯狂的攻击。

一、历史背景

群体心理学所造成的对大众抨击之潮流退烧后,大部分严肃的学者对《乌合之众》一书的价值论述都回到了对勒庞所处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这一历史背景的考究上,来寻找《乌合之众》的历史意义和其写作原因,这自然是有意义的,也是很正确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应该夸大历史背景对勒庞写作的影响,因为很多现代历史学已经明确的史实和概念,在勒庞那个时代,起码作为他个人而言,大概率是不知道这些观念的,因此倘若完全站在历史背景的角度考究《乌合之众》,局限性显而易见,不过历史背景一定是对勒庞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他在书中不停提及拿破仑,也常提及布朗热事件,更重要的是,19世纪的历史写作手法可以说是直接促成了勒庞不断采用“辉格式”的宏大叙事法,而非进行严肃的事实论述。因此,要了解对《乌合之众》的评价是如何一步一步演变成今天这一局面的,首先还是需要让我们回到大众政治年代——19世纪后半叶。

法国于第二帝国时期实现了男子普选,第三共和国时期又增加了下议院,它直接对选民负责[2],因此,不夸张地讲,法国是最先进入大众政治时代的欧洲国家,这就为社会心理学家提供了丰富的研究土壤。这从法国的社会学家最激进,且最擅长采取宏大历史叙事来煽动人民情绪或者对读者的影响可以看出来。勒庞出生于奥尔良王朝,成长于第二帝国,见证了第二帝国的溃败、巴黎公社的混乱和第三共和国的孱弱,也经历了德雷福斯事件和布朗热事件,想必这两个使法国舆论疯狂的事件对他也有很大的影响。而更为重要的是,法国在19世纪下半叶已经衰落了,远远比不上它的近邻——新生的德意志第二帝国。此时的法国人开始对遥远的、伟大的拿破仑时代产生怀念,并且与此同时,先锋艺术和剧院文化崭露头角,文化上形成了幻灭而动荡、却又充满令人畏惧的激情的潮流。第三共和国政治上的不稳定加速了这一潮流的发展,更为准确地说,每隔几个月或者一两年便更换一次内阁,助长了大众,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攻击性和幻灭感,再加上不断产生的欧洲工人平权运动和上层阶级对1848年革命幽灵的恐惧,可以用一个词概述勒庞所看见的世界——跌宕。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1895年《乌合之众》成书之前,欧洲的女权运动快速兴起,也愈发激进,但是大部分地区的女权运动为分裂所困扰,最终走向失败。我们不清楚勒庞有没有深刻地了解过妇女运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了解到这些运动都失败了,并且他本人作为保守的中产阶级,持有一贯的男权主义态度,因而他在书中对于妇女的态度极为恶劣,将她们贬低为和儿童一样的“只会撒谎”的群体,这自然是极度不客观的,但是也代表着那个时代的特征。

有了上述历史背景,对于勒庞思想观念的展开讨论就会容易许多了。首先,《乌合之众》中引述了大量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内容,法国大革命是这本书最主要的研究对象,书中对于1793年英勇的法国志愿军的叙述很有代表性:勒庞在第二章攻击群体作为“情感的傀儡”之时,却肯定了同为情感的傀儡的志愿军所成就的丰功伟绩(同时也肯定了“十字军”的功绩)。以此为切入点,我们就能明白,这本书和几乎所有法兰西人以前的文献一般,充斥着勒庞本人所不感兴趣的法国民族主义。这本身便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正如勒庞认为“九月惨案”和1848年革命中和自己同民族的“罪犯”也能展现出高贵的品德一样,他始終矛盾地极其蔑视群体,却又不得不跟随着大众政治年代的民族主义和公众舆论,就像他在一段文字中疯狂鄙视群体,在下一小节却开始为群体做出一些公正的辩护一般。《乌合之众》始终在寻找一个平衡点,也就是既能不损害作者作为法兰西人的自尊心,又可以把他对于群体的一些观察后得出的悲观结论融为一体的观点。可惜整本《乌合之众》实际上没有做到这一点,相反,《乌合之众》只是在两个极端中让读者摸不着头脑。这就是第一个导致《乌合之众》评论两极分化的原因——整本书既诚实地陈述了群体的一些特征,但是却无法摆脱民族主义合理之处的禁锢,导致写作风格十分含混,不具有说服力。

其次,是大众政治年代风向的转变,书中阐述了很多很有魅力的领袖,远至凯撒,近至拿破仑,甚至与作者同时代的加里波第,作者对他们无疑持否定、不屑,或许还有一点嫉妒的感情,如他认为“加里波第仅凭借激情便打败了训练有素的那不勒斯军队”,这自然是有谬误的,因为那不勒斯军队指挥制度和武器均落后于时代,加里波第的红衫军也不算杂牌军[3],再加上亚平宁半岛的统一是必然,不由加里波第打下那不勒斯,也会由皮埃蒙特-撒丁攻下那不勒斯,加里波第已然不是和拿破仑一般的魅力型统治者。勒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像他没有意识到时代风向的转变一般。拿破仑一人统治的时代,随着大众教育的普及(勒庞极度反对大众教育,认为它会提高犯罪率,从今天的角度看来,这并非事实,此观点反映了《乌合之众》的局限性和上文所述的他未曾意识到的时代风向的转变)和产业革命的扩展、人口的激增、消息传播方式的改变,布朗热主义终究是个例,况且即使产生如此现象级事物,也不会长久(布朗热最终自杀,与之传播方式相近的半个世纪以后的麦卡锡主义最后也失败了,麦卡锡本人也未能善终),个人魅力对于群体的影响早就过时了,群体如今被工会、团体、党派等区域性和组织性更强的事物所控制,但是书中对工会和群体性组织的描述甚少,只是在第十二章提到了普选的混乱情况。可以说,勒庞的思想和保守派一样,仍旧停留在对于1848年工人团体无秩序、充满分歧的革命的恐惧上,他从未正视过愈发壮大的阶级分化力量。勒庞自以为描述的是当下时代群体的心理,殊不知,他通过对于历史的观察一步一步回到了对过往群体心理的描述上去,这就是第二个矛盾。《乌合之众》在对很多历史事件中的论断是正确的,例如能轻易被煽动的1848民族之春和1989年贵族对资产阶级的投降。但是,他作出的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经历时间考验的论断,起码不是在现代以来能经受得住考验的论断,因而站在不同的角度的人对这本书会有不同的见解和分歧。

當然,这本书在研究方法上同样也有致命的缺陷,在相当程度上,作者自以为在采用的论证方法,实际上只是某种版本的文学描写。具体而言,当他试图论证群体想象对个人想象的影响时,使用的论据——某妇女将落水儿童认成是自己的孩子,这种奇闻明显只是一些花边新闻,而这新闻的来源他也不愿明说,只是扭扭捏捏地说到“某喜欢旧事重提的报纸”,想必这论据也不过是某种小报为了博眼球而发明的奇闻轶事罢了。当然,在那个实证主义的时代,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社会科学家”,较他晚十年出名的弗洛伊德同样惯于在自己的书里加入一些自己病人的事例,并直接由这些现象得到一个普遍性的结论,而站在后世的角度,站在接受过更为成熟的基础科学教育的读者的角度,这些带有时代烙印的唯心主义方法显然是不可接受的。

最后,是我关于这本书对于神话和信仰的结论的一些想法。书中说“巴枯宁像崇拜神祇一样崇拜无神论”,抨击了群体对于某种理性的理论的崇拜,其实和崇拜没有理性的宗教是一个性质,但是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发现,作者本人对抨击群体达到了痴迷的状态,他甚至轻蔑地称呼群众为“没有辨别是非能力的弱智”,一副一定要站在群体的对立面,打倒群体的“不理智”的态度。讽刺的是,这种近乎狂热而不严谨的说辞放在一本勒庞自诩十分严肃的书籍中似乎也就接近于某种对理性的理论的崇拜了——不过一个是群体崇拜、捍卫某一人的理论;《乌合之众》则是作者崇拜,完全捍卫自己的理论。这就是第三个原因——勒庞厌恶的群体之狂热在他自己身上反倒是体现了出来,但是,我们还是得公正地说,他在书中提出的“无神论信仰和宗教信仰若是狂热则没有本质区别”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二、《乌合之众》的心理学意义

弗洛伊德也许可以作为对《乌合之众》两极分化的评论最好的例子了,弗洛伊德首先说:“《乌合之众》极其精准地阐述了群体心理的特征。”但是随后他又转变论调,认为勒庞所述的是“陈词滥调”,勒庞的理论应当“受到人们质疑”。实际上,不只是弗洛伊德,很多社会心理学家对《乌合之众》评价都是非常高的(如社会心理学之父奥尔波特)。相对的,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对这本书不认可甚至攻击。这反而说明,这本书是有其严肃的心理学价值的,然而这种价值也是分裂的,因此本小节就对其价值做一些简述。

毋庸置疑,《乌合之众》确实阐述出了很多值得展开讨论的,同时也是正确的结论,像群体的无意识和类似的跟随现象,实际上这些得到现代心理学实验的证明(从众效应和米尔格兰姆服从权威实验),勒庞的观点也预见性地体现了托马斯定律(假如某种条件被群体认为是真实的,那么其结果往往也是真实的)的相似内容,也就是《乌合之众》里对神话的探讨。更为重要的是,《乌合之众》中所提及的群体时代确实到来了。不夸张地说,勒庞是一位洞察力极强的社会心理学家。看勒庞写的文章,或许可以与看菲利普迪克写的科幻小说相比较,都如同“一场未完成的谈话”,只是提出了一些具有预见性的主意,而不是一套系统的理论。同样也可以不夸张地说,勒庞不是一个出色的社会心理学家。正是因为如此,人们往往只在意了《乌合之众》里面不甚完善的、杂乱的群体心理学概述,借此来攻击《乌合之众》没有意义,却因为自身对心理学了解不够,而未注意到勒庞的理论的创造性和正确性,也许此时批判《乌合之众》的群体,确实是勒庞所言的“没有足够的、辨别是非能力的普通人”——弱智所言有些太过了。这就是第四个,造成《乌合之众》评论分化的原因——勒庞的观点正确,然而论述却不正确,造成了其观点也不正确的假象,迷惑了部分人,致使走向分裂。

三、现代评论现象

笔者曾在网络上看到过这样一个评论,说“整天把《乌合之众》挂在嘴边的人,非坏即蠢”(这不难让人想到了勒庞对于群体的辱骂)。实际上,这并非个例,在豆瓣的《乌合之众》短评中,有一小撮人对这本书的攻击相当尖锐,还有一些比较温和的也表达了对这本书的不认同,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对《乌合之众》评价极高,两极分化趋势显而易见,正如《乌合之众》刚刚面世之时,大众对其评价极高,勒庞也沉醉其中,其余生也没有补全自己的理论。但是到了人们冷静下来的时候,《乌合之众》一书的风评急转直下,尤其是普通读者对它的风评很是不好。但是与短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书评中最热门的那部分,竟然全部都是对这本书的赞美。这就极其有意思了,短评中对书本的抨击和批判不绝于耳,长评对《乌合之众》的赞扬却又成为热门评论。对比来看,短评的发送和对书评的点赞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两者不同之处在于长评可以通过强大的逻辑体系获得支持,短评则象征了发言者最真实的某阶段内的想法。写到这里,结论已经呼之欲出了,正如勒庞所言的那样,群体简直在评论这件事上就是“木偶”!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认同《乌合之众》,但是,当有人运用并不成熟的逻辑(笔者认为热评中的某些评论质量其实一般)构成了一个微小的,可以自圆其说的体系之时,群体立马就被带跑了——想法改变得十分迅速,在大众所认同的事物面前,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想法,甚至连一条短评都发不出来了。更为讽刺的是,热评中所述的内容恰恰就是关于群体跟风点赞之事。写到这里,答案已经明了了,《乌合之众》遭到攻击,正是因为它提出了正确的观点,而它受到赞赏,也是因为提出了正确的观点,不同的是,因为提出正确观点却论据不足而遭到攻击,是因为攻击者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如此的没有主见,于是创造了一个拙劣的同盟,攻击指出自己真实想法的事物,在那个同盟中,他们就可以不去正视自己有没有主见这一问题,似乎就像勒庞说的那样,因为是一个群体,所以不会受到攻击,不必承担责任。

也许,勒庞确实没能力,也不能获得支持他自己观点的论述,但是《乌合之众》所获得的评价,就是《乌合之众》论点最完美的论述。

四、总结

一言以概之,《乌合之众》确实有它和它作者本人所带有的局限性,正如第一部分所述,但是这本书也有它的合理性和预见性。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大众评论所获得的素材,最终事实上,成了与《乌合之众》一书本身可以相提并论的现象级论述。

参考文献:

[1]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5.

[2]约翰·梅里曼.欧洲现代史[M].焦阳,赖晨希,冯济业,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3]理查德·埃文斯.企鹅欧洲史·竞逐权力1815-1914[M].胡利平,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

[4]李诗男.失控的“传染时代”——关于《乌合之众》的误解与理解[J].中国图书评论,2020(11):51-57.

[5]郭小安.君子慎独,更应慎群?——再论《乌合之众》的社会政治意义及争议[J].新闻与传播评论, 2017(01):276-285.

[6]丛孙悦.以《乌合之众》分析大众的庸与恶[J].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7,20(02):4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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