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超(湖南博物院)
如果提及齐白石的艺术创作,大多数人会谈及他笔下充满童趣、饱含生活情感的花鸟虫鱼,以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真山真水。这些为人熟知的绘画题材已然成了齐白石艺术生涯的“标签”。其中,我们对其山水图像的熟知度相对于他笔下的花鸟、水族、动物昆虫而言,还略显“逊色”。而人物画受到后人珍视的程度也是略显一般。但是,目前陈列或收藏在部分博物馆、画院、纪念馆、美术馆中的齐白石人物作品却为人们揭开了其艺术发展全貌的“缺口”。那么,齐白石的人物画是否如同他笔下的其他绘画题材,也是其独特艺术个性的彰显?
众所周知,齐白石早年以木匠为业,20岁始以《芥子园画谱》自学绘画,50多岁后进行“衰年变法”,开创了“红花墨叶”的大写意花鸟画风格。齐白石的花鸟、山水、人物等诸多绘画题材皆具有个人独特的面貌。根据湖南博物院收藏的齐白石306件绘画作品来看,目前发现的齐白石有年款作品中最早的一件作品《佛手山茱萸扇面》的创作时间应为1892年,而该院收藏的他的一幅《黛玉葬花图轴》约为1892年完成,加之与该院收藏的他的早期作品《水牛图轴》(约1895年)、《山水扇面》(1896年)等作品相比,可知他开启人物画创作的时间并不晚于其他题材的创作时间。
目前可以看到的齐白石最早的一幅肖像画是他于1895年创作的《黎夫人像》(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画作的主人公为黎丹的母亲胡老夫人。黎丹(1873—1938),湘潭人。黎丹的舅父是齐白石的老师胡沁园,其母是胡沁园的亲姐妹。该画像为齐白石33岁所画,他于正面像中,利用西方绘画的明暗透视关系体现人物的外貌特征;同时在精细逼真的视觉效果中反映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并通过画面下方的装饰图案实现其与人物服饰的线条、色彩的呼应。齐白石早期的这幅肖像画让观者看到他具有较强的写实功底,而这种写实手法相较于阎立本等人刻画的人物形象而言,更富有真实的肉体质感;同时与郎世宁笔下的帝后像相比,齐白石早期的这幅肖像画将人物与空间相融合,有别于传统人物画重形象刻画、轻环境交代的图式特点,这也体现了齐白石在绘画创作初期,已经具有了创新思维。
齐白石在26岁以后开始拜师胡沁园、萧传鑫等人学习诗文书画。因谋生的实际需求,他在30岁左右主要为他人画像,此时的人物画在绘画题材上受制于买方的要求。齐白石在《齐白石自述》中写道:“我的画在乡里出了点名气,来请我画的大部分是神像功对,每一堂功对,少则4幅,多的有到20幅的。画的是玉皇、老君、财神、火神、灶神、阎王、龙王、灵官、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牛头、马面和四大金刚、哼哈二将之类。”尽管这些神像功对由于年代较早,已被使用或者没有署名的原因,现已无法找到实物,但是从《齐白石自述》中,可以了解齐白石早期人物画描绘的一些题材。
除上述题材外,齐白石早期所画的仕女图深受乡亲喜爱,甚至有“齐美人”的美誉。他的仕女图现今存留较多。湖南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北京荣宝斋等地均有收藏。其中,湖南博物院收藏的《黛玉葬花图轴》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此画无论是在人物态势、笔墨运用还是刻画的精细程度来讲,都与清代人物画家改琦的绘画风格较为相似,体现了齐白石对中国传统人物画绘画风格的临习。同时,通过画中的署款:松盦道兄教,弟齐璜少年时作,衰年补识。时己巳春,同在燕京,可以了解到这段署款为补跋,此画是齐白石早年赠送给家乡友人黎培銮之作。款中的“松盦道兄”应为黎培銮,湖南湘潭人,收藏名人字画极富,能治印,齐白石初学篆刻时,常与其切磋。画中补写的这段署款兼具了识读与辨识的功用,而这种原创性的“说明”也成了齐白石的作品能够贴近人心、摆脱孤芳自赏的缘由之一。此外,该画兼工带写的刻画风格于细腻处反映了齐白石扎实的工笔画功底,且舒展有力的线条掌控能力也为他日后开创大写意绘画风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从《齐白石自述》和目前有据可查的文物资料来看,齐白石早期人物画的创作题材涵盖了神像功对、仕女以及熟悉的人物等等。他在或中西融合或兼工带写的绘画技法中描绘人物的正面或四分之三侧面像,为观者呈现了影像技术无法展现的内观感受,并且使这些人物特有的性格特征跃然纸上。据考证,湖南博物院现有一幅齐白石早期创作的《人物图轴》。其中,署款为:滨生齐璜戏作。画中绘有一位身着宽松衣裤、肩上扛有拐杖,拐杖上端悬挂一个葫芦的“长者”形象。通过鉴赏齐白石早期的人物画,我们不难发现,这些作品涉及了道教、佛教和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其中,在他曾经创作过的一幅《铁拐李》的作品中,题诗为:形骸终未了尘缘,饿殍还魂岂妄传。抛却葫芦与铁拐,人间谁信是神仙。再结合这幅《人物图轴》中的人物形象,可以推测画中的人物应为道教中的八仙之首—铁拐李。齐白石利用看似单一的写意技法精炼地挥写出了人物特有的“标识”特征,同时粗犷与细腻并存,给予观者既可观其神情亦可赏其技法的双重感官体验。而这种人物画的写意技法在齐白石艺术变法期和鼎盛期的大写意人物画中得到了进一步“升华”,成了齐白石极具个性的人物画“标签”。
齐白石于1919年正式定居北京。但其冷逸疏简的画风并未得到广泛认可,因而画作的市场接受度较差。此时,他听从陈师曾的劝告,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衰年变法”,开创了“红花墨叶”的大写意花鸟画风格。从湖南博物院收藏的齐白石这一时期的作品来看,动物昆虫、花鸟、山水题材的作品居多,且以写意技法为主。同时,少量的人物画让观者看到了齐白石在艺术变法期对“大写意”绘画风格的驾轻就熟。尽管“大写意”绘画风格在其多类绘画题材中均有呈现,而这一时期的人物画与其早期的人物创作相比,对于人物体貌特征的提炼概括更为简练精准,对于线条的勾勒更显其写意技法的日趋成熟,从而也使他笔下这一阶段的人物画已具有个人风格。
《齐以德像》是湘潭齐白石纪念馆收藏的一幅齐白石的人物画,创作于1927年。1926年,齐白石父母亲去世。次年,他为父亲齐以德绘制遗像,他将父亲的照片按比例放大后,运用西方素描画黑、白、灰的明暗表现形式,以及块面结构的凸显,使人物形象更为鲜活和立体。如果将其父亲的摄影像和这幅画像进行对比,二者几乎如出一辙。从中也可见进入艺术变法探索期的齐白石,并不是为了“变”而“变”,“出新”而“出新”,而是依旧具备了较强的造型能力并作为其进行艺术创新的基础。正是因为他将这种内在的扎实的写实功底与外在的艺术的个性化进行充分融合后,才得以呈现其变法期人物画的又一特点。
目前,湖南博物院收藏了齐白石约在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一幅《李铁拐图轴》。这幅人物画与他早期创作的《人物图轴》相比,更具有水墨画的趣味性和笔墨韵味。虽然同为侧面像,但《李铁拐图轴》通过简化人物服饰的刻画,侧重突出人物最鲜明的形象特征,以此来展现水墨人物画特有的细腻传神。同时,该画直观地反映了齐白石在这一时期笔墨技法的灵活运用与自我肯定。无论是头部的刻画,还是被衣物包裹的躯体的描绘,都借以笔墨凝练的线条得以再现,而这些线条无一多余,且可见其书法功力。可以说,此时齐白石的人物画已突破传统人物画的局限性,将传统与现代进行“区分”,彰显了笔墨的时代气象。当然,齐白石对于人物画的这种“变法”给予了观者“似曾相识”的视觉感受。善于汲取个性派艺术家绘画风格的齐白石,在《李铁拐图轴》中呈现的笔墨效果与南宋画家梁楷的“减笔人物画”在相似中又有差异,由此可以看出齐白石对梁楷绘画风格的借鉴学习。与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相比,二人均敏锐地捕捉到描绘对象的本质特征,以极简的笔墨传达了对象的神情,并且于神形兼备中有的放矢,寥寥数笔却意味十足。齐白石在《李铁拐图轴》中主要以“线”再现物象的轮廓,并结合书法的“金石味”、水墨的“韵律感”,以及意象表现的“趣味性”,从而使其描绘的对象给予观者轻松愉悦之感。梁楷在《泼墨仙人图》中侧重以“面”呈现物象,通过浓淡墨色构成的块面呈现人体的结构与外在的体貌特征,相较于齐白石人物画的“实”而言,梁楷人物画的“虚”则带有另外一番笔墨意境。但是,二人的人物画皆开创了中国人物画发展史上的新局面,以“简”与“精”取代传统人物画的“繁”与“细”,在笔墨游戏中抒情写意。可以说,齐白石在这一阶段对于人物画绘画风格的探索与实践也成了日后他在艺术鼎盛期人物画独具特色的基石,其后来被抄袭模仿的人物画真迹的艺术形式皆源于此时他在人物画创作方面形成的艺术基调。
在经过长达十年的“衰年变法”之后,齐白石大器晚成,此后的二十年达到了他绘画生涯的鼎盛期。目前观者所熟知的齐白石的作品多出自这一时期,尤其以虾蟹、“红花墨叶”的花卉作品最受欢迎,山水、人物虽数量较少,但也体现了齐白石超凡的艺术表现力和创新能力,最终呈现了观者所熟知的“齐派”风格。
就目前收藏或陈列在博物馆里的齐白石作品来看,有年款的作品是在他八十岁左右创作完成的,没有年款的作品需要结合其艺术创作经历、绘画风格、署款的字体风格,以及钤印的特点对相关作品进行断代的推定。可以说,处于艺术发展鼎盛期的齐白石,在花鸟、山水、人物等诸多绘画题材的创作上都实现了“质”的突破,奠定了其在中国画坛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这些实物的考证,可以为观者梳理出齐白石的人物画在创作鼎盛期的艺术特色,从而勾勒出齐白石人物画创作整体的发展脉络。
《五童纸鸢图》是齐白石于1940年“衰年变法”之后创作的一幅人物画,现收藏于辽宁省博物馆。透过画面,一股熟悉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显然与齐白石早期和变法期的人物画主题有所不同,它与观者产生了更多的“互动”,同时简练的线条所描绘出来的合乎人体比例和动势的人物形象,以及结合接地气的绘画主题,使这样一幅人物画具有齐白石这一时期其他绘画题材的天然之趣,并且让他的人物画带有儿童简笔画的纯真之美,且不失中国画的线条韵味。
曾有学者统计齐白石仅有三次超过十天的时间没有作画,一生中创作的作品数量有三万幅之多,有些专家甚至认为齐白石一生创作数量大概有六万件。尽管关于齐白石一生创作作品的数量无法得出定论,但是“勤奋”应该是其取得艺术成就的关键因素。此外,对艺术的“执着”和“坚守”也是其拥有艺术自信不可或缺的要素。虽然处于艺术鼎盛期的齐白石已步入花甲之年,但是他在八十岁左右仍然处于艺术鼎盛期,可谓是真正的“老当益壮”。或许“老当益壮”也深入齐白石的内心,使得他将这种积极乐观的心态流露于笔端。《老当益壮图》是齐白石晚年常画的主题,北京画院收藏了他这个主题不同的画稿和作品,透过这些作品来看,齐白石的《老当益壮图》具有一些共性:画面均刻画了一个须眉皆白的老者,挺腰举杖,神情透露出专注与倔强;长者的形象经过了艺术化的“夸张”处理,以“写意”取代“写实”,同时人物的身材比例为非常规的“站七座五蹲三半”;眼手的细腻刻画与服饰的粗犷笔触形成了鲜明对比,凸显了人物画特有的眉目传神,增进了人物内心深处情感的传递;简洁明了的“署款”直入画面主题,让“画外音”与观者产生更多共鸣。
齐白石终其一生致力于贴近生活题材的绘画创作,无论是致广大的自然山水,还是尽精微的花鸟虫鱼,这些富有灵性的生命在纸张的方寸之间具有了不同于影像的灵动鲜活,使它们独特的“美”成了永恒的定格。这些虽寥寥数笔却韵味十足的写意作品,展现了中国笔墨独有的博大精深。而齐白石晚年的人物画更是兼具笔墨与情感,营造了如同漫画的视觉冲击力,简洁且精悍。这些前无古人的水墨人物画涵盖了生活中最为平常的“小事”,以及齐白石对社会和生活的洞察与感知。现收藏于北京画院的《人骂我我也骂人》是齐白石艺术鼎盛期创作的一幅人物画,虽无年款,但通过对比他在艺术鼎盛期创作的《山水图轴》(约20世纪20年代晚期)和《南瓜图轴》(1940年)中的署款字体和笔墨特点,我们可以推断《人骂我我也骂人》的创作时间应为其艺术鼎盛期。画面中,一位长者盘腿而坐,怒目横眉,左手扶着大腿,右手指向外面。画面采用浓淡墨色的写意线条进行勾勒,而浓墨的运用之处正是画面想要凸显的主要内容之一,即手的姿态表明了人物的心态。同时,浓淡色彩的鲜明对比将观者的视觉中心聚焦于人物的面部,使人物的神情与观者的感受产生了碰撞。通过整体观察,我们可以发现人物占据画面近乎三分之二的空间,并且布局较为靠上,而画面另外三分之一的空间则留给了署款。“人骂我我也骂人”的署款文字强化了观者对此画的感知,同时也使这幅“图文并茂”的人物画带有了幽默诙谐和现实讽刺的深刻寓意。可以说,齐白石笔下的人物画真正实现了“创作”,他将“创意”与“技法”相结合,呈现了传统人物画缺失的社会写照,以及能够给予观者的深思与醒悟。人物画,有人,有画,更有话,或许,这正是齐白石鼎盛期人物画的非凡之处。
目前可以浏览到的齐白石人物画,应该可以说让观者看到了“惊喜”。在他为数不多的一幅幅人物画中,主要呈现了单个人物形象,并以坐姿为主,同时他以娴熟的写意笔墨技法,将劲健有力的线条与富有层次的墨色平涂相糅合,展现了一个个走近人心的人物形象。这些有别于传统人物画的呈现方式,正是齐白石在人物画创作方面,由写实转向写意、由写意融入情感、由客观再现到主观表达的传递,在人物画也可以具有的“由小见大”的视觉图像中彰显他对生命和生活的独特见解。
相对于齐白石笔下充满灵性的花鸟虫鱼和自然山水而言,他的人物画创作略少。但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些独具面貌的人物画中,我们可以有所思,有所想,有所悟。或许,这就是文人画家齐白石以“笔墨”代替“文字”、以“画”为“话”所展现出来的一位艺术家的个性与自由。人物画,可以是人物形象的真实再现,亦可以借“人物”抒“情感”,而这样的图像在齐白石的画笔下兼而有之,倍显难得。
画吾自画,齐白石的人物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