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朝辉,刘 静
(1.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建筑工程学院;2.深圳职业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自古以来,中国的文人墨客大都讲求“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理念。当他们郁郁不得志时,通常会选择由儒入道,将关注点从纷攘的外界拉回到丰富的内心,逍遥隐逸,寄情山水。山水,乃国人寄寓和滋养心灵的所在。袁宏道在《瓶史·小引》中写道:“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而邸居湫隘,迁徙无常,不得已乃以胆瓶贮花,随时插换。京师人家所有名卉,一旦遂为余案头物。无扦剔浇顿之苦,而有味赏之乐。”[1]113他描绘了喜爱隐居的文人的生活态度和情趣。即使生活在狭窄的环境中,不得不用花瓶安顿花卉,也能从中找到欣赏之乐,将一切美丽的花卉都视作自己的珍宝。他们通过欣赏花卉,与大自然和历史伟人进行对话,将插花活动提升到富有诗意的精神层面,从而陶冶情操,释放压力,平衡身心。朱良志指出,中国传统艺术在安顿人心方面具有突出的功能,它就像一池清澈而深邃的灵泉,可以浇灌我们的精神,使我们的生命更有风采,使我们的人生更加丰满。它的人文价值,给我们的生存以力量[2]。写景花,作为中国插花艺术的经典形式,以其独特的艺术审美体现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质。这种艺术形式通过展现或表达自然景物,巧妙地描绘了自然之美的和谐与丰富,从而将插花艺术升华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基于此,本文研究写景花的美学特征和表现技法,以期为写景花的创作提供借鉴与参考。
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写景花艺术,深受儒道释浸染,一枝花中,体现了中华民族悲天悯人的意识,仁民爱物的胸怀,天人合一的思想。写景花以“真”为出发点,注重花木自然生态和谐之美,有以小景寄意千里之妙趣。
优美且富有艺术感染力的写景花作品需要有符合主题表达所需的花材、花器、配件和饰品等物质材料。写景花讲究以“真”的眼光来选择和加工材料,追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犹如汉代的陶器、宋代的白瓷,又如陶渊明的诗文、王羲之的书法,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3]34,所谓“意态天然”(《瓶史·宜称》)、“法天贵真”(《庄子·渔父》)。
写景花特别崇尚自然美,主张师法自然,讲求外形、色彩和光线,客观地反映自然界中植物的自然形态,再现植物群落丰富和谐的自然生态之美,做到“源于自然,高于自然”,达到“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的艺术效果。道家的至高境界是自然,推崇“道法自然”[4],以自然山水生态为创作主题的写景花是“道法自然”的最直接体现。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5]的道理深入人心,成为中国人生命的一部分。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写景花是人们亲近自然、热爱自然、融于自然、表现自然的结果。游走于青山绿水之间,徜徉于姹紫嫣红之中,自然万物的和谐之美令人惊叹。“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6](《庄子·齐物论》),写景花正是通过布局、构图、留白、色彩、线条等手法再现草木山川的和谐自然生态美景,表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和美景致,是自然美与艺术美的有机融合。写景花以植物和器物组合营造呈现为实物,其灵魂与生命在于创造者内心对“和”的人文追求。
清代名家方士庶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3]69这既是中国绘画的精粹,也是写景花的旨趣:因心造境,别构灵奇。“遇物兴怀”才能自成丘壑,写景花正是心灵放逐自然的结果。
受中国山水画论影响,写景花作品多以虚静之心面对草木山川,呈现大自然怡然景色,追求清淡之美,所谓“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9],达到虚实相生,境生象外的境界。“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10],折枝上的一点红便能寄托无边的春意,恰如“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的美学意蕴。写景花正是以小景寄意千里,富有清远之趣,令人内心清净平和,能“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11],实现精神的自由自在。
基于上述写景花的美学特征分析,写景花的创作与欣赏应紧扣“真”“和”“趣”三个核心特点展开,需要创作者从构思立意、器材选配、构图造型、色彩表现、陈设欣赏插花全过程灵活运用写景花的表现技法。
插作写景花,脑海中先要构思一个景色的画面,是“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还是“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12](宋·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古人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3](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人在山上会感觉高尚,在海边会体味壮阔。插作四时变化的山水,犹如踏遍万水千山,心中自生一份美好的情愫。
景物来源于观察和感受。生活中的美,无处不在,需要一双慧眼去发现,一颗纯真的心去感受。骆宾王七岁的时候就为世人留下“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的白鹅戏水图。在诗人画家王维的笔下,既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恬静小景,也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壮观,更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空灵禅趣。
南朝王微《叙画》写道:“望秋云,神飞扬,临春分,思浩荡”[14],揭示了画山水的目的是愉悦心灵。走进山水,走进田园,和自然融为一体,身心会被大自然的清新美丽所滋养。瓦片上的青苔,石缝里的野草(倪志翔插花),构成“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遥远记忆(图1)。“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书籍和旅途是写景花灵感的源泉。巧引诗词,巧借花意,无疑可以提升作品品位,升华作品主题。作品“咏鹅”(图2),洁白的玫瑰,独特的绿萝新叶,如一叶扁舟的叶状杯托,在午后的光影中生动地再现了一幅白鹅戏水图。作品“归田”(图3),利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鸟”的意象,借用花材“小鸟”,通过恬静的平铺型画面传达作品的深远意境。
图1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图2 咏鹅
图3 归田
辛弃疾曰:“先有渊明后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15]21。中国人对话一棵兰草时,耳边总有圣人之声回荡:“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图4);观赏莲花时,则会记起周敦颐的《爱莲说》:“莲,花之君子者也”。中国文化使花的高格成为理想人格的象征和精神风骨的化身。
药品是关系患者生命安全的产品,药学从业人员的职业行为直接影响着医疗服务的质量,因此药学人员的职业道德必须加强。
图4 数茎幽谷草
写景花的花器多选用质朴的陶盘。盘器深广的特征,很适合写景花“以盘为大地”造景布局的需求。在中国,以盘为大地的思想由来已久。现存大英博物馆的我国汉代陶盆[16]21(图5),盆内有大树、房子、动物,极富自然美和生活美。从欧阳詹的《春盘赋》中可以看到写景式插花在唐朝已十分讲究,无论是空间布局,还是造型色彩,都注重主题表达的需求。“多事佳人,假盘盂而作地,疏绮绣以为珍。”[16]43以盘为大地,指掌之间尽显大地春色。到了清代,受盆景艺术的影响,写景式插花大为流行,容器也多用盘器,如邹一桂绘制的写景式盘花[17]15(图6)。
图5 汉代陶盆
图6 清代写景式插花
写景花的花材选配务必自然和谐,生机灵动,满足同一生态某一季相的基本要求,必须平等地对待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做到朵朵向阳,叶叶舒展。花材的加工整理应“顺其自然”,尽量规避人工痕迹,保持花木的自然神态和天真气质。如创作“春天”主题的写景花,“桃红柳绿”“杏李绽放”“绿草如茵”“水波粼粼”等元素组合能构成和谐美好、相映成趣的春日融融之景象。作品“春风又绿江南岸”(图7)采摘春天的花草,配以枯木、山水青花瓷盘,营造出江南春天的动人景象。
图7 春风又绿江南岸
写景花的线条类花材,最经典的代表是梅枝。正如汉宝德所言:梅的美,不在花,在枝干。它的枝干色深如铁,多转节,刚强有力,象征君子的志节[18]201。枝干的构成之美与书法的美感很相似,追求多样流动的自由美,而不是线条的整齐一律均衡对称的形式美[19]45。插花实践中,选择“一波三折”多转节的老枝,配清新娇嫩的绿叶,半开的花朵或花蕾,通常能符合“画意”的要求,耐人寻味,意境深远(图8)。
图8 平沙落雁
采用自然元素的配件和饰品增强作品的自然气息,突出作品的自然趣味。写景花作品中加入奇木、奇石、树皮、竹头等辅材,可以更有效地营造景观,渲染作品气氛,使作品更加形象生动。比如沈复在《浮生六记·闲情记趣》中就提到妻子陈芸的建议:“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草木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真正达到“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20]54的境界。写景花作品“轻舟已过万重山”(图9),创意取自唐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作品中的树皮,亦山,亦帆,自然有趣。
图9 轻舟已过万重山
写景花的构图与布局,实为插花作品的空间营造,在谢赫六法中称为“经营位置”。写景花深受中国山水画影响,其审美形式也受到儒家“中和”思想的规范,其画面布局的高低、疏密、主次、排列等都旨在营造井然有序的插花空间。插花实践中,常按北宋画家郭熙在其著名的山水画论著《林泉高致·山水训》中提出的“三远”法来营造空间。所谓“三远”,即高远、深远、平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12]这种“仰视、俯视、平视”的透视关系借用到写景花艺术中,就要求写景花作品有上景、中景、下景,前景、中景、后景,左景、中景、右景。插作写景花时,按照“三远”法安排的景物,具有深邃空灵的空间布局之美。
写景花景物布置的具体方法是非对称构图。比如,双株(双点),务必一高一低,一大一小,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主次分明,主景突出(图10)。三株(三个点),则三个点的分布必须呈不等边三角形,不可排列成一条直线,不可等高,要高矮各异,姿态变化,相互呼应,才生动有趣,符合画意要求。如果是四株(四个点),则可三株略密集,另一株略远离。五株(五个点),可以分两组,一组三株,一组两株,正如明末清初著名画家龚贤在《画诀》中所述:“二株一丛,必一俯一仰,一欹一直”[21]“三树一丛,第一株为主树,第二树三树为客树”“三株或四株一丛,一树二树相近,则三树四树必稍远,谓之破式”[22],写景花依画论插作,更能体现自然之美趣。
图10 蓝精灵
中国山水画重视留白,中国书法同样讲究布白,要求“计白当黑”[3]39,“不道破一句”一直是中国美学重要的标准之一。所以,写景花特别讲求“留白”,要留出足够的水面或空地,不可布满整个容器。留白可以为观者的审美思维提供想象、品味、鉴赏的空间,有利于营造气韵生动的空灵意境,增加作品的整体美感(图11,方勤丽插花)。
图11 寒塘数枝梅
插作写景花的时候,剑山通常置于盘器的一侧或一隅,留出水面的空白,给人联想的空间,有景尽而意未尽的效果,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才符合“虚实相生”的古训。写景花布局时,陆地为实,水面为虚;花木为实,草地为虚。作品中,花为实,小叶、碎花为虚。花朵不可太密,花色太浓时需用白色小花淡化。“字划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透风,常计白以当黑,奇趣乃出。”[23](清·邓石如)
受中国书画艺术的影响,写景花对线条情有独钟,灵动的线条是写景花形式美感最核心的部分(图12)。得力于得天独厚的“世界园林之母”的自然条件,可应用于写景花的木本植物线条非常丰富:粗枝劲干表现雄壮气势,纤细柔枝表现温馨秀丽,飞动的线条给人以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美感,密集排列顺势而下的线条则有一泻千里之感,蜿蜒曲折的线条又有溪水漫流的韵味。高格遗韵的奇木——梅,是写景花线条美的典范。正如范成大在《范村梅谱》中所述:“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17]10,其实,梅姿的风骨神韵早在林逋的“疏影横斜”中道尽。
图12 石榴花开
插花时,需将枝条“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20]52(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这里的“势”就是花木生长之势。植物地上部分都有向阳性,向光的一面,花容最美,视为花叶的正面。插花的时候,需要假想光源的位置,作品中的枝条走势、花叶朝向都需有统一的光源,花叶之间高低俯仰、左顾右盼,才有内在的凝聚力量和暗藏的秩序之美。
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孔子认为“素以为绚”,庄子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淮南子以为“色之数不过五,而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故以清、白、素、朴为大美,是所谓“养目之道”“全性之道”。花之赏心者在追白求清,由此奠定了写景花色彩美学的基调——清香色雅(图13,叶美玲插花)。
图13 净
中国在三千年前就把赤(红)、黄、青(蓝)、白、黑称为五大“正色”,认为世上尽管色彩缤纷,但均由五大正色衍生而来。这五大正色分别配置火土木金水“五行”及五方(南中东西北),影响中国人的思想与生活既深且久[24]57。五大正色在应用时常被分为阴与阳两组。有彩色的红黄蓝为阳组,无彩色的白与黑为阴组。通常,写景花中的水代表黑色,绿叶代表青色。传统的配色方法都喜欢阴阳配,比如红配黑、红配白。作品“冬的礼赞”(图14)利用白色小花的雪柳线条配以红色的蜡花,在金色花器的水体里及温暖柔和的灯光下,冬的生命张力令人感动。
图14 冬的礼赞
写景花的色彩设计非常注重季相表现,突出季相色彩,欣赏“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的色彩美学。绿色是大自然的底色,具有极好的色彩调和作用。作品“秋丛绕舍”(图15),纯净的小黄菊,“山”后隐约的紫色小花情人草,桂枝的绿色基调,幽静的水体如同一池深潭,营造出秋日宁静祥和的怡然小景。
图15 秋丛绕舍
唐人罗虬的《花九锡》中有“雕文台座(安置)”[16]44一说,袁宏道的《瓶史》专门有一节“屏俗”,讲瓶花陈设的环境:“室中天然几一、藤床一。几宜阔厚,宜细滑”[1]142,而“花快意”十四条中“明窗”居首,紧接着是“净几、古鼎、宋砚、松涛、溪声……”[1]171。由此可见,古人对插花作品的陈设环境非常重视与讲究。插花作品大小须合乎空间尺寸,器与花都要与环境相宜,特别强调“窗明几净”的清洁之美感。
罗虬的《花九锡》构建了一个立体的插花体系,包括取材、选器、剪枝工具、择水等知识体系,以及陈设、安置、赏咏等理论体系。明人袁宏道的《瓶史》进一步充实完善了这套插花体系,赋予中国插花别具一格的文化艺术审美情趣。《瓶史》清赏篇首句便是:“茗赏者上也,谭赏者次也,酒赏者下也”[1]168。中国人别具一格的赏花过程蕴涵了古代文人的惜花之情、爱花之意,有赏咏之乐的插花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插花[25]。图16 作品为冬季茶会而设计制作,入口处选用红色花器,用腊梅做写景式插花,直点茶会主题“暗香暖寒冬”。古朴的装修衬托了写景花之美,写景花令品茶空间充满诗情画意,真可谓花茶交映,相得益彰。
图16 暗香暖寒冬
古代文人赏花讲究一个“清”字,所谓“清赏”。清赏重在“赏”而追求“清”:“赏”是玩赏、把玩的过程,“清”则是玩赏、把玩所能企及的艺术境界,正所谓超乎器而进乎道的“清赏”境界。这需要赏花人更多情感和心灵的介入。
深刻理解写景花的内涵,充分厘清写景花的本质特征,系统整理写景花的表现技法,可以发现写景花艺术深深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极富东方美学情调,具有独特的人文价值。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写景花创作永不枯竭的思想文化源泉。
自然是写景花艺术创作的最大母题,是艺术家借形达意,借物抒情的载体。写景花正是人与自然深情对话,人文情思与自然生态互动的产物。“师法自然”“到广阔的天地中去,聆听大自然的教诲”。事实上,东西方的花艺家竭力主张向大自然学习,在自然生态原则指导下进行个性化的花艺设计。走进大自然,认真观察四季自然生态的变化,深切感受大自然的美,才能创作形神兼备的写景花。当然,写景花的创作,绝不能是自然景物元素的机械堆砌。“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唐代画家张璪的艺术创作理论是写景花艺术创作务必遵循的基本原则。外师造化者,以实际景物为师法对象;中得心源者,以己心的哲学理解来刻画景物[26]。需要强调的是“外师造化”与“中得心源”不能截然分开,“心源”是关键。只有在感悟“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基础上,通过运用巧妙的技巧,才能够让作品传神达意[27],将自然美升华为艺术美,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