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病痛对史铁生创作的影响

2023-09-21 05:44邱瑾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史铁生文学人生

邱瑾

清代诗人赵翼有诗云:“国家不幸诗家幸。”(《题遗山诗》)天下大乱之际,诗人目睹山河破碎、民生凋敝的现象后,有感而发,遂成其作。因此,每逢乱世,总有传世佳作产生,如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等。这些所见所闻都是诗人内心的投射。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直接描写了诗人的遭遇,而“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这样的名句,足以引发后人对诗人境况的忧虑,也令人感受到诗人切肤的痛感。史铁生的作品是其对人生思考的汇总,写出了他所经历的苦难,但他又不止步于此,而是上升到对“苦难”的辩证剖析。《我与地坛》记录了命运对史铁生的捉弄,也记录了他所目睹的命运对别人的捉弄,这种悲悯情怀成就了他,也深刻地影响着万千读者。

一、苦难的现实意义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说过,艺术能医治心灵。也就是说,苦难是无法避免的,但艺术可以抚平心灵的创伤。其实,苦难和艺术是互为因果的,人类在苦难中发出悲叹、祈愿,并将其投射于文学艺术,再用文学艺术引发后人的共鸣,从而完成对心灵的疗愈和救赎。

人固然追求社会升平、饱衣足食、身心无恙的状态,但是没有苦难也就不需要疗愈和救赎,没有激烈的感情波澜,文学也就没有了相应的土壤。例如,中国古代南唐后主李煜的传世经典,多出于亡国之后艰难的岁月。故而,探讨作家的创作,要从其身世入手,了解作家创作的内因和外因。唯有将两者相结合,苦难给作家带来的哲思才能投射于艺术作品中。史铁生的后半生是在轮椅上和医院里度过的,他的作品以思想性见长,这种思想的积淀,需要长时间的安静独处。轮椅和病床对他来说是一种限制,使他无法像常人一样自由行走,这同时也为他开辟了另外一个安静的世界。因他的注意力集中于此,所以在长时间的生活实践中,他锻炼出了这种感知外界的能力。

司马迁云:“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报任安书》)意为周文王被囚禁时,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苦厄的状态下,创作了《春秋》;屈原在被放逐之后,创作了《离骚》。可见,苦难都曾对人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

史铁生出生于1951年。青年时期,他参加了上山下乡运动;二十一岁时,他突然双腿瘫痪;1974年開始,他在一家工厂工作;七年后,他因病情加重,所以回家疗养,开始了文学创作。在《我与地坛》中,他谈到了自己的生活境况。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却又无可奈何。他经常摇着轮椅去地坛读书,大片的独处时间,对他来说是限制也是成就。虽然身体的不便给他带来了种种限制,但他在无人干扰的过程中,坚强地、安静地等待思想一步步成熟起来,这是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过程。

二、朴素的家庭教育

如果说苦难的限制作用是外因,那么史铁生的心性与品格就是内因。细究之下,这种内因取决于他的成长环境,也就是他自幼接受的教育。

第一个深刻影响史铁生的人是他的奶奶。在散文《老海棠树》中,史铁生深情地回忆了作为一个孩子的快乐,与奶奶相处的甜蜜时光,对奶奶的怀念和愧疚之情。在散文《奶奶的星星》中,史铁生讲了这样一段往事:世人皆以为,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少一颗星;奶奶却说,地上死一个人,天上就多一颗星,因为人死了就变成一颗星星,给走夜道的人照亮儿。我们很难找出这种说法的来源,但能秉承这种思想的人,一般都有着朴素的、利他的、悲悯的、向善的信仰。或者说,只有极善良的人才有这样的世界观。

这样可亲可敬的老人带出来的孩子,从幼年的心灵里就种下了悲悯的种子。史铁生把这段往事写进散文里,足见对其影响之深。也就是说,从潜意识里,史铁生已经认同一个观念:就算死了,也要化作星星,用微弱的光照亮别人夜行的路。在《我与地坛》里,他写了几件平凡的故事:运动员的事与愿违,生得漂亮的小女孩儿却智力低下,还有刚相识却又不复相见的歌唱家,这些缺憾本身与史铁生并无关联,但是他记录下来,说明他始终有着深切的悲悯情怀。

第二个深刻影响他的人是他的母亲。确切地说,《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都是怀念母亲的作品。作者并没有在作品中花大量笔墨去写母亲的往事、待人接物的品格,而是从最深刻的“死别”生命体验,从对往事的悔恨与抱憾切入,将母亲的形象刻画为永恒。当时的史铁生足够敏感,能感知母亲语气、神态,甚至是一丝笑意背后的祈愿;当时的史铁生又过于年轻,不能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以及母亲所承受的苦难。真正打动一个人,不需要千言万语,只需一个能够戳中泪点的瞬间。

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写了这样一个画面:他摇着轮椅去地坛,走到半路突然想到忘拿了什么东西,就摇着轮椅回家,发现母亲还保持着送他时的姿势,一动也没动。这一个画面留给史铁生,也留给读者无限的思考:母亲的心灵经历了什么?但这并不是最催泪的地方,最催泪的地方,是母亲从来没说过:你为我想想。一个人经历苦难,却并不声张,需要怎样的坚忍与包容!史铁生没有用华丽的语言去描写他的母亲,但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无须华丽,它就是那么平实朴素。年轻时的缺憾与悔恨,对母亲的怀念,折磨着史铁生,也成就了《我与地坛》的灿烂篇章。在奶奶、母亲这两位长辈的教导与影响下,他探索命运旅途的路就始终定格在了悲悯且向善的方向。

三、永恒的哲学光芒

《我与地坛》发表于1991年,是中国当代文坛上的现象级作品。作家韩少功认为,即使当年只有一篇《我与地坛》,也完全可以说是丰年。更有读者激进地表示,1991年整个文坛没有文章,只有一篇《我与地坛》立着。

与略早些的伤痕文学相比,《我与地坛》的影响力超越了那个时代,甚至超越了“文学”的范畴。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对“苦难”的理解。伤痕文学展现了特殊历史时期的文化环境中人们所表现出来的对人类美好情感的背叛、愚弄,以及人性中的相互欺骗、相互倾轧,描写苦难、悲惨的人生经历。这种写法成为一种文学潮流。但是,如果一种文学潮流仅止步于愤懑,却不能给条出路,仅止步于控诉,却不能探求本质的原因,就难以产生超越时代的影响。《我与地坛》则不同,史铁生没有着力刻画自己的苦难,而是基于苦难,去探索永恒的哲学课题: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他所关心的不再是生活中的日常琐事,而是将大部分的精力与时间都花费在对于个体命运的局限性以及困境的思考上。就他的经历而言,他更有理由去抱怨命运的不公:为何自己年纪轻轻就瘫痪了,为何母亲要因为自己承受这样的苦难,为何当时的自己不能理解母亲,为何母亲没有撑到他在文坛闯荡出一条路的时候,不能与她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喜悦?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的确写到了这些人生憾事,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基于他自己人生的不圆满以及他所看到的别人人生的不圆满,去思考苦难的意义、人生的意义。他给出的解释,是母亲太累了,上帝把她召了回去。这种解释是一种诗意的祈愿,是一个文人出于亲情所能作出的自然反应。

对人生的缺憾、苦难的意义,史铁生以冷峻的文笔道出了苦难的一体两面,使他自己以及广大读者有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他写道:“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如此气魄,如此胆识,给予苦难以全新解读。这种解读不是鸡汤文式的心理按摩,也不是对苦难的无脑歌颂,而是从客观理性的角度去解读人世间好事与坏事的辩证关系。对宇宙、人生的思考,对生与死的思考,是宗教学的范畴,其能广为流布、传承弘扬,往往在于其思辨的精神。通过神学理论平息困惑,人心能归复宁静澄明之态。在《我与地坛》的结尾,史铁生写道:“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我们很难想象,一篇感情如此炽烈的文章,结尾处不写母亲,不写自己,不写苦难与苦难折射出来的幸福,而是落在了这样一个淡然的句子上,像是一切的感情悉成往事,淡如云烟。从哲学的角度来说,如同经历了漫长的修炼,开悟了,放下了执念。这个淡然的结尾,赋予作品以无穷的文学魅力,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休止符,回响在文坛的夜空里。

四、非凡的文学魅力

病痛使史铁生更加关注内心的感受和情感体验,使创作更加深刻和真实。在疾病状态下,他对生命和世界有着更深刻的认识和体验,这些都可以成为他创作的素材。在瘫痪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史铁生一直生活在站不起来的压抑和痛苦之中,性情变得暴躁,甚至想过轻生。史铁生能走出苦难的阴影,一方面是因为奶奶和母亲良好的家庭教育,另一方面是他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文学。在这里他是主宰,他能写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能把苦难炼成哲学。

在《我与地坛》里,史铁生写了大量繁复的长句子,如这句:“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应该说,这种风格的文字,得益于史铁生被困在轮椅上的漫长时光。在史铁生的笔下,绕来绕去的长句子也有了鲜明的节奏感,那是一种感情的持续加深,一种对无奈的生动刻画。这样的句子,非但没有冗长的絮叨感,反而有一种亲切感,像是另一个自己,在人生中的迷茫阶段,在执念最深的岁月里,对自己的一种倾诉。这样的文字被读出声来,更能展现其文字魅力。可以想象,史铁生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经过了反复的念叨才将心中的郁结落于笔端的。但在不需要这种技法的地方,史铁生的文字则简洁到了极致,如“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等,他不愿多用一个字,而是干脆利落,直陈宇宙、人生的真相。长句与短句的错落交织的手法,又加深了文章的可读性与艺术性。

对于作家而言,写作是劳动,是付出,是受难,也是幸福。史铁生找到了寄托,他的思想也有了文字载体,从文学和哲学两个方面,把苦难经历醇化为人文佳酿,深刻地影响着同样处于困境中的读者。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创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标志着他彻底摆脱了虚无、消极,来到澄澈明达的思想状态。他笔下的人生箴言俯拾即是,处处闪烁着哲学与文学的光芒。在《我与地坛》里,你总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引起共鸣,那些坚守与幻灭,那些进取与付出,皆在史铁生的文字里。

困在轮椅上的史铁生用漫长的独处时间去欣赏我们生活中熟视无睹的事物,且能将其写得妙趣横生,如“瓢虫爬得不耐烦了,累了祈祷一回便支开翅膀,忽悠一下升空了;树干上留着一只蝉蛻,寂寞如一间空屋;露水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

残疾对史铁生写作方向的影响更是极为深远的。他的小说《原罪》描述了全身瘫痪的十叔往往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哀号。在《夏天的玫瑰》中,残疾的老人因为双目失明而无法看到世界,他渴望的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无法在现实中得以实现。在《来到人间》中,小女孩儿是侏儒症患者,父母对她的生理残缺有两种态度,但是都不同程度造成了对她的伤害。与其说史铁生在描绘残疾人的一生,毋宁说他在通过残疾人的一生来描绘自己的生命困境。在《爱情的命运》中,史铁生客观地分析了人的最初的命运,其实不是以人的意志而转移的,往往通过后天的努力加上科学的认知,也可以得到改变。史铁生在后续的作品中描写了许多美好的人类情感,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该小说对于“美好”有着极其详细的描写。

不幸的身世、纯朴的家庭教育、深刻的哲学思考,以及高超的文学技法,共同成就了《我与地坛》。从文学史的发展角度来说,传世力作必有鲜明的思想性。《我与地坛》做到了这一点,其思想性体现于对苦难的深刻洞察,其文学性体现于温暖细腻的写作风格,以及简洁明快的哲理阐释。

史铁生的身世只是个例,但受困于现实的又岂止一个史铁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对现实的突围,都亟待解开心底的结,都需要一套逻辑自洽的完整理论,去平息汹涌的心潮。因此,《我与地坛》就有了超越现实的意义,它将持续给读者带来精神的慰藉、心灵的启迪,以及文学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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