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佳箕
文学是作家心态的重要外化表现。“文人心态,它一方面是对外在的现实和传统的种种刺激作出反应,并对之消化、吸收,最后经高度整合形成的一种自具体系又不乏时代共性的心灵状态;另一方面它又对文人的处世应物、精神创造和理性思考等诸多方面的展开方式和主导意向有着整体上的规定性和制约性。”(池万兴、刘怀荣《梦逝难寻—唐代文人心态史》)刘禹锡在经历十年憔悴与困顿之后满怀憧憬回到京城,怀抱着重新实现抱负的乐观心态。不过,命途多舛的他很快又被排斥出京,再赴十年前未能去成的连州做刺史。在连州期间,刘禹锡共创作诗歌五十一首,文章二十六篇。这些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因社会剧变和个人遭际而牵动的知识分子在心理、伦理道德等多种生活层面的文化冲突;从创作心态出发研究这些作品,可以使我们深入了解中国贬谪文化的整体走向,透视出刘禹锡及元和文人群体心灵轨迹的游移,把握唐代文学与人生苦难的关系。
一、从执着激愤到意志消减
中唐社会是中国封建社会的转折时期,它催生出有别于前代复杂的社会文化氛围和文化心理,这一时期政治改革围绕着唐王朝的“中兴”展开。元和诗人怀抱着铲除积弊的强烈愿望和积极自觉的参政、议政意识,怀揣着忧国忧民的儒者胸襟。然而,文人过于理想而缺少实际政治斗争的才能,他们不懂政治却又不能忘怀政治,所以大多文人势必会成为悲剧命运的承担者。“永贞革新”的失败使刘禹锡在巴山楚水间颠沛流离二十余载,宪宗更有“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严令,让刘禹锡的被贬更具悲剧色彩。这次贬谪使刘禹锡政治和人生阅历进一步深化,那时他的反思主要還是来自世事人心,而再一次的贬谪让刘禹锡真切感受到面对命运和残酷现实的无能为力。“某一坐飞语,废锢十年。昨蒙征还,重罹不幸。诏命始下,周章失图。吞声咋舌,显白无路。”(《谢门下武相公启》)对现实的巨大失望和沉重的生命忧患交织在一起,这一新的变故必然对刘禹锡的心理结构形成再次冲击。
贬谪对刘禹锡的伤害是巨大的,初贬朗州的刘禹锡,作品中充满了对旧时光的缅怀,而这恰恰反衬出其当时处境的艰难。“鸷禽毛翮摧,不见翔云姿。衰容蔽逸气,孑孑无人知”(《和董庶中古散调词赠尹果毅》)是刘禹锡谪居朗州时抑郁难遣的精神状况的真实写照。在这十年间,刘禹锡不断思考,审视着自己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充满了内悔与自疚。细读其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其作品中更多是暗示自己的无辜和无援。所以,长安复诏对于当时的刘禹锡是何等的希冀和惊喜,但转瞬即逝。“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上中书李相公启》)残酷的现实让刘禹锡深感无力,一种深刻的死亡意识在心头泛起,随时殒命的威胁和日渐衰弱的身体沉沉压在心头:“南国山川旧帝畿,宋台梁馆尚依稀。马嘶古树行人歇,麦秀空城泽雉飞。风吹落叶填宫井,火入荒陵化宝衣。徒使词臣庾开府,咸阳终日苦思归。”(《荆门道怀古》)
昔日六朝的繁华之地,如今却荒凉破败,就如同自己往日的峥嵘转眼事过境迁。世事沧桑,除了空叹似乎无可奈何,或许随着时间流逝,自身也如这般荒芜逐渐被人遗忘。但,转念又心有不甘和侥幸,期望能早日结束贬谪期限,返回长安任职。金圣叹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中评此诗:“上解写依稀,是行人意欲还认。此解写实无依稀,少得认也。言睹此苍苍,徒有首丘在念,其余一切雄心奢望,遂已不觉并尽也。”他从此诗中窥出刘禹锡心态的重要转折—功业进取意识的淡薄。这本不足为奇,却是刘禹锡贬谪心路的一个标志。可以说,朗州十年的磨难并未使刘禹锡对仕途产生厌倦,但再贬的打击使他的政治激情陡然消减。赴任途中还有另外两首诗也表露出他的这种心迹,即“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再授连州至衡阳酬柳柳州赠别》)和“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重答柳柳州》)。
刚被召还,旋即遭弃,人的尊严被粗暴践踏,来自社会的舆论和歧视使这份打击更为惨重。世事难料的苍茫和难以释然的人格凌辱,将仕途的坎坷表现得格外沉重。现实时间飞速流逝,大好年华于穷山恶水中白白耗费,所作的挣扎努力也石沉大海,代之而起的是触目的白发和衰老的心境,如此种种不得不让人生发出摆脱尘世的绝望之感。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与前期的积极入世相比,此时萌生出的归老田园、自遗身世的念头,表明刘禹锡对政治的消极忍耐和退让失望。面对接踵而来的政治打击,刘禹锡不得不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新的思考和定位,重新对心态进行新的调整和建构。
二、从惆怅落寞到内敛退守
元和文人大都具有济世的热情,但生命的沉沦和心里的苦闷使内向的悲恨聚敛代替了外向的激情发越。
刘禹锡第一次被贬朗州时,内心非常抑郁、愁苦、无奈;他对第二次遭受仕途及心灵重创调整得更快,心态也更为平和,其诗文中很少直接表露抑郁痛苦之情,更多的是见惯世情后的无奈与沧桑,也可看出更多的理性成分。虽然诗作字里行间透露着谋求复用的意味,却更多的则是生命蹉跎之感和前途渺茫之忧。“某遭不幸,岁将二纪。虽累更符竹,而未出网罗。亲知见怜,或有论荐。如陷还泞,动而愈沉。甘心终否,无路自奋。”(《谢裴相公启》)诗人此时所作的诗内容多为反映当地风俗民情的乐府诗、唱和赠答诗和一些与政治相关的诗歌。诗歌的情感从执着激切的情绪收缩到更平静、更厚重的情绪中,少了几许朗州时期诗歌的锋芒。刘禹锡的心态虽能于一次次的政治挫折中总体渐趋内敛,却也不时向外发越,但这发越也早已扫去那种纯粹感性的激情冲动和人生少年时浮躁气息,而在无形之中又平添几分中年人所特有的成熟持重和深沉坚劲。这时,刘禹锡的思乡怀归之情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浓烈,唯有在收到故人书信或节日的时候才会泛起一丝远在天涯的惆怅与落寞,如“异乡无相识,车马到门稀”(《元日感怀》)和“旅情偏在夜,乡思岂唯秋!”(《南中书来》)诗中写自己身处连州贬所,内心孤独、悲苦而又无依无靠,可叹的是异乡也没有朋友可以倾诉衷肠,唯觉往事沉重而身心俱疲。类似之作在连州时期极为少见,而这样的作品仿佛才让人想到诗人此刻正处于沉重失望的贬谪深渊。不难看出,这四句诗中所透露出的感情淡然却又欲言又止,与前作相比,多些宁静与从容,缺少了改变现状的迫切与难耐。这也正是诗人对自己身处逆境的无奈,对社会上一些人的不公正评价,以及对自己的失望与痛苦的一种补偿和解脱方式。不仅如此,在与佛教徒交往的过程中,佛家的出世思想和破执破障的戒律,无形中使刘禹锡对个人的仕途流落经历看得更清楚,体悟得更透彻。《宿诚禅师山房题赠二首》其二有“视身如传舍,阅世甚东流。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中宵问真偈,有住是吾忧”,其中,“视身如传”指的是自己的身份地位,“阅世甚流”指的便是人世纷扰。就诗歌而言,作家视自己为传舍一般的存在,而且世事似乎都是东流之水。因此,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段修行的旅程,即所谓的“传舍之旅”。刘禹锡深谙佛理,对自身如“传舍”的体验甚深,但虽然看透,却并未超脱,所以还执着于其内,因为功名理想既是他儒家的建功立业之道、安身立命之宗旨,也是途径。执着仕途功名未果,不免心生倦意,加之长期贬谪流离,苦不堪言,心理孤独无奈,故间或透露出世之想。早年的功成名就,初仕时的一帆风顺,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他半生仕途不顺,晚年隐退心犹未肯的悔恨。在观照现实、看透世情和参悟人生之后,刘禹锡生发出一种亦儒亦道的对于世情的忘怀情绪和中庸态度。在和牛僧孺的交往过程中,他对牛僧孺说“时来未觉权为祟,贵了方知退是荣”(《和仆射牛相公寓言二首》其二),这包含了太多的人生感触,官运亨通时没意识到权力越大灾祸越多,等到盛势退去才知道退守归隐才是最适宜、最适意的选择。此种洞识,却常在历尽波澜、看淡世事人情后才会有切身的体会,而藏锋的隐退,或许是在人生形式圆满后,才会有真正的彻悟和超然。
三、从内省沉思到自我疗救
连州的五年间,很少看到刘禹锡如朗州时期的大量言志抒怀作品,取而代之的是大量公文和官场应酬之作。同时,刘禹锡并没有如赴连途中那样伤感,对政治充满失望,以至于产生遗世想法。这其实亦不难理解,朗州时期是无可作为,长年的闲置使刘禹锡多沉浸在内心世界之中;在连州,他作为一州长官施政,地方政务的繁忙冲淡了其内心的挫折感。一方面他把“功利存乎人民”(《连州刺史厅壁记》)作为一以贯之的目标,另一方面得益他“剔去刚健,纳之柔濡”(《问大钧赋》)的健康内心调节机制。此时,诗歌在反映人们日常生活方面所占比例上升,诗人心态逐渐向与民众相结合过渡,这也是元初诗人心态变化的一个缩影。视线暂时地转移,使情绪上的伤痕得到了进一步的抚平。元和元年(806)和元和七年(812),劉禹锡两次上疏杜佑都没有成功,又使渴望得到重用的愿望进一步弱化。创伤之抚平,期望之弱化,无不使诗人开始退出政治泥沼,转而把目光投向贬谪之地。《问大钧赋》是其遭贬之作,显示出刘禹锡在这个时候的心理挣扎。从文中我们可以读出刘禹锡对自身处境的沉思和生存真理的探求,所谓“厚愚”与“纳柔”都是道家的思想,这使人感到刘禹锡的理想人格中蕴含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力量。“厚愚”的“愚”是“大智若愚”之“愚”,是阅历世事和人生百态之后的藏拙,亦可看作是饱经沧桑之后弃智巧而复归于纯朴。“纳柔”的“柔”是“刚柔并济”的“柔”,是对以前刚健有余而柔濡不足的反驳。刘禹锡意识到自己年轻气盛时刚健直行,执着于进取,而如今随着人生智慧的积累,反而认为自己需要柔濡来化解内心的矛盾。“心增故术,腹饱新授”二句,表明刘禹锡此时对旧的行为方式或执政方式是不满甚至憎恶的,希望能超越自我,以崭新面目出现。可见刘禹锡绝非偏执之人,他有所坚守亦寻找自新之道。文中的“以不息为体,以日新为道”,是刘禹锡的自我激励:用发展变化的观点来看待生命经历的磨难,随外界事物的变化重新调整自己,抱残守缺和自我固着不利于现实生存。诗人期待自己走出贬谪的阴影而弃旧图新。
“文人们在长期处于逆境时总会寻找适合自己的自遣方式,最常见的是要么沉醉于浅层的感官闲适,如纵情山水,诗酒自娱,抑制自己的功业要求;要么栖心于老庄佛禅,追求精神的遗世独立,转而对政治甚至于社会人事都采取一种疏离甚至不屑一顾的态度。”(万伯江《刘禹锡的贬谪心路探析》)我们分析刘禹锡此时的心路,他显然不属于上述两种方式之内,刘禹锡的独特性在于他一直坚守了自己的入世精神。我们能够看出刘禹锡在“济世”与“独善”中寻找平衡,这不仅决定于刘禹锡的独特个性,同时与他的生活状态亦有关系。刘禹锡人在仕途,身处江湖,人在仕途却无权过问政治,身处江湖却能与官宦交往,保留复用的机会。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他开始沉着内省,进而认为仕途的穷通并不能完全主宰命运沉浮。在《答道州薛侍郎论方书书》中的一段自述佐证了这一点:“苟吾位不足以充吾道,是宜寄余术百艺以泄神用,其无暇日,与得位同。”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刘禹锡在政治失意之下,转而把精神寄托在各种技艺方面来发挥作用。他在此提出:政治不是人生的唯一,即使处于一个不能完全施展的位置上同样应该健行不息。这种儒道互补的生存智慧,是刘禹锡根据生存需要的理性重建,也是对身处逆境的一种自遣与自救。至此,朗州时期对“士不遇”的悲慨之情已不复现,取而代之的是超脱、理性和平静。
刘禹锡经历过高层政治,却又饱受被政治遗弃的凄苦。高层政治的体验赋予刘禹锡超然于常人的胸襟和视野,但贬谪也让他远离了政治斗争中心,得以僻居而反思。而五年谪守连州,则是刘禹锡反思过后心态更理性、更沉静的转变期,在这个过程中,既有对理想人格的执着,也有超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禹锡从沉沦到奋起抗争的背后是他在接受悲剧命运之后,克服悲剧命运的不屈精神。由此产生的贬谪文学作品,生发出一种饱含生命力的、具有最高价值取向的悲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