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
二十来岁的年纪是不屑于怀念过去的,因为身上那股正盛的劲儿总会引着自己往前走。我总是固执地认为,回忆过去是老了躺在摇椅上干的事,至少是年过半百之后—直到上个月,我仍然坚持这个想法。但是,人的想法总是多变的。我最近似乎总是想念儿时昏沉的下午,那淅淅沥沥的带着点儿温柔气息的小雨。这种感觉要怎么描述呢?像是在某个喘不过气的瞬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灰白的天花板,许是眼睛也受不了这百无聊赖,便带着思绪一起在上面作画—轻轻的、香香的、痒痒的,一丝一丝地跳跃着、撩拨着、飘荡着。似是回到了那个夏天,那个泡着小脚丫听新闻的傍晚。
人的记忆是有味道的,一旦触发机关就容易倾泻而出。当周末聚会选在了一个拥有大片蔬菜地的农家乐时,熟悉的黄瓜味让我愣了神儿。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思念”这个词的含义。随着风的荡漾,一阵又一阵熟悉的味道勾出了我童年一幕又一幕的场景。
大概是在我还意识不到人终究会长大的时候,我是和爷爷奶奶住一起的。那个房子真的好大好大,曾祖父走了以后,我们三个人住这个大房子,假期的时候堂哥和堂姐偶尔会回来住一段时间。想起来也是奇怪,我在小时候从来没觉得夏天燥热,不知道是因为房子朝向的原因,还是小时候的好动劲儿远远胜过夏天的暑气。不过,房子确实凉快,一到有太阳的日子里,特别是夏天,太阳就会从场坝边一点点地晒进屋里来。每天下午,爷爷奶奶就会端一条板凳,坐在偏房和堂屋夹角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太阳唯一晒不到的地方。
暑假的时候,每天我午睡起来,太阳已经又从屋里撤回场坝里了。在爷爷奶奶的板凳旁边,一定会有一个躺椅,上面坐着懒洋洋的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爷爷奶奶聊着天儿。等到快做晚饭的时候,奶奶就会从厨房里拿一个盆出来,唤我和她去摘菜,摘黄瓜、辣椒、茄子、豆角等。只要我在家,我总是会随着奶奶去地里转悠,因为如果有我看上的番茄、黄瓜,必定是在地里就进了我的口了。奶奶常常一边弯着腰摘菜,一边骂我没洗就开吃。我一般都会回一句:“黄瓜味真香,我等不及啦!”
我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在和爷爷奶奶分开之前,我唯一的技能大概就是每年种玉米的时候,往奶奶挖好的窝里丢两颗豆角种。为什么不是玉米种?因为奶奶怕我丢落了,窝就白挖了。我丢豆角种的时候是很开心的,我戴着奶奶给买的大帽子,太阳根本晒不到。我丢几颗,就会抬头问奶奶:“是丢两颗吗?”奶奶一边说我是一个大憨包,一边说是两颗,不要丢落了。
爷爷是个医生,性格古板,沉默寡言,但是我从来没觉得爷爷无趣。小时候,家里有一个诊所,还有一个小卖部,每次爷爷去进货回来要是有新的品种,总是会带着我悄悄地在诊所打针的屋子里面躲着吃。因为奶奶不让我俩吃辣条,还有一些五角钱的饮料之类的也是不能喝的,所以我们只能躲着吃。如果一不小心被逮住的话,爷爷和我都是要被说的,一视同仁,谁也逃不过。
爷爷每天都拿着一把大菜刀给我削铅笔。我很犟,非要削得尖尖的,爷爷总是削得满手黑。如果发新书的话,爷爷还要给我包书皮,包完还得写上我的名字和科目名字。我还要缠着爷爷写“不经同意不准翻书,谁翻谁是小狗”—没错,因为我自己那时候还写不来这些复杂的字。
爷爷喜欢看《新闻联播》,没有事耽搁的话,每晚必看。在我上三年级之前,每天晚上七点到七点半,都是我极其痛苦的时间,因为爷爷要抱着我一起看《新闻联播》。记忆逐渐被拉长,已经过去好久了,我的爷爷也老了好多好多。爷爷奶奶真的老了,在某一年放假回去,他们站在家门口接我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上天真是公平的,公平得让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时间的催促。爷爷奶奶的头发全白了,前些年还让我给他们染,这些年都开始拒绝染发了,好似不想和年龄抗争了,也好似不想和我记忆中的爷爷奶奶抗争了。
农家乐的黄瓜架下,奶奶帶着孙女在翻找黄瓜,大手牵着小手,在我的心里搭起了一座穿梭回童年的记忆桥。我从未意识到我是如此怀念过去,可我为何从未意识到?风一次又一次地吹拂,让我仿佛明白了,那是逃避,是对只顾着自己往前走忘记陪伴老去的爷爷奶奶的愧疚,是答应好暑假回去给他们捏背但最后跟朋友出去游玩的后悔,是对爷爷奶奶眼里的期盼的一次次忽视,是对“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害怕。因为做得不够好,所以逃避;因为童年太美好,所以不敢怀念。不过,幸好,幸好,还有机会,还有可怀念的机会。
风停了,我的思绪也慢慢收回,关于爷爷奶奶的记忆根本回忆不完,那可是十多年的记忆呀,是我宝藏中的最佳宝藏。都说有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而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幸好我的爷爷奶奶让我属于后者,让我一直觉得温暖有力量。风总是起又止的,我心里的这场风也总是在不经意的时间里吹起,是徐徐的缓风,从未吹过狂风,也从未停歇。
我一向是不怀念的,所以我不承认近几日午夜的辗转反侧。如果非要逼我直视内心的话,那就祈求上天将我的倔强尽收眼底,许我爷爷奶奶长命百岁,许我的童年敢于大胆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