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
三月初,很多地方的冰还没化,盐得这个在全国只能排五线的四川小城已经很暖和了,天空湛蓝,阳光明媚,三角梅开得喧嚣热烈,白天的街上再没有大衣羽绒服,取而代之的是单衣长T恤,性子急的,短裙都穿上了。
星期天,没什么事儿,早上买了两棵春笋,苏国华睡个午觉起来,早早炖上排骨,还不到五点半,两口子摆着龙门阵就把晚饭吃了。肖自芳主动洗碗,完了回到客厅沙发上,感觉意犹未尽,又把茶几上的瓜子花生抓出来嗑,嗑得个咔嚓嚓的。
苏国华在自己的房间看书,听到外面的响动,他忍半天了,直到听到她又在拆那些糕点,叫道:“别吃了,长那么胖。”
房子很不隔音,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八十多平,三个小小的房间加一个不大的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在阳台上。院里的老住户都搬走了,房子不是卖了,就是租出去了,他两口子是剩下四户人家之一。院里院外、楼上楼下都是些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以前那种在左邻右舍间窜来窜去,随便哪家坐下来就可以聊半天的情境,反倒是要注意关好门,以防陌生人窥视。
肖自芳拿了个萨其马正要拆,听到苏国华在里面叫,很是不爽。苏国华最爱干涉她吃零食,讨厌得很。肖自芳欲不搭理,想起早上拿出那条薄牛仔裤来穿,居然提不上来,才不舍又不甘地将手中拆开的萨其马放回去,百无聊赖,发福了的身体摊开在沙发上,又把手机拿来玩。
苏国华这两年比较喜欢看一些政治、历史、哲学类书籍,遇到感兴趣的内容,一头扎进去,时间不小心就流走了。要不然,还能去做什么?单位上就那么点事,又不像年轻的时候,总想搞出点名堂出来。君君考走后,时间突然变慢了,也多起来,要好好地打发掉,让自己不空虚,是个技术活儿。
隔壁邻居家来了客人,门开着,大人小孩不停地进出,整个下午都闹喳喳的,这会儿拖儿带崽全出去了,楼道里安静下来。客厅里传来轻微的均匀的鼾声。“这个肖自芳,又睡着了。”苏国华心里嘀咕着,抬起头,太阳都下山了,天色变得暗淡,他感觉到有些凉,从桌上拿起一支笔,夹在手中《社会契约论》看到的那页,合上放桌上,关了台灯,起身拿起床头一件外衣穿上,往客厅来。
“嘿,咋又睡着了,起来,起来。”
肖自芳被喊醒,愣一下,睁开眼,假装没睡太深的样子,举起手机来划拉。
苏国华问:“你躺在这儿不冷啊?”
肖自芳只穿一件棉衫儿,是感觉到凉,眼睛依然看着手机说:“帮我把床上那件蓝色毛衣递给我。”
苏国华在她房间床上拿了那件蓝色开衫毛衣出来,问:“看的啥子嘛?”
肖自芳坐起来,“你看,这个网红那么丑,他女儿还长那么漂亮。”说着,将手机递到苏国华面前。
苏国华把毛衣递给她,笑道:“人家女儿长啥样,关你啥子事。”
肖自芳不退却,“你看嘛,真的不可思议,也太会生了。”
苏国华配合着看了两眼,“不是他会生,是他老婆会生。”
肖自芳放下手机,接过毛衣来穿,“他早就离婚了。”
“你这样吃了睡,睡了吃,有没有一百四了?”
肖自芳嘴硬,“一百四又咋啦,我一米六八的个儿,有地方堆。”
“你自己不觉得难受?衣服都穿不了了,跟我走一路,你还是注意点形象嘛。”
肖自芳道:“去找个年轻漂亮的,我又没拴到你,我保证成全你。”
“我是为你好,吃成个脂肪肝、糖尿病就安逸了,对了,你咋不去打麻将呢?”
肖自芳撇撇嘴,“跟那婆娘打了架之后,霉死了,从过年到现在,就没赢过一场,再打,裤儿都要输掉了。”
两个多月前,肖自芳在麻将馆打牌,遇到个横婆娘,也是牛高马大,没得工作,在麻将馆挣生活费,输点钱就摔牌,乱发脾气。肖自芳看不惯,两人一来一去就干起来。那婆娘一把麻将扔来,把肖自芳额头砸出血来。肖自芳可不是省油的灯,扑上去抓住那婆娘的头发就咬,生生把她半只耳朵给咬了下来。那婆娘从地上捡起众人踩脏了的半只耳朵,打110报警。南城派出所接的警。耳朵已经坏死,缝不上去了,那婆娘要求赔偿五万。
“五万,想讹我,就是把我关进去,一分钱也休想得到!”肖自芳咬牙切齿。
苏国华找李三儿帮忙。李三儿是铁路公安,跟地方公安混得熟,他给南城派出所赵所长打了个电话。那婆娘好像也有熟人给赵所长打电话。办案民警一会儿把这方单独叫一边,一会儿把那方单独叫一边,两下里协调劝说。最后跟苏国华谈好赔偿八千。肖自芳不服那口气,说是要拖着那婆娘一起关进去拘留几天,也不愿给钱。
办案民警嘴角挂着丝意味深长的笑,拿起装着半只耳朵的玻璃瓶,声音很小,语气很轻,说:“随便也是轻伤嘛。”
那笑容让人心怯。两口子这些日子天天上网查,知道致人轻伤要判三年以下。苏国华明白,不给钱没法了事,只赔八千,民警已经尽力了,拉着肖自芳要去取钱。
肖自芳还嘴硬,苏国华气了,甩手道:“我不管了,你自己处理。”
肖自芳蔫儿下来,跟着苏国华去把钱取来。双方按手印,一方赔钱,一方不再追究。这事才算了了。
八千块钱,加前面近三千块住院费,共一万一,肖自芳心疼不已。赔钱即是失财,凭经验,知道再打不得麻将,在家歇了近一个月,人都待得发了霉。春节来了,以为翻篇了,亲戚朋友你来我往很浓稠,又开始打麻将,还是输,输得灰心丧气,蔫蔫回来,在家老老实实待着。
苏国华其实是愿意肖自芳出去打牌的。她没什么别的爱好,看書又看不进去,有好看的电视剧还好,整天守着电视,没好看的,就这么在家吃了睡、睡了吃,身材都走了样。女儿考上大学那年,她们单位鼓动职工提前退休,她在坎儿上,退了。女儿一走,整个人显得无所事事。家务事就那么一点点,她还是大度,从来不在这上面跟他推诿扯皮,自己稀里哗啦全做了,手脚利索得很,做完就没事可干了。只有打麻将的时候,才看到她有点生气,人活泼,也好动,特别是赢了钱,慷慨大方,拖着他去逛街,买这买那。可也不是天天打,一阵一阵的。问她,说是麻将哪里有天天赢的。苏国华惊讶于她的自制力,一旦感觉不好,手气不好,她就不出去,整日闷在家里,不是躺沙发上,就是到处找东西吃,食欲旺盛得很,看着让人着急,这种时候,他宁肯拿钱让她出去打牌。
在他眼里,打麻将跟看书、练书法、旅游、织毛衣一样,不过是找个事情打发时间罢了。日子就是杯白开水,淡而无味,不找个事情打发,熬起来会非常艰辛。肖自芳在家傻傻待着啥事儿都不干的时候,他既感到厌恶,还感到担心。一来她会东想西想,事事钻牛角尖,另外,怕她早早得个老年痴呆,那可咋办!两口子走到这个年龄,要离的早就离了,没离的都是离不掉的,她要有个啥毛病,他还不担着。
苏国华说:“要不要我放点水给你?”
肖自芳说:“不要,我自己有。”
人家硬气得很。这婆娘就是个嘴巴犟,要强,其实是个豆腐心,直肠子不会拐弯,也没那么多弯弯绕,顺着毛捋,好哄。苏国华邀她:“走,出去兜一转,别老躺着。”
两口子走到院里那辆黑色别克前,苏国华问:“你开还是我开?”
肖自芳说:“你开。”
坐进车里,苏国华发动车,选了个音乐来放。音箱里蹦出小提琴明亮欢快的声音,是维瓦尔第的《四季》,苏国华的最爱之一。
车开出院子,往月海边开去。华灯初上,晚风习习,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派人间烟火,生机勃勃。听着美妙的音乐,苏国华感觉心旷神怡。“每次听到这个音乐,我总会想起君君小时候练小提琴的情形,你还是不错,把女儿培养得那么好。”
“哪里哟,是你的基因好,我一天只晓得打麻将。”肖自芳反唇相讥。
苏国华不计较,“是我们俩共同的基因好,我知道你付出得多,军功章有君君的一半,也有我们俩的一半。”
这才像人说的话。别看她现在发福了,年轻时可是单位的一枝花呢,身材高挑,五官没一官长残,都标准得很,那时候多少人追呀,她都没看上,鬼使神差嫁给了苏国华。苏国华五官长得没她好,小眼睛,鹰钩鼻,只是皮肤比她白,长得高,气质好,也算得上一表人才。人家年轻时还会拉小提琴呢,《盐得日报》上发表过文章,是市作家协会会员呢。女儿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文气就是从他身上来的。每个人都说她太会生了,这个孩子完完全全继承了他们两口子所有的优点。确实是,一米七二的个头,背挺得笔直,皮肤跟她爸一样白,五官像她,眼睛大,鼻子挺,嘴巴正,却没长成像她那样的宽盆大脸,像她爸,小骨骼,小脸,特别上镜。放在任何一个群里,她女儿都是被人第一眼看到的那个。她最得意的事,就是跟女儿走一路,默默地看路人回头。艺考时,人家说,这孩子,往那儿一杵,老师自会把她送进本科。
每每想起女儿,肖自芳心里充满了无限温柔和自豪。她对苏国华所有的不满都被这一点抵平了。
说来,苏国华是书读迂了,脑子有毛病的那种人,年轻时不务正业,班不好好上,整天只知道写小说,还想当作家,女儿生了,他也不管,完全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那样写呀写呀,屁都没写出一个来。那些曾经追过她的人,一个在单位上混得很好,现在都当局长了,还有一个也会搞,大家都还没意识的时候,他就这弄点钱那弄点钱买房子,又拿房子抵押贷款买新房子,这么滚来滚去,现在五套房子,不用上班,光当包租公都能活得滋润流油呢。最厉害的一个,是她们单位上的,当初她要不嫁给苏国华,很有可能就嫁给他了,那人后来辞职开快递公司发了财,前不久在月海边搞了个度假酒店。而她现在还住在九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她个性强,但人家说得有理,她还是要听的。苏国华可不,一根筋犟到底,他想干的事,没有谁阻挡得了。她俩年轻时闹得厉害,还分开过。后来女儿长大了,他年龄也大了,好像那根弦才搭正了,知道分担家庭了。二十多年的跌打碰撞,每每心里不甘,怨恨时,她都会想:要是没有他,她也不会有那么好的女儿。这么一想,就释然了。都是命,活该要遇着他。
苏国华亦有同样的庆幸。
过年前,女儿通过了央视校招的各种笔试面试,过完年还没开学就提前回学校去了,说是要参加央视安排的体检。就是说,要没出什么太大意外,女儿就被央视招进去了。
两口子一直压着这个信息,不敢对外人说。苏国华多年的人生经验,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能跟人说,一说就漏气,万分有把握的事也会生变。何况那么重要的事。苏国文千叮咛,万嘱咐,叫肖自芳闭紧嘴,实在忍不住就找他说。肖自芳也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少喝酒,别一喝大,嘴一张就在人前抖出来。
才接到消息那几天,他俩被巨大的幸福冲昏了头,整日整夜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半夜又笑醒。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俩放开了去神往,去憧憬,去回味,可以聊到天亮。这种幸福四年前也有过。
四年前,他家女儿考上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是这个五线城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孩子。盐得一中在学校大门口为所有考进985、211的同学挂了庆贺横幅,第三条就是“热烈祝贺苏君灿同学考上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
所有人都羡慕死他们两口子,孩子生得漂亮不说,还那么优秀。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和女儿共同经历了什么。女儿一直目标清晰奔往她想去的地方,付出的努力和勤奋真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女儿入职央视的愿望即将达成。金光闪闪指日可待。
拼当官,拼有钱,拼不赢你们,拼孩子,来试试。再多的钱,有什么用,只吃得了那么几口,吃多了还长胖。再多的房子,又怎么,还不只睡那一张床。有本事来比孩子,孩子好才是真的好。
他們闷着心里的秘密,像是闷着把大牌,按捺住心中狂喜,面无表情,不动声色,等着桌上的钱越堆越高,时机一到,牌面亮开,大杀四方,全场哗然。
月海边长长的人工堤岸上行人稀少,现在天气还不太热,来玩的人比较少。天已黑尽,只有岸边些许灯火,杨柳光光的枝条在暗色的风中摇曳,水浪有节奏地拍打着堤岸。漫步水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将来老了的事。
苏国华说:“我们不要给人家增加麻烦,要自强自立,不行的时候去养老院,别拖娃儿后腿。”
肖自芳说:“哪是给她添麻烦嘛,我们帮她带孩子,帮她料理家务,让她把心放在事业上,她是干大事情的人。”
“帮忙可以,但不要赖到人家,别想着依靠人家。”
“我是那样的人吗,我靠我自己。”
“靠我,就咱俩啦,你照顾我,我照顾你,咱俩相依为命。”
他这个嘴巴会哄得很,肖自芳深情地横他一眼。
老公老婆就是破了两个窟窿的棉质汗衫,虽然破旧,可还舍不得扔,穿着舒适柔和。
逛得有点累了,肖自芳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来,苏国华也跟着坐下来。一阵凉风吹来,肖自芳打个哆嗦,将衣服拉拢。远处暗黑一片,无穷无尽,肖自芳突然感觉有些不踏实。“君君回学校十多天了,也没什么新的消息,你说,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苏国华说:“会有什么意外,都是程序上的事,所有的考试都过了……不过也说不准啊,你问我,我问谁呢?”最近,君君那里没有传来什么消息,他的心中也时常忐忑。
肖自芳说:“有时候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真是不敢相信。”
苏国华像是对自己说:“被生活折腾怕了,好事来的时候,总是担心抓不住,不属于你,患得患失。”
肖自芳想说什么,压着没有说出来。苏国华明白,她是怕自己乌鸦嘴。他何尝不是如此。年轻时写一部当地历史题材的小说,呕心沥血,赔上所有休息时间,三十多万字快写完时,同样题材的作品被别人写出来出版了,本来很看好他、要给他出书的编辑只好跟他说抱歉。那阵,连肖自芳都不理解他,他精神恍惚,差点被送进精神病院。这个打击彻底击碎了他的作家梦。单位上也是,早十年前就该提他起来,他在厂里同年龄阶段管理员中算是文凭比较高的,可他负责的班组出了一起安全事故,死了人,从此所有的提拔都跟他无关,他给挡在三十五岁这个坎外,老天保佑,能在普通管理员岗位上晃到退休就算成功。他这一生充满了种种意外和不如意,这教给他一个惯性思维,所有事情都往最坏处去想。
“退一万步说,有什么意外,君君那么优秀,你还怕她找不到好的工作?可以回四川来呀,就算省电视台有问题,进个我们市电视台我想还是办得到嘛。”
肖自芳撇撇嘴:“她才看不起盐得电视台哟。”
“那么好的大学,不至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吧,顺其自然吧,该她的就是她的,不该她的,拽也拽不住。”
“这个君君,也不发个视频来,在忙些什么呀。”
“人家肯定有事。”
肖自芳忍不住拿起电话,给女儿拨视频电话。
苏君灿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学校刚要洗澡,她妈就打视频来。知道她妈要问工作的事,边接通来讲话,边往外面走。爸妈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到彻底搞定,不要跟任何人说央视的事。
看到女儿走出楼来,走到无人处,肖自芳问:“怎么样啦,体检完了没有?”
“检了。”
“情况怎么样?”
“能看到结果的都过了,查血和查尿不知道。”
“什么时候出结果?”
“我也不知道呀,会通知的。对了,体检完了要政审。”
“你入党时不政审过了?”
“那是入党的政审,进央视也要政审。”
“就是那些现实表现啥的?”
“对,就是那些。”
“那个简单嘛,拿到单位去盖章就是了嘛。”
“差不多吧,还有个什么‘无犯罪记录证明,要我的,你们两个的,我们三个人都得要,到户籍所在派出所去办。”
“什么,什么无犯罪证明?”
“具体我也不清楚,要发文件的,就是证明你们没有犯过罪。”
肖自芳回头问苏国华:“我们没犯过什么罪吧?”
苏国华说:“没有没有,我和你妈清清白白,啥事都没有,不要担心。”
苏君灿说:“我还有作业要做。”
肖自芳说:“你去忙吧。”
女儿的脸在屏幕上消失了。
苏国华松口气:“我就说嘛,君君忙得很,哪像你一天闲得没事,瞎想,要有事,君君不会跟我们说?别那么没出息,我们要有承受福气的胆量和肚量,受得了罪也享得了福。”
肖自芳兀自狐疑:“你说打牌算不算犯罪?打架算不算?”
“那些不算。”苏国华拿出手机,搜索出几条信息,念给她听,“犯罪指触犯法律而构成罪行……做出违反法律的,应受到刑法处罚的行为……就是那些判了刑,坐牢啊枪毙啊之类的。打架最多算违犯《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打点小麻将就更不算了。”
“嗯。”肖自芳还有疑虑。
盐得早晚温差大,不觉夜已深,凉意袭人。苏国华说:“回去吧,别担心,这些都不是事儿。”
打个架有啥了不起,这点肖自芳压根儿没放在心上,就算有啥,还不是给李三儿打个电话的事。她疑虑的不是这个。她的思绪被带往大约二十年前。就像一间尘封多年几乎被遗忘的小屋,门窗被人轻轻推开,阳光透进去,四下厚厚的尘埃给搅动起来,在光线里飞舞。
具体哪一年记不起来了,一九九八、一九九九还是二〇〇〇年,当时她刚调到营销部,那天早上带着满脸的伤痕去上班时,财务王茜吃惊地看着她,问她是不是被人打了——就是王茜那个眼神让她记起是那段时间的事。
她确实被人打了。前一天晚上,她被朋友带到一个茶馆里炸金花。开始人很多,打着打着,赢了钱的撤退了。朋友打保本,第二天早上要开会,叫她一起走。她正输红了眼,哪里舍得走。那会儿,她刚到社会上玩牌,瘾大得很,时不时还搞个通宵。玩到天快亮时,输了的钱赢了些回来,她闷起把大牌来,三条Q,正好有两家牌大,紧咬着她不放,桌子上钱堆起来了,好几张红色百元钞票,估计快到一千了,是那晚上最肥厚的几个底之一。见她不退,有人稳不住了,她不动声色继续下钱,有个小平头看来牌不小,紧跟她缀,最后就剩他们两个。小平头把手上所有钱都投进来,牌一开,只是个红桃顺金花。赢了牌的她激动万分地去清点桌上的钱,准备撤退。小平头一把将钱抢过去,说她作假。她一点防备都没有,万分惊讶,她那会儿刚学会炸金花,牌都洗不转,再说,就算作假也得有人配合,这里她一个熟人都没有,对方分明是找借口耍赖。见小平头揣了钱欲走,她也不是吃素的,扑过去拽住他,两个人打起来。众人一哄而散。老板也不在。她终究是个女的,打不贏那小平头,满脸是血,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钱抢去,跑了。
北郊派出所就在前面路口,她哪咽得下这口气,走进去报案,说有人抢钱,还打她。值班民警询问情况,她一一作答。这时从外面冲进来个矮胖民警,指着她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赌博?”
从来就没有人这么凶巴巴问过她话,还是一个公安。她给震蒙了,辩解道:“我们是打牌。”
“打多大的牌?”
“五块下底的小金花。”
胖民警指着外面声色俱厉大声吼:“他抢你多少钱?”
她回过头去,小平头已被人找来,跟茶馆老板在外面院子里。她完全被胖民警震慑住了,根本反应不过来,说:“一千多。”
胖民警拍着桌子大声喝道:“赌资五百以上就是赌博,赌博要罚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时之内先把钱交来,要不,通知单位来领人。”
一个从技校毕业直接分进单位,根本没有太多社会经验的年轻女子,哪里懂得社会的复杂。“赌博”“通知单位”,这些可怕的词劈头盖脸砸过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完全忘记了最初来派出所的目的,急急忙忙出去找钱。当时她才结婚生子,收入不高,却处处需要花钱,处于月月光的状态,手上并没有多余的钱。对了,那天晚上君君在哪儿呢?应该是在外婆家,那应该三岁以上,记不清了。
她东拼西凑找来三千块钱,赶紧到派出所交给值班民警,哪还顾得上小平头在哪儿,哪还顾得上她那些被抢了的钱,没被派出所扣留、没让单位知道已是万幸,趁着那个胖民警不在,她逃也似的离开了派出所。
那是一次冲击她整个人生的事故,一直在心里屈辱地回旋。
愈合之后已经被忘记的伤疤不小心给揭开。肖自芳心在隐隐作痛。
这才是令她心神不定的事情。
当初五百块钱究竟算不算赌博,够不够罚款,肖自芳搞不清楚,那时候信息没那么发达,她也从来没想过要搞清楚,不赶紧把事情灭了,还要搞大吗?后来她见识得多了,领导、同事、方方面面的朋友,很少有不会打牌的,十块,二十,五十,一百,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没有人报,就不会被抓。她高中同学吕晶在移动上班,她们牌打得大,经常一起打牌的还有个叫宋裕的公安。要说狠抓,是这些年“八项规定”出来后,上班时间麻将桌上才真正少了一批人,少的那批人,是有铁饭碗的。
肖自芳一直没咽下那口气,是因为后来听到关于胡所长的一个传说。胡所长就是那个矮胖民警,大名叫胡达强,是她在等值班民警时在派出所墙上看到的。传说胡所长他们闷金花,会把若干副牌的A全拿出来凑成一副牌。听到人讲这个,肖自芳的心都刺痛了。
回家后,肖自芳兀自躺在床上刷手机,想搞清楚什么是“无犯罪记录证明”。她查到“犯罪记录”就是大家平常说的“前科”“案底”,只有刑事处罚,就是判了刑的那些,才进入档案留下案底,而在派出所的警告、拘留、罚款,不记入档案,也就是说,她那样的“赌博”——她讨厌死这两个字——够不上“赌博罪”,只是治安处罚。
她没有案底,她根本就没有犯罪记录。肖自芳终于吐了口气。
苏国华在那边喊:“睡了,明天还上班。”
这是在通知肖自芳去洗漱,免得刚睡着又被她弄醒。
肖自芳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漱完,回到自己床上。自她长胖以来,有时候睡觉会打呼,姿势不对时,声音还很响,为了不影响苏国华,早和他分开各睡一屋。
她继续刷手机,看到网友提的各种问题:“赌博是不是犯罪”“赌博被罚有没有记录”“赌博被罚影不影响子女政审”“十六年前,父亲打架被拘留五天,会不会影响我考警校”……好多人在问。啥哟,这些小破事,居然把不少人搞得忧心忡忡、焦虑难安。可是,还有人正儿八经地回答,不少人自称律师,有的居然回答说有影响,又把她的心给提起来。
顺着这些问题查下去,答案和说法五花八门,有的说会影响,有的说不会影响,有的模棱两可,说地方不同、时间不同,处理会不同,要看实际情况。
她看到一个孩子在问:“十二年前,我父亲赌博被拘留,罚款,会不会影响我考公务员?”
回答是:“会留下违法记录,最好找人勾兑一下,约派出所人出来吃个饭,派出所人给你合格,那就没事了。”
又钻出个“违法记录”来,她看到这个词好几回了,倒回去专门找了下,看到“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这个概念,比“无犯罪记录证明”多了两个字。求解的过程中,她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不管她服不服那口气,因为“赌博”被公安罚过款,这是事实,她人生中一个逃不了的事实。稀里糊涂,她就跟“违法记录”沾上了边。十多年前这点破事,难道还会产生什么影响?想起前面在哪儿看到一条,说是十多年前电脑网络还没普及,不会有记录留下来。她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有“违法记录”?
君君说的是“无犯罪记录证明”,她听清楚了的。她没有“犯罪记录”,最多只是有“违法记录”。
她又突然担心君君粗心,没有说清楚,或者是君君自己根本没搞清楚,大概听到个说法,就传给他们。可要是君君說对了,就是她瞎担心,那就可笑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是要“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那又怎样,不是有人说可以找派出所的人出来勾兑勾兑,就没事儿了吗?
不怕,睡觉。
苏国华起得早,洗漱的声音把肖自芳吵醒了。肖自芳起身上个厕所,出来也不想睡了,挤牙膏欲刷牙。苏国华问她去不去吃牛肉米粉。
肖自芳问:“哪家?”
苏国华问:“你想去哪家嘛。”
肖自芳说:“菜市场门口那家。”
苏国华说:“好嘛,别动!”说着话伸手从肖自芳额头前扯下一根白发,“都长白头发了!”
肖自芳不在意道:“你才发现啊,多哟。”边说边将牙刷塞进嘴里。
苏国华凑过去在她头上拨了一下,又看到几根,摇头道:“老了。”
肖自芳咬着牙刷说:“你先去,我马上来,帮我点个小碗清汤牛肉。”
苏国华说:“你快点。”说完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先出门去。
肖自芳手脚麻利地洗完脸,把齐肩的卷发往后随意一绾,揪了个丸子扎上,换了衣服,出门追苏国华去。
米粉店里生意好得很。赶早场的大爷大妈、卖菜的农民、商贩、上班的职员、快要迟到的学生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跑堂穿行其中,长声吆喝:“清汤牛肉大碗。”“牛肚加红汤小碗。”外面的四张桌子坐满了人。里面几张桌子也是满的。旺盛的人气,灶膛里升腾的热气,碗中冒出的香气,混合成热腾腾的市井烟火。
肖自芳走进米粉店,四下里张望。坐在门口边桌上的苏国华向她招手,肖自芳拉过凳子,在桌对面坐下,她要的小碗清汤牛肉已在桌上,她拿过各种调料盒,熟练地往碗里加放调料、香菜、葱花。
苏国华说:“我昨天晚上看手机了。那次民警小张调解要你赔钱,你还嘴硬,要拉起那婆娘一起去拘留,幸好赔了,当时要是被拘留,这次就麻烦了。”
肖自华问:“啥?”
“公务员、事业单位、国企某些部门招工都要政审,都要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是‘无犯罪记录证明,是那些有案底、有前科,就是判了刑坐了牢的那种。”
“你看清楚没有,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就是拘留过都不行。”
肖自芳心又提起来了,想说什么,见跑堂的安排一个年轻女子在他们桌子边上坐下来,忙打住,埋头吃米粉。
苏国华已经吃完,叫老板来收钱。
肖自芳吃两口,抬头说:“网上前几天说的那个名人,酒驾被拘留,他家女儿考不了公务员,事业单位也进不去?”
苏国华找根牙签来剔牙,说:“考不了了,他还不是拘留,他是判了刑,有案底。”
“他女儿这辈子都当不了官了?”
“当不了了。”
“凭啥呀,父母犯的错凭啥要孩子来背,孩子是孩子,父母是父母,各人犯的错凭啥要别人来背,再说,酒驾又不是说就是个坏人,这个世上,哪个人不犯点错!”
“你问我,我问哪个?”老板过来收钱,苏国华付了钱,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我上班。”
肖自芳显然受到了打击,蒙在那里。
一整天刷手机,确实看到了父母因赌博受罚,影响孩子考公务员、考事业编,还会影响孩子参军、考军校。你根本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因为什么原因,人家就把你否了。这算什么事儿啊。为人父母也有不懂事的时候,也会为一时冲动犯下一些小错,咋就能影响孩子的一生呢?这些孩子清清白白,有的还很努力,很优秀,大人犯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啊!
肖自芳坐卧不安。没有想到,既没有抢劫,又没有杀人放火,更没有贪污受贿,只是玩玩牌、打打架,要不是为争那口气,都不会被公安知道的一些小事,居然带来这么多麻烦。
不管女儿需要的是“无犯罪记录证明”还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不管她有没有违法记录,她都得把它消灭在盐得这个五线小城里,确保万一。
那件事过了好多年,以为早已翻篇,她永远没跟苏国华说起。谁知道,将近二十年后,还要被揭起,还不得不说。
晚上苏国华回家,听了她的讲述,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他说:“那人肯定把你打得很惨,你才去报警,我咋没印象?”
“那段时间我俩在闹离婚,我和君君在我妈家。”
“肖自芳,你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没有了,我俩就分开了那段时间,后来不一直在一起吗?”
“肖自芳,你真做得出来,把那么小的孩子丢给你妈,你跑到社会上赌博赌通宵。活该人家抢你钱,还被公安罚,要是留下记录,我看你就把君君这辈子给毁了。”
肖自芳拉下脸来,“我跟你说,是为了找你骂?”
苏国华一愣,看到肖自芳脸色阴沉,才想起,要是兜得住,她绝对不会找他说,这婆娘可不是轻易低头服软的人。苏国华压住心底的火,点支烟,沉默片刻,冷静下来,说:“得去查一下,看留没留记录。”
肖自芳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万一有记录,早点想办法找人解决,找下李三儿?”
“不能找李三儿,他要问起,我咋跟他说,正是关键时候,谁要背后戳一下,本来没事的,给戳漏了。”
“那咋办?”
看到肖自芳紧张,茫然无措的样子,苏国华心软了,安慰她道:“不是啥大不了的事,上次你打架不也摆平了,找得到人,悄悄来,不要搞得世人皆知,我们不就是看下有没有记录吗,要没记录啥事没有,还用得着找人,有记录再说。”
“找谁查呢?”
“明天我们去派出所自己查,说小孩就业需要‘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不就看得到有没有记录了。”
肖自芳赞成道:“嗯。”
说出来真好,身上的千斤重担有人挑过去了,她感觉轻松许多,回到厨房继续做饭。
苏国华猛吸口烟,悠悠吐出,望着肖自芳背影。这婆娘,别看闷不吭声,蠢蠢胖胖的样子,干起事来,可是惊天动地,一股子狠劲儿,主意大着呢。卖房子就是她干出来的。往沙发上一靠,往事浮现在眼前。
君君高一升高二那年夏天,肖自芳带着孩子去中国传媒大学培训回来,打了鸡血、吃了秤砣般跟他说,要卖房支持君君学普通话。他问她哪至于卖房。她说君君以后每周末飞一次北京,找老师上课,一次课四千块钱。他当时给惊到了,一来,没想到上课费那么贵,二来,不知肖自芳哪来那么强的愿望不惜血本去干这件事。要说,砸锅卖铁支持君君学习艺术的应該是他啊。他才是那个这辈子被父母耽误了,要在孩子身上找回来的艺术家种子,哪轮得到五音不全,跟艺术沾不上半点边的肖自芳。可他也没疯狂到这一步。
小时候他对各种艺术充满兴趣,学啥像啥,音乐老师拉着他的手说这手不去弹琴真是可惜了,还说他对音乐特别有感觉,很有天赋,他若愿意学,老师便愿意教。那个时候的老师真是一腔热血,发现好苗子,不收钱都愿意教。为了买一把小提琴,他一学期不吃早饭把钱攒下来。他那时的梦想是当一个音乐家。可他的父母一点都不支持他学习艺术,不但不支持,还处处打压。尤其是在他初三学习垮下来、没考上盐得一中时,他爸把他的琴给砸了。复读一个初三,学习倒是噌地上去了,可这辈子再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像初中那样全情投入地学习音乐。如他爸所愿,他开始热衷于文化学习。自然而然,分科时被他爸引导上理科,他现在都记得高二升高三时,很了解他的、当副校长的语文老师还在劝他转文科,说他文科方面的特质明显强于理科。他爸当然不同意,劝导他说,文科只要下功夫,每个人都能学好,理科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学好的,理科学得好才是真的有本事,将来好就业。他竟然认同了。之后顺理成章考大学,进企业。
曾几何时,他多么怀念年少时热爱音乐的自己,可他明白他错过了学艺的年龄。心中还有梦,还有太多涌动的情感需要表达,他又爱上了文学,又为文学痴迷。努力去干了一件事,这事到头来却是那么个结果。孩子已经大了,容不得他再任性,戒了梦想,好好过日子。他就这么被人引导着,影响着,一步步远离儿时的梦想,中规中矩走上平凡人平凡的生活之路,过上了他父母认为最对的生活。熬到不惑四十时,所有的不甘都被理性抹平。
有一天,他突然从君君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想他一定不去打压她,一定全心全意支持她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哪怕她为之穷困潦倒,他一定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支撑她,只要她真的快乐。
谁知道,肖自芳比他更疯狂。
那时候他们单位的福利房刚修好,作为管理人员的他分到一套一百三的。当时单位上不少人私下里交易房子,他那个面积的能卖到六七十万。盐得这屁大点的五线城市,因为下面辖的县城多,都要挤到市里来,还因为气候好,外地人愿意进来买房,房价早就过万,直追成都。为了集资买房子,他两口子所有的积蓄都投进去,借了父母的钱,还贷了十万。去一趟北京回來,肖自芳居然变得那么狂热,一点都不犹豫,说要卖房,就当他俩生意做亏了,股票炒折了,总之还有老房子住嘛。他当初真是难以理解她何以如此……
往事在他脑海中萦绕。
肖自芳端着做好的饭菜走出来。屋里光线昏暗,苏国华躺沙发上似睡非睡。肖自芳将饭菜放桌上,打开灯。两人各自埋头吃饭。吃着吃着,肖自芳突然问他:“我们现在还住在这个破房子里,你有没有怪我过?”
苏国华一愣,语气柔和地说:“没有,你做得对。”
往事也在肖自芳脑海里萦绕。
像那些年众多家有高中孩子的父母一样,肖自芳也加了好几个高考家长QQ群,上下班群聊是那时候生活的一部分。她对艺考的认识大多是从QQ群里得来的。君君拼了命想要当一名主持人,她完全没有办法拉住她。君君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考个一本大学,发挥得好考个985、211不是不可能。肖自芳那时对艺考没有一点认识,依稀感觉是学习成绩不好的孩子走的路,君君想要走艺考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浪费。幸好家长群里有许多好为人师的“老司机”,跟她解释了什么是艺考,还跟她说即或不走艺考,艺术特长生也能加分,好几十分呢。近千万的高考大军,几十分能干掉多少人哪。
肖自芳犹犹豫豫,且行且看。直到那年夏天,陪君君去中国传媒大学培训。她原是想去找一些老师看看她女儿是不是那块料,不是的话趁早死了心,回来好专心致志备战高考。。
中传周围的酒店住满了假期来培训的孩子,大多有家长陪伴。她们隔壁是一对山西母子。那个山西男孩高二毕业,下半年就要参加艺考,也是非常热爱播音主持,妈妈是地方电视台的播音员,认识几个中国传媒大学的老师。山西孩子妈跟肖自芳说,她家孩子短训以后每周来北京上一次一对一。真是长见识啊,还有这种操作!每周飞来飞去,这得多少钱啊,肖自芳假装不在意地问一节课多少钱。山西孩子妈说:“四千。”吓得她眼睛瞪得好大,嘴半天合不上。她听说过在成都学音乐的孩子,一次一对一是一千块钱,怎么也想不到在北京上一次得四千块钱。山西孩子妈从容说道:“学艺术就是烧钱,家庭条件有限,最好别走这条路。”
肖自芳备受打击。可君君却更坚定了,指着中传校门跟她说:“妈,我就考这所大学。”
她想找个老师看看君君的状况,希望给君君一个彻底的打击。山西孩子妈把给自己孩子上课的黄老师介绍给她。
黄老师是培训班的老师,早就从一百个培训生中注意到君君了,说这个孩子不光外形条件好,还真有灵气。“灵气”,肖自芳听群里“老司机”说过,播音主持专业招生还不一定招外形条件好的孩子,那些老师喜欢有灵气的孩子。果然黄老师提到了“灵气”,说君君是个好苗子。
来自阅人无数的专业老师的评价,简直是拿蜜糖猛灌肖自芳啊。肖自芳的防线瞬间瓦解,回头望君君,君君脸上闪烁着灿烂的光芒,大方又自信,她像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时候已经长大,她浑然不觉,仿佛这会儿她才认识她。魂就是在那一刻给勾走的。肖自芳问黄老师,君君考中传播音主持专业有没有戏。黄老师说她条件不错,就是普通话有点问题。肖自芳说她们四川人生来就zh、ch、sh、z、c、s、l、n分不清楚。黄老师说通过练习是能练好的,还说:“每个学校的老师都想招到好苗子,求材若渴。”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打消了肖自芳所有的顾虑,她完全忘了她们是为何而来。
接下来就是甜蜜后的痛苦,哪去找钱支持君君?
除了中传,其他学校的播音主持专业君君都看不上。要考中传,非黄老师来教不行。肖自芳听山西孩子妈说过,黄老师可不是谁来找都要教的。这话她信。
肖自芳开始算算术,高二一整年五十次课,每次四千;从盐得直飞北京贵了些,可以先坐火车到成都,成都往返北京的机票,淡季时四五百都买得到,就打一次两千块钱路费,上一次课总计六千,五十次,也就三十万,好像也吓不死人。
问题是,她家现在多一万块的现钱也拿不出来,还欠着外债。她想到了卖房子。可是,凭什么要投入这么多在孩子身上呢,她和老公也就是普通小职工家庭,凭啥就一定要考这个学校这个专业?君君凭啥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明白自己家境一般,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她怎么就不能体谅父母,房子一卖,他们这辈子就只能窝在那个小破房里直到老死。
君君眼泪都流下来了,说:“我不要你给我那么多钱找老师,我自己跟着《新闻联播》学,高三上学期你们给我在成都报个培训班,加上生活费就两三万块钱,我将来挣钱了,还你们。”
这些话说得她这当妈的心里好痛,转而责怨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孩子她想要的支持,把她给耽误了。
艺考孩子大多是高三上半期到艺术培训学校集中培训。成都有很多这种艺考培训班。少数家庭条件好,有别的出路的孩子除外。这些都是群里的“老司机”们告诉她的。要是没见过黄老师,君君可以选择这条路,如今见过黄老师了,再去成都培训,对君君来说就是极大的浪费。再说肖自芳一直舍不得君君放下文化学习,她想的是,艺术能考则考,没考上还能走普通高考。真要是黄老师教君君,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用完全脱产去艺考培训班了。
问题还是,钱。
肖自芳跳出母亲的角色来看君君。君君漂亮又有灵气,大高个儿一米七二,往那兒一站,亭亭玉立,光芒四射,这种孩子已经很少见了,要命的是人家文化成绩还很好,万里挑一也不为过吧,说不定君君就是下一个董卿、周涛,到那时还在乎一套房子?这孩子就是老天送给她的一个宝,太值得栽培了。
她在群里请教关于专业选择的话题。家长们的感触和见解可多了,尤其是有几个孩子已经考走却还没退群的家长,闲得没事,有人请教,立马出来“盖楼”,给她提供了一些判断:普通高考,发挥到极限,就算考进985、211,又可选择哪些专业呢,毕业出来还不是普通职业,只要是工薪,又能强到哪儿去?现在的普通专业读个本科出来还不好就业,还得研究生毕业。研究生毕业了,能不能找到个如意的工作,也没有把握,毕竟,她和苏国华都是普通人,拼爹拼不起。播音主持是少有的本科读完就可就业的专业。如果说普通高考前路未卜,现在选择艺考,前途仿佛已经抓得住看得到。
来北京,原本是想找各种证据来打击君君,可是各种证据都让她认识到君君在这个专业方面的才华和优势。
肖自芳既兴奋,又惆怅。才分到房子时那种喜悦渐渐离她而去。她努力劝说自己眼光放长远,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投资孩子本来就是一笔生意,天下就没有只有收益、不担风险的投资。收益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就看你赌不赌。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将肖自芳从往事中拖出来。一看,是老同事陶红军打来的,忙接通:“陶红军,你想起给我打电话啦?”
陶红军说:“是呀,肖自芳,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还那么清脆。”
“清脆个啥,退休老妈儿了,哎,对了,打电话啥事儿啊?”
“我现在调到离退科了。”
肖自芳惊讶道:“你怎么去离退科了?”
陶红军笑道:“我也差不多了嘛,到离退科实习实习,就该退了。”
肖自芳说:“哟,时间过得太快了嘛,你都要退休了。那以后多组织我们搞活动。”
陶红军说:“就是这些事了嘛,周五公司组织离退职工活动,去桃花山上看桃花,你能参加吗?”
肖自芳说:“去去,能参加。”
陶红军说:“好的,周五九点在工会球场集合。”
苏国华给单位打了声招呼,说家里有事,晚点去上班,就开车带肖自芳去外东派出所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派出所早搬了一个地方,两口子半天才找着。院子简陋却清洁,三层办公楼楼体纯白色,一层最前面那间小屋对外开了个窗口,窗口内两张并着的办公桌旁坐着一男一女两民警,桌子另一头站着个壮实中年男民警,三个均身着深蓝色警服。站着的中年男民警在给窗外一个群众交代什么,很是严肃。窗户上隔有拇指粗铁条做成的铁栏。
两人四下张望,想找个人问下路,也不见人从办公楼里出来,只好折回去。铁窗外那个人走开了,中年男民警探身问他们有什么事。两人忙凑过去,苏国华说:“我们家孩子就业,需要父母开具‘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请问在哪个办公室?”
中年男民警瞪着大眼神情威严地说:“介绍信拿来。”
苏国华忙叫肖自芳拿出身份证,递进去说:“孩子叫我们开了证明给她寄去。”
中年男民警说:“我们只对公不对私。”
两口子还愣着,里面的女民警说:“要拿单位的函来,派出所不会开给个人。”
公事公办的威严让人无法磨叽,两人只能退回。
苏国华神色严峻,一言不发地回到车上。肖自芳不敢吭声,小心地察言观色,等待苏国华的反应。苏国华并不急着发动车,点支烟,想了一会儿说:“还是得找李三儿。”
肖自芳问:“咋跟他说呢?”
苏国华说:“说君君是进人民日报社。”
肖自芳问:“等知道君君进了央视,他不得说你不耿直?”
苏国华说:“到时二天再说嘛,君君还不是可以有别的选择。”说完话拿出电话来打给李三儿。正好李三儿刚回盐得。苏国华约他下午一起涮火锅,李三儿爽快答应。肖自芳还不忘叮嘱他带上老婆。
下午李三儿来时,还带了张斌。说来,李三儿和苏国华是在张斌的酒桌上认识的。张斌是苏国华的毛根朋友,小时候哥儿俩在一个院儿里长大。李三儿是张斌的战友,苏国华的姐在一小教书,李三儿的孩子想读一小,找苏国华帮忙,一来二去的,两人觉得很投缘,交情就厚起来。李三儿的老婆唐恒也爱打麻将,常和肖自芳约。
李三儿瘦小精悍,理个寸板头,眼睛贼亮,“川耗子”这三个字就是他这样子。张斌比上次看到又胖了一圈,腆着个大肚子,说是去年单位组织体检,“三高”全齐了,苏国华拿他和肖自芳取笑。二人不以为然,说是要活在当下,该吃吃,哪天有什么意外也不遗憾。不一会儿李三儿老婆唐恒到了,唐恒也是火柴棍儿样,娇俏灵活,嗲声嗲气,穿衣打扮很是养眼。张斌的老婆王晓燕堵了半天车才姗姗来迟,脸上还是那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的政工女干部表情。
众人入座,点菜,要了六斤鱼头和一系列火锅菜品。王晓燕说:“他家的酥肉好吃,来一份。”
苏国华忙制止她,说:“最近千万不要买猪肉来吃。”
王晓燕不解,问:“为啥?”
苏国华说:“有一种很厉害的非洲猪瘟传到中国来了,死了好多猪。”
王晓燕疑惑道:“没听说过?”
唐恒证实道:“是的,很厉害,我们老家农村那边死好多猪哟,老家那些人在朋友圈里发图片,说传染得厉害得很,我们家早就没买猪肉来吃了。不过我们看到也不敢在朋友圈转,一会儿说我造谣,把我给抓起来。”
王晓燕说:“是哟,现在舆情管控严哟,我们公务员都不随便在网上发信息,你看我啥时候发过朋友圈。”
张斌说:“是,没事别在网上发东西,点赞都别随便点,那啥子大数据哦,你在网上的所有行踪,都被人掌握着。”
服务员提醒鱼头熟了。李三儿笑道:“来来来,我们喝酒吃鱼。”
酒满起,第一阶段,相互吹捧。几圈下来,话题又绕到肖自芳把那女人半只耳朵咬下来的事儿上。肖自芳嘴不饶人说:“我还没有把她整只耳朵给咬下来呢,那婆娘真的太讨厌了。”
张、王两口子听说肖自芳跟人打架都很好奇,又少不得给他两口子讲事情经过。张斌笑道:“嫂子还那么泼辣。”
苏国华说:“是不懂事儿。”
唐恒笑道:“麻将馆那些打生活费的女的也很讨厌,赢得起输不起。”
苏国华端起酒杯说:“多亏人家李三儿帮忙,要不你早就关进去了,还在那儿嘴硬,还不敬李三儿一杯。”
李三儿说:“那点事,不就给赵所打个电话。”
苏国华说:“不是小事哟,真要关进去,孩子工作,考公务员政审都要受影响,半只耳朵怎么也算得上轻伤。”
肖自芳笑嘻嘻端起酒来对李三儿和唐恒说:“谢谢你们帮忙,我两口子敬你两口子一杯。”
李三儿两口子端起酒杯客气一番,四人喝了。
王晓燕对肖自芳说:“你家女儿太漂亮了,我给我们办公室的人看,大家都说像明星。”
苏国华说:“她就喜欢发朋友圈,那个朋友圈有啥发头嘛,叫她低调点,低调点。”
王晓燕说:“那么漂亮的孩子哪个低调得起来嘛。”
张斌问:“君君快毕业了吧?”
苏国华说:“今年毕业。”
唐恒问肖自芳:“你家女儿怕不回盐得来了。”
肖自芳看下苏国华,说:“她不想回来。”
苏国华说:“人民日报社在她们学校招人,君君报了名。”
王晓燕说:“人民日报,中国第一报,牛哦。”
苏国华说:“我们只是考虑,还没决定去不去。”
张斌叫道:“那么牛的单位,还考虑啥,那种单位,户口应该解决哦?”
苏国华说:“如果进去了,应该是要解决。”
张斌不无羡慕地说:“什么如果,必须进去,进去就是北京人了。”
苏国华说:“人民日报笔试面试过了,说是要政审,连父母一块儿审。”
王晓燕说:“是要政審,那种单位,党的喉舌,肯定要政审。”
肖自芳说:“要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以前都不知道。”
张斌说:“你们两口子都在企业上,没经历过?”
苏国华说:“是呀,以前听都没听说过什么犯罪记录,我就想问一下,哎,三儿,肖自芳以前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罚过款,会不会有记录。”
李三儿说:“罚过款有啥了不得的,这点小事情,一般不会有记录。”
肖自芳说:“我在网上看到罚款、拘留会有违法记录。”
李三儿说:“‘违法记录没事儿,一般是看有没有‘犯罪记录。”
苏国华说:“人民日报那些单位审得严,怕是需要‘无违法犯罪记录。”
李三儿说:“就算有记录也不怕,给它消了不就没有了。”
苏国华问:“能消吗?”
李三儿说:“跟办事的人勾兑下,说你没事儿不就没事儿,小事一桩。”
肖自芳在网上看到网友们也这么说,对上了,心下里宽松许多,还觉得不够,说:“你先找人帮我们看看有没有记录,我看到网上说十几年前网络还不发达,有可能没有记录。”
李三儿笑道:“没事儿没事儿,有再说嘛,别着急。”
张斌说:“这点事,李三儿打个电话,最多找人出来吃个饭就解决了,不用担心。”
李三儿琢磨道:“北郊派出所,是张所长吧。”
肖自芳说:“胡所长,胡达强。”
唐恒说:“胡达强早就不在那儿了,人家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了。”
肖自芳惊讶道:“你咋知道的?你认识胡达强?”
唐恒说:“他老婆跟我一个科室,都在妇产科。”
肖自芳惊叫道:“这盐得城也太小了嘛,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唐恒说:“是,她家儿子去年是文科亚军,跟我家孩子是一级的。”
肖自芳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叫道:“啊,胡达强看起来比我们大,怎么孩子那么小?”
唐恒说:“二胎,老二呀。”
肖自芳叫:“他怎么可以生二胎?”
唐恒说:“少数民族,他家老大早就工作了,西堤岛就是他家老大开的。”
肖自芳说:“真的呀,生意好得很哟。”
唐恒说:“是哟,老大很能挣钱,还有别的公司呢,在玫瑰苑买了套跃层。”
肖自芳叹道:“玫瑰苑啊!算得上盐得最贵的楼盘吧?”
唐恒说:“本来买给他两口子住的,他两口子不去住,说是太招摇了。”
肖自芳好奇地问:“他两口子住哪儿呢?”
唐恒说:“就我家楼上啊,十六层。”
苏国华说:“这些国家干部,有钱也不敢花给人看到。”
唐恒说:“可不是嘛,人家说他家两口子真的是祖坟埋得好,老大会挣钱,老二学习从小就好,去年考到人民大学去了。”
苏国华说:“人民大学,这是要从政?”
唐恒说:“是,他家本来就想一个孩子经商,一个孩子从政。”
李三儿说:“搞半天是胡局,什么时候的事,你当时咋没来找我?”
肖自芳说:“那时候好像你们还没认识,二〇〇〇年前后。”
李三儿想了想说:“哦,是还没认识。也不是什么大事,打点小牌算什么,就算有记录,找人处理,君君那么优秀的孩子,保证不会有事儿,不要担心。”
张斌说:“人家李三儿办事还是靠得住,他说没事儿就没事儿,放心好了。”
苏国华笑着接口道:“是的是的,李三儿耿直,办事牢靠。”
唐恒笑道:“朋友就是拿来靠的。”
李三儿一脸的受用和从容。
张斌端起酒杯来说:“来,祝我们的孩子都学有所成,前途光明。”
众人举杯应和。
看着李、张两人说得轻巧,胸有成竹的样子,想他俩见识这些事也不少,肯定有办法。上次打架那事,李三儿一个电话不轻轻松松给解决了。苏、肖两口子悬着的心放回了胸膛。
晚上喝酒,大家都没开车。酒喝完,苏、肖二人叫车分别把李三儿和张斌夫妇送走。肖自芳感觉有点撑,叫苏国华不忙叫车走会儿路。两口子沿着街道往家的方向走。多喝了几杯,又疏通了心结,此时心情无比地愉快,话又多又亲密。苏国华当不了官也发不了财,可在关键时候,人家从来没有拉稀摆带,每次都干净利索地帮她收拾烂摊子,这种情谊,值得与他一生相守,肖自芳眼里、话里充满柔情。苏国华在女人信任、依恋的情感中,觉得自己强大又有力量。
回到家中,做完家庭作业,困意袭来,苏国华搂着肖自芳就在她床上睡了。
苏国华夜里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脑子里清醒异常。他想起酒桌上张斌、王晓燕两口子说的关于舆情的话,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起身来打开电脑翻看自己在网上发过的信息。他不怎么发朋友圈,但他有一个微博账号,经常会上去看看,遇到感兴趣的信息,他会转发或点赞。
除了艺术、音乐、电影、文学类的信息,其他的内容他逐条删除。越往前翻看,他遭遇了那个几近遗忘的自己。那时候他可爱发言了,医患矛盾、校园暴力、高考机制、环境问题、贫富分化、生态问题、食品安全、房价飞涨、裸官怪象、社会诚信……凡引起众人不安、有争议、不合理的事情,他都会观点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看法。他清楚地回想起当时参与这些评论时的心情,当这些事情朝着大家希望的方向发展,取得积极的效果时,他会觉得是他和众多网友共同努力的结果,这些结果当时给过他特别强的成就感。
他曾经也是那个对诸多世事都不满意,想要改变的愤怒青年。他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热血,又那么幼稚,还很会抖小机灵。在删除这些信息时,他心中怀有一种久违的深情,对理想,对生活深切的爱。这些情感把他搞得热泪盈眶。
肖自芳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打断了他,“半夜三更的,在搞啥嘛?”
苏国华这才从自己的世界走出来,“我把以前微博上面發的不合适的信息删了,君君那么优秀,我们可千万别拖她后腿,要把所有可能给她造成的危害都要统统消灭,你以后也别在朋友圈里发信息了。”
肖自芳在他身后的床上坐下,问:“发君君的也不行?”
苏国华说:“当然不行,她现在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更不能轻易透露她的信息。”
肖自芳觉得苏国华说得对,但还有些不甘,“还不是有那么多人天天发朋友圈。”
苏国华说:“你发些大妈跳舞唱歌没事,发些吃的喝的没事,发些风景图片没事,千万不要对社会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发言,不要转发,也不要点赞,君君走到这一步多不容易,我们别一不小心说错话给抓进去,那不把君君给彻底毁了,你看你,二十年前的事,现在来给君君造成危险。”
肖自芳说:“你说得对,我以后不乱发朋友圈了,你看到我发不合适的,要提醒我。”
苏国华说:“你心里有那根弦就对了。”
桃花山在月海东岸,整片山坡千万桃树眨眼间全开花了,桃色绚烂,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山下碧波荡漾,水鸟戏飞。桃树丛中农家房舍若隐若现,青烟缕缕。人间仙境,不过如此。踏青赏花的人们络绎不绝,不辜负这大好的春色。
肖自芳她们单位的离退休职工今天也搞活动。大叔大妈们正处在人生最黄金的时候,上不太老,下已长大,经济独立,身心自由,享受人生是他们这段时间生命的主题,他们在桃花阵里舞纱巾凹造型,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无比的笑容。
喜欢打麻将的陆陆续续坐下。肖自芳、王茜,还有工会的刘冬梅她们仨还在等陶红军。这几个是从青年打到中年的老麻友了,尤其是陶红军他姐在单位后门开麻将馆那阵,几乎天天见面。那时候陶红军是公安科科长,大家觉得他家的麻将馆是最安全的麻将馆。时间过得真快呀,仿佛还在昨天,今天再在一起都是退休人员了。
刘冬梅又给陶红军打个电话,终于把他给打来了。麻将老搭子聚一起,欢喜无比,聊起当年趣事,神段子一个接一个。
肖自芳今天感觉特别好,手气特别顺,上半场就赢了一大把钱,吃过饭手气依然坚挺,刚做了把大牌,清条子杠上花关三家,收钱时禁不住感叹:“我这股霉运终于止住了,三个多月,没有赢过一场!”
刘冬梅不屑道:“前面赢的是纸,后面赢的才是钱。”
肖自芳温柔又强势地说:“只要一开和,谁也挡不住。”
王茜上半场输得多,午饭后捞了些回来,这又挨一个大牌,有点急躁,念起麻经来:“我那张九条捏着不发给你,你哪儿做得起清一色?”
肖自芳笑道:“是嘛,革命工作要靠大家支持,下回你做清一色我支持你。”
陶红军笑道:“这个肖自芳,最适合跟我打麻将,每次跟我打一桌,不管金花还是麻将,手气都好得很。”
刘冬梅说:“她龟儿克你,早知道是你跟她,我不跟你们打一桌了。”
这是肖自芳早就发现了的秘密,只要有陶红军在,不管玩啥,她赢的几率都比较大。陶红军是她心目中最佳牌搭子,只要他召唤,不远万里,她也要前来应战。没想到他也醒悟了,不禁掩饰道:“好久哟,我跟你打,还不是有输得很惨的时候,你忘啦,有一次,在你姐那儿打到大半夜,我输得四个包包都空了,你还鼓捣借钱给我。”
陶红军笑道:“我借给你,结果你把输的打回去,倒赢了好几百。”
刘冬梅说:“把我踩到了。”
陶红军想起来,说:“对的,还有冬梅。”
刘冬梅说:“妈哟,她打空的时候我就不想来了,我就该站起来就走,你要借钱给她。”
肖自芳忍不住大笑起来,说:“怪我?我是认输了,你家儿子睡在麻将馆沙发上,我还好心好意提醒你不来了,带儿子回家睡觉。”
陶红军笑道:“那个儿子太乖了,在麻将馆里做作业,做完作业自己耍,不来缠你,耍累了,自己倒沙发上就睡着了。”
王茜问:“冬梅家儿子现在还在搞影视吗?”
刘冬梅说:“没了,给他弄到五粮液去了。”
肖自芳说:“回来了呀?他不学的啥文学专业?”
刘冬梅说:“汉语言文学。”
肖自芳说:“对呀?五粮液跟汉语言文学有关系吗?”
刘冬梅叹口气说:“别说了,现在有个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都还是他姨爹在五粮液。”
陶红军说:“现在工作不好找,专业对口的太少,还是要看家里的门路。”
刘冬梅说:“可不吗,北京去年垮了多少影视公司,饭都吃不起,说是互联网行业裁员也厉害得很。”
王茜说:“现在实业都恼火,工作不好找。”
刘冬梅说:“是,他要早听我们的,留在四川,也不白浪费那些年,以前喜欢他那个女生,我们两家父母都很满意,结果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
陶红军说:“回来就好,回来跟你们挨着近,大家有个照应。”
王茜说:“他不去漂一阵,怎么知道什么生活是适合他的,对了,我想问下,陶红军,我家姐的女儿被东方航空招去做空姐,要政审,父母都要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她亲爸在她两岁的时候就跟我姐离了,可不可以开继父的‘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这儿也有人需要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这些天肖自芳对这个信息特别敏感,忙竖起耳朵听人说。
陶红军说:“不行,要求父母政审必须是直系亲属。”
王茜说:“她爸现在人在哪儿都找不到,早就没联系了,咋整啊?”
陶红军说:“没有办法,必须要找到。”
肖自芳问:“空姐也要政审呀?”
陶红军说:“要呢,航空公司进人都要政审。”
肖自芳问:“怎么这么多行业都要政审?”
刘冬梅问:“对了,你家女儿呢,该毕业了吧,她肯定不会回来了?”
肖自芳说:“今年毕业,我们倒想她回来,看她自己——来,幺鸡。”
王茜说:“碰,二条——你家女儿该留在北京。”
肖自芳说:“成都还是好啊,北京房价那么贵,她怕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北京的房子,好多年轻人都逃离北上广深,撤到成都、重庆这些二线城市来了。”
刘冬梅说:“这倒是。”
陶红军打一张七筒出来。三个女人一起把牌倒下,说和了。陶红军仔细查牌,果然一炮三响,苦着一张脸叫道:“你们也太过分了,一炮三响都干得出来!”
刘冬梅笑道:“三娘教子,你娃小心。”
陶红军笑道:“现在不管了。”
肖自芳笑道:“不怕你,你只要点子比得够。”
嬉笑间,时间过得飞快,餐厅那边来人通知吃饭时,陶红军始终没有捞回本来,反是陷得更深,就他一个人输。王茜保本,刘冬梅小赢一点,肖自芳是大赢家。四人约好下次再战。
肖自芳一直默默地缀着陶红军,想找他聊聊,吃完饭回城时,大家都上了单位大巴,她落在后面等陶红军的私家车。
车上还有其他人,肖自芳支着陶红军先送他们。待其他人下完,只剩他俩时,陶红军笑问她:“找我啥事?”
肖自芳说:“你靠边停一下,我有点事儿想问你。”
陶红军笑道:“啥事那么神秘?”说着话将车靠边停下。
肖自芳说:“我家君君想留在北京。”
陶红军说:“好啊,君君那么优秀的孩子,就是该留在北京,找到合适的单位没?”
肖自芳说:“《人民日报》。”
陶红军说:“《人民日报》了不得哟。”
肖自芳说:“说是要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我们一家三口都要。”
陶红军说:“进那些单位肯定要政审。”
肖自芳说:“大概是二〇〇〇年,我有次打牌被北郊派出所罚过款,你说会不会有违法记录?”
陶红军说:“这个说不清楚,也许没有,那时候还没用上网络,有可能没录进去。”
肖自芳说:“如果有,咋办呢?”
陶红军说:“违法记录没得事吧,一般是要‘无犯罪记录证明。”
肖自芳说:“要是得有‘无违法犯罪记錄证明呢?你说我找人能把记录消了不?”
陶红军摇摇头说:“不可能,有记录的话不可能消得了。”
肖自芳说:“关系很铁的人?”
陶红军说:“不行,找谁都消不了。”
肖自芳说:“就算有记录,找人想办法,给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可以吗?”
陶红军缓缓摇头。
肖自芳说:“我老公朋友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他可以处理。”
陶红军正色道:“要不是亲儿子、亲兄弟,现在谁敢这么干,要担责任的,是违法犯罪呀,要判刑的。”
一竿子下来,捅破了肖自芳心存的所有幻想,她像是给人扔下悬崖,找不到着落,人一下就悬空了,轻飘飘的。
眼见着肖自芳神色瞬间暗淡下去,眼睛空洞又迷茫,陶红军小心地问:“你没事吧,你问我,我只能就我知道的如实告知,供你参考,那么多年的朋友,我也不能哄着你,只说好话呀。”
肖自芳半天才回过神来,轻悠悠虚飘飘说:“我要把我女儿害死。”
陶红军说:“别,你别着急。一、先搞清楚有没有记录;二、是要‘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还是‘无犯罪记录证明。”
肖自芳说:“我去过派出所,人家说不开给私人。”
陶红军说:“是的,派出所不会随便开给个人,得符合程序,这也是一种公平,对不,现在你是不是两个问题都没搞清楚?先别紧张,万一啥事都没有呢?一般来说,拘留以下都不会有问题。”
肖自芳哀叹道:“要是有问题呢?”
陶红军说:“你别把事情往坏处想,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人民日报》政审过不了关,刷下来,还有那么多不需要政审的工作呀,天地多大呀,比如说你,从来没政审过,大半辈子不也过来了?你家孩子那么优秀,在哪条战线上不会发光?别太担心。”
肖自芳喃喃道:“那些工作都是普通工作,一辈子都是小市民,不能,不能,不是……”
陶红军接口道:“不能进入体制,进入主流社会,不能成为社会精英?”
肖自芳忙说:“对,对,你说得太对了。”
陶红军说:“那也不一定,只是说进入体制会有问题,并不是说就不能成为社会的精英,那些多优秀的民营企业老板,自己创业起来的,都没进过体制,对不,还有那些明星,你家女儿那么漂亮,进演艺圈发展也不错呀。”
肖自芳觉得他又说远了,一时无法精准地和他交流,这会儿,她一身虚软,只想静静,说:“谢谢你,给我说这些实话,我这儿下车了。”说着去推车门。
陶红军说:“别啊,还客气啥呢,我送你回去。”说着话发动车送她回家。一路上各种安慰劝导。可肖自芳好像没听进去,她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牛头不对马嘴地应答着他的话。陶红军可从来没见过肖自芳如此失魂落魄。
到了小区门口,肖自芳再次谢过,推开车门飘下车来。眼看着陶红军跟她挥手,车开走,她突然搞明白了为啥他的话对她打击那么大。他说的是事实,是她潜意识里最担心的事实。因为她没有认识到具体操作的那个人是要担责任的,而且后果很严重,她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她不知道自己担心啥。李三儿信心满满,各种打包票说没有问题,小事儿一桩,她依然感觉不放心。这会儿她找到了源头。然后她脑海里进一步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人在电脑前敲着键盘。只要有纸质的记录,网络建设起来后,就会有一个人专门负责把所有记录录入电脑。不该是这样吗?
苏国华在里屋看书,正看到感兴趣的内容,很是来劲儿,他听到开门的声音,知道肖自芳回来了,没有动,依旧看他的。好半天一个章节看完,觉得不对劲,将桌上一支笔拿来夹在书中,放下书,起身走出屋来。
客厅里黑黢黢的,明明听到她进来了嘛。他去把客厅灯打开。看到肖自芳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一只手搭在脑门上,以为她睡着了,说:“回来也不吭个声,困啦?进去睡嘛。”
肖自芳一言不发,起身往里屋走。
苏国华调侃道:“又输钱啦?”
肖自芳说:“没有。”进自己屋去换衣服。
苏国华说:“输了好多嘛,我补给你。”
肖自芳说:“我没输钱,赢钱了。”
苏国华说:“赢钱还这个样子?”
肖自芳回过身说:“我遇到我们单位以前的公安科科长,他给我说谁也帮不了这个忙,说是要担责任的,是违法犯罪。”
苏国华也蒙了,对的,他也被点醒了,这不是哥们儿义气,这是陷对方于不义。
肖自芳见他不吭声,问:“咋办呢?”
苏国华说:“我也不晓得。”说完转身,也回自己屋去了。
她是知道他的能耐,他也不是神仙,跟她一样一介小民,面对某些强大的东西,他也无能为力。他的无语还是加强了她的绝望,她更加陷在对君君的愧疚中,无力自拔。
一进高一,君君的成绩就开始跳水,跳得人心惊胆战。高一下学期也不见好转,半期考试直接跳到全班第四十二名,历史最低。要知道,分进这个文科倾向的重点班时,她的成绩是全班第五名。一向沉稳,并不单拿成绩来衡量君君的苏国华都感到吃惊。
高一上半期发生了一件事,有两个男生为了君君打架,其中一个被开除了。这让肖自芳感到特别紧张,自己的青春就特别凶猛,她就是在那个时期走岔了道,才没考上大学。君君要是学习成绩一直不好,她也不会对君君抱有那么大的信心和希望,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年龄,要有男孩追她,她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青春凶猛,可青春也很美好。问题是君君从小就学习好,是老师心目中为班级争光的好学生,是其他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认识君君的大人、老师都夸她,从小夸到大,这给了她多少虚荣呵,虚荣到她受不了君君突然不优秀。她开始严加管制君君,给她买大量的练习题,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什么《教材完全解读》等等,这些都是家长群里推荐的。还有一件事,她缴了她的手机。
那個周末,就是半期考试成绩出来,君君跳到全班四十二名的那个周末,她给君君布置了一套练习题。但是她在君君屋外听到说普通话的声音,压制着,断断续续,君君显然没有在做题。因为那阵她不相信君君,经常推开门搞突然袭击,引起君君的强烈反感,君君跟她吵了两次之后,每次回屋去都把门锁上。这次她拿出早就备好的君君屋的钥匙,悄悄地将门打开,果然看到君君没做题,居然捧着一个手机在玩,耳朵上还挂着耳机。她怒不可遏,走过去一巴掌打在她脑袋上。
君君搞不清楚她妈怎么就进来了,惊愕中下意识拽紧了手机,取下耳机。
肖自芳怒火中烧,叫道:“你哪儿来的手机?”
君君毫不示弱,对她说:“不要你管。”
肖自芳说:“我凭啥不管,你成绩掉成这样,还玩手机,你给我拿来。”
君君说:“这个手机又不是你给我买的,我凭啥要给你。”
肖自芳扑过去要抢她的手机,叫道:“凭啥,凭我是你妈!凭你学习垮成这样!”
君君转过身去用背抵着,将手机紧紧护在自己的怀里,并不理会她。她气急了,抡起拳头使劲儿地砸君君。君君就这么背对着她,像一堵墙立在那里,随便她怎么打,一不吭声,二不躲闪,三不还手。这个狗家伙再也不是那个柔弱瘦小的女孩儿,她长高,长壮了。备感挫败的肖自芳使出浑身的力气拉扯君君,想夺下她手中的手机。
君君冷冷说道:“我不会给你的,你打死我吧。”
这话把她给镇住了。要是苏国华这时候没过来及时拉开她,她觉得会逼出人命来,因为她也下不了台啊。她当时完全没想到君君会这么强硬,脑子里冒出诸多疑问:她的手机哪儿来的?她用命护着那手机是要干吗?
她现在都能感觉到那时候自己的情形,胸口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恨意难平。想到这儿,心酸痛无比。
世界原不是你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幸福只不过是生活的奢侈品,平常的、普通的人生总是充满挫折和身不由己。一想着君君即将开始这样的人世之旅,苏国华心中充满悲悯。当初君君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选择走这条路,进去就没有回过头。如果,现在,告訴她此路不通,他不晓得她会怎样,他害怕去想象。他仿佛看到,君君正用那双充满委屈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眼里噙满泪水。她妈那次打她,她就是这样的眼神。
那次她妈简直疯了一样扑在她身上打她,她动都不动任由她妈打。打那儿就看得出她是多么温顺老实的孩子,就她那身板,要还手,她妈哪是对手,哪怕是挡一下,也会把她妈弄疼。她不挡不躲,任由她妈发泄。幸好他在家,去把她妈拉开。她妈打她累得气喘吁吁。
她妈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性子急得要命,看到君君学习掉下来就急躁。急躁有什么用,暴力有什么用,人家听你的吗?他关上门,坐下来温和地对君君说:“我保证,不管什么发生什么,我不拿你的手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它对你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是在上面聊天,还是玩游戏?来,你坐下。”他拉君君坐下。
君君站着不动,紧握着她的手机不松手。
他指了指她身后的抽屉,说:“你把它放在抽屉里面,你挡着,谁也拿不到,好吗?”
君君估计是拿累了,听他这么一说,把手机放进桌上一个小包包里,把小包包紧紧抱在怀里。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眼泪花儿顺着她脸蛋往下淌,把他给心疼的,不知道这孩子经历了什么,一脸的委屈。他再次拉她坐下。这次,她坐下来。
他说:“可以告诉我吗?你拿手机干什么用?”
君君说:“我拿它学习普通话。”
他不解地问:“拿这个学普通话?”
君君说:“我跟着《新闻联播》学。”
他突然释怀了。在这之前,他也以为君君出了青春期爱出的那些问题,说老实话,那些问题,作为父亲,他才真是无从下手去帮她。原来是学普通话。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君君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孩子,尽管她看起来温柔宁静。在初中的时候,她身上那种文科生倾向的特质就显现出来了,阐述什么问题很有条理,语言丰富,而且她偏爱历史文化。初三时,她和两个小伙伴代表盐得一中参加市中学生辩论赛,得了第一名。估计从那时候起,想当一名主持人的愿望就开始在她心中生根,只是她还不知道她喜欢的那个职业叫“主持人”。上了高中,她又遇到游一民教她们语文。游一民是盐得一中,不,恐怕是盐得市最牛的语文老师,四川省特级教师。游一民很欣赏他家君君,带君君去参加四川省中学生演讲比赛,君君获得了第三名,这是盐得市历年来所有中学参加这项赛事取得的最好成绩。也许是从这时起,想当一名主持人的愿望开始在君君心里疯长。他看到她在认真读一本书,书名叫做《我坚信》,是美国著名脱口秀主持人奥普拉的自传。书的扉页上面有两排漂亮的钢笔字:对世界敞开心扉,做最好的自己。落款是游一民。
一个人在学生时代遇到一个欣赏自己的老师该是多么大的幸运,那个老师会指引他的学生去往何处,这些大概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随它去吧。他由衷地为君君高兴。
苏国华问:“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手机是哪儿来的?”
君君说:“我从伙食费、零花钱里省出来买的。”
天哪,这不就是少年时的那个自己吗!苏国华给戳到了心里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他说:“你以后需要什么给我说,只要合理,我给你买。”君君豆大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抑制不住抽泣起来,像是天大的委屈在他这里得到了缓释。他又问:“你们班主任不是不允许你们带手机进教室?”
君君抽泣着说:“我、我、从、从来就、就、没拿手机去教室,我、我都放在、放在宿舍里、里。”
苏国华抽了张纸递给她擦眼泪,等她哭完,控制住情绪,才温柔地说:“那你告诉我,你成绩怎么下降得这么厉害?”
君君说:“我们数学老师那种口音,我听起来很吃力。”
苏国华说:“那也只是数学一科呀。”
君君想了想说:“可能我把精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时间上没有安排好。”
苏国华问:“什么地方?不方便你也可以不告诉我。”
君君说:“看课外书,还有一些学校的活动。”
苏国华问:“两个男生打架有没有影响你,你可以不告诉我。”
君君不屑地说:“他们怎么可能影响我?”
苏国华说:“他们不是为你打架吗?听说他们都在追你呀。”
君君说:“他们打架关我啥事,他们追我,这就要答应啊?”
苏国华放心了,君君心气儿高着呢。他说:“你就拿着一个手机学普通话?能学好吗?你学普通话的目的是什么呢?”
君君说:“我现在发现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主持人,我一定要练好普通话,去考主持人的大学。”
主持人的大学是个什么鬼?苏国华那时完全不知道,都是后来才搞清楚的。但是他很惊喜君君有了自己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听起来也很美好,很有才气。还有什么说的,她那么热爱,除了支持,还能做什么?
他说:“那我们是不是应该了解一下盐得哪里有普通话教得好的老师,靠手机自学能学到要领?”
君君抬起眼睛,无比欣喜又不相信地看着他:“你不反对我?”
“我为什么要反对你?”
“我以为你和我妈穿一条裤子。”
“太小看我了吧。”
“找老师学要花钱的哦。”
“花钱让老爸来。”
“不便宜哦。”
苏国华笑道:“不相信老爸呀?”
君君破涕而笑,说:“我们广播站的姐姐在电视台周老师那里学,就是《晚间800》那个主持人,我去问问她,一节课三百块哟。”
苏国华说:“吓不死我,我只是问,你的学习成绩怎么办?”
君君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们一中数学教得最好的韩老师办了班,我同桌在她那里补课,我也想去,周日早上八点到十点,一节课一百块钱。”
苏国华说:“去呀,我支持。”
君君说:“那我给我同桌打个电话,问一下韩老师,要是可以,我明天早上就去。”
蘇国华说:“行,你联系吧,联系好了跟我说。”说着起身要退出。
君君拉住他说:“我妈那儿,她又想收缴我的手机。”
苏国华说:“放心,交给我,但你保证,不拿手机干别的事儿,聊天啊,打游戏啊。”
君君说:“我哪有那时间,一天那么多作业。”
苏国华笑了,他和肖自芳担心的那些问题统统不存在。君君还是那个一心忙着搞学习和兴趣爱好的没开窍的小女生,她对自己心里有数。
苏国华走出君君的屋,看到肖自芳在他的屋里书柜里找什么东西,走过去问:“你找啥?”
肖自芳忙站起来关上书柜门,悄声对苏国华说:“我把网给她断了,路由器在这里面,你不要给她说。”
苏国华说:“搞什么呀,没你想的那些事,拿来。”
肖自芳挡着他说:“你懂啥,她上网上了瘾,只有拉去电击。”
苏国华说:“你想哪儿去了,君君好好的,啥事都没有。”
肖自芳说:“她学习都垮成这样了,还啥事没有,你惯她嘛,你会把她害了。”
苏国华说:“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听我的,我们出去走走,要有事,你再动手不迟,让开,把路由器给我。”说完拉开肖自芳,拿出路由器,到客厅接上电源和网线,重新启动。
自那以后,君君不再躲着她爸妈,开始了正规的普通话练习。周六早上他两口子还开着车带她到山上去吊嗓子。君君在半山腰“咿咿啊啊”,他两口子就去爬山锻炼身体。
从君君那里接过“主持人的大学”这个概念,他两口子自学的热情可高了,每天上班下班,都在网上查找信息,看高考家长群。也就个把月吧,他两口子完全搞懂了,君君想读的专业是播音主持专业,要读这个专业必须参加艺考,艺考跟普通高考是两条路子,参加艺考的孩子可以参加普通高考,只报了普通高考的孩子不能参加艺考。
他们还了解了这个专业全国招生的情况,包括哪些学校开设有这个专业,这个学校这个专业培养了哪些名人,三年内在四川招生的人数和分数,打印出来的资料堆起来厚厚一摞。
然后,他们得出结论,这个专业最好的学校是中国传媒大学,那里培养出了一堆堆巨牛的人。苏国华在查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三年来招生的最高与最低分时纳闷了,它有两种录取方式:一种“四分之三计划”,文化分要求低,最低四百一左右;一种“四分之一计划”,文化分要求高些,也不过五百三。莫非那些巨牛的人,他们高考也就这点文化分?肖自芳特别感到吃亏,她家君君发挥得好,考到六百也不是不可能。六百分考一个重点本科的什么专业,出来会比一个主持人的职业更适合君君呢?
他们也看到,中央电视台那些著名主持人,许多不是从中国传媒大学走出来的,但是,想要当主持人,学好普通话是最基本的要求,要学好普通话,必须到有普通话环境的北方。还有哪个地方比北京更合适,何况北京有更厚重的文化底蕴。那里,也是苏国华年轻时最向往的地方。而盐得这个小城的重点本科升学率几乎年年在省里垫底,近几年就没有考生考入清华、北大。要想读北京的大学,于君君来说,最可把握的,倒是通过艺考考进中国传媒大学了。
肖自芳矛盾地在普通高考和艺考之间徘徊。
他两口子那时哪里知道艺考有多难,完全不是人们说的高考捷径。普通高考只需要文化分,艺考需要文化分和艺术分,哪一个方面所花的精力和付出的艰辛都不比另一个方面弱。每到艺考季,艺考生有一两个月时间离开学校辗转于大江南北,先是参加本省的艺术统考,合格后参加全国各高校艺术专业校考,初试复试甚至三试,能拿到顶级艺术学校艺考合格证的大概是万中挑一。拿到合格证后回到学校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冲文化成绩。文化成绩能过五百的,简直是极品中的极品、优秀中的优秀。只有过来了,他们才体会到。
肖自芳带着君君去中国传媒大学培训后,彻底打消了心中的犹豫,态度坚定站在了君君一边,回来就怂恿苏国华卖了房。之后,君君每周五回家吃个晚饭就被送上火车,火车上睡一晚,早上到了成都立即转机飞北京,在北京上完课,不停留,直飞成都,在廉价酒店里住一晚,中午十二点退了房去肯德基做作业,晚上又乘火车赶回盐得。火车是早上到,接着了不回家,直接送到学校上课。这种节奏一直持续到艺考前。
训练是有效的,高三下学期到十一月,文化学习已经很紧张了,君君基本掌握了艺考各项技能,停止每周北上,备战十二月各省艺术生统考。周六他两口子陪君君上山吊嗓子,跟以前一样,把她放在半山腰,他们俩去爬山。还没转过山口,就听到君君声如洪钟,那个气从胸腔里蹦出来,穿透力极强;爬上山顶,依然听得到半山腰传来的声音。他们清楚记得,高一才开始练时,转过山口就听不到君君的声音了。而且,君君此时的普通话标准极了,他们觉得盐得电视台那些播音员没一个比得上。
两口子欣喜异常。肖自芳想起前段时间科室有人过生日一起聚餐。有个同事的儿子也在盐得一中读书,矮君君两级,曾说起君君在学校里晨练的情形。他说盐得一中全校师生都认识她家君君,君君每天早上都在操场上练功,还学她家君君:“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红凤凰,粉凤凰,粉红凤凰,花凤凰”。同事家儿子学这些绕口令时,把肖自芳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这些绕口令她听得自己都能绕了。
肖自芳和苏国华觉得这些年的投入没有白费,太值得了,在这么优秀的女儿身上投入多少都是值得的。
那年,君君艺术统考成绩全省并列第二名。这个成绩,可以进川内任何一所设有播音主持专业的大学,也可以进全国任何开设有此专业、不单独校考的大学,只要文化分够。
一想到君君风尘仆仆辗转在去北京求学的路上,一想到君君每天早上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晨练,肖自芳的心碎了一地。她恨死胡达强那个死胖子了。多年前那一幕在她脑海里倒带似的来回上演,越演越清晰,她甚至看到了胡达强说话时喷出来的口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一刻她的心脏跳动得有多么难受。
胡达强冲进来,矮矮的,胖胖的,黑黑的,头发稀疏地向后倒,身上紧绷的制服外扎着,指着她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赌博?”
从来就没有人这么凶巴巴问过她话,还是一个公安。她被震蒙了。不是被问话的内容,是被问话的语气给震蒙了。顿时乱了阵脚,那个胖子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一点辩解和反抗都没有。胖子拍着桌子大声喝道:“罚款,一人三千,十二小时之内把钱交来,要不,通知单位来领人。”她咋就那么傻,那么傻乎乎地去四处找钱,生怕超过十二个小时,那么傻乎乎地把钱乖乖交上,之后傻乎乎地赶紧逃走。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感觉到一种深刻的屈辱,这屈辱远远超过了被人打、被抢钱,让她认识到自己有多傻、有多懦弱。被抢的钱之后没多久给退了回来,挨的打也有人帮她悉数奉还。可是那种深刻的屈辱没有任何渠道得到平复,只能慢慢咀嚼,吞咽下去。
她憎恨自己当初的惊慌,不冷静,她觉得是胡达强给她下了套,先是强力诱导她承认自己赌博,然后用十二个小时给她紧迫感,让她没有心思去想哪里不对,进而找个好的对策。要是当初她问一下陶红军,她相信,一分钱也罚不到她。
当初,她就不该走进派出所自投罗网,就不会被强加上一个赌博的罪名。她要知道这个强加的罪名会隐藏这么强的力量,在二十年后的今天给君君带来这么大的危机,那时,打死,她也不会承认。
她宁愿这一辈子都不知道打牌为何物。
心都恨痛了,悔痛了。
她和苏国华全力助推把君君送上山去,此时发现,走了那么久,那么艰难的路竟然是走不通的绝路,她该如何面对君君,难道要她亲手把她给推下山去?君君会是什么情形,万念俱灰,从此失去对生活的向往,沦落于生活的底层,随波逐流?如果是这样,倒不如现在就把她掐死。
君君走到这一步,他们一家走到这一步,没有退路了。
该死的是胡达强那个死胖子,君君要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不会放过他。
肖自芳陷进了重重的悔恨、焦虑和幻想中,无法自拔。鬼使神差间,她戴上墨镜,来到盐得市一医院家属小区。唐恒家有机器麻将,她来过好几次打麻将,对小区和唐恒她们住的那幢楼非常熟悉。那幢楼每个单元有两部电梯,每層有两户,唐恒家住在十二楼。她走进电梯间,看了下,最高是十八层。她按下了顶层电梯。
她来到十八层,找到了可以藏身的安全出口。安全出口有垃圾桶。要是有人出来扔垃圾,她就往下走。这种时候,她应该看起来像一个打扫楼层的清洁员,戴着口罩。想明白看明白之后,她走出安全出口,独自一人站在楼梯间感受了一下,还有点紧张,她控制住自己,准备到十六层去看看。电梯门突然打开,把她吓了一跳。一个送外卖的蹿出来。肖自芳深吸口气镇定一下,走进电梯。关上电梯门,再深吸口气,按了十六楼。
到了十六楼,她稳住自己,走出电梯门。她看到右手边那户人家门比左手边那户豪华牢固,感觉就是胡达强家。和胡达强只一墙之隔,她胸中的火焰又燃烧起来。她克制住自己,拉开安全出口的门。在楼梯间,她想,可以躲在这里。在这里,可以感觉到两边屋里人员进出的情况,她可以在胡达强走进电梯的瞬间走出来,直奔电梯,趁胡达强没有反应过来,一刀给他捅去,这比她从十八层下来巧遇胡达强更可靠。那就需要她更勇敢,更果断,不能有半点的犹豫,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新的发现让她的心中充满斗志,她胸有成竹退回电梯。
深呼吸,平静。按下一层。电梯往下。
大概是日思夜想有了感应,电梯门打开时,她看到了胡达强。他正等在电梯口,比以前更胖了,跟一个女人在一起。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觉得自己表现得特别好,特别沉得住气,完全没有一点想象中的惊慌。而且,她确信,他没认出她来。他一天经办多少事见过多少人,哪还会记得二十年前的她,何况她也比二十年前长胖了不少。这两点发现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她安慰自己,这笔账迟早会算。
苏国华回到家中,肖自芳不在,他想她可能打麻将去了。苏国华拉开冰箱,里面只有两个西红柿。关上冰箱门,他回到沙发上坐了,点支烟。
不一会儿,门开了,肖自芳走进来,戴着个墨镜。
他问:“去哪儿了?”
肖自芳摘下墨镜,冲他神秘地一笑,也不搭话,自顾弯腰换鞋。
苏国华心里好瘆,灭了烟,说:“没有菜了,出去吃吧,我请你。”
肖自芳说:“今天没去买菜,冰箱里还有。”
苏国华说:“没有了,只有两个西红柿。”
肖自芳说:“别出去浪费,西红柿鸡蛋面,我马上做。”边说边去拉开冰箱门。
苏国华问:“打麻将输啦?”
肖自芳将西红柿拿出来,说:“我没打麻将。”
苏国华惊讶道:“那你去哪儿啦?”
肖自芳神秘地笑道:“我去了一个地方,你猜,我看到哪个了?”
苏国华很是纳闷,追问道:“看到哪个了?”
肖自芳念头一转,说:“我不告诉你。”说完转身去拿围裙系上。
苏国华感觉她很怪,说:“你没事吧?”
肖自芳说:“没事。”忙她的去了。她很有条理地把水烧上,烫西红柿,撕皮,打蛋,炒鸡蛋西红柿,浇水,备汤料,下面条。手上节奏轻快的动作并不影响她心想的事儿。她沉浸在干大事的亢奋中,心思缜密,逻辑清晰。
不一会儿面端出来,两口子坐一块儿吃。苏国华追问肖自芳:“你说你看到哪个了?”肖自芳仿佛没听见。他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
肖自芳仿佛梦游被惊醒,问:“你说啥?”
苏国华又重复问一遍:“你今天看到哪个了?”
肖自芳不耐烦敷衍道:“没有看到哪个,我逗你玩的,吃吧。”
苏国华这会儿才发现,不是他不想跟她说话,竟然是她不想跟他说,她遨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关心他在干吗。他停下筷子,说:“君君的事你别想太多,还没到最后呢,总会有办法的。”
肖自芳说:“你说得对,总会有办法的。”
苏国华很惊讶她的淡定,更是捉摸不透,说:“我们认可的那些需要政审的工作,说起来,就叫体制内,体制内是一个圈儿,体制外还有一个更大的圈,更多的人在体制外一样混得声有色,不比那些央视主持人差吧,现在还有几个人看电视,大家都在看手机、看电脑,说不定君君在网络上发展还更有前途。”
肖自芳问:“你是说网红?”
苏国华一愣,没想到她那么简单直接,“算是吧,她还可以制作自己的节目。”
肖自芳说:“网红能比得上央视?再厉害,这辈子怕也没有机会主持一次春节联欢晚会。”
苏国华说:“不一定有机会主持春节联欢晚会才叫成功嘛,每年春晚只有那几个主持人,其他人都不成功?他们活着都没意义?我们看淡点,顺其自然。”
肖自芳看他一眼,说:“嗯。”
苏国华酝酿半天说出来的话,在她这儿反响居然这么轻淡,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想再说什么,她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也说不起劲儿,几口把面吃完,洗完碗问她出不出去逛。她说不想去。苏国华看书去了。
肖自芳去自己床上躺着刷手机,她点开京东页面想看看刀具,才輸入一个“刀”字,页面上出来十几条信息:“刀”“刀具”“刀防身”……她点开“刀防身”,出来好多看起来很厉害的刀。她一条条点开看,看性能,看评价。她很好奇,那些人买这些锋利、好携带的刀来干吗使。她看中了好几把,反复挑选比对,其中有一把黑色的,细长锋利,她能感觉到拿着它往人的胸口送进去,一点都不费力,直抵心脏。再看评论,好评如潮。立马下单。
然后,她平静了。像一堆熊熊燃烧的火焰,此刻能量烧尽,慢慢火势减弱。她去洗了个澡,吹干头发,感觉异常疲累。她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一挨着床,就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醒来,亢奋过度之后的极度空虚与无助向她袭来。那些数天来一直缠绕她的焦虑、懊悔和迷茫又把她淹没了,她极力地调整自己不去想,去数羊,数着数着又数岔了。夜深人静把心之所感无限放大,她更觉自己渺小无能。
恍恍惚惚,她来到中央电视台人事部的办公室里。她找着了人事部部长,跟他说她家君君怎么优秀,怎么勤奋努力,说她和她老公都是守法良民,老实巴交,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坏事,没害过一个人,只是年轻时不懂事,跟人打牌被公安罚了款,但是之后二十年她都没有赌博过,都在单位老老实实上班,还被单位评过一次“五一劳动模范”,一次“三八红旗手”。边说话边从包里掏出证书来给人事部部长看。有人推开办公室门,叫人事部部长开会。她急得哭起来,跪下拉住人事部部长的裤腿,求他给君君一条出路。窗外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窗户流,雨声哗哗哗哗。人事部部长不知去哪儿了,她四下找寻,心急如焚。
肖自芳醒过来,发现刚才只是做了一个梦。可她还是感到心跳加速,呼吸紧促,特别难受。天已经亮了,苏国华在卫生间里洗漱。她无力地躺在床上,听着他发出的各种声音,直到他走出门去,门砰地关上。
肖自芳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躺回床上,她看了下时间,七点五十二分,想要睡怎么也睡不着了。夜晚退去,那些放大的、荒诞的想法也跟着退去,她觉得自己这样一个人待着,什么事也不做,只在那儿胡思乱想太可怕了。她想要找人给她出主意,哪怕是帮她判断一下也行。李三儿和陶红军两个人两种态度完全不一样,把她吊在空中七上八下。她还要再找人问问。找谁呢?谁跟公安沾得上边呢?穷尽脑海里所有印象,翻完手机每一个人名,只有宋裕,再没有其他人。
犹豫片刻,拿起电话打给吕晶,叫她帮忙约一下宋裕,她请她俩吃饭。
有一段时间,吕晶爱约她玩儿,喝喝酒,唱唱歌,打打牌,每次都有宋裕,他们将就肖自芳打小牌,或者就是她和吕晶一家,也不知道是宋裕的意思还是吕晶的意思。宋裕那时候离异,肖自芳和苏国华藕断丝连。有一天唱完歌,宋裕约她去他那儿。虽然她对苏国华一万个不满意,甚至想跟他散伙重过,可真要给他戴一顶绿帽,她还是于心不忍,大家都在一个小城市生活,共同的熟人朋友那么多,要传开来,叫苏国华怎么混。就算要跟谁在一起,也得是跟苏国华彻底扯开了再说。她以要回家带君君为由拒绝了。之后,宋裕又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没有响应,就没啥往来了。
久别重逢,宋裕已经不再单身,吕晶越来越漂亮,浑身上下散发出熟女的万种风情,而她,变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城市大妈。
寒暄完,肖自芳就迫不及待地说起了她的事,迫不及待地问要是有记录怎么办。宋裕也说要是有记录,就没有办法,谁也改不了。
她追问:“很铁的关系,可不可以开‘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宋裕说:“这个,恐怕,说不准。”
肖自芳又给悬起来,浑身无力。那一刻,她明白了,谁都给不了她准确的答案,她得等,等事情到来。
宋裕那双多情的桃花大眼盯着她,问:“罚你款时,他给你处罚通知没有?”
肖自芳疑惑地问:“什么处罚通知?”
宋裕说:“就是处罚决定书。”
肖自芳努力回忆半天,不能确定,说:“想不起来了,应该是没有,我没有印象。”
宋裕问:“有没有人给你做笔录?”
肖自芳边回忆边说:“我进去报案,跟值班民警说话,胡达强冲进来的,值班民警在我对面,好像拿着笔,好像做了。”
宋裕问:“你按手印没有吗?”
肖自芳想半天,说:“记不起来了。”
宋裕问:“你交了钱没按手印?”
肖自芳说:“我那会儿巴不得快点完事,钱交给他,跑都跑不赢。”
宋裕追问:“交给哪个?”
肖自芳边想边说:“值班民警啊,好像不对,我记不起来了。”
宋裕问:“给你开收据没有吗?”
肖自芳想半天,说:“记不得了,好像没有,也说不清楚,万一我搞忘了呢。”
宋裕若有所思,往后一靠,说:“哦,应该没事,不要担心。”
肖自芳不解,说:“什么是应该没事,你给我说明白一点嘛。”
宋裕嘴角一咧,似笑非笑说:“放心,应该没事。”
肖自芳继续纠缠:“我觉得你笑得好怪,你给我说明白嘛,搞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宋裕笑道:“我都给你说了嘛。”说完求助似的看吕晶一眼。
吕晶说:“估计那钱给贪了。”
肖自芳追问:“真的?是这样吗?”
宋裕忙笑着辩解:“我可没这样说,是吕晶说的。”
肖自芳说:“你就说是不是这样嘛。”
宋裕笑而不答。
吕晶说:“估计是这样,放宽心,来来,喝酒,一转眼,君君都大学毕业了,来,敬你一杯。”
真要被贪了,那可阿弥陀佛。肖自芳阴霾的心里顿时洒进了点点阳光,虽不甚坦然,终究有点希望。再问也就那样了,遂把事情暂且放下,仰起笑脸来喝酒。
快要结束的时候,又有别的场子约吕晶,是大家都认识的人,三个人又串场到月海路。
不知道是压抑太久,突然放开,还是突然感觉到有希望,心情愉快,不覺中肖自芳喝大了,被人送到楼下。一步一挪上楼来,半天掏不出钥匙。
门从里面打开了,苏国华把她让进屋来,惊叫道:“你这是喝了好多啊?”
她说不出话来,胃里一股酸辣冲上来,忙忙奔进厕所狂吐。吐完站都站不住了,胡乱漱个口上床倒下。只听得苏国华在那边边冲厕所边骂。不一会儿啥声音都没有,整个世界安宁了。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胃里难受得要命,起来冲杯蜂蜜水喝下。人慢慢清醒起来,只是浑身无力。想起饭桌上宋裕说的话,从头到尾细细回想,反复揣摩。又跟着他的话走进回忆,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在派出所的情形。
苏国华被她吵醒了,起来上厕所。肖自芳想找人说话,从自己床上爬起来,跑到苏国华床上。正遇苏国华从厕所回来,叫道:“啥子哟,你要搞啥子名堂。”
肖自芳往里面移了移,让苏国华上来。
苏国华走过去,闻到一大股酒味,很是不爽,勉强上床,说:“进去点。”
肖自芳再往里挪了挪,不在意苏国华满脸的嫌弃,说:“我们今天一起吃饭的有一个公安局的人,他说,他没有明说,有可能我那次罚的款被人贪了。”吧啦吧啦,把吃饭时说的话,以及她回想起来的在派出所交钱的情形全说给苏国华听。
苏国华听了,摸出手机查“治安管理处罚罚款”。肖自芳凑过去想一起看,苏国华吸着鼻子往外边躲。肖自芳翻身起来,自己去拿了手机来,跳回被窝。她刷到一条:罚款的执行包括当场收缴和到指定银行缴纳两种。叫苏国华来看,迫不及待说:“我确信,我保证,我把三千块钱拿到派出所上交,绝对没有去银行或别的地方,就是交派出所的。”
苏国华把手机还给她,举起自己的手机说:“我这儿有一条,你看。”
肖自芳接过来看:治安管理处罚罚款要开具《行政处罚决定书》,会写明执行方式,上面会写到哪个银行交纳罚款,也可以把钱交给办案单位,由办案单位交至指定银行。
苏国华指着手机说:“看到没有,也可以把钱交给办案单位,由办案单位交至指定银行。”
肖自芳有些泄气。
“我刚才还看到一条。”苏国华边说边翻手机,“找不着了。有个网友说赌博罚款进了小金库,不会有记录。他们真要贪了,可能就没有记录了。”
肖自芳说:“只是猜的,没有证据啊。”
苏国华问:“你把钱交给哪个的吗?交给胡达强的?”
肖自芳说:“不是,这点我记得很清楚,肯定不是交给胡达强的,是其他人收的。”
苏国华说:“那就更不好说了,还不是只有等,我明天早上,哦不,都今天早上了,一会儿要开会,我再睡会儿。”
肖自芳回到自己床上。对了,宋裕一直躲躲闪闪,不明说。他怎么能说明白,事情又不是他经手的。所有说没事的人只不过都是在安慰她罢了。刚才燃起的希望又渐渐熄灭。她知道,再问多少人,都找不到具体的答案。苏国华说得对,唯有等待。
君君打来视频电话的时候,肖自芳和苏国华都在,肖自芳心虚,把苏国华叫来一起听。
君君说:“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体检过了。”
苏国华说:“那太好了,祝贺祝贺。”
“现在就剩政审啦,今天下午,我把政审的材料给你们快递过去了,大概后天、大后天能收到,有四个介绍信、四个表格,你们的‘现实表现证明,一人一份,你们的‘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也是你们俩一人一份……”
肖自芳插话道:“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还是……”苏国华忙捅她一下,肖自芳不情愿地收住。
君君说:“妈,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苏国华说:“没什么,你接着说,一人一份,还有什么?”
君君看出了她妈有话,说:“妈,你有话就说明白,我好给你们讲清楚,免得搞错了。”
肖自芳看一眼苏国华,苏国华稳住不拿眼睛看肖自芳,故作镇定地说:“对对,君君说得对,你给君君说嘛。”另一只手却在下面掐肖自芳。
肖自芳也镇定了一下,用平常语气问道:“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还是‘无犯罪记录证明?”
君君问:“有什么问题吗?”
苏国华忙说:“没问题,没问题,你说。”
君君说:“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肖自芳像当头挨了一棒,气瞬间泄完,再想追问君君是否看明白了,苏国华一直在后面戳她。她只好挂着笑容不说话,等他父女俩说。
苏国华说:“我和你妈一人一份嘛,一个表格一个介绍信。”
“对,到你们各自的户口或居住地公安机关,也就是派出所出具,‘现实表现证明就是到你们各自的单位去开。”
苏国华说:“好,知道了。”
“四张表格可以复印,你们多复印一份,填错了重填,表填完,盖了章一起给我寄回来。”
苏国华说:“好的,办完了四张表给你一起寄回嘛,对了,有没有时间限制,要得很急吗?”
“十五日之内。”
苏国华说:“好的,我们收到就去办,办好给你寄来。”
又聊了些日常,注意事项,那些每次视频来都会有的嘱咐,全程都是苏国华在跟君君聊,肖自芳挂着笑贴在一旁。
挂了视频,苏国华吐口气对肖自芳说:“有十五天的时间,你这两天收到材料,先把四个表格一个多复印几份,特别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那一张,马上去外东派出所开证明,如果有记录,马上找李三儿。”
肖自芳说:“要是李三儿帮不了呢?”
苏国华说:“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肖自芳无限悲哀地说:“要是君君没进到央视,她该恨死我了。”
苏国华安慰她道:“你终归是她妈,时间长了,她会原谅你的。”
如果君君因为她的原因没有进到央视,她根本不需要孩子原谅,她自己就不能原谅自己。
重压之下,肖自芳等待判决的到来,度日如年。
第三天下午,快件来了。与快件一齐到来的还有她前几天下单买下的那把黑色的刀,刀身真是细长锋利。肖自芳收拾好刀子。
几乎不怀幻想地,她拆开快件来看里面的内容,找出“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那张表格。确实,是“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前面是姓名、年龄、身份证号码之类的项目,紧接着是调查内容,共七条。一条条看,第三条:“有无吸毒、赌博等违法行为。”右边选择“有”或“无”。
肖自芳从头凉到脚,这下死定了!她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仿佛看到君君满脸泪水对她说:“妈妈,我没有退路了。”
是的,君君从自己攒钱买手机那天起,就没有退路了。高考志愿她只填了一个志愿: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专业,不服从调配。她问她要是掉下来怎么办。她说明年继续考。说这话的斩钉截铁历历在目。
大学四年,哪里有主持人比赛,哪里就有君君。央视那次大赛,肖自芳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央视的演播厅观看节目录制。虽然那次君君没取得好的名次,但跟全中国最优秀的主持人苗子在一起,也让君君收获了许多,没有失去信心,而是更有信心。君君一步一个脚印勤奋努力地往上攀登,从来没有想过退路,她哪里想得到,有一块巨石挡在了她的前面。
肖自芳仿佛看到岩石松动,那块巨石滚下山来,君君就在下面。肖自芳的心猛地收拢,仿佛那块巨石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看到自己粉身碎骨,脑浆迸裂。
她看到君君站在山崖上,山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她回过头来对她说:“妈妈,来生再见。”说完纵身跳下去。
想到这里,肖自芳已是泪流满面。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苏国华回来了,进门就问:“收到快件没?”突然发现肖自芳脸色苍白,满脸是泪。又看到桌上一堆文件,忙拿起来看。看完,心头也给压下了千斤重石。他顾不得肖自芳,拿着文件出去找复印。
两口子都没睡着,心事重重一言不发地熬到天亮,又熬到快上班的时候,驱车来到外东派出所。
外东派出所小院的地面永远那么干净清洁,跟那幢白色办公楼一样让人感到冰冷肃穆。办公楼一层最前面那間小屋的铁栏栅窗户里,两张并着的办公桌旁坐着一男一女两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民警。苏国华将肖自芳的身份证、盖了章的介绍信和表格递进去,说:“同志你好,我家孩子被中央电视台录取了,现在政审需要我们父母开具‘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这个是介绍信。”
两位民警都抬头来打量他们,满脸严肃。两口子紧张地盯着民警,不敢出多余的声音。女民警将苏国华手中的材料接过去,认真地看。
苏国华感觉心都要跳出胸膛。
肖自芳紧张地注视着女民警的一举一动。女民警看完介绍信,上电脑查询。肖自芳提着口气不敢吐出。要是,有记录,要是,君君有什么意外,她想好了,君君要是活不下去,她也活不下去,她去哪儿,她跟着她去哪儿,她会捎带上那个人,给君君祭奠。
女民警在电脑上搜寻一会儿,填写表格,然后盖好章,把证明和身份证、介绍信合在一块儿递给他们,说:“祝贺你们,培养出那么优秀的孩子。”
两口子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一起看,“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已经出具好了,什么异常都没有。苏国华对女民警说:“谢谢!”拉了下肖自芳。
两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转身故作镇定,控制好步伐不紧不慢往外走,头不敢乱动,生怕民警突然发现搞错了,把他们叫住。走出门来,走到大街上,离派出所有一段距离,估计里面的人已经看不到他们,才转过来看彼此,猛地拥抱在一起。
苏国华长吐口气:“我也以为完蛋了。”
肖自芳这会儿想起宋裕那个诡异的笑,真是意味深长。她在苏国华怀里抬起头来,说:“我爱死胡达强那死胖子了,我要再去取三千块钱,给那死胖子送去。”
苏国华说:“走,取钱去。”搂着肖自芳的肩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两口子渐渐回过神来,心情变得开朗,脸上露出笑容,相互诉说刚才的紧张。上了车,苏自芳突然想起,说:“今天办事这么顺,打麻将肯定要赢钱,上午我们争取把事情办完,下午我要去打麻将。”
苏国华笑着叮嘱道:“你稳住啊,还没报到呢。”
肖自芳说:“知道,放心,我要打电话给唐恒,她那天约我,我没去。”说着拿出电话来拨给唐恒。唐恒说她刚好下夜班,正想一会儿打电话约她打麻将呢。
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叽叽喳喳聊着,满车都是肖自芳嘎嘎的笑,哪还看得到她身上一丝丝颓丧的气息。苏国华不禁笑起来,他太喜欢女人身上这股子昂扬的生气,这股子好了伤疤忘记疼的单纯,这股子对生活永不消减、没心没肺的热情。
肖自芳跟唐恒约好了中午的麻将。两口子这会儿觉出饿了,昨天晚上就没怎么吃饭,路过那家著名的羊肉米粉店,一人整了一碗羊肉加羊肚。精神饱满去办事,中午赶在下班前,四张表都搞定,两口子一刻也不拖延,给女儿快递出去,顿时身轻似燕。
随便找了个小馆吃中午饭,菜还没上来,唐恒那边电话来催,说是三缺一了,问她到哪里了。肖自芳哄她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肖自芳问苏国华:“吃完饭你是回家,还是去单位?”
苏国华看了下时间说:“不早不晚的,我送你过去嘛,我看你打两把就去上班。”
两人匆匆吃完,开车去了肖自芳她们常去的茶楼。
两女一男等在包间里,都是常在一起打牌的老麻友。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男的坐在靠近沙发的椅子上,三人聊着什么,很起劲的样子。肖自芳进去,三人似若无睹。这可奇了,还以为他们要抱怨呢。
肖自芳走到麻将桌前叫道:“搬庄。”
男的转过身来跟她两口子打招呼。
女的还在跟唐恒说:“是呀,是我,也会跳楼,活不下去。”
肖自芳问:“你们在说啥?过来搬庄了。”
两人站起来。唐恒跟肖自芳说:“我们在说胡达强的老婆,从我们单位十楼上跳下去,自杀了。”
肖自芳、苏国华大惊。肖自芳忙问:“怎么回事?”
唐恒反问道:“你们还没听说啊?盐得市都闹哄了。”
肖自芳说:“你快说,咋啦?”
唐恒说:“胡达强被抓了,他儿子涉黑、贩毒,他老婆刚刚从我们医院十楼上跳下来了,看,我们单位同事发的视频。”
唐恒翻出手机上的视频给肖自芳看,苏国华也好奇地凑过来。他俩看到视频上一人躺在水泥地上,上身搭着医生的白大褂,遮了脸,下身穿着黑裤子,光着脚,身子下面还有血。肖自芳叫道:“这是胡达强老婆?”
唐恒说:“是呀。”
苏国华惊道:“啊,怎么这样,他儿子犯事,抓他?”
另一个女麻友说:“他要不在那个位置上,他儿子能成事儿,还有贪污受贿,黑恶势力保护伞。”
肖自芳回头看苏国华,两人都不敢相信。人生真是无常啊。
男麻友叫道:“来来,搬庄。”
众人搬完庄找各自的位置坐下,把麻将推进机器里。另一副洗好的麻将被机器推出来。
肖自芳感叹道:“她家那个读人大的那个儿子惨了。”
“拿牌。”唐恒自己拿了牌,提醒坐在下家的肖自芳,“可不吗,爸和哥被抓,妈又自杀了。”
女麻友说:“唉,一个好端端的家这下全毁了。”
肖自芳说:“这个孩子这辈子完了,以后考公务员都不行,父亲有案底,政审过不了。”
唐恒说:“是呀,老二可惜了,那么优秀。九筒。”
肖自芳摸张五万,跟着滑张九筒出来。苏国华坐到肖自芳身旁,说:“不一定非要进体制,体制外还不是可以发展。”
女麻友摸张牌,打一张出来,说:“不晓得有多大的阴影,家里出那么大的事,哪个抗得住,是我,活都活不下去。一万。”
男麻友说:“碰,三万。”
聊着聊着,就进入了打麻将的正轨。
苏国华看了几把,混到时间,起身跟众人告辞。
人类社会就跟人体一样是个癌细胞和好细胞、坏细菌和好细菌纠缠在一起的机体,哪部分出了问题,病变了,对症施药,或施以手术,去除病灶,机体就康复了。
可惜了那孩子。
苏国华走出茶楼,外面阳光普照,万物明媚。春天已经怒放,盛夏还会远吗?
責任编辑 石一枫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