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渊
走进小时候住过的土屋,猛然发现奶奶蜷缩在土炕上,我欣喜若狂,原来奶奶并没有逝去。于是,我转身奔到镇上,几乎搬光了副食店,然后狂奔而回。当我再次回到土屋,却发现土炕上除了一张破草席,什么也没有……我疯了一样哭喊:“奶奶,我给您买了好多好吃的,您去哪儿了?奶奶,别走!别走!”
我没喊回奶奶,却喊醒了自己,原来又是一个梦!奶奶去了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地方!二十六年来,那种“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的绝望和“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的愧疚感始终啃噬着我的心。
1964年春,我匆忙来到世间,早产的我因为娘的误判差点儿被活埋于田间。自二十一岁便守寡的奶奶把可怜巴巴的我抱回她的炕头儿,向我的小嘴里滴入一滴滴白糖水,然后趴在我的胸口满怀希冀地等候那极其微弱的吞咽声……
邻家奶奶三天两头儿地问奶奶:“你家丫头会吃了不?”“会哭了不?”“会睁眼不?”奶奶说:“不太会呢!”邻家奶奶说:“活不了。”亲戚们看到只有砖头大、头软得像柿子的我,一个个直摇头叹气。
无论怎样,奶奶始终没有放弃我的念头。在没有奶粉和奶瓶的年月,奶奶用羹匙往我的嘴里滴白糖水和米汤,就这样滴着滴着,我会哭会笑,也会吃会说了。全村人都说我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是啊,之前还听说,小区的一个早产儿住保温箱花了二十多万才活下来。
我也住过保温箱,而且一住就是好几个冬天。我的保温箱就是奶奶那肥大的棉裤腰。奶奶纺线、织布、做饭、下田的时候,我都是“住”在那儿,否则就哇哇大哭,也许只有在那儿我才有安全感吧!我整天“住”在奶奶的肥裤腰里,奶奶累不说,裤腰里每天放进一个冰疙瘩,在那无任何取暖设备的寒冬腊月里,谁能受得了?但奶奶受得了!因为,我是她的宝贝疙瘩!奶奶总叫我“小疙瘩妮”。
小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在那个大家都吃糠咽菜的年月,我吃的为什么常常是棉油花卷?别家孩子都穿破衣烂衫的时候,我为什么可以穿崭新的花衣裳?在别人都吃不着鸡蛋的年月,奶奶为什么能用鸡蛋给我洗头发?过中秋节时,别的孩子都只能分到一塊月饼,我为什么可以点心一直吃到过年……
长大后,我终于明白了是为什么,因为奶奶是个非常勤俭的人。除去正常的出工以外,她还想了很多谋生的办法:拾荒、养羊、养鸡、养猪、织布等。奶奶织布的手艺在当地一绝,奶奶纺的线看不见接头儿,奶奶织的布又细又匀又滑,永远都是集市上的抢手货。奶奶不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她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人!
奶奶给我的爱远不止此。每个突然变天的日子,我放学的泥泞坡路上都有奶奶的身影,奶奶身上还经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我每个上早读的日子,都是奶奶给我当钟表,而她却睡不上一个安心觉;那时候,我用于月事的破布,奶奶都抢着替我洗;我上大学想家想哭的日子,是从没出过远门的奶奶费尽周折地去看我;我忙工作的日子,是奶奶帮我照顾幼小的儿子……
总之,奶奶是我的暖,我的天,我的依恋。奶奶说,我是她的小红马,缰绳握在她的手里。但是关键时候,奶奶没能握住小红马的缰绳……
虽然我工作后尽可能多地疼爱奶奶,尽可能地让她享受生活的幸福,弥补她这辈子为我吃的苦、受的累,但是在奶奶去世这件事上,我心有愧疚,而且永难弥补。
1997年,每年麦收秋收都雷打不动去拾荒的奶奶却一反常态。我年轻时是个工作狂,多年的模范班主任、市先进教育工作者,拼命工作的我没能及时发现奶奶的异常。随后奶奶发烧了,接到我家输液一周也不见退烧。去镇医院检查时奶奶已经没有了举手之力。我感到事态严重,租了汽车带奶奶到县医院检查、治疗。一周后,在回村的路上,奶奶透过车窗望着满田野的玉米喜滋滋地说:“我还以为再也回不来了呢!”奶奶以为是病好出院了,但她不知道是回天无力了。我的心比刀割还疼,都怪我疏忽大意了!如果早早发现奶奶的反常,也许就不会到此地步了。
之后,每过几天我都租车带奶奶去县医院穿刺,抽胸腔积液。她最依赖我,我也尽量陪她,但有时我调不开课,就把她送到医院后返回去上课。我的身是在课堂上,但我的心在奶奶那里。我也不知道为了几十双渴求我的眼睛而舍弃奶奶,到底对不对。
教学工作是不可能经常请假的,所以一般都是我娘和姐姐照顾病重的奶奶,我只是抽空照顾。对于奶奶来讲,这是不公平的,也是我所愧疚的。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奶奶就撒手人寰了。那天我正在上早读课,家人报信儿说奶奶不行了。我急急忙忙赶到家时,我的奶奶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感觉我的天塌了!从此,我和奶奶天涯永隔了。
奶奶是那个救过我命的人,是那个为我辛苦一生的人,是那个最疼我的人,但是她临终时,守在她身边的唯独没有我!奶奶走时是多无助,多遗憾,多不甘,多心寒呀!
清理遗物的时候,我从奶奶的箱底翻出来一沓十元纸币。我每月给她十元钱(那时我每月工资80多元),可是她一分都没舍得花!我这微薄的孝心她也没有享受过呀!我真是悔恨不已!
奶奶离开我的头几年我总是止不住地哭,每天抱着奶奶的遗像眼泪唰唰地流,每次去上坟都是哭着去哭着回。不记得连续多少个夜晚,我梦见回到土炕上的奶奶又消失不见。但是不管我哭了多少回,梦见多少回,写了多少回,忏悔多少回,我的奶奶是永远回不来了!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奈和遗憾痛彻心扉!痛彻心扉!
“奶奶,别走!别走!”我在梦里无数次地呼喊。奶奶,您能听得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