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对于英雄人物的歌颂,是中西方叙事中共同的主题。他们引领人类走出蒙昧,与自然搏斗,是自古以来人们精神与意志寄托的象征。本文所探讨的叙事中的“英雄”,是指叙事的行为承担者,“能够战胜个人的和当地的历史局限性的男人或女人,这些局限针对的是普遍有效的常规人类模式”。流传在世界各地的叙事文本中,这些英雄或多或少有着相似的旅程,他们面临困境,踏上冒险之途,最终成就自我。神话学家约瑟夫·坎贝尔将这些常见模式总结为“英雄之旅”的叙事结构。
随着现代媒介技术的发展,英雄之旅的叙事结构被搬上了银幕。比较典型的是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1977)系列,天行者卢克生长在穷乡僻壤的农场,随着救下义军机器人,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从此踏上冒险历程,加入义军同盟反抗银河帝国,并觉醒了“原力”,最终依靠勇气和意志摧毁死星,亦在银幕上完成了他的“成长仪式”,实现了从普通人到伟大英雄的命运转向。有着相似叙事模式的《黑客帝国》(1999)亦是这种将舞台置于宏大未来的英雄史诗,平凡的黑客尼奥某一天偶然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原来他所熟知的人类社会是虚拟世界,真实的人类世界已经被机器人所统治。经过“红蓝药丸”的经典选择之后,尼奥完成思想的重生,以“救世主”身份与母体系统进行斗争,试图以自由为旗帜重建人类秩序。
在元叙事层面,卢克与银河帝国、尼奥与母体系统的对峙,这一叙事模式所隐含的价值体系,反映的是一种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这正是好莱坞“英雄历程”的主导叙事结构(MasterNarrative),同样隐含在西部片、灾难片中,英雄面对的始终是一个虚构的、无论是否人格化的邪恶存在,这个存在威胁到他或他周围人的生命、自由、价值、尊严、爱情等等,其可以被视为一种对立价值的对象化,而英雄必须通过战胜这一对象化的存在,重新建构起属于他,也属于观众的理想生活与秩序。从启程到启蒙、再到归来与重建,英雄主动或被动地接受使命,踏上了反抗与斗争,也是自我解构与重构的道路。成长的仪式被放大在观众的眼前,观众则在银幕上投射自我,最终与英雄一同完成了这场冒险与成长。
叙事是文化的重要表征形式,折射的是作者与观众观看世界、理解世界、对待世界的方式。以好莱坞为代表的西方“英雄历程”叙事结构,所隐含的对立价值,即是一种二元对立的文化思维范式。詹姆逊曾在《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中认为,文化即是讲故事。当然,文化也不仅仅是讲故事,亦体现一个民族对待世界的态度,因此人类学家哈维兰将其定义为“无意识的准则”,这些准则是人们通过社会而习得,由抽象的价值、信念和世界观构成,指导社会成员的日常行为。这一切共享的理念和价值,为人们解释经验世界,并为个人行为赋予意义,能为社会其他成员所理解。文化如同机器的运转,无论共时性还是历时性层面都是完整延续的,因此,若追问“英雄历程”这一叙事结构所隐含的文化思维范式,就不免要剖析西方文化看待世界的方式及起因。
若将西方历史视为一个叙事文本,从历史层面来看,从古希腊城邦殖民到中世纪后的大航海时代,可以被概括为一部不断扩张、征服和改造的历史文本。在扩张与征服的过程中,发现世界与认识世界、改造自然与被改造,与“我”之外的世界俱为客体,无论是物理世界,还是他人的意识存在,乃至非直观的社会关系与秩序,皆是“我”认识和把握的对象。对于这种思维方式的形成与发展,马克思认为是工业和商业活动的特点和性质决定了西方哲学的提问方式,工业(包括手工业),是工艺制造的过程——使自然的物变成人工的物的活动,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活动,通过这种活动,人不仅建立起对自然的能动的关系,而且还以变换了的物质形态“确证人的本质、人的理性的力量”,可以说,正是古典时期的生产活动,对于人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继而形塑了人们认识世界、对待世界的方式,而文化则以这样的方式完成系统性的运作,表述为一种历史的叙事。一代代人们经过“濡化”(enculturation)在社会中接受了历史叙事,也习得了文化。虽然人的需求来自生理天性与本能,本身并不需要习得,但人需要习得“满足需要的方式”,文化正是以自己的方式决定这些需要将如何得到满足。
叙事无疑提供了这样的一种方式,不同文化形态下的叙事以自己的方式满足该文化族群的人们在心理上的某种需要。作为反映“民族在生活面前的意欲(Will)”,西方文化体现一种向前、为我的要求,“人因其为‘我’,对于自然宇宙固是取对待、利用、要求、征服的态度”,在这种思维下,矛盾是“我”与外部的矛盾,冲突是“我”与世界的冲突。于是表征在叙事中,“我”与世界的冲突,如同历史上每一次殖民航海式的英雄冒险,也如《黑客帝国》中的尼奥与真实世界的博弈,最终“我”推翻这一不合理的存在并重建“我的秩序”,使人类得以重生与回归,而象征性地完成个体精神的重生,观众也跟随英雄的“我”满足了一场精神的需要。
同样是英雄叙事的《少林寺》,20世纪80年代在国内上映时,取得了万人空巷的观影反馈。小虎(觉远)与王仁则有杀父之仇,他立誓为父报仇,剃发拜入少林,最终手刃仇敌,统领武林,归入朝廷家国天下的秩序中。类似叙事模式的还有《新龙门客栈》,与好莱坞“英雄历程”叙事模式的不同,体现在王仁则、曹少钦这一类与英雄对立的角色上,以及英雄觉远、周淮安等人的选择与结局上。在这两部影片中,王仁则毒杀幼弟皇泰主,曹少钦蒙蔽天听谋害忠臣,二人所代表的并非银河帝国、母体系统这样的“对立价值”,而是违背了中国传统的道德准则,是传统戏曲文本中典型意义上的奸恶之辈。于是觉远、周淮安等人除暴安良的行径,便指向了中国观众的心理需要。这种心理需要,最终表征为觉远受到唐太宗的表彰和立碑,以及侠客除恶后平静的江湖。
觉远成为武林的统领,则是被纳入象征界“社会的法”的话语秩序中。毫无疑问,秩序来源于社会规范,按照《辞海》的解释,“秩,常也;秩序,常度也”,当社会失范乃至失序而发生种种越轨行为时,英雄采取的行动,以及行动之后的结果,即社会对于秩序的想象,反映的是其对待世界的文化方式。哈维兰曾经指出一种反映民族世界观的叙事文本,即神话,其主题关系到人类存在的根本法则:我们和我们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从何而来,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将向何处去?神话的解释的功能,亦是所有叙事的解释功能,它刻画和描述一个有秩序的宇宙,这个有秩序的宇宙又为有秩序的行为设立活动舞台,为人们的问题提供咨询。比如,什么样的行为被认为是勇敢,它所属的文化尊崇的是利己主义还是自我牺牲的观念,当秩序失范,这个文化号召人们如何面对?从西方以好莱坞为代表的影像表达中回溯,好莱坞“英雄历程”叙事结构中所隐含的文化思维范式,所谓的二元对立的根本是“我”与外部的关系,是主体与秩序的关系,西方将“我”之外的一切作为被对待的对象,秩序亦然,是通过冲突和较量获得的——“它是各种意愿及智慧,或冲突对立,或团结合作的结果,而每一种意愿或智慧都以某种使人信服的范式为基础。”于是,西方叙事中主体与秩序的关系,最终走向冲突与重建。
而《少林寺》《新龙门客栈》等英雄叙事中,隐含的却不是主体与秩序的较量,王仁则、曹少钦从来不代表秩序,他们更像是秩序的破坏者。这也体现了中国文化中所谓的秩序,其意象与西方的秩序有所不同。比起《星球大战》《黑客帝国》里可以被看见、被把握的社会秩序,它更近似于一种高于理性的道德般的存在。秩序,即是道,是与德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少林寺》中王仁则谋逆弑皇,违背了“忠孝节义”四德,觉远和唐太宗才有了征伐奸恶、匡扶正义、恢复天下正序的道德依据。韦伯对这种秩序的描述是,“中国的君主首先是一个大祭司……由于伦理理性化了的‘天’保护着一种永恒的秩序,所以,君主的卡里斯马取决于他的德性。”世界的宇宙秩序是固定的、不可冒犯的。“国‘泰’民安,应该并且也只能通过顺应和谐的宇宙来实现。”所以,如果秩序被破坏,并不是高于理性的道德般的“天”有过错,因为秩序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在于人的道德过错,对国家和社会领导不当,违背了秩序,根本上是违背了道德。
由此可见,中国文化观念中的秩序,显然是一种更为超验的存在。自古以来,即便是农民起义揭竿斩木,重新夺取对于国家的统治权,起义首领也必须制造一些特殊的符号象征,来证明自己获得天道认可,是顺应天道、纠正失范秩序的“守护者”。譬如秦末刘邦斩白蛇起义、元末韩山童在黄河挖出“独眼石人”等等,都要先宣扬统治者的失道、失德,以证明自己的合法性。起义的农民不是旧秩序的推翻者和新秩序的建立者,而是惩罚失德之人、“替天行道”的秩序维护者。也就是韦伯所总结的,“正确的救世之路是适应世界永恒的超神的秩序:道,也就是适应由宇宙和谐中产生的共同生活的社会要求,主要是:虔敬地服从世俗权力的固定秩序”。在传统文化观念里,服从社会秩序、在社会系统中安于自己的社会地位、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才是和谐的“道”,是德,是顺乎天地宇宙的至理。
因此,秩序是与道德相关联的,正如古时上苍降临灾难意味着君主失德,君主要下“罪己诏”;那么,当社会进入了失序状态中,则意味着英雄——秩序的守护者,要拨正秩序、惩罚“失德”。武侠电影的叙事,继承了这一文化价值理念。武侠电影承载着中国人的理想与情怀,正是因为“江湖”是一个行侠仗义、维护秩序的场域。江湖盛放着人们在现实世界所匮乏的稳定与公正,是理想秩序的象征,它若被破坏,则必然有英雄出世,将之恢复,帮助人民继续平稳生活在天道秩序的运行下。《新独臂刀》中道貌岸然的大侠龙异之是威胁到江湖正义的失德长者,《双旗镇刀客》的土匪一刀仙为害一方,都是破坏秩序的存在;《新龙门客栈》中曹少钦的东厂身份如同一个形象标签,唤醒观众对其负面的历史记忆,周淮安等江湖义士的侠客行径才体现出对于道德秩序的维护,实践了自古国人“除暴安良”的共同理想。这些影片,都反映了一种东方式的秩序想象。
对于叙事的接受者而言,每个人都是自己生活与生命成长历程中的英雄。人们内心对于公平正义的秩序,以及秩序稳定运行的渴望,支配着他们的审美意识。这种渴望亦是中国的文化语境下,话语规则为人们构造的“他者”欲望——以中正仁和为核心理念的社会规范,构筑了稳定的社会秩序,各种文本叙事中对于战乱和盛世的评述,都构成了历史记忆与社会话语,使确定性、稳定性的世俗理性美学,成为我们民族的价值关怀。可以说,叙事反映了一个民族的文化价值和关怀。不同于西方的主客体二元对立和征服客体的文化思维,从中国的文化理念出发,面对秩序的缺失,处理这一问题的态度与方式,往往是守护秩序和“替天行道”。“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与文化意识,使中国人将自己纳入“天道”的秩序中,每当经受灾难时,人们呼唤的是对秩序的守护,渴望回归于秩序——这个秩序不仅仅是社会的秩序,更携带有“超验的秩序”的色彩。
如同“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将语言视为一种塑造的力量,通过提供常用的表达惯例,预先安排人们以某种方式看世界,因而引导他们的思维和行为;英雄叙事——对于英雄行为的表述,同样是一种塑造的力量,通过一种主导叙事的结构,表达一个民族的文化对于秩序的想象,体现其认识世界、对待世界的方式,表征为不同的价值取向。当面对秩序的缺席和社会的失范,西方叙事指向冒险、对抗与冲突,表现在电影中,是英雄重建了新的秩序。以儒家为内涵的东方英雄叙事,则将秩序与道德联系在一起,强调道义、责任、对于秩序和道德的维护,谓之“替天行道”,是天命所归,隐含一种奉献的话语,反映出不同的文化价值与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