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2023-09-18 18:34王芸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护理员小雨养老院

王芸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博尔赫斯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1

目光越过一丛丛花发,她看见了坐在朝南顶头窗边的他。

他似乎在看窗外的花园。乍暖还寒,绿意扩张着领地,花开得不多。她穿过院子时瞧见一株高大的玉兰树,举满了紫白的花苞。不知道从他那个角度能否看到。

他端凝不动,鬓发皆白,肩部以上沐浴在从窗外漫进的阳光里,不知是否阳光的缘故,他看起来比视频上更显苍老。那天镜头一晃而过,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回过神来,在网上搜索视频,两秒钟的镜头看了几十遍,确认无疑。三天后,她打114询问……站在离他不到三十米的地方,望着他的背影,她又一次感覺呼吸停滞了,一股气流像团得紧实的拳头,抵在喉舌间。华姐未发觉她的异样,说个不停,她的目光黏附在那帧背影上,嘴里虚虚地应着。沉浸在引导热情中的华姐攀住她的胳臂,将她引出了活动室。

院长办公室在三楼走廊的最东头。这是一家开办近十年的民营养老院,在N城小有名气,据说托护费不断水涨船高,还是巴巴地有人想住进来,等候排队的人快到三位数,什么时候能够住进来无法预期,床位皆满,空出一个才能新入一个。她自然是住不进来的,不过院长答应为她撰写论文提供方便,她可以在养老院自由出入,找人采访,只要那人愿意,每月象征性缴纳三百元伙食费就行……事情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准备好的大段说辞没有铺展的机会。华姐的聪明在于,在弄明白她的来意后,果断地模糊其意,言里言外让院长误以为她是来调查老年化社会养老现状的,会将这家养老院作为典范,在文章里大力推崇其运行模式。初中毕业开始打工,吃够苦头后艰难创业的院长对文化人不无敬意,一口答应,只是要求成文后一定先交她拜读。

那个只有两秒钟的镜头,彻底颠覆了她的博士论文方向。这是她恍恍惚惚、深夜难寐有所思的结果。时隔十八,不,二十年后,他重新出现,在她即将结束校园生活,不得不踏入社会的时候。大半年时间,她陷入莫名的焦虑。他的出现,像半空中伸过来一只安抚的手。她忽然不可遏止地想见见他,求证那个存在心里多年之谜。其实她对他的了解,并不比一个旅途中偶遇交谈一番的人多。暗夜里,她反复提醒自己,也许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想,时光虚布的假象,可她最终决定奔赴,就好像不走这一遭,余生再无意义。突然间充斥她身心的飞蛾扑火般的毅然决然,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诧。幸运的是,导师居然同意了她的改弦易辙,还说老龄化是中国未来面临的重大社会问题,而在素来讲究含蓄表达、观念保守的中国,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确实是值得深究的课题。

在那个新闻报道中,华姐占据的画面比他多得多,甚至比院长都多。华姐在养老院创办之初就来了,最初的“三棵青松”,如今只剩她,已晋升为院办公室主任,可还参与日常护理排班。乍见之下,她就了解华姐对这份工作是真的热爱,千差万别的人群中就有这样天生具有“圣母”情结的人,在她小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位,她唤作“孙姨”。那时,孙姨是浓黑暗夜里的一道微光。

从楼上下来,赶上手指操时间。她谢绝了华姐带她再四处转转的提议,让华姐去忙,而她,在活动室角落的座椅上坐下来。原本散坐在活动室四处的老人们,现在呈半圆形围坐在一位穿白色大褂的护理员身边,跟随她搓手、拍手、舞动。

大多数老人已经做得熟练,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姨手指像翩飞的鸟翅,姿态醒目得很。也有始终慢半拍的老人,其中三四位动作僵硬、迟缓,仿佛运转失灵的机械手。离她最近的那位,坐在轮椅上,她只看得见他斜吊上去的一侧嘴角,尽管只是微小的局部,却让人感觉到面容被风暴席卷过。老人的左手安静地耷拉在腿上,另一只手在半空中虚虚地颤动,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让她生出兵荒马乱之感。她好奇地看了一刻,目光转向他,她这才注意到他坐的也是轮椅。此时他面朝着护理员,但一动不动。整个画面中,只有他是静止的。

目光一寸一寸,缓慢地移动,和兵荒马乱的老人不同,他的面容像平静的湖面,不,无风的沙漠,这沙漠让她感受到热力,仿佛骄阳在头顶蒸烤,热无可逃逸地集聚。她在心里叹息,他依然儒雅,风度翩翩,一如当年。

手指操结束,她就匆匆离开了,没有在养老院四处转悠,熟悉环境。她需要独自消化,平复。这一晚她睡得异常安稳,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坐轮椅,他为什么不跳手指操,他为什么不和别人一起打牌,看电视,看报纸,聊天,他安静得让她既满足又惆怅,她还清晰记得他当初的样子,可是多日来躁动的潮汐忽然间平缓了,她有如释重负之感,也异常疲累。她对自己说,至少他真实可感,坐在轮椅中安静若无物的他,不会再从眼前消失了吧……

2

她带了一束郁金香,紫色、黄色、白色,每一朵都像一颗高贵的心。

华姐惊叹,将花束插在活动室的花瓶里,顿时提亮了室内的色度。她和花,引来老人们的围观。有的歪着头细细打量花苞,有的凑近去闻花香,有的拍着她的手对她说“谢谢”,有的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唯有他,端坐在向南的第一个窗户前,一动不动。

她已经确认过,从这个窗口望不见那棵玉兰树。她克制了走过去的冲动,先和华姐去见院里的护理员。教手指操的女孩在配药,华姐叫女孩小雨,刚从护校毕业,进院才一个月。

她惊讶,正规护校的学生也愿意来这里?

华姐摇摇头,小雨来陪她奶奶的,也不知能待多久。

陪奶奶?她不解。华姐指着合影上一位穿旗袍的老人。她凑近去看,原来是那天做手指操,手指翻飞似蝴蝶的老人。她看见了他,坐在前排最右边的椅子上,淡金色的阳光洒了满脸。

小雨奶奶原来在纱厂工作,热闹惯了,前年老伴走了,她不愿意麻烦孩子,就来了养老院。小雨是奶奶一手带大的,来这里工作,主要想陪陪老人,年前体检时老人查出了淋巴癌。

她愣住了,扭头看华姐,华姐表情平静得让她惊诧。

小雨想送奶奶最后一程。不过,老人家并不知道这事儿,小雨每天哄她吃药,说是补充维生素,这事只有我、院长、小雨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嘴……

她、她没感觉?

怎么会没有,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了……我有时候觉得,其实她也在瞒我们,哄我们,整天笑呵呵的,不想小雨伤心罢了……华姐表情黯淡下来,人啊,生而有情,多坚强、多冷漠的人,也过不去感情这一关的。唉,世事却不由人愿……

她心里掠过一抹凄凉,不由想到了他。他没有什么病痛吧?

小雨来得及时。院里一直想多招一些专业护理员,难啊,四十个老人,十个护理员轮班,不少仅仅在医院做过护工,年龄普遍偏大。院里有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轻忽不得,有的护理员一个人搬不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些身体尚可、行动自如的老人也会搭把手。进了这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她在本子上记下这些,论文不是幌子,真的会写。考博前,她业余做过几年心理咨询师,倒也积攒了一些实战经验。学心理咨询的初衷,是救人自救,可做了几年,倒也救了几人,却谈不上自救,心里淤积的暗影仿佛越来越重。尤其是近半年,睡眠变得越来越艰难,留校几无可能,她内心一片泥泞,不知该何去何从。步入社会那道坎,在她看来仿佛一处悬崖,临渊的战栗早早就攫住了她。她振作一下,继续发问。

院里有没有老人情绪低落、抑郁、抵触来这里的情况?

有有有。上次有个老人偷偷积攒安眠药,差一点闹出大事,幸亏同屋的及时发现了。也有老人被家人“骗”来的,家人一走,就天天哭,吵着要回家。

院里有心理医生吗?

华姐叹口气,有是有的,不过是外聘的,不瞒你说,相当于聋子的耳朵——摆设。

她想说自己做过心理咨询,可话到嘴边,含住了。

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多吗?

七八位吧。

话题自然而然引向了他。

那个总是坐在窗前的,是老年痴呆……

她咬紧嘴唇。阿尔茨海默病?

听他家人说是脑部损伤引起的,援藏时一次意外受伤……

有什么突然松开了。长时间绷紧的那一股力。仿佛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突然瘫坐下来,疲乏与松弛交混而至。那些汇款,一笔一笔,在每学期开学前寄来,没有具名,来自本市。那是从天而降的礼物。直到她读高二那年,突然中断。她情绪低落了一阵,不为突然失去的捐助,她一直觉得是他,固执地认为是他,她也想到过孙姨,但孙姨没有这样的经济能力。

他受伤有多久了?

这个……不清楚。

难道,真的只是她的幻觉?铃声响起,吃饭的时间到了。

她终于坐在了他的近前,触手可及的地方。宽宽的布条从两边围护过来,在他的胸前粘贴在一起。他的双臂是自由的,却没有生气地搭在轮椅扶手上。她看着小雨喂他吃饭,半流质的,一勺饭送到他嘴边,等上一刻,嘴唇微微开启,喉头上下滚动。时间慢得失了真。

华姐说他散失记忆的过程是渐進式的,刚进来时他还能认出自己的儿子、女儿和孙子,还会吐字不清、语意含糊地说点什么,后来只认得女儿、孙子,再后来只认得孙子。现在的他,记忆力恐怕不如一条鱼……

除了鬓发斑白,额头多了隐约的纹路,眼睛微眯时,眼角散射而出的细纹,她觉得他没怎么变。她还记得他的声音,他笑的样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他,她没有了羞怯。她不知道这一刻该感到庆幸还是失落。就好像一个做了多年的梦,终于成了现实,却与梦,大相径庭了。

她查找了很多资料,外伤引起的老年痴呆,不同于普通的阿尔茨海默病,可以通过治疗手段缓解。她向院长提出,她可以试试。院长有片刻迟疑,看看华姐,华姐的眼神是认可的,但不能打消院长的犹疑。她不得不说出自己做过心理咨询师的经历,从手机中翻出几份证明资料。

如果你能说服他的家属,我们……毕竟,人不能随便作为实验对象……院长字斟句酌,吐出一句。

我明白。她简短地说,短促而有力。她本想解释的,可有些事没法解释清楚。

走出养老院时,她手里紧紧拽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两个电话号码,分别属于他的儿子和女儿。

门卫室里探出一个脑袋,大邓冲着她大声嚷嚷,苏教授,就走啦。明天来吗?

3

那天下雨,他第二次来福利院,那一回她才真正看见了他。

第一次他们来,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活泼的学生,有震惊之下的茫然无措。她记得其中一个女孩,扎着暗绿色镶细金边的蝴蝶结,阳光下金边闪烁,像翻飞的蝴蝶翅膀。女孩的连衣裙是白色的,散发着皂香,让她感觉眩晕。学生们带着孩子在野外游戏,老鹰捉小鸡,我们都是木头人,跳房子,踢毽子,扔飞盘,一整天的时光,仿佛急速旋转的万花筒,只留给她模糊而斑斓的印象。

那时孙姨刚刚消失没多久,她到福利院有两年半了,还常常在深夜蒙着被子哭泣,哭得全身颤抖,回不过气来。这习惯一度消失过,在孙姨的怀抱里,现在又回来了。一切记忆又回来了。爷爷冰凉的手指还仿佛停留在她的指间。那是一种干燥的冰凉,仿佛粗糙的黄表纸,或是枯萎的菜叶。她舍不得,久久不放开,直到爷爷被人抬走,抬进棺材里。她不记得自己最后去看躺在棺材里的爷爷时哭了没有,应该是没有,她被孙姨抱在怀里,她听见有人说“这孩子心硬”。那年她多大,六岁吧,和渐渐冰凉的爷爷待了三天,被人发现时,她坐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哭泣,表情木木的、呆呆的,可还拉着爷爷的手。爷爷是突然摔倒的,抽搐几下,竭力抬起眼睛看着她,仿佛想对她说什么,她就是在那时握住了爷爷的手,她握得很轻,怕捏碎什么似的。

无论她怎么叫喊,哭泣,爷爷不再回答她。窗外的阳光走了,又回来,爷爷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真的吗,为什么新太阳不能让爷爷醒过来?这问题的答案,她自然会懂,懂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孙姨的手和怀抱,可是有一天,孙姨也消失了,她追着人问,孙姨呢,孙姨呢?有人告诉她孙姨回了乡下,儿子给她生了孙子……她还能听见孙姨的笑声,那笑声像欢腾的小型瀑布,让她干涸的心,瞬间变得湿漉漉的。

因为下雨,那一次他们不能进行户外游戏,于是都待在屋子里,下跳棋,写毛笔字,跳舞,讲故事,读书。窗外的雨,由小渐大,仿佛巨大的厚实的帘幕,又像一个水晶宫罩,将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将恍惚和悲伤隔绝开来。光线一层层变暗,有谁按亮了灯,于是一切又重新变得耀眼明丽。屋子里的他们,仿佛紧紧抱拥在一起的一个整体,好像,好像一个家。其实,她并没有家的概念,可在书里、故事里,家一再被强调,于是,她想象家大概就是这样子,像毛茸茸的玩具,让她心里暖融融地发痒,让她笑着笑着却有流泪的冲动。孩子们玩得投入,她却一再地分心,望向窗外,她担心雨会停下来,她巴不得雨一直下,一直下,将眼前的一切留住。

那一天漫长又短暂。最后轮到他,带队老师做总结。他微微笑着站起来,搓动两手,沉吟一刻说:“今天很开心。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给你们朗读一首诗吧。”

孩子们起劲地鼓掌,虽然有一些孩子并不知道诗是什么,包括她。她只知道,他们带来的一切都是好的,是有着绮丽色彩的礼物,是驱除霉斑的阳光,是水晶宫里的家。

不知是谁按灭了灯光,只留下居中的一盏,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一时间他仿佛站在了舞台的中心,被一束追光映照。他柔和的声音响起来,像洁白的棉布在阳光下被风吹拂,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孙姨的怀抱。

礼 物

米沃什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

在我身上没有痛苦。

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读完,他细细地解读每一句诗:晨雾散去的花园,忍冬花上飞动的蜂鸟,扑鼻的花香随着阳光在空气里铺展,置身其中的诗人,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是无比幸福的,他拥有一切,却无心去占有一切,他不羡慕任何人,即便是曾遭遇过不幸,在这一刻也已被他忘却,曾经的我和此刻的我在浩瀚的时空中融合一体,化作了独特的一个“我”,我的存在没有什么让人羞耻的,这一刻的我没有痛苦,直起身子眺望远方,我看见了蔚蓝色的大海和白色的片片帆影……

画面在她的眼前展开,花园、淡金色的阳光、忍冬花舒张的花瓣、蜂鸟身体上的细微绒毛,和那个站在花园里、脸上布满宁静微笑的人儿……那个人儿,就是他。此刻灯光下,他的脸上,也呈现出宁静的微笑,他目光向远,仿佛正看向大海和白帆。

此后的二十年时光中,这首诗的零星语句,和这一幕反复在她脑海里回放,完整的诗句她在几年后才找到,当时她记住的只是诗句的碎片,她为自己不能记住完整的诗句而懊恼。在反复的回味、默默吟诵中,那些破碎的句子,拥有了自己的韵律。它们像细小的贝壳,擱浅在记忆的河滩,闪闪发光。

羞于启齿。她无法越过前面的孩子,走到他面前,哪怕是握一握他的手,和他说一声“再见”。但那晚,她忘记了哭泣。

第三次,他带来了另一首诗。

天气晴朗的午后,他们坐在树荫下,阳光透过樟树叶落下点点光斑,光斑在她的睫毛、脸上、眼前跳动。空气中弥漫着荷花的香气,来自不远处的一片荷塘。她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佩索阿

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

你仅仅度过了它。无论你过着什么样的

没有喜悦的生活,你都没有生活。

你无须去爱,或者去饮酒或者微笑。

阳光倒映在水坑里

就足够了,如果它令你愉悦。

幸福的人,把他们的欢乐

放在微小的事物里,永远也不会剥夺

属于每一天的,天然的财富。

一首诗成为一段时光中灌注的养料,足以滋养她。她盼着他再一次出现。她不知道自己盼望的是他的声音,还是他的声音会将那些诗句送到她的面前。他和那些诗句结为一体,闪闪发光。

但消失是生活的常态,她慢慢懂得。等到有一天他忽然没有出现,她惊呆了,脸色瞬间煞白,紧紧咬住嘴唇,目光将学生的队列来回摩挲了几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这才想起自己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她一次次鼓起勇气想问,却羞于启齿。

在福利院里紧紧收缩自己的她,决定等待,等待下一次学生们到来。还是没有,带队老师换成了一个女老师,尽管她有着与孙姨相仿的体态和笑声,她却感到深深的失望。一整天她强忍住大哭一场的冲动,缩紧为人群中静默的一小点。她听见学生唤她“关老师”。关老师似乎察觉到她异乎寻常的沉默,走到她面前,试图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缩回手,看着关老师尴尬的表情和无法形容的眼神,她难过得想哭,却战胜不了内心的抵触,那抵触情绪里恐怕有恨,似乎是这位女老师导致了他的消失,她不能原谅。

她恢复了夜晚的哭泣,只是不再颤抖,眼泪沉默而倔强地流淌。“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无声流泪的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一次次,她望着星空问:他在哪里,可是没有回答。四面漆黑中,她暗暗下定决心,去问他的名字,去问他们来自哪里。

最终她知道了他们是师大的师生,来自不同的院系。十多年后,在师大读书的她,试图去寻找他,幻想着某一天与他在校园偶遇,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突然的一天,她在一部短片中发现了他那张始终无法忘怀的脸,一晃而过的镜头,仿佛生活中少有的奇迹。

4

苏姐,能帮我代三天班吗?我带奶奶去上海。电话是小雨打来的,她预约了上海一家医院的专家号,计划三天来回。

她一点没犹豫,答应了。小雨将值班表发过来,两个夜班,中间一个下午班。这是她第一次夜里住在养老院,竟有小小的兴奋。她知道,小雨分管的房间里,有他的。这是她和华姐的约定。

不知不觉,她就与院里的人熟悉了。小雨叫她“苏姐”,小雨奶奶唤她“小苏”,华姐称她“苏老师”,门卫大邓总是大声嚷嚷“苏教授来啦”“苏教授走啊”,她纠正多少遍,都没用。

大邓也算得院里的老员工,与华姐一样,是养老院的灵魂人物。他曾经离开过四年,据说是折腾了不少事体,终没能如愿赚到钱,就回头来做熟稔的事,吃一口安稳饭。那四年终归不是无痕的,华姐说大邓原本老实憨憨的一个人,在社会大锅炉里锻造一回,再来养老院就滑腻了许多,眼珠子转动的幅度和频率都大幅提升了,嘴也丝滑了,俏皮话像打开的水龙头往外淌。大邓做护理是一把熟手,能背能扛,动作麻利,又能解决事情,当门卫后二十四小时吃住在院里,什么缺口都能顶上。到了夜里,院门一锁,大邓就住在活动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又充当了半个护理员和保安的角色。不少老人遇事不找护理员,喜欢找他,他的办法总是比问题多。

大邓看见她,喜欢往她跟前凑,吃饭时往前凑,晒太阳时往前凑,进门出门时往前凑,嘘寒问暖,殷勤得很。她有些不习惯,总觉得大邓的眼神太过灵活飘忽,话语也是,像分泌了过多黏液的鱼。她自省过,疑心是自己拘谨度日积淀下来的偏见作怪。人容易喜欢与自己性格不同的人,却更容易在心理上接受与自己相近的人。就是这么矛盾。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她,愈发地难以接受他人的亲近。这份难,让她视工作为畏途,为临渊。

有时她在女护理员休息室午休,小雨将自己的被子借给她。这女孩简单到淳朴,她是喜欢的。院里的老人都午睡,早上个个醒得早。白天的活动,一般安排得满满实实。吃过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有的老人就回房了,也有围桌打扑克牌的,到九点就散,各回各房。值夜班的护理员不轻松,夜晚是老人最容易出事的时段,院里要求每隔两小时,就要巡查一回。

她将闹钟定好,每个时间段闹两次,怕误时。哪里会误时,压根儿一夜没睡,睡不着。

她代小雨的班,管一樓的七个房间,十二位老人,大多是行动不便的老人。按照房间的顺序,一个个铺好床。他是倒数第二间,一个单人间。

她将床铺好,为他洗脸、净手,苍白的皮肤被温水激发出了淡淡的红晕。透过雾气,他的眼神显得迷蒙,似乎在冲她微笑。他可真是安静,也干净,让人省心,一点儿不像失忆的样子。旁边房间同样患上老年痴呆的老傅,动不动就烦躁地砸东西,骂人,常常骂上一个小时不住嘴,嘴边挂着长长的垂涎。

她试好水温,将他的双脚浸在水里,慢慢地揉搓,轻轻地,怕捏碎什么似的。她必须承认,她为他停留的时间,是别的老人的几倍。难得的一次,她不舍得错过。

她换好垫在床上的尿不湿,将他挪到床上,床调整得与轮椅齐平,她原本以为艰难,可他那么轻,那么顺从,她一点不觉得吃力。她将他在床上安顿好,掖好被角,台灯调至她感觉最舒适的亮度,打开iPad上的音频,声音调到不低不噪的响度……尽管她一次没做过这些,可她似乎早已熟稔了一切程序。在无数次的浮想中,她仿佛看见了小雨和华姐为他做着这一切。

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她的声音。这是十盘磁带中的第九号,爱情主题,里面有她最喜欢的几首诗,张枣《镜中》、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法尔格的《苍白的时刻》、茨维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泰戈尔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中间穿插雅尼的名曲《夜莺》、肖邦的《降D大调“雨滴”前奏曲》、德沃夏克的《浪漫曲·一》。

为录制这十盘磁带,她可以说倾尽所有,反复检索这些年来她读过且喜欢的诗歌,还有音乐,分主题制作,童年、友谊、生命、自然、艺术……她要奉献给他最好的,她固执地觉得他一定会喜欢这些,从多年前他朗读诗歌的神态,她就知道了,懂得了。

她没有去找他的儿子和女儿,到底缺乏勇气,自造的樊篱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可她成功地说服了华姐,理由是她无法把握有没有成效,但希望尝试,况且这些磁带没有丝毫的伤害性,只是需要华姐和小雨配合实施。于是,小雨的夜班数量增多,华姐和她轮流负责管理一楼的房间。三个月了,她有时感觉有效果,他看她的眼神和表情,他眉毛的颤动、眼睛的开合、呼吸的变化,都让她感觉——他已经认识了她。可有时又觉得,没有一点儿变化,他还是她初到养老院时的样子。小雨也这么说,华姐也这么说,她将小雨、华姐讲述的每一个瞬间、细节都记在日志里,日志的封面用钢笔重重勾勒了一个字——“幻”,下面是一行小字: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也许有一天,他渐渐恢复记忆,抑或彻底好转,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她可以将这日志拿给他看。至少,这是她为他曾做过的努力。

……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她靠坐在床尾,听着自己的声音。

“嘭——嘭嘭,嘭——嘭嘭。”有人叩门。她惊跳而起。

天,她竟然无意中锁上了门。门外站着大邓,幽暗的灯光将巨大的投影覆盖在他脸上,模糊了他的表情。她慌乱,努力镇定自己。

怎么?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老傅在闹,说他早过了上床的时间。大邓抬起头,目光往她身后探究。她听见了老傅含混不清的骂声,刚才她竟然一点也没听见。

她垂着头,推开大邓撑住门框的手,带上了5号房间的门。临时代班,做得慢……她声音虚弱,不知大邓听清没有。

老傅尿了裤子。她尴尬地木在那里,用眼睛向大邓求救。大邓摇摇头,挡在她面前,给老傅换上了干净的秋裤,将老傅扶上床。换下的衣裤,老傅的身体,整个房间的空气,隐隐散发着尿臊味,让她作呕。她强忍着,俯身换床上的尿不湿。

忽然,头皮一紧,锐疼。老傅竟伸手拽住了她的头发。她疼得差点叫出声,强忍住,怕惊扰了其他老人,直痛得五官变了形。

搞什么你!大邓恶狠狠地凶老傅,抓住他的手腕。老傅“嗷嗷”叫着松了手。她不说话,为老傅洗脸、净手,收拾房间的工夫,老傅一直没住嘴,含含混混的,听不清楚,想来是表达不满。大邓站在一旁,也不说话,拿眼睛狠狠地瞪视老傅。

这表情她很少在大邓脸上看到,想到他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心里平添对大邓的一分好感。

终于走出6号房间,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地吸进一口。她这才知道小雨的不容易,护理老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事叫一声。大邓意味深长地望她一眼,她冲他露出疲惫的笑容,今天如果没有大邓……大邓还想说什么,喉结滚动几下,终是没有说,走回了自己房间。

走廊空无一人,只一盏路灯亮着。她站了一刻,听见从他房间传出的声音,《降D大调“雨滴”前奏曲》的中段。她很想推开门,看看他的样子,但她扭头看看大邓的房门,忍住了。

第二次巡查时,他已经睡熟。她听见他均匀的鼻息声,屏息在黑暗中站立良久。她没有立刻回休息室,走到走廊当头的窗前,推开窗,大口大口呼吸夜晚清凉的空气,看见弯弯的月亮悬挂在中天。天地静谧,仿佛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影。

“咿——咿——咿呀——”一声高腔刺破模糊的意识,她惊怔而起。窗外天色灰亮。看时间,五点三十分。终于度过了漫长的第一夜。

她奔出房间,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探出头去,远远的玉兰树下,一个女人挺立的背影。

华姐走过来,冲她一笑,这是老秦在吊嗓子。

声音可真亮。她由衷赞道。她知道老秦住15床,进来没几天,一个患心梗的老人进了CCU,家属退了床位。

是啊,她唱了六十年采茶戏。随随便便一亮嗓子,就声动整个院子。她起得早,说几十年的习惯,改不了。不过,院里没一个人提意见……华姐忙着上楼去接班。

她站在窗前,侧耳静听。“咿——咿——咿呀——”这新鲜的带着露水的声音,听在衰老的耳朵里,想来是令人欢喜的。

日复一日的生活,太需要这样的声音穿透,提神。

5

小雨发来信息:苏姐,我还得在上海待几天,陪奶奶做几项检查,顺便陪她看看外滩、城隍庙、“小蛮腰”,她第一次来上海。

她马上回复:好,安心陪奶奶。

白天和夜晚浸泡在养老院,护理流程她已经全部熟悉,且做得娴熟了。有时,她甚至在自己身上看到当年孙姨的影子,也仿佛从老人身上看到了爷爷的影子。她理解这些老人平静或狂躁的外表下,深埋的东西。这让她有足够的耐心。

班排得密,她索性不再回学校,住在了养老院。除了写论文和日志,她不当班的时候,也会参与白天老人的活动,或是给其他护理员搭把手。她喜欢和老人们聊天,似乎可以弥补童年的遗憾。一些瞬间,她在老人的身上恍惚看见了爷爷的影子。

越来越多的老人叫她“娟子”。这称呼是唱采茶戏的水妹子最先叫出来的。本来大家叫“老秦”,她嫌磨耳朵,嚷嚷着让大家叫她的艺名“水妹子”,那是粉丝给她的昵称。水妹子给院里的每个人重新起了名,有些迅速在老人间叫开了,华姐成了“一姐”,老傅成了“炸弹”,大邓成了“鲇鱼”,她成了“娟子”,而他,成了“冰山来客”……自从水妹子来后,院里的笑声多了,歌声多了,像了沸腾的池水。

水妹子住在二楼,那天她去发药,撞见水妹子换衣,愣在了当地。水妹子冲她笑笑,埋下头继续调整胸前斜挎的布幅,在右侧乳房的位置,是隆起的山峰一般的海绵体……她将药放在门边的桌上,急急地转身欲走,不敢看水妹子。

娟子,帮我下。她听见水妹子叫她。回过头,水妹子正拿毛衣往头上套,不知是否伤口牵扯的缘故,显得艰难。她走过去,帮水妹子的头从领口穿出来,一只胳臂、一只胳臂慢慢套进袖管,将衣身弄平整。

挺立的双乳,在她眼前晃动。她不敢抬头,看水妹子的表情。

乳腺癌,只好切了。伤口还有些痛。水妹子的声音依然清灵。她这才抬起头来,第一次在水妹子笑容间看到了疲惫的纹路。她什么也没说,伸出手,帮水妹子理順了头发。

她开始给他念书,《战争与和平》。她想,这样的经典作品,他不会不喜欢。每当院里的老人都睡下了,她悄悄来到他的房间,凑近幽暗的台灯光,轻轻地念上一两页。这是一本巨著,她想为他读完,还有很多经典作品,她想一一为他读完。时不时地,她抬起头看看他,掖一掖被角,或是帮他理一理头发,他平静的面容像一幅画。

她也给老人们念书,最受欢迎的竟然是童话故事,可以轻易催开老人脸上的笑容。水妹子说不少故事给自己的孙子讲过,没听过的,以后也可以讲给孩子听。

她给他剪手指甲、脚指甲,也给老人们剪。老人们喜欢和她絮叨,于是她知道了,张奶奶生了四个儿子,带大老大和老二的孩子,自己就老了,没有精力再带老三、老四的孩子,操劳了一辈子,四个儿子排在一起像座山,最后自己却走进这里终老。性格强悍的黄姨妈和一儿一女处成了仇人,没法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路都得靠自己走,这是黄姨妈的口头禅。她也知道了徐阿姨喜欢拿别人的东西,被投诉了几次,可拿的都是吃食,下了喉的东西,无法求证。徐阿姨原本住在二楼,与一位瘫痪失语的老人住一屋,热心是真的,每次护理员忙不过来她都会主动搭把手。可有一次,护理员不在,徐阿姨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作主张为同屋的老人擦身子、换衣服,竟让人家的头磕在床沿上,额头青了一大片,弄得家属大发脾气……华姐将她换到别的房间,依然被投诉。徐阿姨换遍了二楼的所有房间,搬到了一楼。自由活动时间,徐阿姨总是独自坐在人丛之外,眉眼间似攒满愁苦。她尝试过与徐阿姨聊天,可徐阿姨始终寡言,仿佛装进套子里的人。

远远地,她看见过他的儿子,还有女儿。儿子来得勤,她总是远远地看着,没有勇气走上前去,和这个眉眼与他形似却更显高壮的男人说话。对于他的治疗,依然是她和华姐共守的秘密。为此,她对华姐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华姐告诉她,他的女儿在外地工作,他的爱人在一次与学生春游时因车祸去世。

养老院像一个苍老的怀抱,抱拥住了她。在这里,她已经可以安睡,哪怕是值夜班的晚上,也能迅速睡着,及时醒来。奇怪的人体生物钟。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宁。一些时刻,她竟然生出毕业后索性来这里工作的念头,就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陪伴一个又一个老人走至生命的尽头,没什么不好。

小雨回来了,情绪低落。奶奶的生命快走到尽头,她下决心将奶奶接回家,自己来照护。小雨请求院长和华姐为她保留工作。可能两个月,也许一个月,我就回来……院长和华姐沉默,但最终点了头。

小雨扶着奶奶离开养老院,她将她们送到门外,看着她们上车,挥手,告别。在心里,她祈盼,但愿小雨迟迟不归,那至少意味着她和奶奶相伴的日子还没有走完。

你的气色真好。一天水妹子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忽然说。

老人们纷纷看向她,点头。她的脸一下红了,她不习惯这样被人注视。待众人收回目光,她瞟向他,沐浴在阳光中的他,显得那么安详。

一扭头,她看见了大邓的目光,凝定在自己身上,刚刚宁静的心瞬间又变得燥热了。

6

空出了一个床位,是张奶奶。她在睡梦中安然而去,曾被她挂在嘴边的埋怨也都安睡了,看起来她面容平和。

四个儿子到得齐整,以极其隆重体面的方式接她回家。送别的人群中,华姐哭红了眼睛,已经看多了人生最后一场告别的华姐,依然没能习惯。

那晚,我应该多陪陪她的,她让我给她倒一杯水,说水太烫了,水太凉了,我着急去隔壁,老傅已经在大叫了,她还是拉着我的手,似乎不想放开。如果知道……

人生,总会告别。你尽心了。她只能这样安慰华姐。张奶奶走的时候,她的四个儿子各自在做什么呢?

那晚她睡得浅,梦见了张奶奶。张奶奶坐在玉兰树下晒太阳,她为她剪指甲,张奶奶的手卧在她的手里,揉皱的白纸般的。阳光下,张奶奶的一头白发亮得晃她的眼睛。

“噗——噗——噗——”,钝重的击打声,一下、一下、一下。她蓦地惊醒,坐起,一时间不知这声响是否来自梦境。

看下时间,卡在两次巡查的中间。声响在继续,似有若无,可她仔细去听时,却又万般静寂了。

她重新躺下来,闭上眼睛。“噗——噗——噗——”,她再次坐起来,下床,打开门,“咔嗒”一声,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惊心。

走廊里只一盏孤灯,静悄悄的。她重新走回床边,想想,还是走出房间,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一个个隆起的被筒,包裹着老人们的身体。老人们处在深睡中,有的发出钝重的鼾声。

第二天,她问二楼值班的护理员,问水妹子,问其他老人,都说没有听见这奇怪的声音。犹豫半天,她去问大邓,大邓眨眨眼睛,你是不是太紧张,出现幻听??

院里有老人出现过幻听,整天疑神疑鬼,总觉有人在耳边说话。也许,这段时间,她太过紧张、兴奋,频繁的夜班扰乱了生物钟……她向华姐请了三天假,住回学校宿舍,让自己的身心休整一下。

可是,回到学校宿舍的她,竟然整晚辗转反侧,仿佛将睡眠丢失在了养老院。她的脑海里晃动着他房间的情景,他的样子,还有一张张老人的面容,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充填在内里……难道自己真的走火入魔了,她在心里叹息,却毫无办法。

她又回到了养老院。

第一夜,异常地安静,安静得仿佛一个柔软的摇床。也许是一连几天太过疲惫,她头一沾枕头就迅速睡着了,连第一道巡查的闹钟都没听见。等她突然惊醒,听见外面走廊有响动,一个老人在咳嗽。

她赶紧跑出去,大邓正在拍抚“炸弹”的后背,用吸管给他喂水。她接过水杯,“炸弹”狠狠地瞪她一眼,将嘴挪开了。

她将闹钟增加为一次三个,总有一个闹钟可以将她唤醒吧。

“噗——噗——噗——”她躺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仔细分辨。声音来自现实,千真万确。

她轻悄地起身,下床,将门锁扭开,拉开足够身子穿过的一道缝隙,赤脚走在走廊上。

声音从活动室方向传来,可是活動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排月光从窗户切进来,薄如一帧帧刀片。

她继续往前,停留在了大邓的房门前。

门紧紧地闭合着,没有一丝光亮流泻出来。她听到了击打声,“噗——噗——噗——”还有粗重的喘息声,模糊不清的“嗯嗯啊啊”声。寒战穿透她的身体,她仿佛被冰冻住了,过了不知多久,她颤抖地伸出手去,搭在了门钮上,猛一用力,门打开来。

几秒钟后,借着涌进屋里的月光,她看清了眼前的两帧墨影,正挥动拳头的是大邓,他的胳臂僵硬在半空,地上坐着的人,身体半靠住桌沿,晃动着头和身体试图躲避。那人扭过头来,是徐阿姨。

呆怔一瞬,她跑过去,不管不顾地抱起徐阿姨,可是抱不动,徐阿姨的脚被捆住了,双手被捆绑在身体两侧,塞着布头的嘴大张开来,撑得一双眼睛又圆又大。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欲伸过手来的大邓,大邓跌坐在一把靠椅上,一声不发。

她拿出布头,解开绳索,将徐阿姨扶回房间。她一直坐在徐阿姨的床边,直到光亮再次降临这个世界。

一听到华姐的脚步声,她就冲上了楼。半小时后,华姐下楼,走进门卫室,大邓已经收拾好两个包裹。她站在楼上窗口,看着大邓走出院门,一步步走远,最终消失在通向彩虹养老院大门的小路尽头。

门卫室里很快添了一张陌生面孔,老人们纷纷询问大邓哪去了,华姐答得冷静,说大邓新找了工作。她对此保持沉默,徐阿姨也是。

她常常远远地望着独自坐在人丛之外的徐阿姨,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没有求助。她很想和徐阿姨聊一聊,可徐阿姨好像一直在回避她,在她试图走近的一刻,转过身去,或是起身离开。她读懂了徐阿姨的身体语言。也许,现在还不是深谈的时候。

7

那天,值完夜班正在补觉的她,被一阵喧闹声吵醒。

我不允许一个变态照顾我爸!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请你注意措辞。我们这里没有……华姐的声音。

你们能解释这些吗?

长时间的静默。没多久,一位护理员进来叫她,她走进院长辦公室,看见了他的儿子。

是她?!男人质问。

院长低着头,不看男人,也不看她。她站在那里,心跳得像一只拼命奔跑的兔子。这个男人有她熟悉的眉眼,却有让她恐惧的表情,她想那是极度的气愤……她的手颤抖起来,嘴唇在颤抖,整个身体在颤抖。

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是怎么回事?这些、这些……男人将手机递到她面前。

手机里显示的一张张照片,都是她的笔迹,一页、一页,来自她的日志。

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男人。为什么她的日志,出现在他的手机里?

华姐望着她,轻轻吐出:是大邓发给他的。

她的心停顿一刻,发出轰响。她的嘴微微张开来,呆呆地望着男人,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她垂下眼帘,咬紧嘴唇,转身走出了房间。

男人似乎想冲过来拽住她,被华姐拦住了。

不许她再靠近我爸一步!否则,我会将这些发布到网上……男人的咆哮声响彻整个院子。

华姐跟过来,欲言又止。

她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原本不多。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穿过曾走过无数次的院子。那株高高的玉兰树披戴了满身花朵,一盏一盏,艳得灼目。

她从玉兰树下走过,尽量在众多的目光中挺直胸背。她的脑海里闪现出多年前的那一瞬间,爷爷的手从她手中抽离而去,永远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深深蛰伏了一个冬天,她完成了博士论文,在养老院度过的那些日子,像风吹动湖面,慢慢浮现出圈圈涟漪,一张张衰老的面孔,一段段悲辛交织的人生,一场场不期而至又必将到来的告别……其间她收到过华姐、小雨、水妹子发来的信息,她看了又看,却一个也没有回复。她忍住了一次次想去养老院的冲动,也许,就此告别是最好的方式。

初春的一天,她收到华姐发来的信息:你还好吗?有一封给你的信,一直联系不上你,原谅我打开看了,可以拍成照片发给你吗?或者,告诉我地址,我寄给你。

她咬紧嘴唇,沉默良久。一个念头在心里轻晃:难道他“苏醒”了?随即摇头,不可能,她再不抱以这样的幻想。

窗外,云影蓬松莹亮,衬着明净又纯粹的蔚蓝,太过明亮,刺得眼睛感觉胀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手指颤抖着回复:你发给我吧?

信有两页,字体娟秀。

苏娟:

你好!

找你很久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和你“相见”。

知道你的名字十多年了,是从我妈妈的遗物中。我妈妈在一次带学生春游时出了车祸,她为了推开两个学生,自己被卷入了车轮底下……半年之后,我才有勇气翻检她的遗物,发现了一摞汇款单,上面是同一个名字。有很长时间,我恨你,觉得是你分走了我妈妈的爱,甚至我毫无逻辑地将妈妈的过早离开,也归罪于你……那时的我,突然面临丧母之痛,父亲远在西藏,哥哥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无力自拔,我一遍遍翻看这些汇款单,上面的时间,年、月、日,记住了你的名字。

在妈妈的日记里,我读到这是爸爸和妈妈的约定,他们在福利院见到你,忘不了你那双眼睛。我至今记得,妈妈在日记里写道:那个女孩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悲伤,也有深深的渴望……

后来,我和哥哥去了西藏,我爸爸身边。现在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很遗憾,我去看爸爸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你。现在,远在西藏的我,忍不住一次次猜想: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现在有些什么?我不希望让爸爸妈妈难以忘记的你的眼睛,依然有深深的悲伤,决定写这封信给你。

我代哥哥向你道歉。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我并不能真正明白你内心的情感,但我想,换作是我,我妈妈,也会这样去做。

我也代爸爸向你道谢。你所做的,我都从华姐那儿了解了。我一直觉得虽然疾病禁锢了爸爸的身体,但他依然能感受到情感。如果他能表达,也一定会感谢你。

当华姐告诉我你精心准备的那些乐曲,那些诗歌,还有你的朗读,我忍不住去找那些乐曲,那些诗歌,一遍遍地听,一遍遍地读,我要说,真美!

我说服了哥哥。现在每晚,华姐还在为我爸爸播放磁带,你的声音依然陪伴着他。

有时想想,人生如寄,我们有什么不可以宽宥,又有什么理由不可以被宽宥呢?

娟子姐,谢谢你!

信没有落款,没有日期。仿佛遥远时光深处传来的悠悠回声。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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