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铨
淮剧以昂扬激越的声色,朴实粗犷的线音乐声腔,底蕴浓厚的江淮文化元素,承续着盐阜、两淮属地浓郁的土味风情。在这种文化“框架”之中,淮剧音乐一直保持着剧种音乐语言所不可缺少的“骨架”,并始终顺应时代和审美趣味前行,从固守传统到面向现代,从“香火调”,再到“淮调”“拉调”“自由调”,不断完善着淮剧。初始阶段的淮剧音乐源自于明清俗曲,继而以民歌文化生态中的田歌、号子转向以演唱杂曲小调及“门弹词”“香火调”为歌唱载体,尽管这种唱调尚潜含着某些仪式的音乐色彩,但由于它兼具唱和念两种属性,且存在着说与唱两者之间的不断变量,故为淮剧音乐文化的一种过渡形态。近于此类未经任何修饰的原生性声腔,有着口语化、吟诵性的显著特征,因其长期浸泡在那种傩祭气氛十分浓厚的地域文化之中,故其音乐色调也是完全保有古朴、粗犷的原始风貌及其纯粹化的民俗风情,凸显其“俗”的艺术特性。如果我们将这祭祀与戏曲两者之间混合性的表现形式,视为淮剧音乐声腔早年风格的“底色”来确认的话,那今日淮剧音乐声腔中多个腔系的乐语构建,包括它的曲体结构、调性色彩、形态规律、旋律走向等,均凝聚着与“香火戏”音调相接近的文化“基因”。
伴随新中国的成立,淮剧开启了它有史以来的首次巨大的历史变革,而淮剧音乐声腔的改革,则是此时戏曲音乐创作中最为深刻的一个领域。视其发展态势,已不再处于当年“村坊小曲”“里巷歌谣”的表现样态,呈现出戏曲化声腔的趋于成熟,完成了它音乐审美创造历程的初始环节。通过挖掘、整理及研究工作的有序进行,一个包含着现代社会对淮剧剧种身份的确认、对音乐风格的审美定位、对主体性曲牌的系统性梳理与规范、对板腔结构形式由曲牌体向板腔体的拓展等等重大音乐建设的系统,都集中在这个特定时代逐一地展开并构成。如此良好的文化生态环境,无疑给了淮剧音乐以更加开阔的发展空间。再则,淮剧音乐最具个性化色彩的“淮调”由徒歌式演唱样态,向与乐器相和的转换;“拉调”由加入丝弦伴奏而引发腔体旋律的嬗变来看,它们不论在声腔的构建上,还是在演唱方法的开拓上,尽皆试图在旧有音乐文本基础之上,追求新的音乐风格,做到既与优秀的传统保持相当程度的继承性,又与音乐声腔的现代发展具有相当吻合的创新性。显然,这一时期的淮剧音乐,正处于一个相对流动性的创作过程,可谓是它发展的基础时期、构成时期。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后期,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淮剧音乐艺术的发展也渐从不断地生成变革中,积累起自己的新的艺术传统,践行着从传统戏曲音乐向现代戏曲音乐发展的过渡。这种音乐文化的自然演进和主动建构,示意着淮剧音乐在声腔的设定上,多有在音乐语言、风格形态等审美层次上求新,力使静态的传统曲牌富有动态的旋律色彩。而在技术层面上,亦已不再固守于对传统声腔曲牌仅作单一化的“模仿”或“套用”,而多半倾向于将挖掘与整合的新颖素材,乃至意念中的“原创性”声腔,统统纳入作曲技法的创作范畴。故此,用新的表达方式加重对音乐声腔的“转换”,便使得淮剧音乐在旋律、结构、色调、程式等等方面,具有极为理想的稳定性和继承性。而非但如此,即使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淮剧音乐亦在集成三四十年代解放区开展新淮剧革命文艺的基础上,顺应现代观众的审美趣味进行了适度的微调和创新。统观此间所扮演的《女审》《探寒窑》《三女抢板》《金水桥》《赞貂蟑》《赠塔》《一家人》《海港的早晨》《渔滨河边》《照减不误》《杨三姐告状》等堪称淮剧经典剧目声腔的呈现,都有着对淮剧传统音乐内在文化因子和文化本体性特征的较好把握,都有着“开放性”的文化观念和正规化的音乐创作品质,都有着企求传统与现代相共融的审美取向。这些足以体现淮剧音乐特色和淮剧传统艺术精神的音乐作品,音韵之曲折,旋律之华美,趋于完美状态,实为范本,为人深爱。我们姑且将这种音乐文化生态,称作是淮剧音乐发展史上审美观念和时代风格加速变革的转换时期。
改革开放年代,是一个重新还原、认识传统的时期,它让淮剧孕育在更加广阔的文化背景和更加多元的审美语境下,助使淮剧音乐生态的演变更趋多样化。较之20 世纪初那种整旧式的探索,更具有一种与现代意味相联系的趋雅之认同。创作中所有对戏曲板式结构的重用,与强调传统风格旋律和线性的陈述,均似代表着这一时期的审美取向。尤其表现在作曲技术风格模式从单一朴素的形态向较为精致的艺术化方向转变。整体构建既注意到音乐声腔旧有范式的延续,又力求在强化音乐创作主体的回归与创新;既注意对作品内涵力度的表达,又意在追求音乐情感表现得深度。总之,细数沿此曲风的新变而涌现出诸如《拣煤渣》《牙痕记》《赵五娘》《哑女告状》《打碗记》《奇婚记》《鸡毛蒜皮》《告御状》《斩韩信》《爱情的审判》等大量有新意且有审美价值的原创作品,不单体现出淮剧音乐创作侧重传统元素与多样化旋律形态的“文化融合”,而且改变了往日淮剧音乐原创作品一直处于较为贫弱的态势。显然这样一种从对淮剧音乐文化的追求转变为对淮剧音乐文化方式的追求的选择,正示意着此时的淮剧音乐已处于较为理想化类型的中国淮剧声腔系统性建设阶段。此外,若再从对传统音乐的承续和历史的沿袭而形成的三大主调(“淮调”“拉调”“自由调”)声腔体系的确立,东、西路与南、北派声腔体系的完善,以及一支以年轻化为主力的作曲家梯队的崛起、多个新的艺术流派竞相绽放等方面加以综合体察,则无一不在表明“改革开放”这个伟大时代,为淮剧音乐的发展营造了一个多元共生的最好时期,同是淮剧传统音乐风格融汇新变与定型发展的重要阶段之一。
20世纪90年代以来,淮剧音乐声腔的发展又进入到了一个更加自由的创作状态,艺术层面上的多样化生态格局基本形成,技术层面上已从单纯追求技法逐步向创作与思维观念上转化,在风格层面上在保持本剧种音乐曲风曲韵的前提下,渐而向多元化与关注风格的内在气质转变。比如《太阳花》《板桥应试》《青豆与红豆》《十品村官》《王玉莲》《八女投江》《祥林嫂》《大路朝天》《春月奇情》《鸡村蛋事》《吴承恩》等音乐色彩性很强的剧目频出,正是因超越艺术的传统界限,善于将新的音乐语言引入声腔之中,尤其是旋律的拓展,节奏的叠变,为淮剧提供了视听语言的创新空间,从而给予观众以此前从未有过的听觉享受。同时,这些声腔的多元与丰富,又使得那些因缺乏创新精神和创新能力而一度陷入盲目跟随效仿,以致使音乐作品产生同质化的现象,得到了适度的消解。
而就在这20 世纪90 年代起始阶段,上海“都市新淮剧”的提出,又为淮剧乃至它的音乐声腔现代审美与艺术制度的确立,奠定了观念基础。依托这上述基础而编创的《金龙与蜉蝣》《西楚霸王》《千古韩非》《马陵道》《汉魂歌》等,均在沿着海派淮剧声腔美的角度观念下,得到了快步的拓展与深化。此番全方位的探索、超前的跨越,标志着传统艺术向现代艺术转化的走向,看出是在以恰如其分的艺术手段,取得恰如其分的艺术效果。而那盛传于淮坛的“自由调”,因多元声腔旋律所构建的审美思潮,也成了一个时代的主旋律。短短的十多年间,这无形中所形成的“范式”,反转来极大地影响了淮剧音乐整体风貌的改变,展现了淮剧传统音乐文化属性及其在都市化环境下的地位及作用。
走进当下,新时代的春风更赋予淮剧发展以新的动力,这无疑也极大地激发了淮剧音乐艺术的内在生命力和创造力。淮剧《小镇》《小城》《送你过江》《杨根思》《武训先生》《半纸春光》《寒梅》《范公堤》等大批重大革命、重大历史、重大现实题材剧目的相继迭出,正代表了这一时期的淮剧及其音乐对于个性表达的不懈追求,通过对唱腔旋律结构和调式性质变化的影响,实现其对音乐品质的追寻和提升,从而完成了它所期待的超越时代的音乐创新和风格跨越。尤其在作曲技术的发展上,因有着对淮剧音乐“本体艺境”中相关技艺和风格的完好把控,故其风格模式亦遂从浑然相融的形态向更为精致的艺术化方向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