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

2023-09-18 18:34钟二毛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岳母岳父学区

钟二毛

搬进深海大厦,是八月底那个周六,上午。我一个车,璐丹一个车。她的车是JEEP越野车,后排座可以平倒放下,最后一批家什塞了进去。我这个车,老奥迪A6,岳父坐副驾驶,岳母在后座教儿子古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五岁儿子咿咿呀呀跟念着。岳父歪过头去说,现在是寸金难买寸新家喽。我笑着看了一眼岳父,岳父也笑着看了一眼我。我提高声调说,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到了。

一路上的街景,尽显罗湖老区的风貌,深圳早年的市中心,街道不宽,但两边的榕树很大,根须都伸到马路上了,还不管不顾要继续的样子。它们的枝叶早已交叉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绿拱门,下雨天走在路上问题也不大,不会淋湿。两边小区里也是绿树成荫,除了榕树,还有深圳标志性的棕榈树。那些矮一点的,一丛丛的,则是荔枝树。绿林之间,那些六七层楼的旧房子相反成了点缀,显得矮,土墩子似的。都是八十年代的小区了。

深海大厦到了,导航却告知停车位紧张,提示前往附近停车场。一大早就车位紧张,岳父惊讶着,伸长脖子往小区里望。我没管那么多,把车开了进去。璐丹跟在后面。导航没骗人,确实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停车位。有几次我试着停进空当里,但皆是徒劳,空当太小车太大,中间一次倒车差点蹭到别的车,那可是一辆亮汪汪的宝马X5啊。我一头汗。接着想起两个礼拜前,搬家公司工人们甩着手告诉我,以后再接你这个深海大厦的活要谨慎,车开不进来小区,要停路边,鬼赶忙似的卸货,不然被交警抓到,违停罚款二千,不仅白干还要倒贴哩。

我让岳父岳母、儿子先下车,我去外面停好车再走过来。三人下了车,我隐约听到儿子“啊呀”叫了一声。没细问,把车开了出去。璐丹也跟了出来。我给璐丹发微信语音,导航提示,对面沃尔玛。

导航再次显示它的正确。停好车,一人手提了点急用家什,出沃尔玛,右拐,路口,等红绿灯,过马路,左拐到小区停车出入口。我掐了下表,一刻钟。往后,这一天有半小时就耗在停车场和小区之间了。半小时,够我和璐丹备一堂课了。

儿子在闹别扭。儿子闹别扭的标志性动作是跺脚,不停地跺脚。岳母说,他要回家。我说,回哪个家?儿子说,看,我的鞋、我的裤子。我一看,鞋子、裤子斜斜地一道“黑线”,再一看旁边,几块地砖裂成不像样子,缺角的地方黑乎乎的,那是污水。他自己下车不小心,踩到烂砖头了。岳父说,男子汉溅了一点脏水又怎么了。儿子继续跺脚,不,我不,我要回家。

回哪个家?那个家是别人的了。现在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拽起儿子,走。璐丹在后面推着。

深海大厦就AB两栋,一栋一个单元,抬头一望,瘦高瘦高的,窗户都不大,黑黝黝的,乍一看像个堡垒,一副冷酷傲娇的模样。我们是A栋601,最高一层。我来过几次了,熟,走在前面。一楼有门禁,但形同虚设,坏了,一拉就开。楼道有点暗,我大力地蹬着台阶,好让跟在后面的岳父岳母放心,大胆走,安全着呢。或许是大家太久没爬楼了,中间我们歇了一次。等终于到了六楼,岳母说,筒子楼,多少年没见了。岳母像是对岳父说的,又有点像是对我说的。

姥姥,什么叫筒子楼?儿子问。

岳父说,这就叫筒子楼。当年只有干部职工才能住呢。

这就是干部职工的房子。深海大厦,深圳海洋渔业公司,国企,一九八八年分给干部职工的房子。我一边用力地扭开防盗门,一边跟岳父说。

那还不错,房子没开裂,墙体维护得不错。进了屋,岳父拍了拍门框边的墙。谁知一拍掉一块灰,哗哗往下落。禁不起夸啊,呵呵。岳父幽默了一句。岳母则轻轻拉了一下岳父,灰还在掉呢。

掉落的灰,没有影响到儿子,因为他看到了墙角里的玩具。三个大透明收纳箱里,全是他的玩具。他挑了堆在上面的奥特曼,一个赛罗,一个迪迦,嘴里嘟嘟囔囔著各种台词,自己玩了起来。

和三箱玩具并排在一起的,是一墙角的“书包”。我和璐丹的六千本书,打了三十几个包。这件事足足耗费了我一周多的时间。一本一本地把它们取下,擦一擦,抹一抹,翻一翻,看一看。璐丹的机电专业书,我的建筑专业书,还有文史哲、音乐、电影、画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张岱《夜航船》、《爱乐》杂志、法国新浪潮、《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等等。从被暖黄灯光照耀着的橡木书架上拿下,然后放进不同的纸皮箱子里,书儿们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箱子盖上,唰的一声,一条手掌宽的胶带封实严密。可再怎么小小,它们都有点像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什么时候出来,全看主人心情。可主人我没心情哪,让一包一包地撕开封条,去翻找一本书,我觉得好累。我不如直接到网上再下单买一本。把它们摆进墙上书架,是不能的,房子太小,放不下,也没那心情。

就在我为书出神的时候,儿子那边正在呼哧呼哧地生气着。我的玩具!他的小手伸进箱子里,掏啊掏的。我的奥特曼!他边掏边叫。璐丹从卧室里跑出来,帮他把面上的玩具,一个一个地拿出来,然后拿出最底层的奥特曼。我要把玩具摆起来,我不要它们放在箱子里。儿子跺着脚说。你当家里是地摊啊。璐丹回了儿子一句。儿子坚持要摆,被璐丹果断阻止。儿子又跺脚。我用余光看到岳父、岳母坐在沙发上有心无力的样子,嘴里劝着,听话哦,乖。

只能是我去哄孩子。一个玩具掉在墙角,我捡起来。起身的时候,我看到一块墙根裸露着,黄色的沙粒,青色的石子,还有小小白色的贝壳。我叫儿子,过来,看,神奇的东西。儿子走了过来。我抠出一个小贝壳给他,看到没,哇,海洋生物化石。儿子捏着贝壳觉得稀奇,贝壳怎么上墙了呢?他还问我,晚上会有鲨鱼吗?我说,有可能,所以不能跺脚,不然会引出鲨鱼。

儿子安定了,万事大吉。担心儿子继续对“海洋生物化石”感兴趣而去抠墙,我把他抱上床,让他继续玩奥特曼。我耐着性子陪他玩了几分钟。怪兽来了!我把他扳倒,胳肢痒痒。儿子身子扭成麻花,闪躲尖叫。叫着叫着,儿子喊道,爸爸爸爸,眼睛,眼睛。他指向天花板。天花板掉了一块墙皮,可那块墙皮偏偏是一个眼睛的形状。露出来的黑色水泥板,就成了眼珠。天哪,仿佛有眼睛正在盯着我。

大惊小怪,分明是一条可爱的小鱼儿。我把儿子抱起。儿子坚持说,哪有这么黑的小鱼儿。

这时候,岳父在喊了,小不点,我们出门喽,逛超市去喽,去不去?儿子奔了出去。我坐起来,看到木门合上。累了,我躺平了。

可怎么也睡不着。天花板上的“眼睛”仿佛在问,你,怎么来了?

到底是怎么打脸的,回忆起来,似乎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追根溯源,金导可能算第一个线索。

金导是璐丹的中学同学,全名叫金吾刚,是个挺有名的纪录片导演。三年前,春天,他从北京来我们理工大学搞讲座,分享他刚刚获国际大奖的纪录片《房事中国》。我们去看了。此“房事”非彼“房事”,片子讲房子的事,准确点说,学区房的事。不同阶层,不同故事。开头的第一个故事讲,有个家长,有一天发现自己双胞胎姐姐的小孩会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她受刺激了,一定要自己的孩子也上名校,因为在她们那个小城只有名校才会有小语种的教学。还有个家长,孩子上的是普通小学,以全校第一名考上重点中学,一个学期下来却发现那些来自重点小学的孩子,随便学学,成绩都比自己孩子高出一大截,为此他得出结论:小学决定中学,中学决定大学,大学决定工作,工作决定工资,工资决定以后能否供得起学区房。我一边看一边发冷笑,唉。璐丹也是轻轻摇头,唉。

讲座结束后,金导的一个同学,当然也是璐丹的同学,安排了一个饭局,地点就在学校旁边一个新开的综合体,精品潮州菜。大家都是好多年没见的中学同窗,终于凑一起了,璐丹没有不参加的理由。作为家属,我也不好走,列席了。呼啦啦十几个人,一介绍,都是在深圳混得很好的人,律师、老板、公务员、工程师,等等。介绍完,大家开始讲学区房。他们买学区房跟到菜市场买白菜没两样。律师讲,昨天刚刚签的合同,十一万一平,朝向、户型都没看,学位确定在就行了,反正以后也不会真住。老板说,买了就是赚,我那学位一用完,转手一卖,涨了三百万。公务员说,时代真是变了,学历不值钱,学区房值钱。工程师接下话题,买学区房是为了让孩子考上清华北大,可是读了清华北大也买不起学区房,那干吗还要买学区房?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大家问住了,大家没有了声响。璐丹轻轻问了一句工程师,那你买了没有?工程师说,也是昨天签的合同。气氛瞬间炸开,大家又活了过来,开始敬酒。工程师向身边的公务员小声地传授着买学位房如何提防地产中介吃差价。公务员担心自己记不住,还拿出手机录音下来,第一条注意、第二条注意……金导基本上没怎么说话,谁发言大声就扭头看谁,然后专心听着,似乎他的眼睛里镶有镜头,正悄无声息记录着呢。

那晚回到家已经十一点了,听了一个晚上的学区房学区房,我们筋疲力尽。沙发里,璐丹歪着身子说,再也不参加同学饭局,绝对不顾忌任何面子问题,无聊。手机没电了,我接上充电器,说,同意,璐丹教授。

可不到一个月后,璐丹又一次参加了同学聚会,我也去了。由头依旧是北京金导。

话说金导在我们理工大学讲座后,不知怎的就攀上了一层神秘关系,被纳入新开发区里的文化名人引进计划,简直是神速。工作室就安在我们大学一墙之隔的艺术创意园里。有个揭牌仪式,邀请名单上有我和璐丹。等于是家门口的活动,不好推,于是去了。

艺术家的活动总是别出心裁。揭牌变成了展览,“记录中国进行时,反思社会转型期——金吾刚电影海报展”,金导二十多年来孜孜不倦的追求,全挂在墙上。冷餐,红酒,电子乐,各路时尚人士。面熟的律师、老板、公务员、工程师依旧扎堆在一起,繁忙交流着。我和璐丹端着高脚杯向金导祝贺。金导眼睛不再像上次那样镶了镜头似的聚精会神,而是像装了舞厅旋转彩灯一样,三百六十度放光。

来,来,来,告诉你们,我最近干了一件大事。他示意我们到门外说。

啥大事?璐丹歪着头问。

我刚买了个学区房。

我和璐丹没有反应过来。金导硕大的红酒杯叮叮碰过来,哈哈说道,反思归反思,现实是现实,该买还是要买。

没等我们回应,金导被人拉走了。天空突然降下蚕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把我们赶回室内。璐丹一个趔趄,差点把酒洒在一位女士身上。室外的人都涌进展厅,空间变得局促。发胶、香水、食物、酒、宠物的气味混杂着,让人烦躁。金导开始他的分享。人缝中,我居然发现他上边的嘴里居然还镶了一颗大金牙!这金牙和他眼里的三百六十度放光,互相辉映,又各有各的精彩。璐丹与我对视了一下。我们挤出人群,跑进雨里,逃了。

记得很清楚,金导春天工作室揭的牌,璐丹表妹同年夏天暑假来的深圳。还是我在网上订的民宿,一栋三层面朝大海的小别墅,周末价,超贵。以前岳母讲过,这个表妹和璐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不过晚了两小时,小时候外婆喂饭,都是一个勺子你一口我一口,比亲姐妹还亲。表妹刚回国,准确点说是随丈夫回国创业。之前他们是在德国,回来后在北京。

表妹是带着女儿来的。叫贝贝,一个嗓门大、胳膊粗的假小子,比我们儿子还大一岁。两人在院子里玩沙子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大人坐在太阳伞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话题很自然就扯到孩子身上。

表妹问我们,深圳学区房啥价位?

璐丹说,大概十来万一平吧。

什么叫大概,你们没买学区房?表妹先看璐丹,然后又看我。

我摇头。

你们买得起吧?表妹把“吧”字拖得很长,接着一拍椅子扶手,怎么不买呢!

接下来就是表妹的各种慷慨激昂,真觉得她不当演讲家实在是太亏了:你去最贵的小学门口看看,看看那些家长啥样?北京,海淀妈妈、西城妈妈,你以为人家都是暴发户,no,大部分至少都是985、211,清华北大博士也不少见;网上买件衣服都会对比下价格,这么聪明的一群人,你觉得他们对动辄千万的学区房没有全方位思考过吗?买学区房,就是买一个信仰,买一个阶层过滤器,用真金白银投票,让愿意为教育投資、关注孩子学习的家长们聚集在一起,让孩子聚集在一起,给他们一个确定性。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想点头又没点头。我有点左右不是,看两个孩子满身沙子跑进屋里,我追了进去。他们渴了,嘴对着吸管,喝着还没喝完的冰椰子。我上到三楼楼顶,看到眼皮底下的人山人海。海面飞过摩托艇,天上挂着热气球,源源不断的游客,兜售商品的小贩,人声鼎沸,让人心烦。站了有一会儿,再下到一楼,璐丹和表妹的话题交流依旧没完。幸好儿子叫我,他们到后院玩起了木头人游戏。

暑假过完一开学,又发生了一些事,让我和璐丹忙碌了些日子。

先是我去查了食道。有几天,吃饭总噎着,感觉一坨米饭卡在胸间下不去,非得要喝口水才消掉。把米饭嚼碎了,恨不得把麦芽糖都嚼出来了,再吞下去,阻隔感依旧。没水相伴,绝对不行。每次噎着,我就走到阳台上,远方可以看到黑了下来的城市。我想起母亲和母亲的病情。她是得食道癌走的。一个肿瘤挂在管壁上,一点点变大,让食道越来越狭窄。确诊那天,从胸外科走出来,透过人民医院十八楼的窗口看出去,正好也是黑了下来的城市。后来两年是治疗的日子,记忆里全是黑色。化疗与放疗的痛苦、无法进食的无奈,让母亲在病床上睡了一天又一天,往往醒来都是黑夜。我们听到她的动静,在黑暗中给她喂水。母亲最后的日子连眼白都黑了下去,她的体内已经没有一点营养一丝水分了,像棵老树,干了,枯了,黑了,倒了,没了。食道癌是有家族遗传的,我如此明显的症状,怎能不忧?我点着胸口中段,告诉璐丹,就是这个位置。璐丹打开我手机,让我马上预约挂号。第二天到了医院,医生眼皮都没抬,开了检查的单,电子胃镜加钡餐造影。网上查询得知,这两项一起查,结果是最准确的。单开了,得一周后才能轮上。

就在我等候做检查的时候,璐丹遭遇了职场“暴力”。看她连着几天回到家闷闷不乐,一问才知道是工作的事。我是土木工程系,她是机电系。她有一个课题,我不大懂,大约是讲水下机器人的,申报省级课题成功了,接着要往国家一级申报,成功机会很大。就在这时,系副主任要插上一腿,要把她加到带头人名单里。辛苦的是自己,摘果子的却是别人,搁谁谁都不爽。可这副主任用的招让人难以架住,她一方面强势地说自己从一开始就有参与这个项目,主持、开会、审议,这都是工作;另一方面暗示璐丹,當初调进系里她第一个签字,然后才有院系讨论的可能;最后卖惨,说自己马上退休,就差一个国家级成果申报国务院津贴,等等。我说,这种事要<\\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手享.eps>回去,要坚持原则。璐丹问,不想想以后?我没回答,骂了句:这人真不要脸。

不知道璐丹是怎么消化这件事的,我没问,也不想多问。我去了医院,在全身麻醉中做了胃镜,吞服大量钡餐做了造影。又一周后,拿到结果。结果说,一切正常。看到报告单,我飞速到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咬了一口,嚼、咽、体会。咦,好像没那么卡了。但又好像食道里还是有一点异样感觉。我又买了瓶水,喝下,这回食道才感觉真正的通畅无阻。这让人疑惑。璐丹说我是心理作用,别多想,定期检查就是。我轻松应着,好吧,这事过去了。我没有告诉璐丹的是,第二天,我又去另外一家三甲医院预了约、挂了号、开了单、检了查,折腾了一个月,最后拿到一模一样的报告。医院卫生间的大镜子前,四下无人,我试着给自己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始终没成功,怎么笑都带着苦涩。

那天回到家,看得出来,璐丹也是怎么笑都带着苦涩。原来,她们的课题第一轮专家论证顺利通过了,后面的论证大概率没问题。璐丹开了一支波尔多,我高举着圆胖宽大的高脚杯,祝贺璐丹。璐丹一口酒含在嘴里很久才吞下,好像是承认了某件事。我猜是承认了她们系主任加塞的事。我没问,璐丹也没提,反而谈到另外一件事:人工智能写论文。北密歇根大学有学生用人工智能软件写论文,居然骗过了教授,得了A。璐丹说,传回这消息的,是她们的一个交换留学生,目前美国很多大学已经明令禁止使用人工智能做题、写论文。我当然早有耳闻。我摇着头说,这事按理说是好事,人工智能采集大数据,经过快速处理,为人类服务,但对于我们做研究的来说,确实不友好,以后人人都可以写出有模有样的学术论文,等于我们这么多年的积累、经验都白费了。看我有些沮丧,璐丹突然来了兴致,举起玻璃杯狠狠地“叮”了我一下说,还想待在高校一辈子,做梦喽,时刻准备失业吧,大教授。

跟以上很多事都是突然发生一样,决定买学区房也很突然。

终于到了一个夜里,一个似乎毫无征兆又似乎酝酿了很久的夜里。被窝里,璐丹手轻轻环过来,在我耳边说,马上大班了,儿子会不会输在起跑线上?

输在起跑线上?这句世界上最恶俗、最市井的话,居然从璐丹嘴里说出来!璐丹,北大的本科、硕士,斯坦福的博士啊!斯坦福啊,Stanford University!

我没有转头。我不愿看到璐丹的脸。璐丹的脸一定很难看,那都不是她的脸,那是菜市场小市民的脸,我想。

知道你说什么。冷静下,再想想。我说。

璐丹手放开了。她躺平了,不再作声。

出乎意料的是,后面几天,我无法冷静。焦躁,翻来覆去的焦躁。只要一独处,就感觉眼前有块幕布挂下来,故事一幕一幕,循环播放:大学,阶梯教室,英语课。老师两片薄薄的嘴唇波浪式地翻卷着,一串串英文从嘴角边泉水一样汩汩流出。他用眼神提问缩在角落里的一个瘦弱男生。男生埋着的头慢慢抬起,先是看了一眼老师。老师点头确认。男生艰难地前倾身子,用手臂支撑着桌面,弓背起身。凳子木腿摩擦着水泥地向后退去,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像农村里某个不愿远嫁他乡的女儿正苦苦哀求自己的亲生父母。同学们都在等待,真可谓屏住呼吸、万籁俱寂。男生感觉脑子里有一万只蚂蚁,魂魄早已被它们搬空,唯有躯体是那么沉重,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老师的眼神皮球一样又投过来了。男生这才镇静下来,吞吐中说了一个词:sorry。老师微笑,示意坐下。可刚一坐下,老师又叫了,You,起来,回答问题!

男生是我。这是我的恐怖记忆,多少年了,阴魂不散。我做卷子很厉害,但我是哑巴英语。高中,我们整个班都是哑巴英语。老师师专毕业,自己发音都很蹩脚,学校也不重视。大一大二,我没日没夜地练习口语。周末,同学打球、恋爱,我跑到别的大学参加“英语角”。到了大三,我想测试下成果,但机会总是很少,英语老师习惯了我是一个只会说sorry的人。他不再提问我了。

这是不是起跑线的问题?当然是。我是一个曾经输在起跑线上的人,满嘴sorry,满脑不堪回忆。

几天后,夜里,我不停地摆弄着枕头,躺下来,过了很久,轻轻说,那意味着我们要去市区住,上班路途蛮远。

璐丹也是停了很久,然后又把手搭过来,说,是有点远。

明天去转转。

嗯。

所谓“转转”基本上就是要行动了。这一点,我和璐丹是高度默契的。啰唆、犹豫,不是我们的性格。

深圳的名校就那几所,而且都在一个片区。其实根本不用去看,现在什么信息网上都有。但我们开车去了,一路上不说话,像是各自在心里完成某个仪式。这个仪式大概就是原谅自己当初的想法,坦然接受现在新的决定。

到了,问了三家中介,大致行情了然于心。首付多少、月供多少,我们家底多少,能选择的房子有几家,啪啪直接锁定目标。第二天,约出房东,房产证验了,是真的,产权也明晰。那就定了!后面一个月,过户、按揭各种手续,终于办完,拿到钥匙。一千零五十万买个破房子!建筑面积六十九点五平方米,单价去到十五万一平方米!

破房子,既买之,则住之、安之。

每天早上六点半是必须要出门的,再晚十分钟,就一定会堵在出城的快速路上。一旦堵上,一个小时十五分钟的车程会变成光棍烧砖——遥遥无期(窑窑无妻)。理工大学在新开发区。深圳没地了,新的大学、新的总部企业基地都堆在过去鸟不拉屎、现在光鲜亮丽的新开发区。有时候我和璐丹开一辆车,但大部分时间是各开各的车,她是机电系,我是土木工程系,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安排。经常地,回到家已经八九点甚至更晚,儿子都睡了。我把岳母热在锅里的饭菜端出来,一个人窸窸窣窣吃完,再把饭菜热回去。妻子回来了,重复我的动作,端菜,一个人窸窸窣窣。有个晚上,我靠在墙上说,我们两个像老鼠。

说曹操曹操到,当晚就发现了老鼠。在厨房,两只。肥硕,毛色发亮且层次分明。我去洗碗,一开灯,差点一脚踩到。老鼠大胆,蹿出去后,居然匍匐在墙角里,吱吱叫著,还互相蹭来蹭去、卿卿我我。我打起炉火,火苗呼呼升起,它们才抱头逃窜,厨房、卫生间、阳台,路线清晰,熟门熟路。第二天晚上,我告诉璐丹老鼠的事,她第一句话是以后还是别让儿子一个人睡小床,这破房子到处是洞,保不齐两只老鼠又跑到家里秀恩爱,一不小心咬到儿子。儿子听完,啊的一声滚到了我们床上。

儿子滚到我们床上的那个晚上,璐丹又突然手环过来,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在我耳边说,我们系在开始申报下个年度的课题了,你们系呢?

璐丹这一问,我瞬间感觉身子一沉,在往下坠,往无限的深渊里坠,最后被一大团一大团的黑暗压住、捂住、堵住!我艰难地侧了个身,背对着她。我不说话,长久不说话。后来感觉到璐丹也侧过身去了,我再睡正了。糊突突的天花板像块黑板,我居然在上面“演算”起来。演算啥?演算房贷六百多万,月供五万多,而我和璐丹每月收入加起来也就是七万多八万不到。生活支出、教育支出、保险支出、其他支出……越算越清醒,毫无睡意。我悄悄摸起来,出客厅喝水。呜呜,两只大老鼠正在我的书堆里躲猫猫呢,吱吱吱,吱吱吱,毫无回避的意思。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发现扶手上有个文件夹,打开一看,是璐丹系里的课题申请表,横横竖竖的表格,好几张纸。璐丹娟秀的字体填满了一页,后面的还空着。我轻轻合上,又躺了一会儿。该死的老鼠还在吱吱吱、吱吱吱,我抄起文件夹狠狠砸去,你他妈的!

文件夹落地的声音很大,我赶紧跑过去捡。卧室里居然传出璐丹的声音,怎么了?我说,儿子的绘本不小心碰掉了。

我返回卧室躺下,一动不动假装已经安睡。璐丹那边也是一动不动。

第二天早上,我就到系里的OA系统下载了课题申请表。我从来没填过这玩意儿,一直觉得不需要。虽然是理科生,但我看到表格就头大。璐丹也是一样的。我在斯坦福大学追到她,她答应我一起回国,我们就说过,好好教书,生活第一,家庭至上,什么烦人的申报统统不要,咱不去争那玩意儿。我们说到做到很多年,想不到还是没守住。

副系主任老孔看到我在填表,拿着眼睛问我,买学区房了?

他这问话蹊跷。他怎么知道我买学区房了。我没反问,回答了,嗯。

一边的沈教授耳朵灵,也歪过头看我桌上的表格,买了哪个片区,一小、实验、深附、求实?

另外两个同事伸出头往我这边看。后面一个同事,打着语音电话的,似乎也停了下来。我感觉他一定也在听我们聊天。我把钢笔一撂,声音大了起来,为了孩子,没办法啊,清高不得。

我没正面回答沈老师问题,但她却不停地朝我点着头,并说,有需要的时候,我再向你请教。

没问题,到时候我陪你。买学区房,不少坑呢。说完,我坐下,手握钢笔,却无力在表格上写下一个字。

无数次在天花板上演算各种数字中,房款、利率、按揭、通胀……日子一天一天度过。上班下班,路途漫漫,如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璐丹回到家沙发上一瘫,嘴里咔咔吃着零食,永远是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岳父岳母气喘吁吁爬上六楼,悄无声息地捶着老胳膊老腿。我晚上起来喝水,看到老鼠也懒得驱赶,爱护小动物从我做起。儿子也适应了新的幼儿园。幼儿园和那个一小,一墙之隔。房子的学位占的就是一小的名额。

这个一小牛啊,你外表看它的教学楼是那么老那么旧,连学校牌匾都掉了油漆,毫无色泽可言。可这学校,社会上流传最广的新闻是,每年学校招进来的新老师,不是清华就是北大,还博士。名校魅力,一览无余。

事情发生在“三八节”第二天。那天,岳父下楼扭着腰了,岳母陪他上医院,璐丹到广州开学术会议,接儿子放学任务落在我头上。我安排好事情,四点钟回到了深海大厦。换了运动服、球鞋,提早到了校门口。嗬,很多家长都早早到了。加上各种小汽车,那条小街可谓人山车海。家长们扎着堆,也不分是一小的家长还是幼儿园的家长,三三两两围在一起闲聊,打发时光。小街路边一站,大家都是自来熟,“你好你好”地打着招呼。

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年男子说,你面生,很少见到,孩子是上幼儿园还是一小?

幼儿园。

大班,中班,小班?

大班。

我家老二也大班,没准是同学。

我没应。

他又问,买了这里的学区房?

我说,嗯,你呢?

我也买了,不过后悔了。

为什么?

他朝一小那边望了一下,又看了看手表,大概觉得孩子还没那么快出来。长叹一口气,他说了起来。

妈的,我们家那臭小子,去年进了一小,天天准时上学,没有迟到过一天,学校安排的活动也没落过一次,但成绩却非常一般,上个学期期末考试,语文92,数学89,英语91,其他我不记得了。这名校出来的学生,成绩怎么这么一点点?我问小孩,他跟我说,班里还有更差的呢。我说有多差?他伸出两个手掌,55分,数学!后来我一了解,学校也是操蛋,第一个学期之后,他把学习好的学生和学习坏的学生分出来,好学生放一个班,差学生放一个班。厉害的老師教好班,好上加好。差班就跑龙套、演配角,不出大问题就是了。你以为买了学区房就上了保险?不是的,学校把学生分成三六九等,还美其名曰科学管理。这几天,我想通了,把学区房卖了,老二不靠这学位了。学区房卖了,一套换两套,留给孩子,一人一套。即便他大了没出息,生活也有着落。这才是万全之计啊,你说是不是。还有,读书这个事情,看天赋的。没天赋的,再学区房也没用,有天赋的,放哪儿都有天赋,你说是不是。

没等我反应,中年男子就走了。一小那边铁门开闸了,小屁孩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欢呼雀跃,闹成一团,全然不管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人在哪里。

那天晚上,璐丹很晚才从广州回到深海大厦。我在床上看书,一本书一本书地翻,直到璐丹洗漱完毕回到床上。熄灯后,我想了很久,转过身来,一手环过璐丹身子。我想说说下午接孩子听到的故事。璐丹机敏地问,咋了?这一问,把我想说的话问回去了。我说,没咋了。

要感谢璐丹表妹的再次光临。那次,她和贝贝去三亚过年,中途到了深圳来看璐丹。她的创业丈夫晚几天北京直飞三亚。贝贝假小子个性没那么明显了,嗓门细了,胳膊貌似也细了,人也沉默了一些。

表妹看到我们的“新房子”很高兴,仿佛这一切都得益于她的言传身教使我们终于走上康庄大道。饭是在家里吃的,大人小孩七人围着、挤着、嚷着,四面是容易掉灰的墙,怀旧的味道油然而生。

吃着吃着,表妹问璐丹,啥时候辞职?

这一问,空气都凝固了。啥意思?璐丹、我、岳父岳母都停了下来。

上了名校,父母至少得有一人陪读啊。表妹看我们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更加不可思议了。

岳母说,还得辞职啊。

最好是这样。表妹继而开始她的演讲,照样是慷慨激昂:所谓教育,在农村,是孩子好好听课,老师多加管教;在中小城市,是家长疯狂地给孩子报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在大城市,就是拼爹拼妈,父母得拿出大量的时间陪伴孩子,拓宽他们视野、提升他们修养、带他们参与各种社会活动。

大家都这样?璐丹问。

不这样,怎么能快人一步?表妹反问,然后说,德国一个著名哲学家说的,“教育的本质,就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这,没办法。

璐丹若有所思。岳父岳母也若有所思,依旧是想点头又没点头。我呢,我……莫名地想笑。

表妹走了后,我把幼儿园门口听来的故事告诉了璐丹。没想到,璐丹也跟我说了一个事。她说,前几天,她们本科同学群里聊到学区房,班长有一观点挺新鲜,他说,北上广深一套学区房动不动就上千万,还真不如拿这个钱直接把孩子送国外了。他们打听了,一年三万美元,可以带孩子在美国读地地道道的小学、中学。一年三万美金,折人民币算二十万,美国小学六年、初中两年、高中四年,满打满算十二年,十二乘以二十,也就二百四十万。高中读完,直接在美国读大学,语言关、思维方式,全解决了。

说完,璐丹翻身过来,脸冲着我。我脑袋瞬间嗡了一下。我说,你觉得我们上当了?

上谁的当?璐丹问。

我们自己的当。

三月中下旬,广东的回南天开始了。阳光是潮的,空气是潮的,房子是潮的,衣服也是潮的。越往后越严重,墙壁上都会挂满水珠,被子像洗了没晒干一样。

周日晚上,我用电吹风给儿子烘他周一升旗要穿的小礼服。勾久了,腰不舒服,我坐在书堆上慢慢烘。起来的时候,璐丹指着地上,看。哦,潮湿的纸箱上面是我的屁股印。

把儿子礼服烘干后,放床头。腰累了,我躺下了。璐丹也躺下了,关了灯。望着天花板,我不再演算,替代数字的是我的六千本书。除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张岱《夜航船》、《爱乐》杂志、法国新浪潮、《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还有很多花了大价钱、大心思的线装书哪,《辞源》第三版、《笺谱雅集》、《宋辽金元史讲稿》、《宋词画谱》,等等,还有光绪年间的《大乘起信论义记》,品相绝对十品,不是孤品,胜似孤品。而今,它们面临发潮甚至发霉的危险,闹不好两只硕鼠就躲在里面,吱吱吱、吱吱吱,筑起了爱的小巢。

我摸索到璐丹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我说,你课题报了吗?

璐丹说,还没……正在报。

我说,五月份,一小开始申请学位,早点做决定,干脆搬回去得了,这名校也不定个个都是状元,还记得那个小老板说的吧?

那就搬回去吧。说完,璐丹手抽了出来,反压在我手背上。过了很久,我反过手背,有些矫情地十指相扣着。

整一个四月就是卖房、买房,不亦乐乎。价值千万的破房子第二天在地产中介挂出来,一周后就成交了。这速度让我吃惊。一千零五十万买进来,一千一百万卖出去,按GDP的计算方法,短短一周,我们为这个城市贡献了两千一百五十万。房子一卖一买,表面上我们赚了五十万,实际上亏了十几万,因为中间有好几十万的各种税费。行啦,好歹是亏十几万,而不是几十万,上天保佑,阿弥陀佛。

接手这个破房子的是个客家人,梅州那边的,姓刘。地产中介“刘生”“刘生”地叫他。刘生人很开朗,得知我们两口子都是大学教授后,更是话多。他说他是开公司的,开的是破烂公司,后来他一解释才知道是回收垃圾的公司。

你们是书香门第,当然没必要上什么名校啦。孩子你们随便一带,比名校还名校。我们不行,我初中没上完就出来收废品,破烂佬一个,后来门路打通了,赚了点钱,但现在这生意也做不了多久了,深圳的工厂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高科技,腾讯、华为他们,以后想收破烂也没地方收了,到别的城市又插不进去,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孩子有出息,上名校,考上好大学,不能再靠收废品发家。我两个孩子前后差一岁,跟着来,我把所有钱都拿出来了,搞了这个学区房。现在一夜回到解放前,也不想那么多了,就看两个孩子怎么造化吧。说完,刘生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他旁边的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估计是他的马仔或者司机什么的,一脸谄媚地说,老板你还是有眼光,转型投资教育,我做梦都想给孩子买个学区房,这辈子是没戏了。

小伙子說完,换了个站位,对着我说,大教授,你怎么看中国的学区房,想听听你的观点,长点见识。

我耸耸肩、摊摊手,我能有什么观点。

教授谦虚。小伙子说,我就是觉得这种现象挺值得研究的。我有一个堂妹,大学生,毕业好几年了,现在都三十五了吧,还没嫁,原因就是她要男方必须买一套学区房,房子都还不行哦,必须是学区房。很多男的都觉得我这堂妹以后一定是贤妻良母,还没结婚就想到孩子的教育。可是有几个男人能达到她的要求啊,我感觉她这一辈子都要单身了。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在大教授面前?是说这种现象不好吗,还是别的什么?刘生打断了小伙子的话。

没有,没有,我就是说有这个现象嘛。小伙子后退着,转身到隔壁的便利店买水去了。

我笑了笑,正好地产中介资料也复印来了,身份证还给了我。我和刘生友好握手、挥别。

五月一日,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大暴雨,但我们还是果断搬离了深海大厦。泥水四溅中,车开出停车场,右拐上路。我停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雨中两栋瘦高瘦高的楼房。玻璃上水流不止,堡垒似的两栋楼,完全模糊,只留下一个变了形的大致轮廓,歪歪扭扭,可怜兮兮。

我们又住回了大房子!还是原来的小区,原来的户型、朝向。房子紧靠理工大学。四房,一百三十多平方,还不包括客厅的阳台和主卧的阳台。阳台直面东山,层峦叠嶂一片绿色,吸一口气,满满的负离子。有专门的书房,六千本书,四面墙,坐进去就是天堂。再加点红酒、音乐什么的,那真是味道好极了。儿子三箱心爱的玩具在木架上威风凛凛,掏玩具掏得发火之事不再发生。上班开车是用不到的,走路也就十五分钟。着急的时候,扫一辆共享单车骑到校门口,五六分钟。绿色出行,感觉哪哪都好,舒畅极了。小区环境自不用说,除了房子就是绿化园林,会所、恒温游泳池、网球场、健身馆、瑜伽室都有。儿子重回理工大学附属幼儿园。幼儿园翻新了,外墙五彩斑斓,房屋设计非常有欧美范,漂亮极了。以后儿子要上的小学,与小区不过一路之隔,也是崭新的学校。学校里移植了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地伸出围墙来,正好盖在校门前,像一幅画。以后儿子就在画中开始他的小学时光,又哪门子不好!岳父重返故地后,房子大、小区遛弯的地方也大,还有后山、鸟语花香,伤到的腰也好了许多。

璐丹说的不如拿学区房的钱直接送孩子到美国上学,后来也没有再提起。这事可行性太差。儿子去美国上学,十二年费用咱是付得起,但谁陪他?我和璐丹不可能放弃教学和工作,也不可能叫岳父岳母去陪读,我那倔强的老父亲更不可能,别说美国,他连深圳都不愿意来,嫌大城市种种吵种种闹种种不好。

五月十六,儿子的生日,我们借小区会所开了个生日会。儿子先前的小伙伴们都很高兴,都来参加party。小伙伴来了,少不了妈妈们。吹完蜡烛,孩子们在玩耍。妈妈们都聚在一起说闲话。话题不由自主地谈到我们为什么要卖掉学区房、搬回来、费劲巴拉地折腾这么一大圈。

璐丹轻舟已过万重山,轻轻说道,争千秋,不争一时。

一群高知妈妈们纷纷鼓掌。

说得好,让你们家先生也发表几句感言!一个妈妈提议。只见她发型高高盘着,像刚参加完某台大型晚会赶回来。

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呼应,大家鼓掌。

我得幽默两句。我说,璐丹教授是搞机电的,我是盖房子的,房子盖好,不给电,白搭,所以我们家的决策她说了算。她说买就买,她说搬就搬。她的感言,也是我的心声。

不行!另外一个妈妈在叫,我们想听听盖房子的内心真实想法。您经常参加各种高大上的论坛,有的还是市长主持,我在公众号、朋友圈都刷到过。今天机会难得,见到活人了,一定要听你讲讲。她手里还提着孩子的书包,书包上印着某个教育培训机构的名字。

对对对,讲讲。大家连连附和。

唱戏的但求人多,看热闹的指望事大。咱要的就是热闹。我说,咳,学区房这东西,就人的一心病,跟个堡垒似的,觉得有了学区房,就占领了堡垒,孩子未来就有希望了。可实际上呢?这个堡垒真的存在吗、坚固吗?不过你心里虚幻的一个梦而已,不过是你内心不安全感的一个投射而已。政策说变就变,时代说变就变啊。这世上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那词怎么说的?最好的学区房,是父母的书房;最好的教育,是父母的言传身教;最好的学校,是咱们温暖有爱的家。咱们不辞职、不陪读、不“鸡娃”!

大家热烈鼓掌。手里提着书包的妈妈说,盖房子的果然厉害,一针见血。说完,她把书包背到了肩膀上,可能是肩带太短不舒服,没两下,又换回手上。

大家也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璐丹边说,边给大家倒红酒。

没有人发表看法,大家只顾笑笑。谁没事会琢磨它呢?买了就买了,没买就没买。

就在我要去看看一帮孩子玩得如何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妈妈喊了一句,我说,我来说两句。

大家都看着她,一个穿着灰色职业套装的纤瘦女子。

你想说什么?璐丹主持着现场。

去他妈的学区房,去他妈的中产!纤瘦女子脱口而出。

话音一落,所有人大力鼓掌,好!

Cheers,干杯!有人提议。瞬间,玻璃杯子碰一起叮叮叮叮的声音,四处作响。

接着,有人大声提议,我们要建一个微信群,就叫“不鸡娃父母群”,互相监督,互相分享,互相进步。

我同意。我说。

我也同意。璐丹说。

提议者又说,你们两口子牵头,一个是群主,一个是秘书长。

大家鼓掌,齐呼,好,同意。

我看看璐丹,说,行,那我做秘书长,为大家服务。

“不鸡娃父母群”还真开展起来了。有好书分享的,有户外活动的,有每月图书漂流的,还有轮流帮忙照看孩子作业的,小朋友们也瞬间多了许多朋友。

以为学区房这事从此就拜拜了,没想到后面还有一出小戏。

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儿童节的活动,幼儿园要求两个家庭为一组,出一个节目。而且是抽签,随机组合。我们家和丹妮小朋友家抽到了一个组合。我们的节目是格林童话《森林里的三个小矮人》舞台剧。我、璐丹、岳父三人当小矮人,儿子当王子,丹妮当王后,岳母扮演王后的恶毒继母,丹妮玲珑小巧的妈妈则当继母的亲生女儿。我们的节目得了银奖,金奖是另外两组家庭的《阿拉丁与神灯》。他们那个节目赢在诙谐幽默、满场笑声。

活动搞完,一家人又去了蛇口的海边,岳父还给儿子买了一个用贝壳串成的小风铃。再一吃晚饭,回到家已经八点多了。璐丹催着儿子赶紧洗澡睡觉,玩一天了。儿子磨磨蹭蹭,先是玩了会积木,然后又要求我和他玩个神灯游戏:神灯神灯,能许我三个愿望吗?小家伙一定是受了白天金奖节目的启发。

我拿出手机,点亮里面的手电筒,举着,假扮是神灯:说吧,阿拉丁小朋友。

我要玩具。兒子举着手。

就这个愿望?我斜着眼看着儿子,又瞟向璐丹。璐丹早就买了一套奥特曼新版卡片,藏着呢,等着“六一节”的到来。

我让儿子闭上眼。璐丹飞快从书架缝缝里拿出奥特曼卡片。

阿拉丁,睁开你的眼睛吧。

儿子接着又说了第二个愿望:我要一件披风,奥特曼没有披风一点也不帅,我觉得。

披风?我迅速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神灯”转向岳母。阿拉丁小朋友,继续闭上你的双眼。儿子闭眼,我对岳母耳语道,妈妈,你跳舞的那个红绸子。岳母跑进房间,找了出来。

儿子睁开眼时,璐丹已经给儿子披上了,脖子下打了蝴蝶结。不是披风,但比披风更招摇。儿子没有反对。

第三个愿望呢,快快说来。我手举累了,想早点结束这幼稚游戏。

第三个愿望,变出一个房子。

房子,什么房子?岳母问。

就是去年我们在一小旁边住过的那个房子呀。

为什么要变那个房子呀?我学着儿子的腔调问。

因为变出那个房子,我就可以上一小啊。一小是名校。上名校才能更厉害。丹妮他们都有名校上,我不想落后。

这画风!转得实在太快了,我的儿呀。

片刻沉默过后,岳父说,现在国家都在打压学区房,以后要搞大学区,买了学区房也不一定能上名校。

可是,现在还是可以的呀。

璐丹正在低头摆弄贝壳风铃。那一片片瓷白的贝壳,让我想起深海大厦,那座瘦高瘦高堡垒似的楼,黑黝黝的。

我看着儿子。他正昂着头,瞪着大眼睛,等我回答。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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