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千(1899—1983),原名张正权,字季爰,号大千,别号大千居士,四川内江人。张大千一生对书画、诗词、鉴赏、楹联、篆刻、园艺、烹饪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其中与戏曲界的交往、对戏曲艺术的研究推广,以及戏曲艺术对他书画创作的拓展及启迪,也是值得借鉴和关注的领域。
【关键词】张大千;戏曲艺术;渊源
【中图分类号】J8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04-0040-04
【基金项目】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张大千研究)一般项目“试论戏曲艺术对张大千人生的影响和提升”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zdq2022-05)。
本文通过张大千的家庭社会背景,结合他各时期与成都、北京、上海、台湾等地戏曲界的交往,探究绘画艺术和传统戏曲的内在联系。
一、成长环境对张大千的戏曲启蒙
张大千1899年生于四川省内江市。当时,地处四川省东南部的内江市,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其中的糖业经济总量居全省前茅,加之地理位置优越,拥有纵横交错的水陆交通系统,稳定的经济基础促进了地方文化的高度发展。据史料记载,光绪至民国初年,内江地区为川剧资阳河流派的首要地区,行政辖区内的资阳全竺班、安岳宾乐班、隆昌天乐班、资中玉华班、内江金泰班、同兴班等,都红极一时。另据《内江县志》记载:清末民初,县内专业戏班有20余个,业余玩友组织30余个。在县城和场镇及神庙、会馆建有戏台,全县有演出场所百余处。演出根据需要的不同,又分为庙会戏、堂会戏、帮会戏、“端公戏”等。班社林立,“玩友”颇多,也促使四川各地著名川戏艺员纷纷来本地区献艺传艺。
张大千在少年时期,不仅受到内江本地戏曲的耳濡目染,和资中也有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内江的资中县,有供演出的万年台子48座,其中23座现还可供演出,资中川剧的繁荣景象由此可见一斑。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子(生于1882,名泽,字善子,号虎痴,著名爱国画家)投拜资中著名画家扬春梯(生于1832年,名朝政,号珠江钓叟,资中县太平镇人,清末廪生)为师,时年十岁的张大千随行同往,遍览胜景,受益颇丰。1911年,张大千的四哥张文修应邀到资中为富商张孟筠的宗祠学堂教书,十三岁的张大千随往孟筠家中读书半年之久。多年后,张大千在绘制的资中八景中《倒挂琵琶》里记述:“辛亥之春,家四兄文修,授业资中张孟筠,予亦就读其家数月,课余尝侍四兄登眺郡郊诸胜,忽忽已四十余年前事,真如隔世矣!”[1]资中的一草一木都给张大千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而川剧兴盛的内江、资中两地,为张大千深植下戏曲艺术的种子,成为他戏曲渊源的发蒙之地。
二、张大千与戏曲结缘的内在动因
(一)绘画和戏曲艺术的密切关联
作为中国的传统美学标准,写意和传神始终是其中的精神内核和评判要素。绘画和戏曲作为一静、一动的艺术形式,承载着传统艺术的发展和嬗变,以各自的体系阐释着中华美学的主旨。从美学角度而言,两者都具有抽象和写意、夸张和变形的艺术特性,舞台戏曲中的摇橹为船行舟、举鞭为马奔驰等写意表现,和国画以留白表现碧水长空等以虚代实方式类似,表现手法也有异曲同工之处:戏曲舞台的服装、妆容、道具以及演员的身段唱腔等,都为了满足视听需要而进行了大幅度的变形夸张,作为绘画同样如此,无论是色彩、线条等基本元素,还是作品的构图和场景人物造型,创作者都能根据需要进行剪裁取舍,以达到表现主题的目的。善于学习的张大千自然不会忽视向戏曲艺术吸取营养的机会。
早在20年代初,青年时代的张大千在上海拜名书法家清道人李梅庵、曾农髯为师学习书法。那时名角谭鑫培在京剧界称雄一时,人称谭叫天。谭鑫培精彩的舞台表演非常吸引张大千,但又恐怕曾、李两师训斥,于是私下偷着去听戏。从听戏的过程中,张大千被谭叫天的唱腔所折服,慢慢觉得京剧中的唱腔韵味十足,尤其是拖腔,常有一波三折之妙,就如同绘画练字,有神气相通之处,对书法会有帮助,这使张大千赫然开朗,结交了大批名角坤伶。
(二)拓展创作题材,提升绘画技艺
对戏曲舞台形象进行写生,一直是张大千借鉴戏曲艺术和提升国画人物创作的重要手段,川剧名伶周企何之妻筱鹤卿、京剧名旦梅兰芳等,都栩栩如生地再现于他的笔下,尤其是对梅兰芳舞台造型评价极高,说他“浑身都是画稿子”,妆容和身段凝结了唐宋以来审美的精华,为大千先生提供了最完美的模特。张大千从舞台人物的服饰、道具、身段、台步、亮相以及唱、念、做、打中,潜移默化地汲取了不少有益的艺术营养,创作了《艳秋娇态》《碧云红妆》等一大批美轮美奂的戏曲题材作品,对大千先生绘画技巧和意境提升大有裨益。
(三)醉心脸谱研究推广,成效斐然
张大千对戏曲艺术的借鉴是全方位的,其中京剧脸谱是演员特殊的化妆方式,色彩艳丽、图案夸张,能充分体现人物性格、忠奸美丑。形式各異、抽象简约的脸谱不仅是享誉世界的独特艺术,也被公认为中华传统文化的标志之一。张大千酷爱京剧脸谱,每次看戏都直奔演员的化妆间,仔细端详名角的化妆过程,对每个演员的脸谱勾勒技法悉心揣摩,总结出各自不同的特点:“钱金福细致严谨,可与唐朝画家李思训的金碧山水媲美;金少山粗犷活泼,能和八大山人花卉争胜;郝寿臣勾一丝不苟,似仇十洲的画,但都神采奕奕,不分上下,对我的画启发极大。”[2]大千先生还学习勾勒和收藏脸谱,但因病半途而废,收藏的脸谱也因辗转海外而遗失。1979年8月,京剧脸谱研究兼收藏家高戈平到访摩耶精舍,两人就脸谱艺术相谈甚欢,大千先生欣然答应为高戈平即将出版的《国剧脸谱艺术》题跋,了却大千心中的一件憾事,书籍顺利出版后,让更多人了解到中国精美的京剧脸谱艺术,积极推动了京剧脸谱艺术的普及和传播。
(四)自娱自乐,滋养精神
张大千一生交友甚多,除了画界同道外,当推梨园艺友。他从小在家乡深受川剧熏陶,后又迷上了京剧。作为一个戏迷,他不仅常看戏,与票友掉戏文、念韵白,还与大家一起穿戏装摄影,自娱娱人。大千夫妇都是京剧的忠实票友,闲暇常清唱或着装演出,表现出极高的热情。
1941年春,大千先生开始了在敦煌近三年的写生临摹,敦煌地广人稀、气候恶劣、匪患横行,大千先生生活艰苦、工作繁重,时常工作到后半夜。在极度疲劳之时,便打开留声机听几段京剧唱片,如孙菊仙的《三娘教子》、金少山的《牧虎关》《连环套》等,或是学着唱一段余叔岩的《打棍出箱》,以解困乏。可以说,长期的戏曲艺术对张大千精神的滋养,支撑他度过了三年清苦的敦煌岁月。张大千迷戏,应该说是一种娱乐消遣,一种精神享受。戏曲,作为一门舞台艺术,一门与书画渊源相近的姐妹艺术,张大千听戏,自然又是一种艺术欣赏、一种艺术交流。
三、张大千和梨园挚友交往所展示的
价值取向
(一)打破藩篱,摒弃陋习
青年时期的张大千寓居成都,热衷交际,和川剧“三庆会”创始人之一的正生泰斗贾培芝过从甚密。初到成都的大千受邀前往观看贾培芝的戏,对他精湛的川剧艺术大为惊叹,回到寓所取出宣纸折扇挥毫作画,并在扇背面题写“艺术”二字,题款识“古今皆不易得,惟贾培芝先生可以当耳”,亲自将扇送去,从此与贾培芝结下深厚友情,成为戏园里的常客。在20世纪30年代,从事戏曲的人员尚属于三教九流之列,“戏子”的称谓折射出对梨园行业的轻蔑藐视,逢场作戏、虚情假意对他们是常用之词,探其就里,无非是他们在戏台上的表演和演员现实中的本性相去甚远,有表里不一之嫌。大千先生的社会交际甚广,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他都能以礼相待,其中,大千先生和川剧名丑周企何夫妇的交往尤为感人至深。1939年周企何于成都前往暑袜街观看大千先生的画展,被精湛的作品深深吸引,当时身为“三庆会”名丑的周企何月薪为45块银圆,而画展中尺幅最小的水仙也要60块银圆[3],这对于他来说自是一笔难以支付的钱款。查证史料可知,成都在20世纪30年代的生活水平,和全国平均水平相当。1939年成都市区的一块银圆相当于现在的81.45元人民币,能分别购买到16斤大米、17斤面粉、5斤猪肉、40个鸡蛋,据此类推,45块银圆折合现有人民币约3665.25元,周企何的收入当时应为中下水平[4]。周企何后经画界朋友介绍和大千先生相识,大千先生慷慨以一幅《钓鱼图》相赠,周企何也常常邀请大千先生前往戏园看戏,表演的《请医》等剧目获大千先生赞赏。
周企何与妻子筱鹤卿于1944年合演川剧《画梅花》,张大千又精心临仿董其昌的《梅花图》赠之作为道具,引来众多戏迷争相围观,一来二往,遂成莫逆。筱鹤卿亦为川剧坤伶,擅长《穆桂英打雁》《孟姜女》《花田写扇》等传统剧目,1948年因庸医误诊、香消玉殒,大千先生获悉声泪俱下,撰长联“游戏人间 一笑怜兵解 团栾天上 三生卜月圆”,全绫精裱列为吊唁厅门首,这在歧视艺人的旧时代是难能可贵的,成为社会各界热议。大千先生力排旧俗陋习的举动,极大提高了川剧艺术的影响和艺人的社会地位。
(二)丹青傲骨,弘扬气节
在抗战时期,张大千一家时居北平,他被日寇以调查为由软禁了一月有余,见不为所动,又许以高官厚禄,仍然被拒。那时常来家探望的有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程砚秋、马连良、金少山、陆素娟等,大家对日寇的侵略行为同仇敌忾,相互勉励,后在友人的帮助下,终于脱离虎口。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对日寇胁迫不为所动,毅然蓄须明志,罢演出行游走四方抗议,拒绝日寇蛊惑出任伪职的大千先生感同身受。1948年,张大千与梅兰芳、谢稚柳、吴湖帆相邀小聚,书画唱酬,大千先生为盛赞梅先生抗倭拒演的民族气节,同时对抗战胜利后梅先生重登舞台的爱国热忱大为激赏,挥毫一幅高洁淡雅《梅兰图》并提写“浣溪沙”小令:“试粉梅梢有月知,兰风清露洒幽姿,江南长是好春时。珍重清歌陈簇落,定场声里定芳菲,丹青象笔妙新词。”
(三)洁身自好,不媚权贵
1929年,在画坛初露头角的张大千携《三十岁自画像》到北平遍访名流题款,经人介绍和余叔岩相识后一见如故,交上了朋友。当时他们常去翠花楼,翠花楼的掌柜名叫白永吉,做得一手好菜。他俩去后,根本不用点菜,每次都由白永吉配菜,而每次配的菜又都合两人的口味。后来有些捧场的朋友编了一句顺口溜:“唱不过余叔岩,画不过张大千,吃不过白永吉。”把他们三人配在一起,戏称之为“三绝”。更有一位好事的朋友同仁堂的小老板乐韵西做导演,要他与余叔岩、白永吉合影留念,称为《三绝图》。张大千很敬佩余叔岩为人刚正不阿、重情重义。1931年,上海青洪帮头子杜月笙新建家祠落成,设堂会遍邀京沪名演员演出。北平的许多名角都去演出,只有余叔岩未去。张大千听闻后更加敬佩余岩,在往后,为余叔岩画过很多精品画作。
(四)热心公益,专机赴约
1935年湖南遭遇特大水灾,余叔岩在北平赈灾义演救济乡梓,时在西安华山写生的大千先生也在受邀之列。无奈调任西安官拜上将的张学良执意挽留并求画,大千先生不忍拂其意留宿公馆叙旧挥毫,临到次日演出当天,才由张学良派专机送大千夫妇前往北平。
四、戏曲艺术成为张大千对
外界交流的重要纽带
张大千先生曾遍游欧西南北美,旅居巴西时期,梨园往事依然深深牵动着他的浓浓的乡愁。1948年他在寓居成都时,常以川剧名伶筱鹤卿为蓝本写生,时隔12年后,大千先生在巴西凭记忆将筱鹤卿的舞台艺术形象再现于画面,并题长跋:“一九六〇年二月,日本电影来摩诘放映李香兰《白蛇传》,因忆在成都时与孝慈、岭梅同观川剧小鹤卿《断桥相会》,岭梅为之摄影,予并为之写生。前尘影事,遂如隔世,朋辈星散,而鹤卿埋玉十二年矣!以此画寄岭梅,能无慨然?爰。”筱鹤卿的舞台艺术形象对大千先生刻骨铭心的感染力由此可见。
1980年,川剧名丑周企何赴港演出,大千旋即托人前往看戏、录音,并以电视机、录音机(周企何婉拒)、精美画册相赠,在听到周企何寄送的川剧录音带后大为感动,写信致谢。同年,大风堂门人李万春胞弟环春在台北演出《夜奔》,他不顾高龄前往观看,并拣选特制的瓷瓶托人赠予赴港演出的李万春,瓷瓶上有大千亲笔撰写诗文:“万里春归故国山,溪边结得屋小椽。种梅买鹤余生了,月下花前伴君眠。”[5]赤子乡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1948年张大千赠予梅兰芳的《梅兰图》由于年久失落,梅兰芳之子梅葆玖于1981年赴香港演出,托人请定居台湾的大千先生补绘此画。大千先生得知此事,回想当年挚友长眠九泉不禁潸然泪下,欣然应允。这幅《梅兰图》左绘一枝高洁淡雅、芬芳若漾的梅花,右画一束挺拔秀丽、青翠欲滴的幽兰,右上部补书了浣溪沙小令并补题跋:“三十三年前,在海上与朋辈集湖帆丑簃弄笔为欢笑。湖帆先撇幽兰一握,畹华为补梅花,乃索予倚小令题之,稚柳且为予点易数字,畹华携归缀玉轩。顷者,其公子葆玖莅香江,云此画已成陈迹,不在人间矣;其尊人与湖帆俱相继弃世,倩友人要为补写。葆玖孝思如此,畹華当含笑九京。而余车过腹痛,老泪纵横矣!”题款声情并茂、感人至深,独具一格的“大千体”与梅兰相映成趣,见证了大千先生与梅兰芳深厚的情谊。
不仅如此,在定居台湾时期,大千先生对孟小冬生活无微不至的关心,对活跃在舞台的郭小庄、徐露、姜竹华等大力褒奖,鼓励她们继承和发扬国粹艺术,勉励年轻人勇于创新。
综上所述,传统戏曲艺术伴随了张大千的一生,戏曲不仅是他精神上的乐园,也成为滋养他绘画技艺成长的沃土。张大千虚心向戏曲艺术学习和潜心研究,既体现了“艺无止境”的美学规律,也展示了他“学无止境”的艺德情操,大千先生广交梨园挚友、敢于打破陋习、爱国爱家的大师风范,获得了广泛赞誉,人格修养和艺术境界都得以提升。大千先生弘扬民族优秀文化的倾力之举,无疑是戏曲发展史上可圈可点的一笔。
参考文献:
[1]王家诚.张大千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
[2]郑逸梅.回忆张大千[M].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3]周企何.回忆张大千[M].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4]陈明远.鲁迅时代何以为生[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11.
[5]李万春.回忆张大千[M].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编.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
周万里(1969-),男,四川内江人,内江市张大千纪念馆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张大千生平及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