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机制:基于演化经济地理学的理论解析

2023-09-21 08:11南,杨
热带地理 2023年9期
关键词:港口城市临港变迁

李 南,杨 翼

(1.苏州城市学院 数字经济与管理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2.华北理工大学 经济管理学院,河北 唐山 063210)

港口是区域经济增长的战略支撑,临港区位可以为企业提供低成本、便利化的运输条件。长期以来,临港的企业集群往往以重化工业和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其整体技术水平相对不高。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习近平,2022),沿海港口城市的产业体系能否转型升级为以高新技术企业为主导,以及临港企业能否在高质量发展要求下实现技术层级的提升,成为当下重要议题之一。

新时代背景下,技术变迁成为处在价值链中低端的企业发生转型的主要推动方式(陆秋琴 等,2020)。产业的临港布局可能会给港口城市带来各类新技术,并推动港口供应链的完善(余思勤 等,2022);但同时,徐洋(2018)指出技术瓶颈也是制约很多地方临港产业转型升级的主要因素,常文千等(2019)则认为技术变迁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临港产业集群是否具有类似于生态系统跨越式发展的可能性,临港产业集聚可以通过专业化的知识溢出,推动港口城市高质量发展(文江雪 等,2021)。综观关于临港经济活动技术变迁的现有研究,主要存在以下局限:1)较少细化到临港企业维度,基本是以所在城市、具体地域或临港产业为分析主体,难以揭示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规律。2)较少强调动态演化的过程,大多限于对现状问题的探析,难以明晰变化过程的全景。技术变迁涉及到不断演化的过程,是企业技术空间变革和适应技术生态的推动力(雷雨嫣 等,2019),事实上,惟有凸显企业的演化轨迹、复原企业起初赖以发展的各种隐喻因素,才能提炼出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全过程。从学术源流看,以往的经济地理学文献较少对历史进化在经济景观中的价值进行充分估量,难以阐明临港企业技术如何随时间推移而演化。近年来,“演化转向”成为经济地理学的重要动向(李航飞 等,2019),演化经济地理学借鉴演化经济学的核心概念,将经济行为视为在空间和时间维度上的演化历程,突出历史对不均衡分布的影响(邓元慧 等,2015)。传统主流经济学及新经济地理学虽声称其重视历史,但实际上只是构建了与抽象数学模型的初始条件相关的逻辑,主要用于分析决定稳定均衡的结果,在分析中并未体现真实的历史,而演化经济地理学奉行的动态准则是扎根于历史实践来剖析发展轨迹。与新古典研究范式截然不同,演化经济地理学重塑了来自生物学、复杂适应系统及其他演化领域的隐喻,并注入地理学领域的内容和含义中(让·博西玛 等,2016),其所涉及的主要理论可为洞悉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机制提供新视角。此外,Andrés等(2021)指出演化经济地理学不只关注地方特征和内部力量,还考虑到与外部联系相耦合。

演化经济地理学为经济地理学科的核心问题提供了新的见解(Boschma et al., 2021)。鉴于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既是空间过程也是历史过程,因此,兼容历史、地理和经济内涵的演化经济地理学是适用于本研究的理论平台,其理论架构和相关隐喻有助于对以往未曾考虑的演化过程进行深入分析。因此,本研究将整合并运用演化经济地理学中的广义达尔文主义、复杂性理论和路径依赖等理论视角(孙鹏 等,2019),将与临港企业有关的技术特性的背景与制度等因素纳入考量,揭示临港企业技术动态演化规律,诠释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轨迹,以期为港口城市的转型升级提供科学依据。

1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广义达尔文主义视角

广义达尔文主义视角下的演化解释源于生物种群方法,其可展示单个主体的多样特征和行为,以及种群的整体秩序如何从看似无序的竞争行为中产生(让·博西玛 等,2016)。本研究以临港企业作为基本分析单元,不以港口城市为基本单位,归因于港口城市并不是一个均质的整体,但却能对内部各临港企业的行为和能力产生影响,所以将其视为在演化过程中发生选择的环境更为合适。下面依次从港口城市内部以及港口城市之间,分别阐释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机制。首先,依照广义达尔文主义的VSR 准则(多样性、选择性和保留性),从技术异质性的角度表征临港企业的多样化,模拟企业进入、退出和变化的过程;其次,分析位于不同港口城市的临港企业技术轨道有何差异,是否有整合成统一选择环境的可能。

1.1 港口城市内的演化

参照生物种群相关概念,其指出种群总强壮度的增长取决于组成种群的各单元强壮度的变化(Fisher, 1999);类似的,临港经济板块的总绩效取决于各临港企业的绩效水平,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与其所处的港口城市环境相互影响。本研究所涉及的技术变迁是广义的,具体包括生产技术、组织形式和行为惯例等变化,以资本和劳动投入之间的比率作为表征。一般而言,越是高效的临港企业增长越快,反之亦然,临港企业在港口城市的进入、退出和演化都可以用该模型进行分析。

如图1所示,椭圆形内的符号表示某港口城市在t/t+1时刻的所有临港企业(包括现有、新进、退出3种类型),这些企业在t~t+1时刻存在经营差别。各符号所在的位置代表各临港企业技术水平(即资本和劳动的投入组合),通过资本、劳动2种生产要素的投入变化情况反映技术变迁。港口城市内部,众多临港企业并非都表现为技术异质性,部分临港企业的图标可能重合,说明这些企业采用相同或基本相同的技术方式,特别是在专业的、集群式的临港工业园区内,企业的技术水平存在相似的可能性更大。实心圆表示在t和t+1时刻都在经营的、规模不同的企业,称为现有临港企业;×表示t时刻在经营、而t+1 时刻离开了该港口城市的企业,称为退出临港企业。该港口城市在t时刻的总体技术水平,是当时所有企业技术的加权平均值,t+1 时刻同样如此。图1中的空心圆表示新进入的临港企业,这些企业在t时刻并不存在,于是,港口城市在t+1时刻运行的临港企业数量等于t时刻的现有企业加上新企业,并减去退出的企业。

图1 临港企业及港口城市的技术变迁分布Fig.1 Distribution of technological changes in port-vicinity enterprises and port cities

图1中的椭圆显示的是特定时间内临港企业技术水平的整体情形及异质性,该模型借用生物种群演化的观点反映其动态变化。现有的临港企业在t~t+1时刻通过采用新技术,促进自身在技术空间的移动,推动港口城市平均技术水平的变迁。即使现有临港企业的技术并未改变,只要各企业间的增长率不同,港口城市的整体技术水平也会有所变化,此时单个企业对整体的贡献不尽相同。当进入和退出的企业拥有不同于平均水平的技术时,临港企业的进入和退出也会对港口城市总体的技术水平造成影响。

综上所述,港口城市技术水平的变化来源分解为3个方面:1)现有临港企业的技术转变;2)临港企业的市场份额调整;3)临港企业的进入和退出。技术进步意味着建立新的生产函数,如用图形表示,就是等产量曲线内移,因此在t+1 时刻港口城市的平均技术水平更为靠近原点。本研究对技术变迁的具体类型和生产要素间的替代关系不作深入探讨,图中显示的是中性(无偏)的技术进步,资本和劳动投入同比例节约,代表前后2个时刻港口城市平均技术水平的实心方块位于从原点出发的同一条射线上。

临港企业技术是位于港口城市的地域性实体集合,是关于设备、方法和实践的族群,技术集合通过采用或者放弃某些具体技术手段,可以持续创新并生成市场机会。在这个意义上,技术不仅是单体技术的加总,更是一种新陈代谢式的进化。技术的种类和形式会影响港口城市内部各临港企业之间相互模仿的方向,以及要素相对价格对创新内容的引导作用,例如劳动力价格上涨会推动港口无人集装箱码头推广应用。此外,临港企业的技术演化不是在真空环境进行的,是与其他经济主体在广泛的环境背景下共同完成的,因此,港口城市和临港企业的反馈机制会形成持续性互动。

1.2 港口城市间的演化

当把注意力从单个港口城市转向位于不同港城之间的企业竞争时,地方特色对各临港企业及所在城市的发展极具影响力。如果效率标准在特定的港口城市群体间趋同,则以前独立的技术选择环境会被合并,新的技术变迁动力也随之形成。在某个港口城市的单一选择环境里,技术变迁主要由具体临港企业的异质性所决定;而位于不同港口城市的临港企业则会形成各自的特色,港口城市本身也会在产业结构、制度惯例及其他地方性资源上显露差异。当港口城市间的地理距离较远时,政策体系和营商环境等方面的差异会更加明显。图2说明了上述情形,拥有不同技术状况的2个港口城市有着不同的发展轨道,其学习、探寻和知识流动的过程都具有本土化特点,反映临港企业和港口城市对自身现有的技术基础存在依赖性,对现有的网络联系具有趋向性,空间距离带来的衰减效应反而会加强本土化。技术进步的地理限制表明,不同港口城市的临港企业会在t~t+1 时刻沿着不同的技术创新轨道演化。此时,由于临港企业技术变迁依赖着地方特质,控制着资源的空间竞争,港口城市的地理范围将成为临港企业技术战略的限界。

图2 不同港口城市的技术变迁轨道差异Fig.2 Track differences of technological change in different port cities

当能削弱距离衰减的新技术出现时,港口城市边界的制度控制或将适度放松,临港企业将直接面对原本在独立空间竞争的其他企业,环境随之发生急剧改变。图3 描述了在t时刻处于不同选择环境(技术空间)的2个港口城市,在t+1时刻合并成一个新的区域,形成一个整合的选择环境,所有临港企业都在其中相互竞争。作为选择环境,当港口城市以相对可预见的方式演化,临港企业技术沿着已形成的轨道发展;当突破性新技术以及新港口城市加入后,临港企业或以不可预见的方式快速变化。市场开放和贸易关系的加强,预示着临港企业竞争地位或将发生变化,以及临港产业体系结构的调整,生产要素会在不同产业门类和港口城市之间流动,以便争取到新的盈利机会。基于此,建立全国统一大市场、破除地方保护和区域壁垒,对提高中国临港企业的整体效率至关重要。

图3 不同港口城市技术空间的整合Fig.3 Integration of technological space in different port cities

2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复杂性理论视角

复杂性理论研究重点集中于自组织系统、自我再生、适应性及复杂演化等内容,让·马丁等将其引入到演化经济地理学,主张利用复杂性理论解释企业的技术变迁和空间结构演化(让·博西玛 等,2016),基于此,本研究主要从搜寻、适应性和复杂演化方面解析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机制。

2.1 临港企业的技术搜寻

技术进步是临港企业转型升级、为港口城市提供高质量支撑的主要驱动力。根据演化经济地理学的观点,临港企业的技术不会自然发展到更高水平,其为了寻求不确定条件下的竞争优势,需要不断进行技术搜寻。搜寻是演化方法中的重要概念,指企业通过寻求机会,不再依赖过时的技术方式(让·博西玛 等,2016)。虽然搜寻是推动企业惯例改变方向的过程,但并不是所有企业都能寻找到适宜的新知识和新技术,该过程中选择与搜寻共生存在,随着时间流动,二者皆决定了企业技术行为和绩效。选择与搜寻对企业的作用也说明历史的重要性,企业现状可视为过去搜寻和选择的结果,因此,上一时期的技术条件为下一时期提供发展基础。具体而言,临港企业集群的发展以水路运输便利性为共同诱因,展示出较为一致的技术标签,受学习过程、行为偏好和随机因素等影响,以及个体在技术能力、知识存量和认知模式等方面的明显区别,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往往处在非均衡状态。只有当临港企业具备一定程度的稳定性或惯性时,技术选择才能进行,此时,硬件基础、契约关系和知识储备成为企业发展的保障条件。在此过程中,伴随着港口功能的转变,港口从装卸节点到流通中心再到国际物流枢纽,实现代际演化升级,技术搜寻和技术选择也会相应表现为暂时稳定和阶段性递进。

演化方法考察技术变迁的起点是强调企业决策的有限理性,说明临港企业进行的是局部搜寻而非全局搜寻,一般会先在相对熟悉的细分领域展开,从而制约企业技术创新的空间和范围,容易使技术固化在原有轨道上。正如Boschma(2005)定义的认知邻近所述,临港企业往往会在接近其当前认知能力的领域进行创新,共享相同技术基础的参与方会比认知距离大的参与方更容易取得技术进步,衍生企业会比新建企业拥有更大的生存机会。临港产业园区的建设往往以一个或数个龙头企业为核心,聚集与龙头产业相关的众多中小企业,集群拥有比较一致的技术基础,有助于企业间的交流。但临港企业之间的过度邻近反而会导致创新范围的锁定和缩小,因为深层次的技术突破往往需要差异性和互补性作为支撑,其需要外部力量的介入,有时甚至要在全球视角下展开。上述问题说明增加临港企业之间的认知和搜寻距离会限制企业间的技术分享以及产业集群的整合,但也会成为刺激技术创新的源泉。企业间的邻近未必增强企业的技术创新绩效,说明其中存在邻近悖论,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应考虑到本地联系和非本地联系之间的平衡,以达到最佳的技术搜寻结果边际状态,各企业需要一定的认知距离,以激发新思想和新知识,同时也需要一定的认知邻近以便企业间进行技术合作。

2.2 临港企业对技术网络的适应性

复杂性理论把临港企业集群看作开放的适应性系统,由各种企业主体连接构成,成员之间的相互作用使复杂的企业网络系统能随着时间不断适应甚至发生重构(王芳,2017)。然而,过多的相互依存会使得技术网络陷入一种封闭状态,以至于新技术的选择难以运作,而技术网络的高开放性则意味着容易遇到外部扰动。临港企业技术路径的选择是通过市场竞争实现的,适应性较强的技术路径得以保留并继续完备,而适应性较差的技术路径则会被放弃。技术路径之间或发生互相替代和补充,而技术路径之间的竞争关系可能会导致关键资源的流失,如果临港企业在现有的技术路径上投资太大,则会缺少足够的能力去探索新机会,且临港企业群体在发展初期大都以投资金额大、资产专用性强的重化工业为主,无疑对新技术机会的探索和选择造成更多困难。此外,并不是任何技术网络都能产生积极影响,复杂的网络关系需要相应的成本来建立和维护,有时还会存在技术外泄或相互冲突的风险。临港企业间相互分享技术的主要动因是希望得到彼此的支持,但如果个别企业不愿回报,那么技术网络的联系就变得不稳定。总之,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是依托港口运输条件和港口城市环境,基于惯常组织程序所达成的行动,个体异质性和情境偶然性都会影响临港企业对技术网络的适应。

2.3 临港企业技术的复杂演化

临港企业的主体类别和技术层级随着港口发展的生命周期而发生改变。1)港口发展初期阶段:临港企业主要直接服务于港口建设运营的中低端航运服务业以及依靠港口运输成本优势的临港工业,在临港地域设立企业(特别是工业企业),可以显著降低运输成本、减少原材料和产成品的中转次数。在此阶段,钢铁、石化等符合“大进大出”特征的重化工业是典型的临港板块,主要使用进口的石油和铁矿石资源,此时临港企业的技术门类较为传统。2)港口发展中期阶段:港口城市的综合性明显提升,临港工业的快速发展与港口吞吐量的提升相互促进,装备制造业等高附加值临港工业开始兴起,此时各类临港企业的规模体量较大、技术水平比以往有所提升。3)港口发展的成熟期或转型期:吞吐量规模将放缓增长甚至下降,航运金融、租船经纪、海事仲裁、管理咨询等高端航运服务业逐步扩展完善,临港工业通过升级原有门类以及培育新兴门类实现体系优化,此时临港企业的整体技术水平达到更高层级。

众多临港企业的微观行为支撑港口城市的中观结构,进而引发港口城市发展阶段的不同步、不平衡,例如广州南沙、宁波北仑等地已进入中后期阶段,而湛江则在新增钢铁和石油化工等大型项目,即其仍处在初期阶段。从反馈情况看,这种中观结构对作为市场主体的临港企业的技术行为产生了一定影响,临港工业园区等空间成为企业间知识和技术外溢的平台。外部性会促使港口城市发展分化,产业内的专业化外部性(MAR 外部性)虽然能促进各企业生产率提高,以及向港口城市以外地区输出产品,但较为单调的临港产业组合容易因为外部需求的萎缩而经济增长减缓,港口城市也可能会局限在相对低端的产业层级上而难以转型升级,表征产业间多样性的Jacobs外部性则可以助力港口城市进入技术路径多元的综合化发展方向(李福柱 等,2013)。

3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路径依赖视角

路径依赖指经济系统进入某路径后会出于惯性而持续强化,当到达一定临界值后,将被锁定在这一特定路径而难以脱离或进入效率更高的新路径,该理论以有限理性为起点,强调时间因素和历史的“滞后”作用(李明辉 等,2020;李锋 等,2021)。

3.1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路径依赖特征

演化经济地理学领域研究聚焦于经济活动的动态特征(章志平 等,2020),其与均衡过程研究相对照,在以路径依赖为特征的系统里,由历史事件的具体情况和顺序来控制演化进程。保罗·戴维虽然主张超越主流经济学的均衡方法,但其并不彻底放弃均衡思想,而是认同“路径依赖的均衡分析”。实际上,其提倡的方法用的是有2个或以上吸收态(absorbing state)的非随机马尔可夫链模型来定义路径依赖,该模型下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相当于“间断均衡”。塞特菲尔德式的演化模型则是对路径依赖过程更为完整的理解,其削弱了历史事件与均衡状态之间的对立,既不认为存在预定的均衡结果,又承认固定在暂时均衡的可能(Setterfield, 1997)。处于暂时均衡状态的临港产业趋向于激发企业主体的能动性,找寻打破产业技术锁定的机会,以建立新的暂时均衡,此处的暂时均衡基本对应前述的各个港口功能阶段,临港企业集群的技术层级会在一定时间内保持相对稳定,并为后续的技术变迁积蓄力量。于是,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路径依赖由一系列的暂时均衡组成,技术的临时稳定是一种亚稳定,在时间轴线上技术创新不断打破平衡,原本的临时稳定状态会被新的临时稳定状态替代,见图4。

图4 “塞特菲尔德式”的临港企业技术路径依赖演化Fig.4 Port-vicinity enterprises' technological path dependence evolution of "Setterfield style"

临港企业技术路径依赖的演化可分为4个阶段:1)“路径形成前”阶段:在技术选择方面存在较大范围,可以为企业提供多样化探索机会;2)“路径形成”阶段:某个关键事件的发生使得特定机会或决策胜出,该关键事件可能在现实中具有一定偶然性,此后该发展机会就可以吸引其他行动者加入并建立市场影响力,发展路径就此形成;3)“累积和自我强化”阶段:已形成的主导群体达到某种规模或势能后,该路径会进入锁定状态;4)“路径迁移”阶段:原本的技术路径受到某种外生冲击后发生中断或解除,为新路径的产生提供机会。例如,河北省唐山市曹妃甸的开发,启动于20 世纪90 年代,其得天独厚的深水港口资源和大面积的沿海滩涂为产业技术路径选择提供了多种可能,在该地区发展重工业或是承接国外及南方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都是可行方案。北京成功申办奥运会后,首钢确定搬迁到曹妃甸,这基本决定了曹妃甸的开发定位明确为以钢铁为主导、涵盖相关产业的临港重化工综合体。在此路径形成以后,后续进入该地域的市场主体大多都是围绕传统支柱产业展开的支撑产业和衍生产业,这些产业具有较大的规模体量和市场影响力,且对该技术路径已形成较强的依赖。目前,曹妃甸的临港企业技术变迁被深度锁定、尚未进入路径迁移阶段,较难形成新的技术路径,未来的产业转型升级需要内在动力和外生冲击共同作用才能实现。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障碍分为3种锁定:1)功能性锁定:主要指临港企业之间以及企业与供应商之间的密切关系;2)认知性锁定:指将长期趋势与周期性停滞相混淆,复杂的裙带关系使当地企业家采取被动行为以应对外部限制,临港企业坚持守护现有的既得利益,规避新的投资风险;3)制度性锁定:当地的制度环境倾向于保留现有结构,放缓产业重构,阻碍企业的技术潜力和创造力。故而,临港企业的技术方案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先前的选择,所以进入某个路径后,企业可能会被锁定在这一技术模式下一段时间,前面选择的结果将长期保持稳定。这种缺乏弹性的锁定会对企业的技术创新产生负面影响。一些港口城市过度依赖以往形成的自我强化的产业技术路径,或者被这些路径所支配,使得港口城市在产业结构和技术上变得越发僵化,易使港口城市陷于在钢铁、石化等重化工业领域过度专业化的困境中,从而呈现衰退态势。港口城市最初的优势的确可以归因于高度专业化的基础设施、便利化的运输条件、区域制度支持等,但后来这些原有优势却有可能变成临港企业技术升级以及到达更高产业平台水平的障碍,落入刚性专业化陷阱。

3.2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空间依赖

空间区位是临港企业技术变迁路径依赖的重要渊源,使得港口城市之间存在不平衡发展。一方面,产业活动的空间聚集产生聚集经济,可以节省成本并培育新的业态;另一方面,也会加剧临港企业之间的竞争,因而新企业更加难以进入,此种反馈机制决定临港企业不会无限制地进行空间聚集(安虎森 等,2014)。正外部性主要体现在临港企业在港口城市聚集的初级阶段,而负外部性体现在产业空间集中度超过某个临界值之后。

临港企业的技术研发与应用具有很强的根植性,空间本地化是技术创新和传播的刺激因素,港口城市可成为临港企业的技术共同体。新的知识和技术通常在本地环境中的某一个小范围出现,随后会被广泛采用和大规模转换。地理邻近是临港企业技术网络形成的驱动力之一,深层次的学习一般要求面对面交流,当临港企业在空间上集聚时,企业间的学习互动就更容易组织,临港企业若同处于一个港口城市,则有天然的便利性,各企业相互之间技术交流更有利。在全球化环境下,地理邻近仍是技术创新的重要推动,这意味着交流互动侧重发生在地理邻近的行动者之间(弓志刚,2013)。港口城市内的不同产业技术路径之间也会有相互作用,具体通过投入产出、知识溢出、劳动力共享、基础设施网络等渠道实现。

区位机会窗口(WLO)理论认为只要满足一系列通用条件(例如:基础设施、人力资本等),新技术路径的出现就相对开放,其前提是新兴产业具有独特的要求,且先前存在的区位条件都难以满足该要求。新兴产业在诸多地区中找到合适位置前,相关企业会经历一个“区位自由”的阶段,其本土化空间具有高度不确定性。但实际上,“区位自由”并不能理解为绝对意义上的,即便是以激进技术为基础的新兴产业,其选址布局也不会没有任何地域倚重和倾向,更不会完全脱离原有的产业架构和生存环境。如果这些新兴产业当中有需要临港条件作为支撑的,则意味着可以为港口城市群体创造机会(Jacobs et al., 2011)。一旦窗口打开,被实际选中的个体港口城市将依赖于“触发区位”条件方面的微小差异,推动后续正反馈机制出现,形成新的区位聚集和依赖。在临港企业高度专业化的港口城市中(如有的城市对钢铁产业高度倚重),固化的制度环境倾向于维护现有技术格局(Grillitsch et al.,2018);而在产业多样化水平高的港口城市,包容性制度环境则为尝试新事物提供有利条件。港口城市所能提供的地方支持性环境,有助于激发临港企业的新技术路径,当然某些新制度安排不是在新技术路径诞生或培育初期就具备,而是在演化过程中逐渐形成并不断强化的,例如依托港口功能的自贸试验区或综合保税区新增的口岸资质。

3.3 临港企业新技术路径的形成:内外合力

港口城市群体中,临港企业的组成随时间而变化,网络关系和经济结构也相应变化。临港企业发展初期强调港口运输的低成本和便利性,其布局往往以钢铁、石化、能源等重化工业为主(邬珊华等,2014)。目前很多港口城市新导入的临港企业仍属传统产业范围,投资项目整体品质不高。现实中港口提供的运输条件会使重化工业在当地累积形成庞大体量,因此过去发生的港口开发在某种程度上反而强化了低技术产业的聚集,使得港口城市出现产业技术升级迟滞、生态环境恶化、持续增长乏力等问题,其路径依赖成为一种消极锁定,导致港口和城市之间功能失调、活力下降。路径依赖理论认为临港企业技术一旦进入某一路径就往往会锁定于此,虽然保证了选择结果的稳定性,但不能保证结果是有效率的。此后企业的发展有2种可能:1)按原有路径发展,异质性不断减弱,专业性不断增强,临港企业的惯常组织程序逐渐僵化,从而出现停滞和衰退;2)通过不断的内生转换与外部整合,依靠内外合力,推动临港企业技术进入新的发展阶段。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在港口城市之间的分布是不平衡的,其创新的速度和类型表现出显著不同。有的港口城市可以实现产业转型升级和经济增长多样化,部分原因在于其对传统临港企业的锁定较少,而其他港口城市则有可能因为强力的锁定现象,阻塞了必要的技术更新。港口城市如果可以生成处于生命周期初期的产业,则可以保持连续增长;而如果港口城市只拥有锁定在产品生命周期成熟阶段的产业,则将经历相对衰退。若要摆脱临港企业技术升级的路径依赖问题,需要着力挖掘临港区位除承载运量大、运输成本低等之外的其他优势,例如靠近国际市场、开放度高、交货期短、市场反应迅速等,增强临港地理区位对高端产业技术的吸附力,打破港口与原有临港企业之间的相互绑定,提升双方的共生质量。

演化经济地理学一直将技术的产生和传播视为路径演化的核心,将机会和外来冲击视为新路径创建的源头(让·博西玛 等,2016)。若将路径依赖视为“随机事件”或“历史偶然”,则会忽视新技术作为行为成效的主动性,弱化临港企业直接决策的结果。尽管新技术路径的形成是不确定的,临港企业和港口城市也无法掩盖主动事先选择和创造性部署已有资源的作用。港口城市的地方性条件在临港企业衍生和新技术路径创造时具有重要作用,这就要求临港企业积极调动当地特色资源以实现突破。由此可知,新技术路径既受外界影响,又具有较强的能动性。临港企业可以通过技术搜寻和重置,将原有技术能力转换重组为新技术路径的基础。而新技术路径的形成发生在随机因素和有意识创造之间,所以企业转型升级探索期间,多条新路径之间可能会出现竞争关系,或是因共同发起制度变革而形成支持性关系(Frangenheim et al., 2020)。临港企业的新技术路径形成需要通过内外合力共同作用,从而推动企业进入更高的发展阶段。

3.4 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对港口城市产业发展路径的影响:国内外实例

临港企业的整体技术水平和定位基本决定了其所在母城的产业层级,典型港口城市的产业发展路径主要依赖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方向和速度,已有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能影响港口城市的转型升级,而港口城市的产业多样化发展则更多依靠于新企业进入带来的新技术门类。

传统临港产业往往是国内外多数港口城市的产业主体。对于这种情况,德国汉堡市积极探索新的产业发展路径,推进高科技产业园区建设,旨在促使传统临港工业向高技术产业置换。汉堡市通过港口新城建设等城市更新措施,为高端服务业集聚提供了完善的城市环境和配套设施,高端航运服务逐步替代仓储等传统的临港服务业门类。在产业总体战略方面,汉堡市先后提出培育包括传媒、航空等在内的8个新兴产业集群,使得当地以造船、石化等为主体的传统临港产业向技术含量更高的多元产业体系演化。汉堡市的临港企业技术创新强调产业间的互联互通,通过搭建产业间的桥梁推动技术要素的流转。汉堡市被欧盟委员会选定为6个集群示范区之一,并在内部建设研究与创新园区(F&I),形成浓厚的技术创新氛围,促进新技术在临港企业之间的渗透(王列辉 等,2021)。

与汉堡相似,上海的临港产业也是长期以钢铁、汽车、化工等为主体。近年来,上海正在规划建设成为世界一流的科技创新中心,一方面旨在促进传统优势临港产业的科创赋能及效率提升,另一方面是为了充分把握区位机会窗口,力推高附加值的芯片、航空、生物医药等新兴产业集群,从而形成外源性创新要素吸引与内生性创新基础传承相结合的技术变迁综合路径。后发的中等港口城市——山东日照,目前是以钢铁、汽车、粮油、纸浆等为临港产业的主导,在其培育新兴产业、推动新旧动能转换的过程中,虽然也在大力引入现代物流、数字经济等技术领域,但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重点更多还是集中在现有企业的技术升级方面,例如港口绿色集疏运框架下的全封闭煤炭输送管带机、敞顶集装箱、纸浆“公转水”运输专线等。

演化经济地理学的路径依赖理论视角解释了各地域临港企业的技术差异及其持续性,诠释了港口城市必须依靠内外合力的作用才能解锁对某类重点临港产业的依赖。从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影响港口城市产业转型发展的国内外实例看,临港企业会受其所在港口城市的规模大小影响,特别是在中国。郭建科等(2022)指出沿海港口物流网络层级结构明显,港口城市的地位呈现核心、次核心、一般和边缘等不同级别。更大体量的港口城市会有更强的高端要素吸引力,能更好地吸引人才和技术流入,脱离对传统临港产业的依赖,进入高新产业发展平台的机会更多。相对地,较小的港口城市优势不明显,摆脱原有路径羁绊的难度更大。因此,中心港口城市的临港企业应该定位于更高、更新的技术目标,通过新企业的进入,着力突破高端产业的发展壁垒;而外围的中小港口城市则应在中短期主要定位于现有临港企业的技术进步,通过低碳化、智慧化等技术手段推动企业高质量发展。

演化经济地理学的3个主要理论基础从各自的视角观察和阐释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机制,可以分别解决递进的科学问题(图5)。前文从理论视角与科学问题的依次对应关系出发,首先,基于广义达尔文主义的微观视角,模拟呈现技术多样化的临港企业进入和退出市场的过程;然后,基于复杂性理论的中观视角,探讨“认知邻近”和港口城市对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影响;最后,基于路径依赖理论的宏观视角,审视临港企业技术差异的来源和技术路径的锁定。

图5 三个理论视角与科学问题的对应关系Fig.5 The correspond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three theoretical perspectives and scientific problems

4 结论与展望

4.1 结论

1)演化经济地理学提供了“更现实”的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研究方法,演化分析框架提供的不仅是描述性的隐喻,而是可以呈现临港企业技术的空间机制,为多样性、搜寻、选择、锁定等作用提供解释。广义达尔文主义探讨异质种群如何透过相互作用而演变,复杂性理论关注多样化的创造,路径依赖理论强调已有信息和知识的影响力,这都为审视临港企业技术变迁提供了有效的视角。

2)临港企业技术的时空演化是通过新企业的进入、原有企业的退出和现有企业的技术重置来共同展现的。广义达尔文主义既可以拟合微观单元的演化轨迹、又可以发掘整体的特征规律,将港口城市内的演化和港口城市间的演化联合起来(相当于生物种群内的变化和种群间的变化)。临港企业的平均技术水平会随着时间推移分阶段递进,从而形成和重塑港口城市的产业技术框架。

3)在作为复杂系统的港口城市内部,临港企业的技术行为由内生惯例、搜寻和外部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共同决定。在有限理性的前提下,各类临港企业的不同特质会影响个体的技术选择,其未必能设定最优轨迹。具有多样化产业门类和技术路径的港口城市适应性更强,有助于抵消市场波动,港口城市在专业化、短暂快速增长与多样性、长期适应之间,需进行权衡取舍。

4)临港企业技术变迁受前期偶然事件和路径依赖累积的综合影响,其技术决策不仅取决于港口城市间的价格差异(新古典理论)和制度差异(制度理论),还取决于特定历史因素。临港企业的技术方案能反映过去的选择,也影响今后的发展,路径依赖思想揭示了临港企业技术差异的持续存在,解释了港口城市会被锁定于某种产业技术类别的现象。

4.2 展望

经济地理学早已使用过演化分析方法,却主要是运用历史描述观点,并未出于经济地理学的目的来解构和重构概念。演化经济地理学可以从技术变迁角度分析区域产业演替(贺灿飞 等,2022),由广义达尔文主义等形成的初步理论架构是不同视角的集成,对于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解析还需结合多视角进一步整合,才能更清晰地揭示临港企业技术变迁的复杂作用,正确认知演化的动力和方向。

虽然临港企业的技术变迁具有路径依赖性,但历史并不是线性的,在内外部环境持续变更的情况下,对于历史影响的估量也要适度。演化经济地理学侧重揭示历史如何塑造新路径,但对于期望和愿景的力量却重视不够,实际上理解发展过程需同时面向过去和未来。演化经济地理学研究正从注重寻根式的产业空间演化转向针对不确定性的调适(刘志高 等,2016),从关注静态制度环境对技术变迁的影响转向充分考虑市场主体的行动是如何适应和改变制度的(苏灿 等,2021),为此,未来需更加关注临港企业与制度环境的协同演化。另外,演化经济地理学一直将技术变迁理解为主要由企业驱动的知识重组,但该过程实际上是由不同类型主体共同决定的,非企业行为者(研发院所、政府部门、中介机构等)在临港企业技术变迁中也发挥重要作用。未来需超越以企业为中心的技术变迁解释,更全面地认识其他参与角色的特征及其如何与港口城市相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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