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时间观念与叙事艺术

2023-09-21 04:43吕立
青年文学家 2023年23期
关键词:艾伯特博尔赫斯小径

吕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小说家、诗人,《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其享有盛名的作品。这部小说以“一战”时英、德两国的交战为设定背景,讲述了给德国人做间谍的中国人余准,在身份暴露之后,在电话簿上偶然看到了与应当被攻击的英军炮队所在城市重名的汉学家艾伯特的名字,于是在被追捕的过程中前去刺杀他,著名汉学家艾伯特因无故被暗杀而登报,余准借此达到了传递信息的目的的故事。看似简单的表面故事,嵌套了艾伯特与余准曾祖彭?的故事,从而牵扯出小径分岔的花园,展开了一场关于时间迷宫主题的探讨。小说构思巧妙,作者通过高超的叙述技巧把通俗有趣的侦探故事与抽象玄奥的思想相结合,充分彰显了其非凡的文学创作才能。

一、 独特的时间观念

在通常的认知里,每当我们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我们只能作出一种选择,且一旦作出决定后就无法回头,即人只能选择一种生活,因为时间具有绝对性的同一性。但博尔赫斯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这是作者独特的平行宇宙观,也是《小径分岔的花园》想要传达的时间观念,具体表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时间的循环重复

重复和循环是博尔赫斯作品的一大特色,也是解读其作品的一个关键点。

首先,叙述该故事的这部作品名字叫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它与艾伯特按彭?手稿的描述而建造的花园相对应。在这部小说中,“小径分岔的花园”又是彭?闭户十多年想要创作而成的比《红楼梦》还要伟大的小说的标题,也即彭?创作的这部小说。在彭?逝世后,他的小说手稿又被艾伯特存放在他建立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通过这种巧妙的设计,在“无形之中就形成了一个从小说到小说、从花园到花园的环形”(谢安安、唐建清《谜中之谜—论〈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时间与文学性的关系》)。

其次,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似乎每一个举动或者都是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预兆。首先是命运走向的相似,在该小说中,作为间谍的余准一直处在被马登上尉追捕的过程中,而他自己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刺杀艾伯特,因此,故事中的人物都处在一个追杀与被追杀的过程中,环环相扣。此外,当年彭?“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的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而如今,潜心研究彭?的遗稿和迷宫的艾伯特同样被一个突然闯入的外来人给刺杀了,而这个外来人还恰巧是彭?的后代。这种个人命运的相似就可以看作是时间在未来、现在的汇合,也是一种在时间的网络下不可逃脱命运的循环。除此之外,作者还利用了个人生命体验的重复来实现循环,如艾伯特花园里弯弯曲曲潮湿的小径,使余准回想起儿时的记忆等。在余准个人体验里,过去与现在交错,回忆与现实交错,时间不断打破、分岔、汇合。他在时间和命运的牢笼里挣扎寻求最后的生机,然而命运的网还是将他团团困住,他逃不出被捕的命运,正如他逃不出时间的迷宫—这座错综复杂、生生不息,包罗过去和将来,走向循环的时间迷宫。

(二)时间观念的消解

彭?的这部小说写了十三年,但他永远也写不完。他相当于将主人公做的所有的选择和所有剧情,都按顺序写了一遍。假如主人公每次选择都只有两种选项(实际当然远远不止),那么主人公的所有可能的选择可以用“二叉树”(计算机学术用语)来表示,而这部小说就是按照某种规则的“二叉树”遍历。主人公自然有无数种选择,这个遍历,也就永远无法结束。“彭?要写一本复杂得犹如迷宫的小说,旨在创造一种无穷无尽的存在,这是所有艺术家共同的理想,就是以一种虚拟的存在抵抗肉身的消亡。”(洪浩《时间和艺术的迷宫—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细读》)彭?的研究者艾伯特肯定也是如此,他是彭?实际的继承者,在他的解读下,一个人的秘密才传递给了他的后人。因此,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时间的无限循环与轮回也代表了一种时间观念的消逝。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体现出了永恒和变化、重复和轮回这样相互矛盾的概念。他看起来既像一个怀疑现实真实性的悲观唯心主义者,又像一个想要打破不可预知性的斗士。他对文学和生活似乎都抱着一种游戏的态度,其作品《釜底游鱼》也代表了他对现实的冷漠和怀疑,似乎一切的事物都不是绝对的,什么都有翻盘重来的可能,就如同故事中的主人公,以为自己成功了,实际上不过是釜底游鱼,但他的内心又似乎是坚守着什么的。他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写道:“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这表明他的内心并不是怀疑一切,他有他自己要坚守的东西,即使生命有无限的可能和偶然存在,也有一些永恒的东西存在,如无限循环的小说,如小径分岔的花园,如永远不可能与之为敌的事物。在时间的无限可能性中,也有一些不会改变的、闪闪发光的东西。

无论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还是《釜底游鱼》,博尔赫斯似乎都在力证人生无常,好像迷宫也恍如游戏。主人公似乎都陷入了種无法逃脱的命运,生死胜败被决定而不自知,反而因为表面的胜利而沾沾自喜。然而,悲剧的结局是早已定下了。在他看来,整个人的生命都是游戏的一部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这是一种充满野心和自负的谦逊,他骨子里的优越感和悲哀并存。在笔者看来,这部小说不仅探讨了时间的无限可能,也有这样的思考:我们无法预测时间的无限可能性,我们受制于时间、空间的牢笼,但也为这样的限制所庇佑。因为不曾知晓多重可能性,所以我们愚昧,但也正因为不知道还有其他可能性的存在,我们才有可能依据现有的事实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而不会惶惶不前,瞻前顾后。这也就是余准能够“偶然”成功的原因吧。

二、高超的叙事技巧

作为一部后现代主义小说,《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叙事十分独特。虽然这部小说表面上是写一个有着完整故事线的暗杀事件,但在余准的刺杀途中,他与艾伯特对先祖彭?留下的手稿与迷宫的探讨在文中占了相当大的比重,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小说的主体部分,也是最精彩、最引人深思的部分。作者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将玄妙的思想融会于表面故事中,其叙事艺术具体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层层嵌套的叙事模式与叙述视角的多番转换

虽然从表层故事看来,余准最后突然开枪打死艾伯特,揭示出艾伯特与英国炮兵所在地重名时,读者有种幡然顿悟之感,觉得主人公之前的一系列行为都变得有迹可循;但纵观整体,该小说并非只是错序的线性叙事,其叙事模式呈现出层层嵌套的特点,就其文本结构来看,其叙述层次可以分为三层。

首先,小说开篇就以一个超叙述层次为接下来的叙事营造了一个看似真实的历史背景,以第三人称隐身的视角交代了故事的来源,并对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十分仔细。下一段紧接着转换叙述视角,开始以第一人称讲述,并且并不承接上文,这样整个第一段就独立于主叙述之外。

其次,小说讲述的主要内容可以分为两个叙述层次。给德国人当间谍的余准为了传递出手中的情报,在被马登上尉追捕的过程中,前去刺杀与英军炮队所在城市重名的艾伯特,这个主线故事可视为第一叙述层次。余准在找到艾伯特后,发现他作为一个汉学家所研究的人物正是其祖父,并且从艾伯特处看到了祖父耗尽毕生心力所留下的蕴含着复杂时间观念的迷宫与手稿,并与艾伯特展开了关于时间迷宫主题的探讨。这个在主线故事里嵌套的故事,可以视为第二叙述层次。

在这两个叙述层次里,叙事视角也发生了多番转换。正文部分由余准的自述展开,以第一人称进行讲述,并且在逃亡的过程中穿插着许多独白与想象,对于人物的心理描写十分丰富。当他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与艾伯特相会时,叙述视角即刻就发生了转变。在听艾伯特解密彭?留下的象牙迷宫和手稿时,余准由叙述者转变成了倾听者,此时读者的注意力也随着叙述视角的变化集中在了艾伯特的解说中。之后,余准开枪打死艾伯特,马登上尉赶到,文章又回到了以余准为中心的第一人称的自述。作者匠心独运,运用精妙的布局,打破了单一的叙述模式,将叙述视角实现了巧妙转换。

(二)文本中的空白与不确定性

在第一段交代完相关背景之后,整个故事是随主人公余准的自述而展开的,所以当读者在进行阅读的时候,其阅读活动只能跟随着主人公的所见所想而进行并且也受限于此。由于作者有意地隐瞒和第一人称叙述的限制,在最后的谜团揭开之前,读者对主人公的一系列行为常常不甚理解,对故事接下来如何发展也感到难以预测,如读者一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余淮说“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报传出去”。在余准寻找的过程中,文中也没有给出任何关于这个“他”的提示信息。甚至在余准找到了艾伯特,并与他展开了较长时间的对话后,读者也不明白为什么说艾伯特才是唯一能替他传递情报的人。直到小说最后,这一谜团才被揭晓。有意留下的叙述空白,让读者产生了丰富的想象空间。此外,余准一边精心谋划,实施着这个能为德国传递情报的冒险计划,另一边又自言自语道“我不是为德国干的。我才不关心一个使我堕落成为间谍的野蛮的国家呢”。这种言行相悖的行为,也让读者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与猜疑。在故事还未正式开始讲述之前,第一段就点明余准博士的证言记录缺了两页,似乎表明这就是一个难以让读者探明事情发展脉络与事实真相的故事。在小说中,作者还运用叙述中断、叙述视角的转移等方式有意打断正常叙事,给读者留下空白,同时又为故事发展埋下线索。例如,当主人公得知另外一名间谍被捕且自己也面临险境之时,他没有立即去计划着逃跑,而是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然后可笑地锁上门,躺在床上仰面沉思并展开大段想象,其中有一句是“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虽然我小时候在海丰一个对称的花园里待过,难道我现在也得死去?”这不仅将读者的思绪带到主人公喃喃自语的回忆与反问之中,使主线叙事暂时中断,也为后文揭示余准与彭?的关系埋下伏笔。再者,“故事的线性发展常常被主人公的观察、回忆、思考打断”,而且还常常产生让读者难以猜测到的分支,“小说因此显得疑窦丛生、悬念迭起”(肖四新、俞雅恬《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文本召唤结构》)。

在小说结尾,主人公余准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这句话含义丰富,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探讨空间。既然余准最初想要的成功传递情报的目的已经顺利实现,那为什么又会发出悔恨和厌倦的叹息?他悔恨什么,又厌倦什么?是对自己周旋在各国之间的复杂身份的厌倦,还是对自己为了传递情报而开枪打死无辜的汉学家艾伯特的悔恨,再或者是后悔为德国传递情报?余准自己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但人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猜测和理解。

虽然博尔赫斯运用高超的叙事技巧與独特的时间观念使其整个故事看起来神秘莫测、扑朔迷离,但这些都未遮盖住他对现实世界的悉心洞察。博尔赫斯虽然学识渊博,行文考究,但从来不冷漠。他的字里行间充溢着激情,常常让人因为小说人物悬置的命运而心生怜悯。综观其诸多作品,博尔赫斯的宇宙不是一个字母组合的数码空间,里面人来人往,有苦心孤诣的作家、愧怍的刀疤男人、智慧的卧底,还有妓女、流氓、诗人和赌徒。透过他的作品,我们能够观察到大师对世界的思考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注。在该篇小说中,博尔赫斯通过高超的叙事技巧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精彩的谋杀与追捕故事,同时又将自己复杂玄妙的时间观念巧妙地融会于故事之中。“他认为关于世界的实在性、确定性、不可重复性的常规理解是靠不住的,正如他在一篇小说中所说的,‘世界本来就是迷宫,而迷宫的特点正在于它的非实在性、不确定性和重复性、循环性,而迷宫正是当代人不可逃脱的处境,这是博尔赫斯独特的领悟。”(王钦峰《释博尔赫斯“无穷的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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