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湖州竹枝词是书写地域文化与描摹人文风物的典型乡邦文献,其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在生活书写上,湖州竹枝词通过对于湖地居民日常生活的记录,勾勒出了枕流傍湾的水乡画卷与家家织经的蚕乡图景。在民风民俗方面,湖州竹枝词详尽记述了包括求子、婚嫁、疾病与丧葬习俗在内的人生礼俗以及一年四时的时岁节庆习俗。竹枝词发展至明清之际,在形制上由原先的单首创作演变为大篇幅的联章组诗,在内容上多添加诗注并征引文献以阐析诗歌意旨,在写作意图上也展现出自觉的存史意识,呈现出显著的方志化趋势,具有“偶补山墟记后闻”的补史功用。湖州竹枝词为后世研究近世湖州文化、社会与风俗的历史变迁提供大量的珍贵的一手文献,是研究近世湖州不可多得的“活化石”。
【关键词】湖州;竹枝词;生活图景;风俗习尚;补史功用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9-00016-08
竹枝词亦称“竹枝歌”“竹枝曲”,是中国诗歌体裁中的一个独特分支。晚清学者林相棠在为冯雨田《佛山竹枝词》所作序言中曾论述竹枝词的缘起,“《诗》以三百篇为宗,至唐而称盛。凡言情绘景,各已登峰造极,后人何用蹈其蹊径?惟《竹枝词》一格,描写方言谚语,风土人情,于天趣性灵,兼而有之。洵足别开生面”[1]223,指出竹枝词的创作秉承了《诗经》所开创的纪实民歌传统。
上溯其脉,竹枝词最早发源于巴渝地区,初为带有祭祀与舞蹈功能的民歌。中唐年间,诗人刘禹锡谪居夔州后,在二十三年间深入了解当地竹枝词并将其同诗歌创作相结合,极大地推动了竹枝词的雅化,一时名动诗坛,竹枝词创作自此蔚为大观。至元代,竹枝词的表演与演唱功能业已式微,而以记录风土为主,并在清代发展至顶峰。
元代杨维桢在其颇负盛名的《西湖竹枝集》序言中曾评价竹枝词:“其山水之胜,人物之庶,风俗之富,时代之殊,一寓于词,各见其意。”[2]58足见竹枝词记录题材之广泛。竹枝词以其对民间生活的详细记载,被誉为“记录一个时代和浓缩社会生活的文化活化石”,在研究地区人文风物与百业民情方面具有斐然可观的文献价值。
“江表大郡,吴兴为一,其英灵所诞,山泽所通,舟车所会,物土所产,雄于楚越。”[3]卷46,1654湖州居东南形胜之地,山水清远有致,人文焕乎为盛。自楚国春申君黄歇置菰城始,已有两千三百年建城史,人文渊薮,古韵悠长,信为“吴越古邦”“东南望郡”。
历代湖州文人在生产生活中也创作出大量竹枝词,为湖州的历史文化研究提供了广泛的素材。然而,当下学界对于湖州竹枝词的研究仍然较为薄弱,已有的诗歌研究专著多侧重于对知名文人及其经典诗歌的研究①,尚未见有学者对于湖州竹枝词进行系统整理与校勘,亦未见湖州竹枝词相关的论文或论著。
有鉴于此,本文以湖州竹枝词为研究对象,基于2007年北京出版社出版的丘良任主编的《中华竹枝词全编》第四卷,将内容涉及湖州的竹枝词全部纳入收集范畴,共整理得76首湖州竹枝词,并通过文本分析,探赜其中所呈现的生活图景与风俗习尚,现将浅见于下文,兹以求证于方家。
一、水乡蚕韵:
湖州竹枝词勾勒的生活图景
(一)枕流傍湾的水乡画卷
太湖之滨的湖州河流纵横,漾荡甚多,素有“水乡泽国”之誉。“苕溪萦转霅溪清”[4]433,苕溪与霅溪是湖州境内的两条主要河流,二溪源出天目山,同合溪、泗安溪等长兴水系一道流入平缓的太湖平原,散作千湖万港,构造出湖乡“水傍太湖分港流”[5]卷278,11633的独特景观。而湖漾密布、河网纵横的水乡环境,直接反映于竹枝词中,就体现在对于船的称呼种类众多。
对于较小的船,称“瓜皮小舟”“小舠”“艇子”或“舴艋舟”。对于较大的船,可称“大沙飞”。对于装饰较为华丽的船,则称“木兰舟”“青雀舫”“画舫兰桡”“青帘舫”“兰舠”。此外还有观景功能的“游山船”、官府采伐木料的“采木船”、普通渔民的“打鱼船”、清明后一日开的“笋船”、河渡处的“渡头船”、织里的“卖书船”等,水路交通工具名称的多样性已然从侧面印证了水陆交通之发达。
河网纵横的湖乡环境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西吴居民“以舟楫为舆马”[5]卷262,10706的生活方式。元代郭翼《欸乃歌词》自序曰:“吴兴卜者浮舟为家,邀游往来,具能道山水之胜。”[4]796湖乡居民的日常生活与舟船关系十分密切。清代朱柴《若溪竹枝词》云:“侬家家住曲塘口,打桨郎归路不迷。”[4]505清徐倬《竹枝词》亦有“身在木兰舟上住,往来湖北又湖南”[4]381句,此“湖”当指太湖,可见居民“以船为车,以楫为马”[5]卷99,4055的生活方式。又如,《欸乃歌词》的“城东城西杨柳多,女郎不唱本乡歌”[4]796则通过水上游者不语本乡方言的侧面描写,凸显了湖州与江南其他城市之间水路联系的密切,居民经由水路得以便捷地往来于各地之间。通过密如蛛丝的水道,江南各地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湖州地处三吴腹地,襟江带湖,气候温润,自古民康物阜,河湖中多样的水产也成为湖州水乡生活图景的重要构成部分,描绘湖州丰饶物产的诗句在湖州竹枝词中俯拾皆是。
春季首推为湖州的桃花鳜,得名于烟波钓徒张志和“桃花流水鱖鱼肥”之名句。施浴升《竹枝词》中有“夕阳影里渔榔急,三月桃花泛鳜鱼”[4]387句,亦记录了三月桃花盛开时节的鳜鱼。
夏日为逆鱼的时节,清代蒋清瑞的《吴兴竹枝词》:“溪头多少捕鱼船,放出南风近午天。共说此乡风味好,鳜鱼卖过逆鱼鲜。”[4]439与清代郎葆辰的《碧浪湖竹枝词》:“湖头一夜黄梅雨,顺水中流捉逆鱼。”[4]881均记载了黄梅时节的渔民在水流中捕获逆鱼的场景。《前溪逸志》记载:“盛夏梅雨大水时至,鱼逆水而上,始自太湖溯余不溪,西逆武康之塘泾、巽陡门、杨坟,又西逆余杭之安溪、瓶宻,凡二百余里,与水逆争,故曰逆也”,其鱼“骨软味廿,子尤香烈”[6]卷33,1219。
这一时节的时里白也是人们喜爱的对象。“黄梅雨后打鱼忙,船尾船头立两行。网一双时时里白,纤纤切玉劝郎尝。”[4]885所谓“时里白”,厉荃《事物异名录》引《避暑录》云:“太湖之白鱼冠天下,梅后十有五日入时,于时白鱼最盛,谓之时里白。”[7]卷38,820
及至秋季,湖乡的稻蟹与鲫鱼日渐肥美。清代雷门《碧浪湖棹歌》的“秋水也如春水满,苹花香里鲫鱼多”[4]883,描绘了在秋季花香中渔民捕获鲫鱼的场景。湖州稻蟹也颇负盛名,《弘治湖州府志》曰:“蟹九月、十月间甚肥而味美。谚云:十月雄,闘大虫。”[8]卷8,163清代严昌钰《吴兴竹枝词》则有“稻蟹初登兴倍添,持来郎却畏锋铦”[4]442之句,在夫妻间日常调侃中写出了稻蟹丰收之喜。悠然闲适的水居生活方式与丰裕充盈的水产资源,在湖州竹枝词中勾勒出一番别有水乡韵味的霅上渔家光景。
(二)家家织经的蚕乡图景
湖州地区是中国最古老的丝绸产区之一,据钱山漾出土文物表明,湖地先民在四千多年前就已从事植桑、养蚕与缫丝,此后代代相沿。
魏晋时期,吴兴郡以武康丝名冠天下。到了宋代,谈钥《嘉泰吴兴志》指出湖丝已“遍天下”。及至明清,湖州成为全国丝绸的中心区域,南浔辑里丝声名鹊起,湖绉与绫绢名扬天下。《沈氏农书》曾描写归安县琏市的丝织业:“男耕女织,农家本务,况在本地,家家织经。”[9]84清代诗人董蠡舟在《蚕桑乐府》中称赞:“蚕事吾湖独盛,一郡之中,尤以南浔为甲。”[10]卷1,12足见湖乡蚕桑业的繁盛,而这在湖州竹枝词中得到了详备的描写。
湖地居民对于养蚕极为重视,《湖蚕述》有云:“湖人尤以为先务,其生计所资,视田几过之”,并且“为时促而用力倍劳,视慈母之护婴儿,殆有甚焉”[10]卷1,5。明代孙一元《竹枝词》也有:“郎到家时春正忙,愿郎看蚕奴采桑。去年蚕死犹自可,今年蚕死愁杀郎。”[4]373
究其原因,这种重视态度与蚕自身的脆弱性以及其对环境的敏感性存在着密切关联。“俗称蚕为忧虫……蚕之病,每中于忽微,为人所不及觉”[11]卷下,55,蚕的吐丝对环境要求颇高,温度或湿度一旦变动,都可能会影响其生长与吐丝,乃至造成死亡。清周煌的《吴兴蚕词》云:“戢戢声中听转希,可怜肠断不胜饥。小姑新妇银弯脱,赢得砧刀快似飞。”[4]447其注云:“束稿为砧,剉细叶如缕饲之,稍饥,即谓之断丝肠。”[4]447有鉴于斯,“山乡以蚕桑为岁计”[12]卷20,355的湖地蚕民对于蚕“必加意调护,以杜其病”[11]卷下,55。清人胡耕青《竹枝词》有“冒雨条桑敢略迟,人饥不顾顾蚕饥”[4]386句。清代蒋清瑞《吴兴竹枝词》亦云:“连番谷雨报花残,浴种归来护种难。妾自爱蚕如爱子,怕他热也怕他寒。”[4]438湖人爱蚕之心、护蚕之切于斯可见。
随着本地蚕桑业的发展,湖民在实践中也演化出了一套成熟的养蚕流程。前文“连番谷雨报花残,浴种归来护种难”[4]438中即包含浴种与护种两道程序。浴种近似给蚕洗澡,借此以淘汰低劣蚕种,湖俗以农历十二月十二为蚕生日,是日乡民需浴种。宋应星《天工开物·乃服》记载:“凡蚕用浴法,惟嘉、湖两郡。湖多用天露、石灰,嘉多用盐卤水。每蚕纸一张,盐仓走出卤水二升,掺水于盂内,纸浮其面(石灰仿此)。逢腊月十二即浸浴,至二十四,计十二日,周即漉起,用微火烘干。从此珍重箱匣中,半点风湿不受,直待清明抱产。”[13]卷上,29
而护种则是把以旧棉絮包裹蚕种,置于胸口借以催青蚕种的手段,《农政全书》云:“清明之晓,则棉纸裹之,藏于橱之内”[14]卷31,853,是为护种。浴种与护种之后,湖乡还有稍叶与摊乌的流程。《吴兴蚕词》曰:“已从蚕国见蠕蠕,市叶稍来得现无。认取床头堆个个,鹅毛新刷有摊乌。”[4]447所谓稍叶是一种桑叶买卖行为,根据周氏自注:“凡叶二十斤为一个,有余则卖,不足则买,谓之稍叶。稍叶有现有赊。”[4]447朱国桢《涌幢小品》言:“湖之畜蚕者多自栽桑,不则预租别姓之桑,俗称‘秒叶。”[15]卷2,47其中“秒叶”即为稍叶。
蚕在幼虫时期需要经过三眠三起的阶段,对此,湖地居民有特别的称谓加以形容。《吴兴蚕词》曰:“才到三眠半月强,即时懒意满筠筐。一篝灯焰青如许,长伴香闺照缭娘。”[4]447其注云:“蚕将眠少食,曰红懒思,有食娘、起娘、缭娘之名。繚娘者,将熟欲作茧者也。”[4]447其中对将眠不食的蚕为“红懒思”,勤食的称“食娘”,眠起者谓“起娘”,而将要作茧的即为“缭娘”。
在广泛的桑蚕饲养的基础上,湖乡也形成了一系列与蚕事有关的社会习尚。
每年冬季,湖乡有照田蚕的传统祈年习俗。蒋清瑞《吴兴竹枝词》曰:“轻冰小雪已冬三,再祝年丰酒醉酣。百尺竿悬灯数点,昏黄处处照田蚕。”[4]439关于其具体时间,《菰城文献》言:“除夜田间燃长炬,名‘照田蚕。”[16]卷13,434《西吴蚕略》则曰:“元宵正及照田蚕。”[17]卷下,35相传是日为蚕神嫘祖的生日,因此便成了百姓祭祀“蚕神”的日子,“湖州各乡邨人岁时晚闲,以竹苇杂他草木,束为一大炬,若庭燎燃举火然”[18]卷27,640,旨在祈求来年田之稻谷和蚕之茧丝丰收,而根据观察到的灯火颜色可以判断一年的丰歉。
在清明时节,湖地有祛蚕崇的活动。《吴兴蚕词》云:“好是风风雨雨天,清明时节闹桑田。青螺白虎刚饲罢,留得灰弓月样圆。”[4]447湖州蚕农认为有妖邪恶煞妨害养蚕,而设法驱赶它即为“祛蚕崇”。旧时俗传病蚕名“青娘”,灵魂躲于螺蛳壳内。因此“清明节育蚕之家设祭,又食螺,谓之挑青”[4]447,挑青食螺后“青娘”即无处寄托。此外又相传白虎星是威胁蚕虫的恶煞,故“门前用石灰画弯弓之状”[4]447,恐吓其不敢接近,谓之赶白虎。
在三月下旬,湖地居民还有拜东皇祠的习俗。清雷门的《碧浪湖棹歌》曰:“三月清明节下逢,东皇祠下鼓咚咚。烧香妻伴深深拜,秋稻春蚕一样丰。”[4]882东皇庙会是湖州一带的特色民间节日,于每年三月二十九举行,每值此日,百姓多前往东皇祠祷告。
吴兴在四月有“蚕月知礼”的习俗。清代施浴升《竹枝词》云:“柳叶长时桑叶繁,子规啼罢日黄昏。西吴蚕禁今初起,万室千村尽闭门。”[4]433清谢照《前溪竹枝词》亦云:“禁蚕帖子贴家家,蚕妇关心到物华。三幼功夫犹未足,园中开遍做丝花。”[4]620这些提及了湖州蚕月的蚕禁习俗,明谢肇淛《西吴枝乘》云:“吴兴以四月为蚕月,家家闭户,官府勾摄征收及里閈往来庆吊,皆罢不行,谓之蚕禁。”[5]卷99,4079每至夏歷四月,湖地各户皆都闭门不出,贴“蚕月知礼”或“育蚕”字条于门上以谢客,尤其以蚕出生后,最忌叩门与生人入室。
最后,倘若不幸遭遇蚕灾,湖地也有盆卜的仪式。《吴兴蚕词》云:“去年叶贵不任餐,今岁蚕伤又苦寒。听取吴儿盆卜好,阿娥手引转团团。”[4]447所谓盆卜,即“引蛾布子桑皮纸上,小儿置水盆旋转,祝曰:‘阿蛾转团团,今年去了来明年”[4]447,借此以祈祷明年饲蚕能够更为顺利。
而湖乡蚕民的辛勤劳作也换来了“湖丝冠绝海内”的佳名。蒋清瑞的《吴兴竹枝词》曰:“巧从云锦乞天孙,为道时新花样翻。昨过机坊闻纺织,家家灯火自成村。”[4]436刻画了清季吴兴纺织业之盛,其中也道出了湖丝天下闻名的原因之一也在于能够及时创设时新的式样。当时湖丝在市场上极为畅销。胡耕青《竹枝词》中“巧溪一曲高抬价,估客争收镜面丝”[4]386一句体现了湖州丝绸的抢手,以光如镜面之丝形容湖绫,可见其质量之精,蒋清瑞《吴兴竹枝词》中“绫绉年来价似金,湖庄擅利市成林”[4]439则直写湖州丝绸业之盛。竹枝百咏,使湖州的蚕乡图景得到了多维度的呈现,当使人不禁赞叹湖州无愧为蚕事独盛的丝绸之府。
二、风俗区薮:
湖州竹枝词书写的风俗习尚
(一)人生礼仪习俗
“诞生、成长、死亡是人类自然的发展规律和生命历程。”[19]113所谓人生礼仪习俗,简称人生礼俗,指的是人在一生的几个重要环节所需进行的具有一定仪式性的行为过程。人们在不同的年龄与生活阶段举行一定的仪式和礼仪,借此以使个体的社会属性与价值得到社会认可,从而完成人生的阶段过渡。而这些人生礼俗,包括求子习俗、婚姻习俗、丧葬习俗等,在湖州竹枝词中亦可窥其端倪。
湖乡的求子习俗在清代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中有所记载。“年来心事几回赊,记取乡风定不差。郎想登科须抢虎,侬思抱子要偷瓜。”[4]441其注补充曰:“俗说:‘……妇人于中秋夕至邻舍偷瓜不被人见,可以得子。”[4]441在中国生殖文化中,瓜与生育存在着紧密的关联。究其原因,在形象上,瓜具有与子宫、圆腹与孕育相似的形状表现。而在发音上,“瓜”与造人的“娲”同音,而“瓜”多“籽”,也有“多子”的寓意[20]。
相较于求子习俗,湖州的婚嫁习俗则更多地展现出其独特性,并构成了一套完整的婚俗体系。
在婚前的缔姻环节,湖乡将尚未过门但关系已比较确定的女婿称为“猫脚女婿”。清代沈赤然的《新市竹枝词》有云:“前马无期已入门,频来岂是为盘餐。不知廉底窥堂上,何似屏间凯后轩。”[4]858自注:“缔姻后,婿即登门谒舅姑,恬然饮噉,月或数至,俗谓之猫脚女婿。”[4]858究此称谓的产生原因,是由于愣头小子并无生活经验,自告奋勇帮助老丈人干活却又“毛手毛脚”,故称之“毛脚女婿”,而吴语太湖片中“毛”与“猫”同音,因而有此一称。
结婚过程中,则有发迎酒、迎喜筵、撒青钱、闹房偕等习俗。清代严昌钰《吴兴竹枝词》:“坐筵散后闹房偕,红果青钱拾满怀。郎怕连宵还虐疾,替侬藏过合欢鞋。”[4]445其注解释:“湖俗:婚礼将迎娶设席谓发迎酒,进门后谓迎喜筵;新妇坐床必撒青钱及染红果品满地,任人掇拾;三日内,准本家及亲串子弟年少者闹新房。”[4]445
湖州的婚宴分为发迎酒与迎喜筵两部分,其中发迎酒即为男方迎娶女方时,女家备下接待男家接亲人的宴席,而迎喜筵则为男家所设迎女方入男家门的喜筵。新婚夫妇入洞房坐床,则需要在地上撒满青铜钱与染红的果品任人捡拾。
新婚三日内,还会有本家与亲家子弟闹房。女子新嫁后,还会有双回门的习俗,在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中也有描写。“外堂内室费安排,新嫁娘随夫婿回。休令灶窗得窥见,昏黄时候进门来。”[4]445新娘由娘家入婆家谓之“进门”,由婆家回娘家则为“回门”,而新婚夫妇一同回女方娘家即为“双回门”。而湖乡这一习俗的独特之处在于“忌见烟窗”[4]445。
此外,新嫁女之家过年,还有担年饭的风俗。清严昌钰《吴兴竹枝词》:“今年腊底最匆忙,为有闺中新嫁娘。年饭年糕年菜果,典衣办得女儿箱。”[4]443自注:“湖俗:新嫁女之家过年,须备饭肴、糕果,用几条箱抬送新亲,谓之担年饭。虽贫家亦不能免。”[4]443
西吴地区在对待疾病与丧葬等问题上也形成了颇具自身特色的习俗。
吴越地区尚鬼好祀之风自古盛行,而位于太湖之滨之湖州,其风尤甚。《同治湖州府志》有云:“湖俗信鬼神,好淫祀。”[3]卷29,1090对待疾病,湖乡居民形成了信鬼的祷告习俗,可见诸清代沈赤然的《新市竹枝词》。“六疾生由六气淫,何关鬼魅若相寻?豚蹄送处群儿喜,不在林中即水浔。”[4]858其中包蕴着“淫生六疾”的思想,《左传·昭公元年》曰:“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徵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21]卷41,1384而对待因六气淫而产生的疾病,湖乡百姓则采取了祷告于林莽水次的做法。诗注曰:“俗信鬼,得疾者必具豚酒祷之林莽水次。”[4]858
此外,湖州自唐宋以降百姓崇仰释佛,蔚然成俗,有“浙北佛国”之称,这突出体现于丧葬礼仪之上,表现为人死后诵经与燃油灯的习俗。沈赤然《新市竹枝词》:“人屋纷纷尽女侩,雏娃也在发爵晷。哭声才止经声起,来看高烧百盏灯。”[4]858注曰:“人死后,亲串辄送灯油,并延女僧往其家诵经,或人数不足,即雏娃未剪发者亦与焉。又设大木檠燃油纸灯百盏,望之如火树。”[4]858
(二)时令节庆习俗
古代中国农业社会的特性强调人对于自然时令的适应,从而使得古代先民对于气候与季节的变化颇为敏感,并演化出一套具有自身特色的时令节庆习俗,这些习俗在竹枝词中得到了记载。
关于湖州冬季习俗的记载多与过年相关。蒋清瑞《吴兴竹枝词》的“合门腊祭致诚虔,牲品罗庭鼎袅烟。祝罢平安三献爵,送神一串霸王鞭”[4]439描绘了湖乡的腊祭习俗,即在新舊交接的岁末十二月举行的祭祀。岁末腊月由于处在新旧交接时段,是祭祀比较多的月份,而湖乡的腊祭习俗则有罗列牺牲贡品、列鼎烧香、献爵饮酒、放霸王鞭等。
及至正月初一,人家之间即互相拜访送礼。蒋清瑞《吴兴竹枝词》:“宜春帖子贴门高,簇簇衣冠贺节劳。微礼新正相馈送,风菱福橘过年糕。”[4]439可见所送礼品包括本地盛产的风菱(乌菱)、象征福运的福橘(福建产的橘子)与年糕。清沈赤然《新市竹枝词》的“交际何尝不落毛,肯教吊贺竟相高。聊缄小石君休启,但受盘中雪片糕”[4]858则补充记载了赠送的物品有雪片糕,除此之外还会在信笺中封一块小石头。对于其原因,诗注解释:“亲知吊贺必用雪片糕,或寻常来往则裹小石纳函中,以代白金,知其不受故也。”[4]858
春季湖乡的习俗则更为多样化。立春时节有打春鞭之俗。蒋清瑞《吴兴竹枝词》云:“迎春人集郭门前,聒耳春声爆竹连。九十韶光才到眼,如何先执打春鞭。”[4]439为了劝勉农人备耕,人们在立春日需鞭打春牛。春牛未必是真正的牛,在吴兴、南浔等地,农人们常用田土堆成土牛,在安吉、德清等山区则用耕牛,由老农挥鞭入空。鞭春后,人们还会将谷物撒于牛身,再落入田土,以祈来岁丰稔。
清明时期湖乡则有散福、踏青、斗草、进香的习俗。严昌钰《吴兴竹枝词》:“清明上冢万人家,散福归来日已斜。放棹纷携飘白纸,回桡尽插映红花。”[4]441里面记载了湖地居民在上冢后还有散福的习俗,其注云“撤祭会饮,俗谓‘散福”[4]441。明代谢肇淛《吴兴竹枝词》云:“清明斗草踏青苔,赛得金钗逐队回。一道红裙齐上马,道场山上进香来。”[4]433《弘治湖州府志》载道场山:“峰峦秀郁,水石森爽,殊为吴兴佳绝,古今游览者皆萃焉。”[22]卷6,99
此外道场山还是江南著名佛教圣地,其上万寿禅寺于宋代即被列为江南十大名刹之二,因此至明代,道场山已成为人们前赴踏青、斗草与进香的重要地点。在清明夜,湖乡则有抢虎的活动。严昌钰《吴兴竹枝词》云:“年来心事几回赊,记取乡风定不差。郎想登科须抢虎,侬思抱子要偷瓜。”[4]441
抢虎是与科举有关的民俗,“俗说:清明夜,人家以米粉捏就白虎,退出门前,就试者抢获得售”[4]441。
此外,清明前后,在新市等距杭州较近之地,还有不少村民前往杭州的寺庙进香。沈赤然《新市竹枝词》:“觉海寺前闹似雷,新从天竺进香来。儿童吃饼妇尝果,不到黄昏不肯回。”[4]857其注云:“近镇村落清明后,俱往杭州天竺进香,归必诣觉海寺,谓之烧回香。男妇喧闻,市果饵、蚕具,至谷雨始止。”[4]857
湖州夏秋两季的风俗多与农耕生产相关。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记载了湖州端午节的习俗。“天中节到斗蒲觞,外户齐扃怕酒狂。戏把臂丝来系足,挽郎莫去踏街坊。”[4]442值端午之际,“湖俗五日合城店市皆闭户”[4]442,湖乡居民多喝菖蒲酒以去除瘟疫之气,人们在此日还会佩戴五色丝线,以期借助天地纯阳正气以辟阴邪。
在农作时节,官府与民众多进行祈雨活动。蒋清瑞《吴兴竹枝词》云:“黄龙洞口白云生,官府年年祷雨晴。今日分龙明日雨,农家大好望秋成。”[4]883黄龙洞在弁山脚下,原名金井洞,“梁贞明初有黄龙见,易以今名”,据传在黄龙洞“旱涝愆时祈祷立应”[23]卷1,25。“东坡先生元丰二年四月二十九日移知湖州”时,“尝祷雨黄龙洞”[16]卷15,479,作《黄龙洞祈晴诗》,彼时官府至黄龙洞祈雨或祈晴就已成为惯例。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也解释:“黄龙洞在卞山脚,致祭祷雨甚有灵验。”[4]441而“分龙”,则指“(五月)二十日为小分龙日,看风及晴雨以卜水旱”,“分龙后一日雨,则是夏多雨,虹见则旱”[3]卷29,1109-1110。而水旱又与丰稔有密切关系,“雨主稔,谚云:‘二十分龙廿二雨,石头罅里都是米,又云:‘二十分龙廿一雨,车儿阁在衖堂里”[3]卷29,1110。
至农历八月,湖乡居民有剥毛豆的习俗。沈赤然《新市竹枝词》:“青青剥得满筠笼,曲簿匀摊慢火烘。用尽合门宵旦力,半供亲戚半儿童。”[4]857对于毛豆之用,则是“俗至八月,无论贫富皆买毛豆剥之,烘令极干,以为终岁下酒、入茶之用。”[4]857
初秋时节,人们还有以立秋白露日所在来判断丰稔的方法。严昌钰《吴兴竹枝词》:“空度今年好天气,立秋白露配雌雄。”[4]442其法就是“立秋白露在奇日谓雄,偶日谓雌,谓雌雄相配为稔。”[4]442
到中秋节,除上文已提及的窃瓜祈子习俗外,还有偷瓜豆的活动。沈赤然《新市竹枝词》云:“饼馅争夸菱角肥,果山踏月露侵衣。纷纷儿女偷瓜豆,不管他家抱蔓归。”[4]858对于“偷瓜豆”,沈氏解释道:“中秋踏月皆在景山,妇女往往令小儿女至田间窃瓜豆,以为利市。”[4]858可见在湖州窃瓜所被认为能带来的好处当不止于得子,即使儿女窃瓜也可得利市。
此外,与上文提及的祭黄龙相对,湖州竹枝词记载了秋季逐白鲨的习俗。清蒋清瑞《吴兴竹枝词》:“卞山山势如冠弁,四面群山尽下风。雨水调匀妖诊散,要驱白鲨祭黄龙。”[4]441其诗注载:“卞山有气如虹,秋时一出,田稻大损,村民必呜锣聚众以逐之。”[4]441其中“有气如虹”即应为村民所驱赶的“白鲨”的原型。该组诗中另一首“秋雨稻花香欲开,风声过处恐成灾。前村忽听铜钲响,拍手齐惊白鲨来”[4]439也描绘了村民对于白鲨精的恐惧。乃至半夜,村民对于驱逐白鲨也毫不懈怠。雷门《碧浪湖棹歌》:“淡月疏星河汉横,连村半夜击铜钲。声声惊破渔舟梦,听逐前山白鲨精”[4]882,村民对于驱逐白鲨以保秋成的重视于斯可见。
三、余论:
竹枝词的补史之用
明清之际,随着当时政治与学术生态的变化,由古代杜诗学发展而来的“诗史”观念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构建起以“以诗为史”“以诗补史”为主导思想的“诗史理论”,要求诗歌创作记述历史、描绘历史、反映历史。
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明清竹枝词呈现出明显的方志化的趋势,其文学性逐渐减弱而纪实功能得到加强,常常能够以诗存史、以诗证史、以诗补史,被誉为“有韵之方志”。这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在形制上由原先的单首创作演变为联章组诗,使得诗歌体量得到扩充。二是在内容上多添加诗注,并征引文献对诗歌内容进行解释说明,阐明诗歌意旨。三是在写作意图上表明了自觉的存史意识。
从竹枝词的形制来看,湖州竹枝词中不乏大篇幅、联章组诗而成的百咏诗。蒋清瑞《吴兴竹枝词》、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皆是由100首诗联章而成,雷门的《碧浪湖棹歌》亦有80首,而体量在十余首的竹枝词组诗更是俯拾皆是。从竹枝词的文献征引来看,则表现为联章组诗竹枝词往往多广泛征引文献,并直接在注释处列举文献出处。
湖州地方史乘如《湖录》《西吴支乘》等,是湖州竹枝词征引的主要文献。严昌钰的《吴兴竹枝词》组诗最后一首记载:“西吴里语供寻奢,掌故遗编备考稽。成得竹枝词百首,传钞也合嗣双溪。”[4]446这表明了其竹枝词创作的史料来源,“所采事实于郡志外,半得诸《西吴里语》《吴兴掌故》两书”[4]446。
除了这些以外,《中兴闲气集》《南史广记》《清异录》等笔记、诗集也是竹枝词征引的重要文献。更为重要的是,竹枝词的记述内容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古籍所载的范围,而更多记述了人们日常所见而官方史乘中往往疏于记载的黎氓百姓的生活图景与风俗习尚,其中所记载的担年饭、双回门、抢虎、逐白鲨等风俗习尚皆为史乘所无。
从竹枝词的写作意图来看,文人的竹枝词创作也已然有了自觉的存史意识,组诗的序言、开头或结尾往往表明写作意图。
施浴升《竹枝词》云:“清远吴兴自古称,前贤题咏浩如云。柳枝聊当吴饮曲,偶补山墟记后闻。”[4]387就表明了其竹枝词创作的补史之用。沈赤然在《新市竹枝词》言:“居新市已逾十载,粗悉土风,因牵缀为诗,得二十绝句,虽浇不同,聊以记其实耳。”[4]857这也代表着其超越抒情而侧重纪实的意旨。
雷门在其《碧浪湖棹歌》的序言中言:“有《鸳鸯湖棹歌》百首,盖竹垞太史久寓京师,怀其故乡而作也。余自乙卯入都阅十载而思归,归而故乡经乱,井里丘墟,湖山名胜尽付尘劫。儿时游钓之乡鞠为茂草,眼底沧桑之感怆然累年。庚午之秋,馆于沪上,客窗无事,仿为棹歌八十首。”[4]881雷氏其人具体生平已不可查,但根据其《碧浪湖棹歌》来源《瀛寰琐纪》(1872年至1875年间文学刊物)可知雷氏当为晚清时人,而其《碧浪湖棹歌》当作于1870年(庚午年)之秋,是雷氏在经历晚清社会动荡与变革,目睹“故乡经乱”有感而作,反映了動荡年代文人以竹枝词存史的意愿。足见在地方文人的竹枝词创作中,体现出了明显的记述历史的责任自觉。
清代王士祯云:“《竹枝》,泛咏风土。”[24]卷29,578总而言之,作为由民歌演化而来的风土纪行诗,尽管竹枝词的题材在发展过程中趋于多样化,但对于乡邦风土民俗的书写始终是竹枝词的题中应有之义。
诚如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所言,竹枝词“以咏风土为主,无论通都大邑或穷乡僻壤,举凡山川胜迹、人物风流、百业民情、岁时风俗皆可抒写。非仅诗境得以开拓,且保存丰富之社会史料。”[25]2
湖州竹枝词作为记述湖乡风土人情的重要乡邦文献,为我们生动展现了千百年前在太湖南岸人民的生活百态,可谓是研究地方文化、历史、民俗的不可多得的“活化石”。透过湖州竹枝词,往昔的时事变迁得以重新再现,其中蕴含着的丰富的文化信息仍有待后人的持续挖掘。
注释:
①相关专著主要有潘明福的《湖州诗词文化研究》与《湖州文学个案研究》、金鉴才的《历代名人吟湖州》、湖州诗词协会的《古诗吟湖州》、丁力的《碧浪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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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杰(2002-),男,汉族,浙江湖州人,本科,研究方向:乡邦文献与思想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