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
水走得很慢。
我们也走得很慢。
仿佛只有时间,在我们和水之间疾驰。
多年前,朋友从北方来,说要去看水。水,从四面八方走来,汇聚成湖湘大地上鼎鼎有名的洞庭湖,也流向我们的母亲河长江。
看水的行程满满当当。从慈氏塔、街河口、鱼巷子出发,沿着水岸线,跨桥往西,过君山岛、钱粮湖、注滋口,深入湖的腹地。我们驻留一个叫六门闸的地方,品尝晾晒在秋阳湖风下的鲜鱼,看一匡姓家人在采桑湖驱逐鱼鹰捕鱼;我们乘快艇到湖中心一淤积的无名岛,看黑壮的工人磨砺刀锋割倒一茬茬麻黄色的芦苇,看鱼贩子和满脸皱纹的渔民言语不多地讨价还价。更多时候,我们选择一处中意的地方,坐视水波不停变换着姿势,从远方流向更远的远方。
朋友虽久居北方,却谙熟南方的地理风光。他大谈湖过去的辉煌、湖的盛产、湖的传说、湖的环境,还有湖面积的萎缩。北纬三十度,这可是黄金纬度。他发出一连串的啧啧之声,有赞叹也有惋惜。而我枉会背几句写湖的诗,李白的“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元稹的“驾浪沉西日,吞空接曙河”,张孝祥的“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这是我所钟情与陶醉的。
水,给了大地灵性、厚重、声名,也给了人刁难、悲痛、漂泊。我在湖区生活多年,水养成了地方性格,也成了激荡灵魂,而往往就是经年累月守在你身边的事物,是最容易被忽视的。这种忽视像落入水中的砂石,不是外在力量的介入,就永远保持一种沉寂的姿态。
城市滨水的岸线建起了风光旖旎的沿湖风光带,每天都有旅行的人、散步的人、看水的人接踵而至。他们共同目睹过圆鼓鼓的太阳,从远处湖洲的芦苇荡中,纠结着迷蒙的雾气,浮上来,或沉下去。斑驳的云影、褐黄的苇穗,随着习习的风,遥遥地与没有边际的水光呼应,注视着水的行走、人的行走。
水的行走翻开尘封的史册。单说原为古云梦泽一部分(春秋时,梦在楚方言中为“湖泽”之意)的洞庭湖,一直活跃在历史的记载中。北魏郦道元《水经》作注指出湘、资、沅、澧,“凡此四水,同注洞庭,北会大江”,盛弘之《荆州记》中描述,“巴陵南有青草湖,周回百里,日月出没其中”。“青草湖”就是当时洞庭湖的通称。可这些历史的文字中,谁也没道出湖的生命几时诞生。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地壳运动造就了它,历史传说解密了它。“刘海戏金蟾”“东方朔盗饮仙酒”“舜帝二妃万里寻夫”的民间传说都源于此。湖区广为流传的是,农历二月初二,龙王为下嫁湖区恶毒财主家的三公主所遭历的不幸报仇雪恨。“龙抬头”,地裂天崩,方圆八百里陷落,积水成湖。当地百姓把二月初二定为龙的纪念日,也把这一天当作洞庭湖形成的纪念日。
湖没有源头,又有源头。远眺这个以马蹄形盆地形貌出现的湖泊,但见层林尽染湘江北去,万里长江滚滚东逝,湖湘大地上众多有名无名的河流情牵于此。没有哪一座湖泊具有它这般的包容。它就像覆盖源头的树冠,苍翠葱茏,茂盛蓬勃,万类霜天竞自由。
汨罗江是湖的支流之一。和朋友谈起曾逐水而沉的屈原,这位两千多年前的行吟诗人,笔下的洞庭那么神奇。湘君和湘夫人这一对美貌的恋爱之神,乘轻快如飞的桂舟,在娓娓动听的箫声中,飘弋于秋风袅袅的洞庭秋波之上。再回溯时光深处,李白、杜甫、孟浩然、刘禹锡、韩愈……那些伟大诗人的脚步、诗情,曾经跟着水流一起漫行、涌动。慈氏塔、岳阳楼、怀甫亭、仙梅亭、吕仙祠等这些见证历史的建筑,至今还依湖相望,以建筑的语言续写着湖的生命细节。
水的行走书写无声的言说。有水的地方就有岸,水流过,岸依旧。平坦的水面下,游动的鱼群,飘摇的水草,淤积的沙石。某一处风平浪静的湖面,船泊烟生,尖头窄肚,聚首一处,或围拱成室,或铺盖成环,俨然水上“村寨”。风从船舷的空隙处荡起一声粗犷的啸声,湖湾远处苇叶间飞掠过不甘寂寞的鸟,多为白色与黑色,清瘦的身影在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浪痕。
岸上的渔民多数在这个季节会晾晒在水中浸泡太久的渔网,聊聊平淡生活的闲言碎语。偶尔天光晴好,兴致一动的人会划一条狭长的小舟,赶一群慵懒的、把尖嘴埋进羽毛丛中梳剪的鱼鹰,在湖湾的开阔水域与鱼群嬉戏。鱼鹰的学名叫鸬鹚,它长着阔长的双翼,棕黑色羽毛层层叠叠,逮住猎物飞离水面伸展翼翅的刹那,鲜亮的羽毛透射出金属般的光泽。遇到的匡姓人家来自以水乡著称的江苏,四代人都赶过不同的鱼鹰,以水为生。匡家祖上顺水而下,逐水而居,鱼鹰瞬间从水美鱼肥的湖中将猎物叼起。人和鱼鹰,都相中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的洞庭湖,安营扎寨不再流浪。
人赖以生存的江河湖泊,在匡爹的记忆中也有过狂躁和残暴。短视者在某种利益的驱使下,走向不可逆的生存境地。汛期到来的艰难日子,烈日炙烤,水波翻涌,洪水滔天,挣脱困缚的龙王爷怒发冲冠,集成、钱粮湖、团洲等地堤破垸溃,一片片砖屋瓦舍与粮棉作物被夷为平地。仓皇的人们只有收拾仅存的家当,迁往垸外的高地。水撕裂堤岸,虽说又有新的堤岸随流而起,但在湖区平原再也看不到好的农家建筑。山可平心,水可涤妄,水教诲人学会做一个勤勉、务实、诚善、简单的人。
“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那些脸色衰黄的墙屋上,諸如此类的标语扑满灰尘。人们开始琢磨与水的相处之道。水又是神奇的事物,涵盖着无尽的旷野和路径,隐蔽着所有的过往与魂灵,我们像法师道士般对着水喊着过去,也喊着被顿悟的未来。这些年来的退田还湖,生态修复,十年禁渔,守护一江碧水,成了人的自觉与自省。沿堤看水,停留之处,都变成了观赏最美水风景的理想之地。
水的行走打开幻想空间。水会吸引水,同一条河流中的水又在生发不间断的变化,乡野池塘与百数里外的江湖,以及更遥远的海洋,都是水的存在方式。和朋友拍落白日奔波的疲乏,闲坐岳阳楼新景区仿古城墙内的茶肆,漫谈湖的万千经历。这湖,夜色中是那么从容,不急不缓日夜不息地奔流着,有谁知道它背负了多少堆弃的污浊,承载了多少强加的痛苦,宽容了多少恶意的索取。可她仍像母亲对孩子一样对待着湖边栖居的人们,无怨无悔,无声无息。
愈深愈黑的夜,极目难定远近。你看不清湖的面孔,只有凭着聪敏的听力去获知,让湖风悄悄地拂动你的思绪,告诉你想知晓的一切。黑暗里包藏的事物、记忆,与流淌的水波一同飘逝。我们隐隐听见水声,是湖波拍击堤岸,又像是来自远方的湖底梦语。水不是流在湖里江里,而是流在一种叫“黑”的色彩里。
沿岸的灯火投到水面,成了满湖的星子。湖波奔流,人事皆非。历史的沧桑巨变和凝重呼吸就深深地植入浩渺的湖波里。清凉的湖风中夜色渐浓,这一湖奔流不息的逝水,将赴向何方?一丝一缕纠缠的生命困惑奔袭而来,宇宙的浩瀚,岁月的沧桑,人类的苦难……思绪如湖边潜滋暗长的苇草,飘摇,飘摇。我对朋友说我不是湖边常客,我更习惯远远地听,倾听湖的心语,想象一湖水的前世今生,思索一湖水的明日未来。
每一道水流都充斥着奔涌的力量,这种坚定不移足以撫慰人心。清澈、纯洁、深邃、沉睡、狂暴、多情,水有它的语言和表达,也有它的视觉和原则。心意涣散的时候,我都会到湖边走一走,看水从无尽的时间里流过,也从广袤的空间里流过。越来越多的人走在湖的身边,一抹微光从深邃的夜空中扑落脚下,我们的脚步尾随行走的湖水,却始终赶不上它微漾的余波。只有感受到的每一种遥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直抵心灵。这个时刻,人的思绪会飞翔,人的精神会腾展,像自由的鸟,像射穿历史的风,像奔跑的梦想,在宽广无垠的水波上独自演唱……水是有魔法的。我想到人类学家洛伦·艾斯利说,倘若世上真有魔法,它一定隐藏在水中。
岸是水的疆界,水又是没有边界的。高空的飞鸟、远游的鱼、丰茂的植物、穿越湖区的人,都会把水带走,带到未曾想到达的地方。水的边界也无限扩大。这些年过去,我没有中断过返回,回到湖的身旁。我睁眼闭眼就能看到它的波澜,听到它的涛声,闻到它的呼吸,但我似乎一直在与之擦肩而过。我掩护着“我”躲闪、撤离,我也扶持着“我”遇见、深入。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毫无疑问,这是最有力量、最富情感的一块福地。它生长万事万物,也生长欲望人心。也许我毕生内疚的,也是我从这块土地上索取过那么多,却还没有过任何回报。我想从水流中“创作”一个未来,那里有对这块土地最坦诚的信任和依赖。
离开湖区的我更加眷恋出生地、出发地。我记不得有多少次和当地的朋友(湿地工作者、媒体记者、生态保护志愿者、水生动植物研究者、作家、摄影家、画家等)多次深入到洞庭湖腹地、长江集成孤岛,去经历今天的变迁,也经历过去的光阴。那里有许多的小村庄,七星、红旗、春风、采桑、六门闸,只是其中的地名代表;有认识或不认识的草木、虫鱼、鸟兽,是探察荒野的指南;遇到很多命运各异的渔民、胸怀壮志的保护区工作者、天南海北的外来者,在水面照见自己的模样;我在渔民家中借住,也在冬天空旷无人的湖上坐船夜宿过。那些日子,我见到了与过去认知中不一样的湖,在人身上看到比湖更广阔的性情、心灵。那些经历过风浪的人,也正是在水流之中获得生命的力量。
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复杂。在与水的对视中,我看清人,也看清自己。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的“偏见”,沿着水的足迹寻访。我选择将行走的笔墨放在湖区许多既普通又不寻常的人身上,试图在打捞他们的人生往事时将属于江河、湖泊的时光挽留,学习承受艰难、困阻与死亡,尝试以超越单一的人类视角,去书写从城市奔赴偏僻之地的“我”对生活、生命与自然的领悟。遇见的人们,从不吝啬地讲述他们的过往,与水在一起的遭际。那里抬头有星辰闪烁,侧耳有尖利风声。这些忽略的、消逝的、遗忘的过往被我逐一唤醒。我像是撒下对人的生存状态共情与关怀的种子,也愈加敬重那些历经艰难的开拓、生生不息的勇毅。因为有那些纷纭、繁杂,也就有了澄明、肃穆的镜像。我心中流淌感伤、悲情,也流淌感动、豪迈。总会有莫名的时刻,于江湖之上、时空之中碰撞,江湖儿女的命运也于此引啸长鸣。
天地间,水流旁,光影里,我始终会看到一个人,与自然万物一起风雨同行、相濡以沫、坚韧生长。那又不仅是一个人,而是前赴后继的一群人。
我理应向他们顿首致谢,也致以深藏心间的诚挚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