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莹
三毛流浪书写下的精神漫游,展现出她感性浪漫的审美旨趣,背后指向的是对城市与生命哲学的深层思考。无论是潇洒随性的衣着打扮、独具魅力的沙漠住宅,还是清新又不失深意的文字,均能体现出她的诗性人格与诗意风格。结合三毛的坎坷命运与文学创作,我们可从其生命赞歌的背后感受失意的底色。无论是“诗意”,还是“失意”,三毛的魅力人格与独特创作都带给我们丰富的心灵感受与精神滋养。
三毛以其率真的人格和灵动的语言,传奇地演绎了她坎坷的戏剧人生。她力求超脱纷扰尘世,寻找自由的心灵归属,笔下的景与人都散发着魅力与光芒,体现出她对人格美和文学美的追求。然而,这样一位为生命写作的作家,却选择以结束生命的方式走向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世界,无论是凄凉苦楚的悲情,还是雄浑建伟的豪情,背后指向的都是她内心的落寞与失意。正是三毛创作风格和情感基调的双重性,使其文学在今日仍散发着精神的余温。
一、诗意:扎根沙漠的“桃花源”
贾平凹说:“三毛是一个真正的作家,因为她是用生命去写作,其文学世界即是其自我生命存在的世界。”用生命写,为生命而写,三毛向读者叙说了自己的成长经历与感悟思考。三毛笔下的“我”是她人生各阶段中的真实展现,无论是“花落知多少”般的少女伤春悲秋,还是“大漠孤烟直”的快意人生,都是她真性情的写照。这位从滚滚红尘中走来的潇洒奇女子,为我们展现了她在人格与创作上的诗意境界。
(一)人格中的诗意
在作品中,无论是叙述者,还是亲历者,三毛那潇洒自如的沙漠奇女子形象深入人心。在作品之外,她是追求本真的作家陈平,她的人格魅力体现在日常的衣、住、行上,向我们展示了超脱世俗的诗意人格。
三毛的衣着富有个性,是她自然人格的象征。早期的三毛喜爱宽松的外套和牛仔裤,大胆的配色彰显独特的品位;沙漠时期的三毛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情,飘逸的长裙如同沙漠中的玫瑰。她自己也说:“裙子不能短,下幅宽一些,一步一跨的,走起来都能生风。”(《我的宝贝》)
荷西死后,三毛四处流浪,在《天堂之鸟—三毛摄影诗歌集》中,她身穿乞丐服的身影,明媚的笑容和随性的姿态,由内而外散发着她“敢生、敢死、敢爱”的气质。就连摄影师肖全也评价道:“三毛一生都是自己在作决定,就像我拍的照片,她抬着头微笑着朝着她愿意走的方向走去,这些都是她自己的决定。”三毛渴望自由,就连穿着也追求无拘无束,待完宾客后立刻换上宽松的牛仔裤,乐呵呵地钻进厨房里洗碗;结婚当天不愿意穿金戴银,一身细麻旧衣配上绑带凉鞋,两手空空便迈入婚姻的殿堂。三毛的率性自然让人忍不住想起魏晋时期宽衣飘逸的名士风流,纵情于世俗生活而不拘泥外界束缚,二者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个性追求,都有着极为相似的自在风度。
住在撒哈拉的坟场区,三毛点“沙”成“精”,将荒芜小屋变成了一座艺术的宫殿。在《撒哈拉的故事》中,三毛将本是破烂的小屋变成了东方艺术展览馆,“所以我们还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伤”。麻布彩条的窗帘,棺材外箱制成的桌子,贴在墙上的中国书法,家徒四壁的屋子被改造一新,亦有“陋室铭”的意趣。艰苦的条件能够化为富有情趣的诗意,三毛就像是野地荆棘,在贫瘠的大地上开出一丛诗意的花。
行走在滚滚红尘中,三毛抛下思乡归根的传统思维,以“异乡人”的身份奔走在世界各地。一首《橄榄树》唱出了她的内心世界。这首《橄榄树》“告诉读者,三毛的流浪有她的理想和愿望的,是一种诗意的、带有乌托邦色彩的追寻”(黄建华《三毛的流浪意识解读》)。对她来说,埋藏爱情回忆的撒哈拉是她的“根”,埋葬爱情尸骨的加纳利是她的“家”,出走流浪实则是另一种返乡。如此这般“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原则,恰如陶渊明的归隐思想,跟随心灵与灵魂的呼唤,是她人格的潇洒与诗意的体现。
(二)创作中的诗意
形成“三毛热”的原因,除了她人格魅力的召唤,亦有盎然诗意笔触下的情感共鸣。三毛文字中的景物真实可感,意味深远的文字里,往往在情感和景物的交融中达到浑圆统一的境界,给人以独特的阅读体验和审美过程。
三毛以清新自然的文风见长,尤其擅长运用白描与工笔展现景与人的自然本色。在三毛的创作中,不乏细致、逼真的描写。《收魂记》中初次见识沙漠的描写—“黑色的山峦”“焦烈的大地”“深蓝到冻住了的长空”,数个沙漠景物罗列排比,通过视觉、嗅觉、听觉和触觉等多重感官,逼真地呈现出鬼魅梦幻的撒哈拉沙漠,既有荒漠客观景象的写实,又融入三毛个人主观上的心灵震撼,尽显自然与人的本色。
“白描”原指用线条勾勒画面,不假雕琢、不施色彩的绘画技法。三毛的文字质朴清新,不加渲染与烘托便能做到妙笔生花。例如,她对沙漠的书写:“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简简几笔天地高远的描写,大地一片诗意的苍凉便从中渗透而出,三毛对沙漠的半生乡愁终于消除释然,呈现出她天地般的辽阔心境,对漫天黄沙的荒芜沙漠,又忍不住在这呜咽的风中吐露“异乡人”的不安。这番情景交融,达到了主观与客观的美的统一,颇有“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的效果,展现了三毛对语言文字运用的高超技巧。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周易·系辞上》)点到为止的语言使三毛的文字富有蕴意,往往给予读者意犹未尽之感。“把唐诗宋词新诗都拿出来诵读,以自己的声音,将这份文字音节的美,再活匣它一次重新的生命。”(《送你一匹马》)三毛早年的古诗词文化的积累,使其文字有了觸动国内读者认同感和归属感的魅力。三毛的文字功底扎实,总能将传统诗句融入文中,一气呵成,独具魅力。“书到无穷处,坐看云起时”化用王维《终南别业》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将读书能够使人恍然大悟,达成“柳暗花明又一村”境界的作用与诗中的行走漫步进行类比,读起来既贴切自然,又颇有一番趣味。三毛给文章起的标题也有浓厚诗意,如《不觉碧山暮 但闻万壑松》一文中,将李白《听蜀僧濬弹琴》诗中的“如听万壑松”与“不觉碧山暮”二句糅合融入题中,将三毛对教育事业的孜孜不倦与李白听琴的如痴如醉相互照应,展现了三毛对古诗词运用得淋漓尽致与耐人寻味的文字底蕴。三毛的情感与哲理在诗意文字中得以细细把玩,逐句品味,无外乎有人说三毛的作品是“雅俗共赏”之作的代表。
二、失意:流浪远方的橄榄树
在诗性人格的背后,展现的是三毛在内在野性的驱使下对现代城市文明和人际关系的逃避与挣脱;在诗意脱俗的背后,是三毛无法逃离现实命运束缚的落寞。通过分析三毛的“拾荒者”身份,我们能够从绚烂五彩的诗意生活中品味出她生命中失意的底色。
“拾荒者”这一身份,是三毛诗意人格初现的理想。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她就在作文课上写出了与同龄人不一样的理想;从童年到成人,三毛来到撒哈拉沙漠,与支持并陪伴她的爱人荷西一同在沙漠中“拾荒”。三毛的“拾荒”并非迫于生计以此为生,而是将被人丢弃的物品重新赋予生命。因此,三毛捡起的并非物质上的“荒”,而是精神上的“荒”,她善于发现美的双眼和创造美的双手,将拾荒变成一场寻宝历险,这是她人格的诗性所在。“拾荒者”一个看似是穷苦凄惨的代名词,在三毛的演绎下幻化成自由随性的潇洒背影。
三毛“诗意”的背后却是无限的失意,“拾荒者”理想的提出和践行,都笼罩在现实与梦想的错位和冲突之中。三毛在作文课上大声朗读自己的作文,“我有一天长大了,希望做一个捡破烂的人”,换来的是老师“滚出去好了,对不对得起父母”的责骂;与荷西去沙漠捡化石的路途中,经历了“像几百只小刀子一样地刺着我”(《撒哈拉的故事》)的自然考验和让三毛“在这个疯子铁一样的手臂里像野兽一样的又吼又挣扎”(《荒山之夜》)的人性挑战;就连对于拾荒的记录和解释,也以“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拾荒者》)作为结局,让拾荒者和她的拾荒梦都成为一个永恒的谜。三毛对“拾荒者”身份身体力行地诠释,带有神秘和坎坷的意味。
三毛拾起的不只是被抛弃在野外的具体物件,还是她坎坷命途中经历打击后掉落的精神碎片。成年后的三毛是情感路上的“拾荒者”。新婚前夕未婚夫的骤然离世,挚爱荷西在海洋中的撒手人寰,独留三毛一人捡拾爱情回忆的碎片,锋利的碎片割破了她的灵魂,也割裂了她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三毛在作品中常以呢喃的语调,醉酒一般地回忆、追忆,甚至是对话亡夫,“死了之后,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起再飞”(《云在青山月在天》)。悲痛的三毛在海边休闲愉快的时光里,也联想到荷西死后灵魂的飞散,三毛就像是被命运抛弃的人,多年以来捡拾收集的爱,却被无情的命运海浪冲散淹没。
三毛之所以向往拾荒者,是因为其内心的价值观无法在现实世界里得到满足。三毛是游走在自然与城市间的“拾荒者”,高度发展的城市文明下的人们加快的生活节奏,以及客套、冷漠的人际关系,都让三毛感到痛苦。三毛这些超越生活表层的感受体验和深切洞察,带着强烈的主观倾向建构了精神乌托邦世界,借以表达她对现代城市文明病的反思。三毛回到城市后,漫天的书信、接连不断的电话铃,以及难以推脱的讲座、饭局,都让曾生活在海边小镇和沙漠之城的她倍感疲倦。面对接连不断的电话,她也说过:“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缠的电话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云在青山月在天》) 然而,反抗的冲动最终还是被人情世故的规矩和城市文明的规训打消了念头,留下的只有“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过那么一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云在青山月在天》)的无奈与苦楚。远离城市的诱惑和现代文明的牵引,与她淡泊宁静的处世态度相一致,她在这片古老而原始的粗犷环境中寻找到了她的撒哈拉之心。离开撒哈拉沙漠的三毛就像鱼离开了水,回到城市后不停奔走于世俗的名与利,让生性追求生命自在的她感到窒息,她只能从自己的文字书写中说出自己的声音,在字里行间捡拾精神的空隙与自由。
然而,比起被拾起的废品,三毛是不幸的,不断被命运之神拾起又抛下,始终找不到她的归属。三毛的人生是坎坷不平的,少女时期受到老师的打击羞辱,她的心中便种下了自卑敏感的种子,幼小的她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无力和悲伤,“天黑了,我蜷缩在床角,天黑了,天黑了。我不敢开燈,我要藏在黑暗里”(《惑》)。童年孤僻封闭的内心给三毛的创作蒙上一层暗色的忧郁。在感情之路上,未婚夫在新婚之夜前夕的猝死让她悲痛万分;与灵魂伴侣荷西相爱结婚后,命运又一次捉弄她—丈夫在潜水中意外丧生,三毛的精神受到冲击,文风也从乐观活泼骤然转变为悲痛沉思。她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带给她的不仅是丰富的写作素材和博爱豁达的胸襟,更是贯穿一生的苦痛。三毛向往成为“拾荒者”,不仅是她早期对自由的渴望向往,还是她面对命运的不公对待和戏弄时,以赋予废弃品新生命的方式,填补和消解内心的无奈与绝望。她最终丧失了生的希望,以死亡宣告向精神乌托邦的启程,失意的色彩是最终浸染三毛生命的永恒底色。
综上所述,三毛的作品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广泛喜爱,直至今日仍能打动读者的心,是因为她人格与创作中蕴含的两重审美。在“诗意”与“失意”的融合中,三毛这一形象立体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诗意”是潇洒恣意的心灵召唤,是在喧嚣贫瘠的外部世界里,仍能听从内心活出自我的勇气,她用灵动的笔触书写她的快意人生。“失意”是赤脚浪迹天涯后,回望沙漠中的种种雄浑壮阔之景与悲喜人事,最终发觉天地苍苍,她仍活在残酷现实里。
从“失意”到“诗意”,最终回归于“失意”,三毛基于诗性的人格与博爱的胸怀,为自由和爱书写、活着。选择死亡作为结局,是她为爱流浪、追寻精神乌托邦的方式。三毛无法停下流浪的脚步,因为不可抗拒心灵的出走,也许她的离去只是换了一个世界追寻她一直都在追寻的东西。无论是“失意”的灰暗底色,还是“诗意”的斑斓渲染,三毛的人格与创作都在读者的心中留下绚丽多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