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黎明 王颉琼
内容提要 在健康老龄化背景下,本文基于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LASS)2014年的数据,将孝道期望纳入“居住安排-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分析框架,并分析了这一机制的城乡差异,验证和丰富了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实证结果表明:第一,居住安排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显著作用,与子女同住对老年人抑郁水平产生抑制效应;第二,孝道期望在居住安排和心理健康的关系中具有调节效应,对于同意“养儿防老”观念的老人而言,与儿子居住对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第三,分城乡样本发现,与儿子同住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效应主要作用于农村老人而非城市老人。而孝道期望的调节效应发生在城市地区,在农村地区不发生效应。
中国是世界范围内老龄化速度最快的国家之一,中国人口老龄化程度在“十四五”时期将进一步加深,60周岁及以上人口占总人口比例将超过20%,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这将给社会经济发展带来巨大挑战,一方面,养老支出的大幅增加会加重财政负担;另一方面,老龄化将改变劳动力供给格局、影响技术进步,导致社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为应对当前人口老龄化问题,2022年2月国家卫生健康委等15部门联合发布《“十四五”健康老龄化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协同推进健康中国战略。《规划》强调将“健康老龄化”理念融入经济社会发展全过程,深入开展老年健康促进行动,持续发展和维护老年人健康生活所需要的内在能力,促进实现健康老龄化。其中,老年人心理健康问题是健康老龄化的重要内容,老年人的健康快乐关系到个人晚年生活幸福安康和家庭、社会的和谐发展,是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抑郁是衡量老年人心理健康水平的有效指标(唐丹,2010),由于衰老、疾病、退休等客观因素导致的群体特殊性,老年人面临着生产能力的减退、社会网络的缩小以及自我重新定位障碍等问题,使得老年群体成为抑郁症的高发人群(杨婷等,2021)。2019年发布的《中国健康与养老报告》显示,超过33%的老年人存在抑郁风险,即心理健康出现问题。年龄、婚姻状况、经济状况、慢性病和居住安排等因素被视为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 (李跃平等,2015)。其中居住因素备受关注,原因在于:其一,同谁居住直接影响老年人获得社会支持和代际支持的情况,这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重要影响;其二,“健康中国”战略和《规划》均强调以预防为主,完善精神障碍类疾病的早期干预机制,针对抑郁等常见心理障碍,应开展心理健康状况评估和早期识别。而居住安排正是一种低成本的、比传统药物治疗更容易被社会接受的预防抑郁症等心理疾病的有效途径。尽管随着养老保障体系的完善及社会支持政策的推进,社会养老开始承担部分养老角色,老年人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对子女的依赖(陆杰华和张莉,2018),但是在数千年儒家文化的影响之下,子代(尤其是男性后代)养老仍是传统孝道观念的核心内容,家庭依旧是子代为父代提供情感交流、生活照料和经济支撑的主要单位和场所(杨菊华和何炤华,2014)。因此,在家庭场域中,个体在晚年期间的居住安排和心理健康问题仍值得关注和讨论。
已有研究表明居住安排会影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但就产生何种影响仍存在分歧,且鲜有研究关注产生这一效应的孝道文化差异及其城乡差异。事实上,中国的老年人群体本身就是高度异质化的,同一种居住安排方式对不同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的影响可能是不同的。首先,受中国传统血缘价值观影响,孝道期望集中表现为 “养儿防老”,传统家庭和社会对男性后辈养老寄予厚望(张栋等,2021)。传统观念认为,生养儿子是为了防老,个体步入晚年,则面临着劳动能力下降、社会网络缩减以及身心健康衰退等风险,因而期望获得儿子提供的工具支持和情感支持。因此在讨论养老问题时,不能忽视中国的孝道文化,孝道期望的差异使得群体内部存在差异性,这种差异会影响老年人对居住安排效应的认知及判断(Logan&Bian,1999)。其次,城乡二元差异导致个体的孝道观念和家庭结构存在明显不同,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居住安排与心理健康。农村地区的宏观社会形态保存更为完整,具体表现为,在文化观念方面,“养儿防老”思想根深蒂固,传统孝道期望得以延续和传承;在家庭结构方面,首先,两代和多代同住的家庭模式更为普遍,家庭成员联系更为紧密,同时,出嫁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成了“夫家的人”。而在城市地区,西方文化观念的冲击以及社会养老体系的发展等客观因素在一定程度上瓦解着传统儿子养老的孝道期望,城市老年人开始崇尚独立自主的个人生活,其晚年居住安排也表现得更加多元化。因此,对于秉持不同孝道期望的老年群体,其心理健康水平的居住安排效应如何,以及这种效应是否存在城乡差异,还需要我们进一步探讨。
基于以上考虑,本研究借助CLASS项目2014年的调查数据,主要完成两个任务:一是检验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产生何种影响,并在此基础上,重点验证孝道期望的调节效应;二是分析上述机制在城市和农村的不同表现。旨在揭开居住安排与老年人心理健康之间的黑箱,为进一步理解二者的因果链条提供更丰富的视野和更清晰的路径,了解和预测不同条件下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为促进老年心理健康及推进健康老龄化战略提供理论和事实依据。
研究证明老年人的居住安排会影响其抑郁水平以及其他心理健康指标,因为同谁居住会影响老年人所获得的外部社会支持(经济支持和医疗服务等)与内部代际支持(情感支持和生活照料等),进而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产生影响(Murphy et al.,2007;Xu et al.,2015)。 目前学界就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产生的效应存在两种理论解释:家庭支持理论和家庭冲突理论。
家庭支持理论认为,子女和老人同住是赡养老人最主要和直接的方式,同住使得老人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更易获得经济支持、医疗服务和生活照料,而且日常生活中的互动沟通能为老人提供情感慰藉,因此与子代同住有助于降低老年人的抑郁风险、提升心理健康(Hughes&Waite,2002;Garcia et al.,2005)。该理论更适用于解释代际关系紧密的东亚社会,多代同住的家庭结构使得代际之间互相依靠、交换资源更为便利;相反,由于缺乏社会支持,独居成为老年人抑郁症状的既定风险因素(Hu et al.,2012)。
支持家庭冲突理论的学者多数从家庭成员的人际关系出发,认为子代和父母同住的居住安排更容易导致代际关系紧张,甚至产生矛盾和冲突,进而给老人心理健康带来负面影响。给出的解释为,两代家庭户格局同时存在超过一对夫妻的“权力中心”,老人与子代在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上存在差异,那么在日常决策过程中更易产生冲突,这会使老年人幸福感降低、并且有更高的患抑郁风险(Abdul Manaf et al.,2016;王树新,2004)。 典型的研究例如:中国社会里普遍存在婆媳矛盾,尤其是当儿子外出务工时,婆婆与儿媳之间的紧张关系更是难以缓解,这可能对老人心理健康产生消极影响(任强和唐启明,2014)。此外,从代际剥削的视角来看,在很多情况下,子女与父母同住不是为其“养老”,而是“啃老”。受到传统代际交换观念(不仅存在经济交换,还存在生活照料的交换)以及社会公共服务不完善 (尤其是2-3岁学龄前儿童托育体系欠完善)等因素的影响,老人往往会帮助照看孙子女或做家务劳动。普遍认为,过度的家庭照料和家务活动不仅占用老年人参与其他社会活动的时间,还有可能切断其外部社会支持,导致老年人与社会隔离(Bulanda&Jendrek,2016),而且照料负担会加速老人身体衰退 (Wang et al.,2020),进而会引发抑郁等一系列心理疾病。
可见,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产生何种影响依旧存在理论性的争议,争议的焦点在于,究竟是代际支持的效用更大,还是代际冲突的危害更多。基于以上论述,首先提出假设:
假设1:居住安排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显著影响。
假设1a:相比于与其他人同住的老年人而言,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优。
假设1b:相比于与其他人同住的老年人而言,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差。
以往研究之所以产生分歧,因为它们简单地将代际支持理论和代际冲突理论相对立,而忽视了这一机制的运作受多重社会因素所影响的事实。虽然在现实社会生活中,人际相处既有社会支持又有矛盾冲突,但如果能对不同的老年人群体进行比较研究,则更有可能辨识这两种经典理论的适应情况和解释力度。中国社会的孝道期望重点体现为“养儿防老”,这与西方及其他东亚社会截然不同,此外,中国城乡地域之间在家庭结构和社会文化方面都存在差异,这些因素造就了高度异质化的老年人群体。以往研究着眼于不同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平均影响,并未考虑到老年人的群体差异性,本文认为,在讨论居住安排和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关系时,这些差异都是不可回避的影响因素。
居住安排与心理健康的关系可能因慢性病、配偶支持、社会支持等因素而不同(Missell-Gray et al.,2023),但鲜有研究关注孝道期望对这一机制的影响。在中国的孝道文化语境中探讨居住安排和心理健康,把握老年人孝道期望的影响,这对推动健康老龄化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孝道期望(Filial piety expectations)指的是成年子女被期望有义务支持他们年老的父母(Seelbach,1977)。可见,孝道期望是以老年父母为主体的概念,即对于父母而言,他们期待成年子女在物质和精神上为其提供支持。在中国,孝道期望有明确的性别指向,集中体现为“养儿防老”观念。随着社会快速转型,当今中国社会呈现出双元孝道模式(Yeh&Bedford,2003),“养儿防老”作为孝道期望的重要内容,兼具权威性和互惠性特征。
“养儿防老”根源于中国以农耕经济为主体的生产方式的社会事实,农民是畏惧风险的,面对身体和心理功能的衰退、劳动力下降以及社会网络缩减等风险,个体步入晚年后变得脆弱,“生养儿子来为自己养老”便成为农民为了适应农业经济所形成的一套“现实理性”逻辑。究其根本,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是小农经济背景下的风险应对型养老机制 (常亚轻和黄健元,2019)。费孝通先生(1983)在讨论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动问题时指出,不同于西方社会的“接力模式”,中国传统家庭代际关系是“反馈模式”,即“父代抚育子代,子代赡养父代”。这种代际互惠不仅包括经济互换,还包括情感交流和生活照料等多方面的双向交换,其中子代赡养父代是反馈模式的重要部分。“养儿防老,积谷防饥”,便是中国自古以来孝道的伦理基础(穆滢潭和原新,2016)。此外,由儿子养老的孝道期望隐含着传统父权制家庭中明确的男性生育性别偏好,受儒家文化支配,生育男孩的动机是期望日后为自己养老,赡养父代的责任主要是由儿子而非女儿承担(Almodet al.,2013)。儿子养老的养老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得以稳定延续(郭瑜和张寅凯,2021),即使社会和经济结构发生巨大变迁,家庭和社会依旧对儿子养老寄予厚望(郭志刚,2002)。
养老观念的差异导致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居住效应在持有不同孝道期望的群体中存在差异。如果老年人的孝道期望表现为坚信 “养儿防老”,很大程度上说明他期望儿子在晚年赡养自己。儿子养老不仅是权威性孝道(提供工具性支持和生活照料)的重要表现,还兼具互惠型孝道的特征(提供情感慰藉),有益于降低老人患抑郁症的风险、提升心理健康。一些老人对传统养老文化有很深的执念,他们认为在儿子家“名正言顺”,但在女儿家如同“做客”。相反,对于那些观念更为开放的老人,因为其对儿子养老的孝道期望值更低,晚年的居住偏好和实际居住安排方式更为开放多样。个体的行为偏好是受其价值观念所影响的 (杨善华和贺常梅,2004),孝道期望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老年人对居住安排的偏好,而居住偏好与实际居住安排是否一致影响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客观的居住安排只有在主观上与自己的居住意愿保持一致时才能产生幸福感收益(黄建宏和邱幼云,2021)。由此可以推断,认同“养儿防老”又恰好和儿子同住,有助于提升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基于以上讨论认为,由于老年人持有不同的孝道期望,居住安排对其心理健康的影响是存在群体差异的。由此,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假设2:孝道期望在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路径上发挥调节作用。认同 “养儿防老”观念的老年人,其与儿子居住对自身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
城市和农村在经济形态、社会结构和养老保障体系等方面都存在差异。城乡分割管理体制导致中国出现城乡差异,此后工业化和城镇化水平的提高不断加剧城乡二元差异,城乡二元结构明显仍是我国目前面临的主要结构性问题之一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部课题组等,2014)。除了这些宏观结构的因素之外,西方文化对个体孝道期望和传统家庭模式的冲击、城乡人口快速转变、城市地区社会养老保障设施更为完善等事实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以儿子养老为核心的传统赡养制度,传统的规范性孝道期望面临新的挑战。一方面,女性后代在赡养老人方面提供越来越多的经济支持、生活照料和情感支持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嫁出去的女儿不再是“泼出去的水”(Xie&Zhu,2009;许琪,2015);另一方面,法律明确规定成年男性和女性后代对父母有同等的赡养、扶助和保护的义务。此外,随着女性社会经济地位提升,女儿在子女构成中的社会地位逐渐与儿子平齐。可以发现,这些转变主要发生在城市,由于农村地区社会经济形态难以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以及农村居民之间社会网络紧密且牢靠等特征,使得孝道期望的表现在乡村和城市的差异日渐拉大。中国农村与城市被试孝道观念比较研究发现,农村的孝道观念更具传统性,而城市的孝道观念更具现代性和多元化(李启明,2020)。
城乡差异背后隐含的是老年人群体的高度异质性,城乡老年人在孝道期望和居住方式等方面都存在差异,这些差异会对居住安排与心理健康的关系产生影响。具体地,相较农村,城市地区的养老保障制度更为完善和发达,而且受市场经济和人口流动的冲击更大,因此城市区域更容易产生孝道期望的群体分化。而这种分化将城市老年人分为两类人群,即一部分老年人依旧同意“养儿防老”观念,另一部分老年人表现为更开放的养老态度,他们不再执念于“养儿防老”,因此养老方式更为多元,除了居家依靠子女养老,社区养老和社会机构养老也成为选择。由此认为,孝道期望的调节作用可能在城市老年人中的表现更为显著。简言之,城乡之间的差异导致孝道期望的调节作用存在差异。由此提出以下研究假设:
假设3:孝道期望在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路径中的调节作用存在城乡差异,即这一效应主要存在于城市老年人中,而在农村老年人中不存在。
综上所述,本文构建了居住安排——孝道期望——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分析框架(图1)。居住安排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存在直接影响,同时居住安排与心理健康的关系受到孝道期望的调节,且这种效应可能会在城市和农村地区有不同表现。
图1 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机制
本文数据来源于中国老年社会追踪调查(China Longitudinal Aging Social Survey,CLASS)2014年居民问卷数据,该数据由中国人民大学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和老年所提供。CLASS是一个全国性、连续性的大型社会调查项目,定期、系统地收集了中国老年人群的社会经济背景数据,该数据覆盖了全国不同地区的老年人口,调查对象是60周岁及以上的老人。本研究首先剔除了核心变量缺失以及奇异值的样本,此外,考虑到研究的实际意义,仅保留样本中有子女的老人,并删除子女年龄低于十八周岁的样本 (一般认为未成年子女不具有赡养父母的经济能力),最终保留有效样本7393个。
被解释变量为老年人的心理健康。衡量心理健康的常用指标为抑郁状况,抑郁的测量参考流调用抑郁量表(CES-D)(Radloff,1977)。 CLASS2014有9个问题测量抑郁水平,其中6个负向问题(如:过去一周您觉得心里很难过吗?),3个正向问题(如:过去一周您觉得自己心情很好吗?),被访者根据过去一周经历的症状回答问题,回答“没有”记0分,“有时”记1分,“经常”记2分,为了方便测量,负向问题反向计分。将受访者的得分加总,得到一个反映老年人心理健康的综合指标,得分范围为0到18,分值越高表明心理健康状况越好。9个指标的信度指数Cronbach α系数为0.75,满足分析要求。
居住安排是本文的重要解释变量,基于问卷中受访者对“和您同吃同住的都是哪些人?”这一问题的回答进行测量。中国社会情境中的居住安排方式受到生育的性别偏好及“养儿防老”观念的影响,基于前文论述,以及为了辨析同住子女的性别差异是否会对心理健康的居住安排效应产生影响,将居住安排划细化为三类:与儿子同住、与女儿同住、与其他人居住。在问卷中,被调查对象回答与自己同吃同住的人为儿子或者儿媳,均属于与儿子居住(排除与女儿、女婿居住);与女儿居住则指的是与女儿和女婿同吃同住 (排除与儿子和儿媳同住);除儿子、儿媳、女儿和女婿以外的其他人,划分为与其他人居住。
调节变量为老年人的孝道期望。测量孝道期望的指标为是否认同“养儿防老”观念,通过问卷中“俗话说‘养儿(子)防老’,您同意这个观点吗?”这一问题来测量,根据受访者的回答,将其划分为二分变量,同意赋值为1,不完全同意为0①。分组变量为城乡户口,通过受访者户籍类别进行后续的分样本分析,城市居民由非农户口表示,赋值为1,农村户口赋值为0。
控制变量有老年人的性别、年龄、婚姻状况、经济状况(收入对数)、受教育年限、职业、自理能力(ADL)、离退休待遇和健在子女数量。
表1报告了所有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总体良好,心理健康指数平均得分13.64。在居住安排上,与儿子同住的老年群体占总体的41.28%,与女儿同住且不与儿子同住的老年人占9.08%,与除子女以外的其他人居住的老年群体占49.64%,其中农村地区与儿子同住的比例达到47.84%(图2),可见在样本中,儿子养老是最主要的养老方式。养儿防老观念依旧占据孝道期望的主流地位,总体而言,65.71%的老年人的孝道期望表现为同意“养儿防老”,其中农村地区同质性更高,比例高达82.66%(图3)。老年人婚姻状况总体乐观,有配偶的老年人占79.25%;平均受教育年限为6.94;工人和农民占比最高(60.90%);老年人自理能力状况总体乐观,能够自理的老年人占95.02%;47.29%的老年群体享有离退休待遇;平均健在子女数约为3人。
图2 居住安排的城乡分布
图3 “养儿防老”的城乡差异
表1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N=7393)
为了逐步验证研究假设,基于上文的理论分析框架,首先采用多元线性回归(OLS)方法研究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主效应,基本回归模型如下所示:
在式(1)中,表示个体的心理健康指数,LAi表示其居住安排,FPEi表示老年人的孝道期望(即对“养儿防老”观念的态度),Xi为其他控制变量,εi是随机误差项。解释变量的方差膨胀因子(VIF)值均小于1.65,避免了多重共线性的问题。其次在式(1)的模型基础上,构建引入居住安排与孝道期望的交互项Mi的全模型:
表2报告了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多元线性回归模型,作为分析的基准,首先通过模型1估计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主效应。结果显示,在控制性别、年龄等变量后,以与其他人居住为对照组,发现与女儿居住和与儿子居住均对老年人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因此假设1得到验证,而且系数为正,即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优,假设1a得到验证。可能的解释是:中国老人更依赖家庭养老模式,子女养老可以为其提供经济、生活照料、情感慰藉等一系列代际支持,这在心理层面更利于抑制老年人因为身体功能衰退、自我效能感衰减、生理疾病等因素带来的一系列抑郁情绪。而且即使现实生活中存在代际矛盾或冲突,其对老年人心理健康产生的负面影响远小于代际支持所产生的积极效应。基于孝道期望中明确的性别偏好,子女性别结构是居住安排分类的最主要依据,为了进一步辨别同住子女性别构成会不会对老人心理健康造成不同的影响,模型2将参照类换为“与儿子居住”。结果显示,相比于与儿子同住,与女儿居住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并无显著影响,而不与子女居住的老年人心理健康得分低0.337分(p<0.01),再次验证假设1a。简言之,与子代同住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但同住子女的性别结构在全体老年人样本中无显著差异。
表2 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多元线性回归分析(全样本)
模型3在模型1的基础上加入孝道期望这一调节变量,结果显示居住安排和孝道期望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均有显著的正向影响。孝道期望在0.05的显著性水平上对心理健康发挥效应,这说明个体的心理健康会受孝道观念的影响,相比之下,孝道期望表现为同意“养儿防老”观念的老年群体的心理健康状况更好。可能的解释为,“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符合“现实理性”逻辑,是个体为预防老年时期所面临的一系列风险提前“购买”的“保险”,这在一定程度上为老年人对抗潜在的抑郁情绪提供了保障,“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在很大程度上意味着老人对安养晚年抱有希望,因此有助于提升心理健康水平。
模型4在模型3的基础上引入孝道期望和居住安排的交互项。结果显示,居住安排和孝道期望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存在交互效应,具体而言,孝道期望和与女儿居住的交互项不显著,但与儿子居住的交互项显著为正(p<0.1)。结果表明,与女儿居住对老人心理健康的影响不会受到 “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的影响,而与儿子居住的效应与孝道期望显著相关,对于那些期望儿子养老的老年人而言,与儿子居住能平均提高0.317分的心理健康得分,支持了假设2。这说明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居住安排效应在持有不同孝道期望的群体中存在差异,相比之下,对于与儿子居住且持有“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的老人而言,其实际居住安排与养老心理预期刚好统一,则心理健康的正向效应显著发生。
表3汇报了城市和农村的分样本数据结果,旨在分别讨论“居住安排——孝道期望——老年人心理健康”这一机制是否存在城乡差异。分析发现,居住安排与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在城市和农村有不同的表现。其中模型1-3为城市老年人样本,是否同子女居住对城市老人的心理健康没有显著影响。模型1显示,如不考虑孝道期望,婚姻状况、经济状况、受教育年限、自理能力和离退休待遇是城市老人心理健康的主要预测因素,模型2加入孝道期望变量后,发现孝道期望也是城市老人心理健康的主要预测因素之一。模型3显示,对于那些孝道期望表现为 “养儿防老”的城市老年人而言,相比之下,与儿子居住的老年人,其心理健康得分显著高0.418分(p<0.05),即认为孝道期望在城市老年群体中发挥调节效应。
表3 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多元线性回归分析(分城乡样本)
模型4-6为农村样本,数据显示,对于农村老年人而言,居住安排对心理健康产生显著影响,其中与儿子居住对农村老年人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p<0.01),而与女儿居住的效应只有在加入调节项后发生。模型6的数据显示,孝道期望和居住安排的交互项在农村老年人样本中不显著,即认为在该样本中,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响在农村老年人群体中并未受到孝道期望的调节作用的影响。可能的解释为,农村老年人的孝道期望普遍表现为“养儿防老”(样本数据显示,农村同意 “养儿防老”观念的老年人占整体样本的82.66%),这种孝道期望合乎常理,在这种情况下,已然成为常态的孝道期望变量不会额外对居住安排与心理健康发挥作用;相比之下,孝道期望在城市场域中受到现代观念的冲击,更容易将个体区分为传统孝道期望(同意“养儿防老”观念)和现代孝道期望(不完全同意“养儿防老”观念)两个群体,城市地区同意养儿防老和不完全同意“养儿防老”的老年人占比分别为52.45%和47.55%(图3),故认为孝道期望变量在城市样本中发挥调节效应。综上,居住安排影响心理健康的孝道期望效应在城市老年人群中发挥作用,对农村老人不发挥效应,假设3得到验证。
本文使用CLASS项目2014年的调查数据,通过纳入老年人的孝道期望,验证并丰富了居住安排对城乡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作用机制,主要得到了三个研究结论:第一,居住安排对老年人心理健康有显著作用,与子女居住能有效提升老年人心理健康水平,为家庭支持理论(Hughes&Waite,2002;Garcia et al.,2005)提供了新的实证证据。 这说明尽管社会养老制度不断完善,但子女对老人晚年心理健康起到的积极效应不能被替代。在总样本中,居住安排对心理健康的影响与子女性别构成无关。值得一提的是,分样本分析发现,在农村样本中,相比之下,与儿子同住对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有显著的积极效应,而与女儿同住不发挥效应。这一结论与许琪(2018)得出“与女儿同住这种非传统的居住安排对老人的心理健康最有利”的研究结论不一致。本次研究考虑了城乡二元结构差异导致的孝道文化形态的差异,分城乡样本发现,在农村社会中,受传统养老观念影响,主要是由儿子而非女儿承担赡养老人的职责,所以父母晚年理应与儿子同住,这能在最大程度上让老人获得经济支持和社会支持,因而与儿子居住更有助于提升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同时也能反映出儿子提供的代际支持效应是大于代际冲突带来的消极作用的。
第二,将孝道期望作为调节变量加入解释框架后发现,孝道期望在“居住安排—老年人心理健康”的路径关系中起到调节效应。“养儿防老”是孝道期望的集中体现,年老的父母生养儿子是为了在步入晚年后从子代身上获得物质和精神回报。与儿子居住符合中国父母生育以及养老的性别偏好,儿子养老所体现的“孝顺”的象征意义也是父母晚年心理健康的重要影响指标。参考黄建宏和邱幼云(2021)的研究,我们认为,相比于不完全同意“养儿防老”观念,坚信“养儿防老”的老年人在与儿子同住时,其养老预期和实际居住安排一致,因而有更良好的心理健康状况。可见老人的孝道期望和居住安排意愿是影响其心理健康的重要因素。不少研究结果显示“养儿防老”的传统孝道期望已经受到挑战,女儿在养育父母的各方面都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但在CLASS2014的样本中,“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仍然发挥效应,全体样本结果显示同住产生的效应并无性别差异,而且在农村,与儿子同住而非与女儿同住对心理健康发挥显著的积极效应。
第三,居住安排、孝道期望与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关系存在城乡差异,孝道期望对居住安排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调节效应只存在于城市地区。一方面,城市地区更多受到现代化思想的冲击,传统“养儿防老”的孝道期望在一定程度上瓦解;另一方面,城市区域的社会养老体系较为完善,为老人提供了更多元的养老模式。这些原因使得城市地区的孝道期望分化更明显,这种分化使得居住安排对老年人产生的效应更显著。而在农村社会中,孝道期望的高度同质性并未影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居住安排效应。
本研究结果具有一定的政策意义。子女数量减少的社会事实使得家庭养老面临着越来越多的挑战,为更好地应对人口老龄化,提高老年人生活质量,需要家庭、社会和国家多方共同努力。第一,子女照料和支持在促进老年人心理健康的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要继续健全和完善以家庭养老为基础的养老政策,鼓励子女与老人同住的养老模式。充分发挥代际赡养作用,除权威性孝道(物质性的代际支持)外,也要鼓励互惠型孝道(增加对老人的精神慰藉)支持。第二,提升社区养老服务能力,着力发展街道(乡镇)、城乡社区两级养老服务网络,帮助缓解居家养老压力。第三,女儿的养老效用明显提升,养老政策的改进需要考虑到中国社会特殊的文化情境。一方面要尊重老年人传统的孝道期望,另一方面应大力提倡性别平等观念,逐步改变根深蒂固的传统性别偏好,鼓励子女通过良性的性别角色分工实现家庭和社会各方面不同的价值。第四,完善对子女养老的支持政策。一方面,家庭养老模式的背后隐藏着子女的劳动就业问题,在给老人提供社会养老保障的同时,更要为家庭照料者提供相应的就业优惠政策,减轻其因赡养老人所产生的就业和工作压力。另一方面,政策要为家庭照料者提供时间支持,包括适度增设高龄及失能老人照护假期、建立照料者喘息制度等。
注释:
①考虑到个体的“养儿防老”观念是一个主观因素变量,并非绝对的“同意”和“不同意”,所以根据问卷提供的回答选项,将该变量处理为“同意”及“不完全同意”的二分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