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时期,伴随着中国国门打开,西方文化开始风行于当时的上层社会。张德彝作为清政府第一批派西方考察游历出访员之一,其笔下游记以华人视角,直观记录了中国人接触西方音乐、风俗等最初反应。继1865年,十八岁的张德彝初次踏出国门撰写《航海述奇》后,他又先后四次出国“开眼看世界”,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随罗丰禄前往伦敦,到驻英使馆任参赞,一如前五次出国随记,在英国任职的三年里他完成了《六述奇》的编撰。依张德彝所说“烛其微,翔其实,非旦夕之功 也”[5]7,《六述奇》终是一部“述奇”,笔者看来,不同于“前五记”单纯述其所见,《六述奇》的记闻已有一些新意。在音乐方面,虽《六述奇》中记录的英国音乐文化不可抵西方全貌,然窥一斑而知全豹,对于当时西方音乐的构成有较为详细的描写。本文通过分析张德彝笔下的音乐闻录,探赜《六述奇》中的音乐活动。
【关键词】张德彝;《六述奇》;西方音乐;戏剧
【中图分类号】J63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9-0056-04
一、《六述奇》中音乐活动类别
张德彝在赴英国的三年里,参加了不少非职务性社交活动,记录了当时西方民众的音乐活动轨迹。笔者按性质将活动大致分为三类,即:家庭性音乐活动、社交性音乐活动、仪式性音乐活动。
(一)家庭性音乐活动
家庭性音乐活动多由公使世爵夫人或夫妻俩共同举办,一般以请茶会最为常见,也有专门邀请乐队在家演奏以供聆听的纯音乐会。“家庭性”顾名思义,即是在举办者的住宅内进行活动,主人邀亲朋好友一同共品美食、欣赏音乐,或自娱自乐,主客自持乐器、自弹自唱,兴起时翩翩起舞。与正式社交场合不同,此类音乐活动举办目的在于举办者单纯分享音乐、营造轻松愉悦的氛围。如:
“六月十四日……赴世爵皮尔森夫人家茶会,入内登楼……设有乐兵布帐……继而回入大厅。内正面一人鼓琴,前陈金椅十行,客坐逾百,听男女各歌一曲。”[2]43
“(七月)十二日……伦敦每冬固有茶会……会名不同,如书卷茶会……奏乐茶会……凡请奏乐茶会者,须女主善鼓琴。客到后,各给纸笔。主人则一弹再鼓,客则各书所奏系何曲,属何谱。鼓毕,查验各纸,其能多知者得赠。”[2]49伦敦人喜好茶会,茶会中奏乐已成西俗。
“十一月二十七日……林琴苏本甲午科文举人,同事二年余,惟闻其呻毕、畅谈。今日晚餐后,忽闻其唱二簧,声调清雅,亦我国文人学士之豪性处也。又星使之两少君,自还来游历多处后,不知其所见之机器格致微知一二否,惟见其上下楼随步歌唱英曲,四肢作跳舞状,较前进步益多矣。”[2]54张德彝与同僚兴盛所致,亦入乡随俗运用歌舞自娱自乐。
(二)社交性音乐活动
相比家庭性音乐活动,社交性音乐活动举办规模大、邀请范围广、对待宾客礼仪也更为正式。其举办者多为皇室贵族,一般在宫内举行舞会与音乐会作为活动内容,抑或者由举办者邀请宾客至戲园观戏进行娱乐活动。
“正月十三日……携荣骅乘车赴阿布拉戏园观剧,此园重加修理……其它七节,无非作乐,男女歌曲……下楼则大戏开……惟其楼房,多似亚洲者。大戏演毕,另有五女登台歌唱,连歌三曲,三换衣装。曲既清妙,衣亦鲜洁……”[2]47此处描述了张德彝携子荣骅赴邀请去伦敦“阿兰布拉戏园”观剧,其后还有前往卜静宫听音乐会的活动:“五月初二……乘车入卜静宫听乐,男女入宫者约千余人。太子王妃等到后,众随列座,规模如前,无须再述。其男女歌曲者,中有初学之女名阿苏三者,声调幽雅,转簧敲玉,妮妮移人。有最著名之妇名诺的喀者,歌声雄猛,虎啸龙吟,闻之令人掩耳。而众以为精,亦奇矣。”[2]47
在社交性活动中,“音乐”更多是作为宴会的佐料而存在,“社交”则是这类音乐活动的真正目的。
(三)仪式性音乐活动
不可否认的是,西方音乐的发展与西方宗教息息相关。自16世纪以来,英国作为基督教国家,教派却极为复杂,除了获得国家认可的国教(圣公会)之外,还存在着各种教派,譬如苏格兰的长老教、英格兰和威尔士的新教、浸礼会等。张德彝在日记中记录:
“十一月十二日……记昨夜寅正,忽有乐工楼下奏乐,梦中惊醒。倾耳听之,幽雅异常,作毕两节即去。半点钟后,复闻其声,顺风悠扬自他处来。今日讯诸土人,据云是为伦敦旧俗,每于天主降生节前三个礼拜,各礼拜六夜,乐工通城盘绕奏乐……四面乡间甚多,且有歌曲者,竟有绕富家之楼,四面歌唱,以冀届期多获赏赉云。”[2]45
19世纪英国伦敦有这样的宗教习俗,每年天主降生节前三个礼拜,各周六、周日晚上演奏宗教音乐。19世纪后期的英国经历了国教派和非国教派的改革,纷争暂时得以平息。宗教慰藉着英国百姓的灵魂,仪式性音乐活动成为英国民众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
二、《六述奇》中音乐活动场置
西方好戏剧已形成一种风尚,观剧是西方大众休闲娱乐的不二之选。英国尤甚,张德彝在《六述奇》中形容“伦敦有大小戏园乐馆六十馀处”[5]536。其实,早在19世纪初期,以吉尔伯特的“社会问题剧”为前奏的戏剧复兴在19世纪90年代达到高潮。伴随着王尔德、萧伯纳的登台,喜剧作品的出现迎来了19世纪末戏剧复兴的最大盛况,张德彝1897年赴英伦,看到的正是这幅景象。针对伦敦音乐活动最热闹的场所——伦敦戏园,笔者将从戏园外置、内制及表演三方面进行论述。
(一)戏园外置
戏园外置方面,张德彝主要从建筑大小、形状、材质,戏园布局及容客量等方面进行了描述。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
“(戏园)大者如南堪兴坦之阿拉柏堂,其地基作棚圆形,内正面立大风琴,琴前一月牙形乐台,容坐乐工二百;台前一卵形平地,日阿来那,义乃场也,中分走路作幕形,于十二空中容人七百九十四;此外左右与前三面,除七条上下道外,分座十层,层层稍高,共坐一千三百四十人:再上包厢三圈,其头层三十六间,第二层四十四间,第三层四十八间,三层愈上稍小,共计一百二十八间,容人约五百馀;再上则散座八圈,共容人一千七百八十六。统计此堂上下坐人及乐工共四千六百二十馀人。”[2]54
(二)戏园内制
戏园内制方面,张德彝也记录了入场讲究礼仪、对宾客穿着有要求、有等次之分:“凡观刷者之坐包厢、司安喇(二等)、巴勒间呢(三等)、得蕾斯色尔克(亦三等),男子皆须礼服,戴高帽着燕翅衣戴白手套。妇女敞胸露肩不准戴帽;虽坐庇特(六等)者,男亦须高帽,妇女虽不袒露胸肩,亦不准戴帽;因近上等客也。”[5]539
此外,他还介绍了戏园的票价:“西国戏因座价昂贵,较中国北京者每座加四十徐倍,其故不仅因楼房璀璨灯烛辉煌也,盖国中执事各人之工价接礼拜所得,较中国戏园中人按月所得者,恐加由数十倍至一二百倍耳……虽立门外代人唤车之幼童,每礼拜尚得由七八先令至一钞,合纹银由三四两至七八两,其处处奢费也可知矣。”[5]443
张德彝感慨西戏票价昂贵,是中戏票价的几十倍之多,工人费用不同于中国按月发放,而是按周结算,又道:“西俗演一新戏,在一城中朝夕演之,必持观者人少,而后移改他城。查此戏未闻始自某年月日,而自去冬十二月至今已十阅月矣,依然朝夕观者如蚁,足供本班本园之所赚,演者不烦而听者不厌,岂中国之剧所可同年而语也。”[5]504他认为西方戏剧与中国戏曲不同,西方戏剧即使在不同城市上演同一个剧目,赚取费用也是绰绰有余。工人费用与票价虽然昂贵,但戏园仍可以自给自足。
(三)剧情表演
在表演方面,张德彝通过观看舞台道具布局、演员角色着装、剧目剧情等演出概况,依次记载所见。例如:
“十一月二十四日……现在敖斯佛街南笛音巷之洛亚的戏园内,演新戏一班,系上月中旬由美国旧金山来此者……今晚往观……园不甚大,容坐千人。台前乐工十二,戌刻开场,所演华戏一出,名曰《天神与猫》。男女优伶,实皆美国人,而装扮粤人之在旧金山者,乃一巨商名胡庆,伊子胡祺,年五六岁……胡庆失子后,屡次拷打花桂。花桂悔惧无法,抱衣逃去。此戏虽系洋人装做,而一切打扮态状,男女无不与粤人同。此后洋戏一出,分四节,乃一贫医之呆婶,爱医生欲嫁之,而医生亦尝以此言戏许之。迫医生觅得佳偶,涓吉成礼,婶竟呜呜饮泣,抑郁而死。男女各优伶所做颇好,亦多可笑之处。”[2]45-46
日记描述了戏园的名称、地址,记叙戏园形制大小、客流量与开场时间,介绍今晚剧目后,总体概述剧情内容。当时,张德彝观看的“华戏”《天神与猫》,是由美国戏班演出的弗纳尔德创作的戏剧版本,由美国演员扮演剧中广东人角色,演绎了恶棍秦芳为贪图财产、觊觎美色犯下罪恶,最终自食恶果的闹剧。对于剧情之复杂曲折,张德彝在日记中花费了极大笔墨来描述。
光绪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张德彝在“沙佛太斯百里园”观戏,他记录道:
“十二月十四日……入沙佛太斯百里园观剧。园不大,容座千余。所演名曰纽约美景,男女优伶皆美国人。戏分两节,头节中有中国新年,扮有中国四男三女,衣装似是而非。沿街满悬五彩花灯,铺店有中国酒肆二,男女歌舞,当称闹热。其他无非男女調情,嫌贫爱富。道场幼女数十,妖美者二三而已。景致一切与他园大同小异.无须琐述……”[2]50-51
不同于“华戏”《天神与猫》,《纽约美景》是当地戏剧的产物,剧中场景模拟中国新年,中国人角色仍由美国演员扮演。对于此剧,张德彝一反常态,并没有详细记录戏剧内容,认为剧中“衣装似是而非”,皆“男女调情,嫌贫爱富”的桥段,寥寥两笔,无须琐述。西方戏剧中中国元素的出现不代表着真正的中国形象,但戏剧中塑造的中国角色无疑是西国西方群众对古老中国臆想的投射。晚清时期的中国,初出国门,对于达到真正意义上的中西文化交流,任重而道远。
三、《六述奇》中西洋乐器记录
张德彝在游记中记录的西洋乐器精美而精巧,据斌椿《乘搓笔记》的说法则是“乐器形状奇诡”。张德彝笔下描述的乐器,外到形状材质、大小长短,内至发出声效给予人的聆听感受皆有所述。以华人视角初次接触西洋乐器的撰写者,会不自觉地将西洋乐器与中国乐器联系起来甚至相较而论,如《六述奇》中,张德彝将西洋乐器冠以中国乐器名称,用“喇叭”“笛箫”“筚篥”等名称来称呼。这种无意识地将西洋乐器“中国化”的举动,是将相似事物对应在西方文化上的投射。如:
“六月十五日……赴美国公使海埃夫人之茶会……楼下乐兵一部……赴世爵寇斯敦夫人家茶会。其楼上正间北面设一小木台,高盈尺,前列鲜花一横。台旁一琴,台前横列金椅三行,客人数十。先一男立其上,道白清唱,口齿伶俐,句句令人捧腹。又以双手玩一小琴,琴形六角,周约尺半,中连皮简作灯笼形,两端以木作六角,每角一音。角面有孔,孔上有盖,往来鼓气,随韵以指按盖,声自吹出。其人以之效声,粗细如意,如鸡鸣声、犬吠声、蟋蟀声、吉了声、风琴声、铜钟声,洗耳静听真伪难辨。又一女歌曲,式歌且舞,喉音宛转、中兼能改声变调,乃竟改一日本曲,一中国曲。”[2]43
日记中记录的正是欧美传统乐器,六角手风琴。张德彝从外部描述琴的大小、形状、制作材料,再到乐器发出的声音,一一叙述。
“……台前正面悬一小鼓,左右横大小觱篥各一串。对面案边左列小钟,右置喇叭。台左另一方小台,上设风琴,琴上立鼓,鼓左右二号筒及大小铙钹等,琴前立架挂锣。乃一人名柯拉玛者鼓琴,手按脚踏,按谱奏乐。能使台前者、案边者、琴上者、琴前者,鲍革木金,各器齐鸣。响泉韵馨,简简筝筝,洋洋盈耳,盖皆赖电气也。”[2]44-45
此番描述的是欧洲大型键盘乐器,管风琴。张德彝在记录中用“鼓”“觱篥”“喇叭”“铙”“钹”“锣”来形容管风琴的组成部分音管、音栓、轨杆机等。又如:“十七日……牙医约至其家看留音器——佛诺格喇夫。乃一木架高三尺余者,外罩红毡,内藏关键,架上亦有关键,架下横一轴。外出有喷声筒,敞口如喇叭,弯长一尺,口粗亦如之。或曲或乐,备留一蜡空筒内。筒周五寸,长四寸,蜡厚三分。各上标有曲乐之名,欲听某乐或曲,即选其筒套于轴头。架下上弦则轴转,轴转而筒同随转。轴旁有齿,筒触齿则声自喷出,与八音盒同。音调较前在柏林听者,尤觉清利洪亮。盖他时创始,今方齐备也。西人制器,进而愈精,往往类似。”[2]48
日记中,张德彝描述了留声机的外形、大小长短、材质、播放方式,以及给人的聆听感受“与八音盒同”等。他感慨,在英国再次看到留声机,发现其音色较前期大有改善,不禁钦佩西方制作机器的技术精湛与升级完备速度之快。
四、结论
在考察游历期间,由于活动性质不同,张德彝的见闻录中记载了不同形态的西方音乐。作为晚清使者,凭借这一特殊的文化身份,他能够设身处地地一睹西方音乐活动的“庐山真面目”。本文通过对《六述奇》的研究,跟随张德彝一同探究了晚清时期华人视角下的西方音乐活动,从活动类别、活动场置、西乐记录等方面探索了英国民众的音乐轨迹与日常生活。
张德彝一生八次出国,丰富的出使经历让他留下了二百万余字的记录,其中不乏所见所闻所感,无论大小,事无巨细一律记录在册。他在游历中不自觉地追寻中国语境下与西方相似的音樂活动,既是中西音乐文化之比较的存在,亦是“开眼看世界”后“洋为中用”意识的觉醒。张德彝无疑是最早接触西方音乐,也是最早接触西方世界的中国人之一。他的见闻录,不仅代表着张德彝自身,同时也代表着中国的视野。
虽然将见闻录作为史料考证,具有作者的主观性与不确定性,但张德彝的笔下内容、视野却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密不可分。就音乐学而言,域外见闻记录了中国近代接触最早的西方音乐文化,是当代学者研究和再现晚清西洋音乐的珍贵资料,值得进行深层次的挖掘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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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玥言(1999-),女,汉族,江西南昌人,硕士,江西师范大学音乐学院音乐与舞蹈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外音乐比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