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南屏

2023-09-18 17:10陶丽群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蘑菇

陶丽群

黎明从黑夜中渐渐浮出来,带来轻柔的晨风和夜露的清凉气息,还有收割过后的稻秆散发出来的淡淡稻香。不用看,我就知道此刻还笼罩在黑暗中的这条水泥路两边有大片的稻田,辽阔、平展。本来南屏的后头,也就是村庄的后边也有这样一片辽阔稻田的,那片稻田将南屏和县城隔开了。就是那片稻田,将南屏判为农村,南屏人成了农村人。村里人一代又一代望着这片稻田兴叹,要不南屏人也该是城市人了。八十年代,我们渐渐长大并开始上学。寒假时,整个村庄   狗都嫌弃的十来岁孩子便在南屏后头那片收割过后的稻田寻找乐趣。那时候秋收已过,粮食稳妥归仓,收割过后的稻田也放干了田水,开始晒田,也晒收割过后的稻秆,年后春回,一把火烧掉干透的稻秆,灰烬便成为极好的沤田肥料。而在烧掉稻秆之前,南屏之后这片稻田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这里挖泥鳅,领着狗子搜寻老鼠,垒窖子窖红薯。那段时间,南屏人家只要有十来岁的孩子,家里留着当种子备用的红薯、芋头、玉米,甚至腊猪头肉、猪脚这样的大货,便频频失踪,大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给小孩偷去给窖了。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毕竟那时候还不富裕,针头线脑破扫帚都是家中珍宝。挨揍时照例痛哭流涕,也发誓不会再偷了,三五日屁股的疼痛消后,家里东西该少的免不了还是会少。这样痛并快乐的事情,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延续到六年级。太小的孩子体会不到,大孩子也不愿带这些动不动就哭鼻子流鼻涕的小毛孩玩,上了初中的又看不起我们这些还在玩泥巴的半大孩子,于是这片天地就成为我们的天下了。当然,身后还跟着一帮挂鼻涕的小毛孩。除了以上的快樂,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乐事。我们在田野上杀声震天,把田野边上的城里孩子给引诱出来了,他们排成一排,站在田埂上张着嘴巴充满不屑又羡慕地看我们。城里的孩子体面,基本上是白袜子配回力牌球鞋,上身是一套运动服。运动衣有拉链有领子那种,那时候的运动服还没有连帽子的款式。我们像一群野蛮的泥猴狼狈而又神气地站在他们面前,对他们那身日常穿戴非常眼馋。这种穿戴一般只有到大年初一父母才允许我们穿,顶多初二去外婆家再穿一天,初三立马被迫脱下,洗干净垫箱底,等开学才能穿上。也不知道谁先动手,又为什么动手,双方开始混战起来,武器是泥巴块,我们快速地弯腰,十指猛烈插进还柔软湿润的稻田里挖泥块,然后朝那帮县城仔掷过去。他们的身后通常会有一些菜地,那是城里人见缝插针开辟出来的。菜地里的泥块可不好挖,挖泥块也不是他们的强项,很快,县城仔那身体面穿戴被我们的泥块砸得肮脏不堪。他们回家免不了也要挨一顿打,但他们也玩得忘乎所以,完全顾不上想带这身泥巴回家的后果。其实大家都是孩子,天性里的顽劣是一样的。这样的“跨界之战”每年寒假都会发生好几次,县城仔屡战屡败也乐此不疲。暑假要忙“双抢”,抢收割,收割过后紧接着犁田耙地抢插秧,稻田根本腾不出空来给我们撒野。

到了二十一世纪,县城扩建,南屏之后那片稻田被政府征用,修路,起楼房,一栋又一栋高楼渐渐逼近南屏,最终只留下一条马路,成为南屏与县城的分水岭,南屏人与城市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仅一条马路之隔,彼此鸡犬相闻。也就是从我们这一代起,南屏人纷纷洗干净腿上的泥巴,抛下田地,跨过那条分水岭,进城务工,买房,结婚生子。我们的后代每年回农村扫墓时,南屏村的土话已经说得磕磕巴巴的了,急了就飙普通话,带着南屏口音的普通话。他们也穿白袜子,但回力牌球鞋换成了阿迪达斯。运动服没有拉链和领子了,而是连帽子的套头衫……南屏村的房屋建筑样式,永远停留在我们父辈那一代了,我们这一代之后,再也没有心思像我们的父辈侍弄土地建造家园,我们与南屏越行越远,而老一辈一个接一个回归永恒的泥土之下,南屏的人气也渐渐稀落了。当然,只是稀落,每一栋上了岁数的屋子里,总有个把也上了岁数的老人,带着一条狗子留守生命的最后时光。那些在外头阔过一阵子,而后又败落得身无分文的人也会重新回到南屏,看破红尘般重新耕耘田地。各色人生,世间百态,不用行走多远,在一个南屏村就演绎得足够淋漓尽致。

南屏的后头以前除一片稻田,还有一口很大的池塘,周边长几丛庞大的竹子,往往是二三十棵竹子长在一起,挤挤挨挨簇拥着。有人试图砍下一棵,想破开劈成插豆角的架子。竹子在根部是砍断了,但全家老小全上去扯,怎么也无法把竹子从那簇庞大的竹丛上扯下来。它们身上长出来的枝条相互缠绕着,像成百上千根细钢丝条相互紧紧缠绕,如何能扯得下来?只好作罢。那根被砍断根的竹子便这样硬生生地在它的兄弟姐妹怀里渐渐枯黄死掉。

那口池塘是属于村集体的,早先福禄家承包下来种荷花养鱼,但逢夏季暴雨频仍时,池塘屡次决口,养的鱼全部跑掉了,连鱼苗种的钱都收不回。后来鱼不养了,荷花也不怎么照管,渐渐地也就长没了。假如说寒假时我们的乐趣是在南屏后那片稻田,暑假我们的欢乐战场则移到这口池塘里。靠近池塘的这部分南屏人家,午后放回来的牛就赶到池塘里泡水。暑假,那是酷暑天,牛当然得泡在水里,当然,还有我们这群顽劣之徒。我们随牛入水,牛在水里,我们在牛身上,池塘之上飞着成片的蜻蜓,金褐色的透明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们有时停在牛角上,也有落在我们头上的。后来在小学课本里学到宋朝杨万里的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大约这些都是早先池塘里有荷花时立于荷花之尖的蜻蜓吧,如今是没有荷花了,它们也不肯离去,忽然发现池塘里又有了东西,便又扑来了。农村的孩子,对于蚯蚓青蛙泥鳅小虾小鱼毛毛虫无毒的草蛇之类的,早见怪不怪,倒也和蜻蜓相安无事,它们爱停哪里就停哪里吧。有时候我们趴在牛背上模模糊糊睡过去,它们便落在我们裸露的背上,落脚之时,毛茸茸的腿给我们带来一阵轻微的小瘙痒,轻扰了我们模糊的睡意,人一激灵,便像一袋土豆那样“咚”的一声从牛背上跌入池塘里。呛几口水是难免的,挣扎着爬到牛背上,人早已呛得红头涨脸。冬天时,因为要晒田,便不再从江里抽水灌输水渠,水渠干涸了,这口池塘便成为附近菜地的救命水,村妇们纷纷来池塘挑水淋菜,倒也养出一大片金黄灿烂的油菜,红灯笼般的西红柿,把狗子辣得流泪的指天椒……这口池塘,给我们南屏人带来太多的乐趣和好处,当然也时不时发生一些悲伤事情。隔三年五载的,总有个把小孩莫名溺死在池塘里,而那孩子,分明就是泡在池塘里长大的,如若在平时,除非他本人被绑住了手脚扔进池塘里,不然哪能淹死得了他。于是便有各种关于鬼神的说法,说这池塘有一位冥界的守护者,南屏人不知感恩,受了池塘这么多好处,却从没有一炷香供着。于是每逢农历初一、十五,早早晚晚的,那些家里有娃的母亲们便捧一炷香火和一条红布条来到池塘边,香火插在池塘堤岸上,红布条绑在池塘边的竹子上。久而久之,这几丛竹子便挂满了红布条,微风吹动,红布条飘扬纷纷,看着真能让人从心里滋生几分敬意兼恐惧。那几丛竹子,因此也有了几分神性,再也没人敢在它们身上动刀子了。后来这片土地被征用,池塘连同几丛具有神性的竹子被夷为平地,也不知道那位来自冥界的守护者迁往何方。南屏人眼睁睁看着城市一日一日逼近他们,内心充满渴望与恐惧,成为城里人是南屏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如何在城市生存下去,他们完全没有任何信心。南屏人世代繁衍生存在南屏,根子早已深深插在这片土地上,即便如今的年轻人纷纷跨越分水岭进城,一旦到大年三十,到三月初三扫墓时节,谁不是将城里的家门一锁就挈妇将雏心急火燎奔赴南屏,唯恐怠慢他们的祖先,他们的血脉之根。

我家例外,我家没有祖先埋在南屏的土地上,所以无论我漂到哪里,南屏永远成不了我的牵挂。这成了八十七岁的奶奶的哀愁与心病。我爷爷据说年轻时读书颇厉害,后来当上了果菜公司的会计,将他们的家从一个叫玉安的山区农村搬到现在的南屏。爷爷一家三兄弟,当年穷得一条棉裤在冬天三兄弟轮着穿。他读书有些天分,但家贫,凑不出钱给他交书本费。奶奶的父亲有眼光,这位祖祖便找爷爷的父亲商量,他可以凑钱给小青年读书,条件是得娶他的女儿,我的奶奶。那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奶奶的母亲生下一对女儿后,便不再有孕育之事。半将半就将女儿养大,没怎么花心思,当然,比养儿子省钱得多,女儿还勤快,吃得又不多,奶奶家便有了些家底。两个老人蹲在烟熏火燎的火塘边一合计,便谋定了一桩婚事,结成亲家。爷爷是要上门当女婿的,奶奶是大女儿,往后她的家她得当,她的双亲她得给养老送终。爷爷的父亲倒也没计较让儿子上门,应该也还有些得意吧,等于少娶一房媳妇,少置办一份家业,这可是省大力气了。反正儿子多,少一个多一个待在身边,真不那么在意的。爷爷果然没辜负老丈人,初中毕业后去读了一年财经学校,回来后顺利分配进县里的果菜公司,成为一名端国家饭碗的干部。婚事当然也顺利完成了,业立家成,人生算圆满。当然,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家庭永远一帆风顺的,据说我奶奶上吊过两次,但都被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后来听我妈说是因为爷爷在外头“闹”了点事情。男人的事情,无非就是拨弄家外的花花草草,老掉牙的故事。至于他是怎么得以把家从遍地石头的山区里搬迁出来的,说法很多,我也打探过,但他总是含糊应付,不了了之。他们把家从山区里搬迁出来时,一对女儿已经长大(很不幸,爷爷和奶奶一辈子也是一对女儿,他们原本还有一个儿子,但在三岁时夭折了),我妈妈十五岁,我姑姑十三岁(因为爷爷是上门,所以母亲的妹妹我本该喊姨的,变成了姑姑),我们这一家,我爷爷奶奶,我妈妈和我姑姑都不是真正的南屏人。悲伤的是,我妈妈也得招婿上门,而我爸爸,又是从山区上门到南屏的,我们这一家实际上除了我,都不是真正的南屏人。当然,倘若要从根脉上溯源,我也不是南屏人,只能算是生、长在南屏。因此直到此时,此时此刻,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埋在南屏这片土地上。当然,我爷爷、我父亲都已不在了。他们以极为令人遗憾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离开南屏。我爷爷在六十三时(彼时他退休已经三年),忽然说梦见已故的母亲,那年三月初三便让我父亲用摩托车载他回山区老家,给埋葬在那里的双亲扫墓(之前他的老家隐匿在重重高山里,与外界的联系是一条总有爬不完的山、下不完的坡的羊肠小道,后来搞“村村通”大会战,愣是从大石山里炸出一条可以通农用车的碎石路)。爷爷当天拜完他的父母,说累,先回到他大哥家歇着了,余下的已故祖先坟墓让后辈们去扫。待大家回到家里,他倒在火塘边早已气息全无。他大哥的儿子便做主将爷爷葬在老家了,爷爷以这种平静的方式回归故里。我父亲则更令人心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开始有大批农村人南下打工,带着发大财的梦纷纷奔赴广东。我父亲也是其中一员,到了那边进建筑工地当泥瓦匠,头几年每年过年还回来,也带回来一些钱,当然要比在家种地好得多。但四年之后,人和钱都不见回来了,音讯全无。那时候不像现在连街头的乞丐兜里都有手机,人一出门,家里人和他本人基本上就断绝联系了。关于父亲失踪的说法,南屏人有好几种,有说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死掉了,像一只无人问津的猫狗老鼠一样死掉。有说在某个不为人知地方成家立业了,因为他不喜欢入赘的身份。总之就是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到现在,我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然,我奶奶和我妈早就当他死了。就这样,我们家至今没有一个人埋葬在南屏这片土地上。从这一层上来讲,南屏至今不是我们的南屏,我们也不是南屏的人,虽然我们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汗水以及太多的泪水。

這一点,让我奶奶日夜忧伤,她八十七岁了,老是为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南屏人而寝食难安。我毕业后,在需要坐大半个夜晚的动车才能回到南屏的地方当一名中学教师。每年有寒暑假,漫长的假期让我百无聊赖,但我不回家,不肯回家。想一想吧,三个孤寡的女人,三代人,每天同吃同睡,每个人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不幸与孤独。快乐与幸福分享了,快乐与幸福就会增大。不幸与孤独一样,叠加在一起也会变成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庞大与沉重。因此我拒绝回家。我每个月给她们打点钱,外加两次电话。先和我奶奶说,再和我妈说。她们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家里的鸡鸭不听话,地租又降了,她们浑身疼,脑门疼,肩膀疼,胸口疼,后背疼,手脚疼、牙疼。开始时我会紧张,连忙坐晚上十二点的动车回来。到家一看,她们连个咳嗽都没有。后来我学乖了,在电话里仔细倾听她们的声音,声音依然中气十足的话,就算她们把自己说得快要断气,我也无动于衷。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她们从来不过问我的婚事,这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在县城下动车后,我搭早班的公交车到了南屏公路边,走上那条连接南屏的水泥路。以前这是条泥巴路,一下雨,泥巴能没到脚踝。后来镇政府答应给一笔款子,但只够做半截,需要村里集资完成剩下的半截。南屏人很快一呼百应,集资款出来了,政府的款还没到。村主任很精明,也不去催政府,而是先拿村里的集资款项开工铺了半边路。没错,是半边路,一条路铺了半边水泥,另一边裸露着泥土。来往的车辆(很可能也包括县领导的车辆)路过都看见这条“阴阳路”,实在难看。这条“阴阳路”晒不到十天,政府的款项便痛快下来了,村主任于是又笑眯眯招呼村民开工。近十年来,由于南屏的年轻人纷纷离开南屏外出闯荡,劳动力严重缺乏,很多土地没人耕种,山区里的山民便出来租种我们的土地,按亩数给租金。以往种一季水稻,别时种西红柿和西葫芦,那帮山里人狠挣好多年。近两三年来受疫情影响,地里的产物价格一年年往下掉,有时候连本都收不回,山民们要求降租地费用,也真降了。不降人家就不种,丢荒了一分租金都收不到。

我在淡淡的黎明之光中朝村里走去,很快就到了那座桥。桥下是一条四米左右宽度的水利渠,桥身微拱,形成一道缓慢的弧。这座桥离公路边百余米,越过桥,再经过一片同样辽阔的稻田,到达一棵巨大的大叶榕下,才算到了南屏村。那座桥在黎明中浮现出来,还有桥头两边石礅上的两个人影。左边那个瘦,右边那个也瘦,但左边比右边的矮小。我知道是她们,我奶和我妈。她们以这样的方式等待我回归南屏已经不是一两回了。有时候碰上下雨,当然不是那种瓢泼大雨,而是那种无声润万物的小雨,她们每人脑袋上就顶一只硕大的竹斗笠,分开坐在那两个石礅上。奶奶照例在左边,我妈在右边,在朦胧的黎明之光中,像从桥头长出来的两朵大蘑菇。

我首先朝老蘑菇走过去,把装在食品袋里还热乎的水晶包递给她。那是我在火车站买的,那包子真大,比我的拳头还要大,看起来蓬松可口,呈略微淡黄的小麦本色。老蘑菇还喜欢吃一种用红糖和糯米粉制作的发糕,先前我是买发糕的,有一次,发糕卖完了,我便买了水晶包,她便说以后就买水晶包吧。我买了六个,每次都买六个。老蘑菇会吃两个,在路上边走边吃,到家刚好把两个水晶包吃掉。她的牙齿落光了,吃东西只用牙龈磨,一口东西往往要磨很久才能吞咽下去。这两个包子就是她一天的食物了,一整天,除了米汤,她不会再吃别的东西。她一向这样,在吃东西上很克制,往往是以她认为的“够”为标准,而不是以饿不饿来决定。我扶老蘑菇站起来,然后朝右边的蘑菇走过去。这朵蘑菇往往没等我走到跟前,便从石礅上站起來。

“回来了!”她的声音听起来湿漉漉,像被夜露给打湿了。我不知道她们在这里等了多久。我不会劝她们别来等我,那没有意义。这一家的人(当然,只是我们三个人)都特别固执,除非自己想通了,劝是没用的。

“还热呢!”老蘑菇说,递给她女儿一个水晶包,我妈接过去。两朵蘑菇还不走,站在原地每人先吃上一两口。她们把水晶包掰开,我立刻闻到白糖溶化之后的清香气息。

“黑灯瞎火的,你们两人蹲在这里,来往的路人会被吓死的。”知道劝是没法劝的,还是忍不住要说说。其实我是想一个人安静地走这截路。从上车到下车,只有这段路是我独自待着的,这段晨曦前无人的孤寂时光会让我变得像“无”一样轻盈透亮。微明的黎明,清新的空气,朦胧的旷野,稻秆的清香,一两声的虫鸣,我觉得它们充满了令人惊奇的神性。在此中,我承载着俗世的肉身似乎已经脱离了我,让我变得轻盈无比。这种能够放空自我的时光不是轻易能得到的,而她们不明白这些。假如她们不是那么衰老,应该会赶到火车站接我,这是她们表达爱我的方式。

“嗳,两个黄土快埋到头顶的人了,谁还会怕。”老蘑菇含糊地说。假如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八十七岁老女人的声音。从小我就觉得她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像十来岁的女孩发出的声音,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娃娃音。这种声音对男人有很致命的吸引力(当然,除了我爷爷),等同于红颜祸水,因此南屏那些常常粗着嗓门骂大街的泼妇便说她是骚狐狸发浪声,然后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我们一家都是骚狐狸,我妈和我也被捎带上了。我妈其实长得并不好看,像她的父亲,鼻梁塌陷单眼皮,双唇又稍嫌过厚。不过她有一头极好的头发,浓密、水润、顺滑,到现在依然发量可观,也没多少白发。她护理头发的秘方是用稻草灰沤的水洗头。把稻草烧成灰后,包在纱布里浸到清水中,清水便会变成茶水一样金黄。她用这种水洗头,连洗发水都省了,这种洗头方式她一直沿用到现在。

两朵蘑菇每人吃了两口包子后,我们三人便在朦胧的灰白色晨曦中往家里走。这种感觉很奇怪,三个人,我有时候又觉得只是一个人,老蘑菇和我妈分别是八十多岁和六十多岁的我,在她们眼里,我也成了她们四十岁那时候的模样,我们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本质上,我们其实就是各个不同年龄段的一个人。一路静悄悄走着,也看不见南屏有灯火在闪烁,而它就在我们的前边,隐约可见村头那棵高大的榕树,黑黝黝地浮在黎明中。

这次回家是我妈打电话让我回来的,她说老蘑菇这段时间总说梦见她母亲,一身白衣白裤,连脸都是白的。我妈便发慌了,因为很多上了岁数的老人在离世前总会梦见故去的父母,我爷爷便是这样。

“小妖,你必须回来,所有的亲人必须这个时候在她身边,她才能走得没有遗憾。”我妈在电话里这样对我说。她是压低了声音说这句话的,这话一说完,传过来的声音已经是老蘑菇的了。

“小妖,你还没嫁人吧?”老蘑菇的娃娃音劈头送来这么一句。

“没有!”我老老实实地说。

“没有就好!你要是嫁了我也不稀罕你回来了,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但你没嫁就得回来哪,你暑假也不回来,七月十四鬼节,我们,我和你妈,连鸭都没杀。我和你妈要是死掉了,你不回也成的。可你也没嫁,我和你妈也还在喘气,你就不回来了?”娃娃音很不好惹,充满火药味。

“我这就回。”我只好又老老实实地说。

今年初,我被抽调到市里参与庆祝撤地设市四十周年活动筹备工作组工作,一直忙活到十月份庆祝活动结束。结束后校领导考虑到我放暑假时也在参与工作,于是秋季学期便不再给我排课,权当给我补了暑假。这样我便有了暑假和寒假连着过的一段颇长的假期。

老蘑菇得到我的保证,心满意足地把电话给了我妈。

“我说的话你得上点心。”她又压低声音说,我在电话里听到老蘑菇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变远,她应该是离开我妈的身边了。

“这是梦,梦你也相信?”我说。

“别大意,人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的梦的。”她笃定地说。

于是我便回来了,但绝不是为了老蘑菇的梦回来,而是为“她们还在喘气”而回来。

“今年家里种了什么?”默默无声走了一段路后,我说。总得说点什么。

“只种一亩稻子,没力气种太多了,够人和几只鸡鸭吃,屋后还种了点菜,”我妈说,“余下的田地租给老赵种了。”

“不用种那么多,够吃就成了。”我说。老赵叫赵志敏,其实不老,三十多岁,他和妻子从山里出来,在南屏承包了十亩地种水稻和冬菜。除了我妈种的一亩,我家里还有两亩地租给了老赵,一亩地每年给八百块钱租金。我妈前段在电话里说今年降到六百,农产品成本涨价了。

“这个老赵,也抠的,多两百块钱也不肯给,孤儿寡母的,也不体恤我们一下。”老蘑菇说。

“怎么孤儿寡母的,有我嘛,我每月都给你们打钱的。你让老赵带你去领钱出来花,老赵人不错的。”我说。

“他是不错,鬼节他来帮我们杀鸭的。”我妈说。

在南屏,人一旦过了六十,就不能再杀生了,得给后辈子孙积德,给自己积德挣个好死法,不然阎王爷会吊着你,让你瘫在床上三年五载的不咽气,生不如死。

大叶榕渐渐浮出来,像一把巨大的雨伞。榕树其实都长不高,长到三四米就不再往上长了,而是往横里长,身躯变得像水缸般巨大,长出很多也很巨大的枝丫,向四面八方延伸,渐渐合拢成伞状。往时每年忙过“双抢”,榕树下从早到晚地聚拢一堆老头,老头又带着孙子,一堆老的一堆小的,老的谈挣大钱做发财梦,小的分帮派打群架。只要不流血,打得涕泪横流衣衫破烂也不会有人管。本来还有一棵龙眼树挨着榕树的,每到夏季硕果累累,倒也可以让附近的人家饱食几次,但也因此坏不少事情。常有胆大又心不细的孩子爬上去摘龙眼,一帮伙伴在下头瞎鼓劲喊加油,树上的人一飘,踩了个空,结结实实摔下来,噗的一声闷响,是那种里头已经碎而外头却看不出什么名堂的很结实的闷响。这棵龙眼摔死过两个孩子,村主任于是召集村干,商量如何處置这棵龙眼。一致同意砍伐,连根挖掉。砍伐那天,找来道公做法。树老了都成精的,一般不能随意砍伐,但如今事关人命,只能斗胆行事了。道法必须要做,以求得树精宽恕。那天龙眼树下里里外外围了几层南屏人,大家也都很开明,没人阻拦。毕竟谁家都有儿孙,搞不好噗地掉下来的就是自家的独苗了。身披大红色法衣的道公在龙眼树下吟唱了半天,然后杀了一只白羽毛公鸡祭奠,又放了一挂鞭炮后才开斧。四条南屏大汉抡着缠上红绸布条的大斧头整整砍了一个下午,才把那棵老龙眼放倒。南屏的女人们又花了三个白天才把龙眼根完全挖出来,割下来的枝丫和挖出来的龙眼根像一座小山般堆放在榕树边上。老人帮们从深秋开始烧到来年春分,整整烧了五个冬天才算烧完了。

我们到达榕树下时,天开始蒙蒙亮了,南屏有了些声响,开门声、咳嗽声、小孩的哭声,面盆失手落地声,这些驳杂声徐徐拉开南屏的清晨帷幕。我们三人顺着那条南屏边上的水泥路往家走。我们家在南屏后边,也就是挨着县城的那边。南屏的房子很老旧,大都是两层楼房,房子的外墙通常撒上白色和红褐色的米石当装饰。如今看起来很土,但稍微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这是九十年代乡村房子最流行的装饰,能这样装修房子的,一般只有靠近城市或地理位置相当好的村庄才能做到,这些村庄一般挣钱相对比较容易。从这一点上来说,南屏以前也算是“阔”过的。当然,现在也阔,只是阔的那些人全在外头,不再热衷于回来建设南屏了。

我妈早早帮我把房间收拾好。我的房间在二楼,有一扇很大的玻璃窗户,面对渐渐逼近的县城。我可以清楚看见那些高楼阳台上种的花菜和晾晒的衣物。这栋楼房是我爸在外打工头四年积攒下的积蓄建起来的。假如他像南屏人说的那样,受不了入赘的委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重新成家立业,他在完全消失之前倒算是把一个男人该做的给做了,让被他预谋舍弃的女人孩子有了坚固的遮风挡雨的屋宇,把善后的事情做好了,还算是有良心的。

我宁愿他活着,不管以何种方式。

房间里有艾草的浓烈气息。这是老蘑菇的惯常做法,她常说艾草是大自然赠予人类的神奇仙草,拿来煮清水洗澡泡脚,能健康体魄益寿延年,拿来烟熏屋子能驱邪除秽。她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气场,与人交往越少气场越纯正,而我长年累月吃喝异地水米,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气场一定很污浊,得熏一熏。于是就熏。通常是把窗门关死,然后把一大把编成麻花辫的干枯艾草点燃,让其慢慢燃烧,慢慢熏。每次睡过房间之后,我身上几乎每个毛孔都透着艾草的气息。

我不困,在动车上已经睡过一觉。老蘑菇开始指挥我妈煮粥。我妈煮了一辈子粥,但只要我回来,她立刻不会煮了。并非煮不好,而是老蘑菇觉得她那套煮法不对我的胃。在我三个月时,我妈患了三个月的痢疾,喂不成奶,我活命基本靠老蘑菇熬的粥。三个月的孩子吃粥,真为难我的胃了,也为难给我熬粥的老蘑菇了。老蘑菇至此认为她对我的胃了如指掌,放多少米、放多少水、什么样的火候,由她说了算。现在,我已经强壮到吞一把南屏的泥土也能消化得掉了,她对我的胃的认知还停留在我三个月那时候。

我站在窗前,闻着渐渐淡下来的艾草气息,看见眼前的城市海市蜃楼般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我沉缓地、深深地呼吸,让带着艾草的空气慢慢进入我的身体。在外头时,每当我想起家里这两朵蘑菇,就仿佛闻到了这种令我的身心为之一颤的气息。

我等不到太阳升起来,是个阴天。下楼来到厨房,两朵蘑菇坐在火灶边,橘红色的火苗从灶孔里漏出来。我早就给她们安置了煤气灶,而她们固执地认为煤气灶烧出来的饭菜没滋味。南屏还没用上煤气灶之前,烧饭用的是稻草,后来有了煤气灶,稻草渐渐退出南屏的伙房。如今,两朵蘑菇每年都让赵志敏从老家山上弄两车柴火,当然是给钱的。老蘑菇很心疼,觉得那是拿钱在烧饭。但不烧柴火就得烧煤气,煤气一罐一百多,两个人用得上半年,一年两罐三百来块,而两车柴火才两百块钱,顶烧一年。在对生活开销的算计上,老蘑菇比我妈要精明得多。

“六〇年,你晓得吧?”她看见我,又老生常谈,指着从火灶孔里冒出来的火苗,“什么都没得吃,地上有点绿的,都吃光了。没钱没物,死了很多人。如今倒好了,烧个柴火也要钱,这世道不纯正了。”她说着,慢慢站起来,转身出了伙房。我知道她一定又积攒了什么她觉得好的东西,要去拿出来给我。

“你别跟着我!”她往往要故意留一点神秘。慢慢挪出伙房,然后进了厅堂左侧的房间,还随手把门关上了。无非就是一些糖果饼干之类的,从小到大都这样。饼干拿出来时,往往因为放置时间太久而变得软塌塌的,而糖的表皮溶化了,和那层包糖纸粘连在一起,根本没法吃。

“她为什么老惦记六〇年!”我实在忍不住了,这话题我从小听到大。她分明是不想遗忘。

“那年我弟死掉了。我们其实有三姐弟,你姑姑下边是个弟弟,你该叫叔叔的。那时候遭遇自然灾害,没有吃的,小弟三岁,因为挨饿,营养不良,死掉了。死时鼻孔嘴巴钻出来好几条蛔虫。”

我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爷爷那时候不是领工资吗?怎么还能让自己的孩子饿死掉?”我说。

我妈不语,背对着我往火灶里添加柴火。片刻后我听见她深深吸了一下鼻子。老蘑菇从厅堂里又慢慢朝伙房挪过来。她不驼背,眼不花耳不聋,高龄只是让她的行动变得迟缓了,身高也缩了不少。她像数着步数般走到我跟前,把手里一只小布袋给我。

“收好!”她低低嘱咐我,然后笑眯眯看我打开小布袋。是一只刻有花纹的、一根手指那样宽的银手镯,在清晨的光线里泛着暗暗的亚光。我心里一沉,她分明是在派遗物。在南屏,每个老人预感自己在世时日不多时,便会把值钱的或者珍贵的物件拿出来分派给儿孙。

我听见我妈又深深吸了一下鼻子。

我妈每天在老蘑菇照例去歇午时,躲进她的房间里做孝服。她们的房间挨在一起,都在一楼厅堂的左侧,靠近大门那间是我妈的,一墙之隔是老蘑菇,我不在家时,二楼就空着了。我妈久不久上去打扫灰尘,检查被褥是否被老鼠造窝,其他时候,这一层好像不属于我们家的。

“得做好准备了!”我妈从老花镜上看着我,压低声音说。孝服包括上衣、裤子、头巾,这是给与死者有血缘关系的直系亲属准备的。老蘑菇的直系亲属只有三个,我妈妈,我姑姑,我。其他人就不适合了,在手臂上绑一条白布条即可。现在她已经缝到我姑那一套,缝上衣左边的袖子。

“人还好好的,你做这东西不吉利的。”我说。我站在一边,拒绝靠近那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白布。她将剪得七零八碎的布片摊在床上,摊成一个人的形状。是白麻布,粗糙,扎实,有淡淡的黄色。这种布料如今市面上已经很难找了。

“我算了一下,大概十五席就够了。老家那边你爷这头、你奶这头大概是十席,南屏五席。粮食是够吃的,就是肉如今贵了些。我该多养点鸡的,如今买半大的来养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家里只有七只鸡和五只鸭子。操办白事不用担心,老赵熟悉这一套,他这些年给南屏操办了不少红白事。”她停下手里的针线,盯住我说。我不敢直视她,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快别弄这些了,人老了想法多,我奶看见了会说你盼她快死的。她能吃能睡的,平日也没什么毛病,离那时候还远着呢。”我说。

我妈呆呆盯住我一会儿,又埋头忙她手里的活儿。我看见她头顶上浓密的灰白发,她六十四岁了。她缝得很慢,一针一线的,针脚很均匀。我叹了口气,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她的房间。

我其实也有歇午觉的习惯,但一回到南屏,不知怎么的,竟毫无睡意。我花了四个中午整理屋后的菜地。在厨房的后头,大约有一分半的一块菜地,我妈种了卷筒青、玻璃菜,还有一小片香菜。都种得不多,剩下一片有三张席子那样的空地,长满了杂草。于是我锄草,这点草竟然花了四个中午,两只手掌还长了六个亮晶晶的水疱。我把那些杂草堆积到一起,一把火烧掉了。我打算在这块地里种几蔸万年青、芦荟、蔷薇,整一整也能成一个不错的小花园吧。现在得晾晒几天地。这个中午我打算在南屏里走一走。

南屏是一个大村,有两百八十一户人家,两千五百八十口人。无数条小巷子四通八达,看起来很乱,但其实乱中有序,整个村子从前往后数,一共六排,前一排的厨房对着后一排的大门,中间间隔一条大巷子,整个村庄就有六条主巷子,名字起得非常有气魄,分别是妃子巷、落云巷、竹排巷、扶摇巷、云瑶巷、紫玉巷。我曾和老蘑菇探听这些巷名的来历,老蘑菇摇摇头。我这才记起她其实也并非真正的南屏人。又和村里那些文物般的老古董打听,他们也摇摇头,说生下来就听见这般叫了。

午后的风暖和,已经农历十月了,夜露冰凉,早晚的风已经开始咬人,天空白蒙蒙的。我慢慢穿梭于那些纵横交错的无名小巷间,感叹南屏已经不是往昔的南屏,南屏已经被外地人给占领了。随便从哪一户人家里走出来的人,都已经没有一张脸是我一望便知名知姓的人。南屏的年轻人在外头挣了钱,纷纷进城买房,老的小的全搬进城里,南屏的老屋便租给了从山里出来或从外地来这座城市谋生的人了。城里的房子租金贵,这种挨着城市的郊区房屋便成了抢手货。也有一些舍不得老屋、不愿进城跟儿孙住的老人,还有伴的就两个老人守着老屋过,伴已经走的就带一条狗子过。这样的老人已经渐渐稀少了,也面目全非,看不出往昔熟悉的表情。许多不同口音的孩子在小巷里打闹。他们的父母有的进城去谋营生,有的在家里守着一爿店铺。实际上,南屏如今已经类似于城市里的老城区了,已经融为城市的一部分。在妃子巷,赫然有三对河南夫妻经营三家棺材铺,这三家棺材店分别租了陈二河、陈三河、陈四妹的老屋,这是三兄妹,本来还有个陈大河的。我记得那位长相醇厚的老大哥,一双厚嘴唇老远看见人就笑,浓眉塌鼻梁,走路外八字。这四兄妹也是九十年代初最先南下打工队伍里的成员,陈大河也和我父亲一样,不知怎么的一去不复返。当然,他比我父亲大好多,十几岁总该有的。他留下一对儿女和一个老婆,老婆后来也出去打工了,遗憾的是也没再回来,南屏人都说她在外头改嫁了,不会再回来。陈家三兄妹于是肩负起兄长一对儿女的抚养。那一对儿女也争气,书念得好,兄妹俩后来都当了老师。陈家几兄妹在广东做日用品批发生意,狠赚了一把。他们可不是进城买房子那么简单,而是进城买地皮,每人起了一栋五层半的楼房,带铺面那种,据说他们在广东也有房产。南屏人说这是几兄妹厚待兄长后人积下的大德。当初那几对河南夫妇言明要租来经营丧葬用品,三兄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们说这是积德的事情。南屏人于是又感叹,怪不得陈家人能发财,人家的心胸那是能盛得下高山大海的。棺材店就这样开张了,一晃十多年,平时看着门庭冷落,但它能经营十多年,足以表明这营生是能赚钱的。雍容华贵的“妃子巷”由于这三家棺材铺的存在,落得一个别名叫“棺材巷”。南屏的棺材巷在整个县里很有名气,所有丧事用品,棺材、花圈、香烛纸钱、寿衣、丧事器皿、纸车马洋房一应俱全,全部能在这三家店铺购买得到。这三个湖南人相互之间也很帮衬,自家店里短缺的,便将人带到邻人店里,买卖一团和气。路过那几户人家,往敞开的门里瞥一眼,必定是一口尚未油漆的素棺材撞入人眼,它就直挺挺搁在客厅里,头尾架在两条矮长椅上,家人进出都经过旁边,似乎那是一件扫帚一样不起眼的家什。棺材两边的墙壁上,也挂满各种丧葬用品,特别是那些寿衣。那是长褂子寿衣,电视剧中民国时代男人穿的长袍马褂。店主不是拿一根衣架来挂住,而是像个稻草人那样扎起来,乍一看像墙上挂一个人,旁边又堆满各种丧葬品,加上一口棺材,那种沉重阴森的氛围就出来了。这三家棺材店刚开张时,南屏人觉得晦气,路过都像脚底抹油,一溜就過去了,绝不多耽搁一时半刻。后来渐渐熟悉了,也来串门,有时候还走进门拍拍那口素棺材,嘭嘭嘭地响。对于尚未但必定会来临的死亡便多了几分坦然,难得地获得一份好心态。

越过妃子巷就是落云巷,落云巷也有一个别名,叫剃头巷。因为这巷子里有好几位剃头师傅和拔脸娘。这不是舶来品,是南屏人这一带固有的传统仪式,包括南屏附近这一带的平原地区,都固守这样的传统。剃头并非常日的普通剃头刮胡,而是专为去世的男性剃头刮脸,有一层净脸的意思在里头。剃头也并非真剃个光秃瓢,而是象征性地修理头发和刮脸腮,使逝者看起来整齐体面一些。拔脸则完全相反,专门给新嫁娘绞脸毛和后脖颈上的绒毛,使新嫁娘的颜面和脖颈显得更光洁照人。绞脸毛是个很轻巧的技术活,全凭一根缝衣线操作,线的一端咬在嘴里,另一端对折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上,折成剪刀状,嘴里那条线一拉,两只手控制的那把“剪刀”便成“剪”的样子,轻轻绞在抹了稻草灰的脸庞和脖颈上,那些细小绒毛就被连根绞掉了。疼是真疼,生生从肉里拔的,哪能不疼,不经疼的姑娘硬是被绞得淌了一脸泪水,但一想到新婚之夜灯火下自己光洁的脸庞和脖颈,也就忍了,肉是疼,心里却幸福。拔脸娘迎来的是幸福与即将孕育的新生命,剃头师傅走出去是奔赴死别与生命的消亡,一条窄巷里生与死毗邻而居,相遇而安。

除了妃子巷和落云巷,还有竹排巷、扶摇巷、云瑶巷、紫玉巷等几条大巷子,这些巷子都有各自区别于其他街巷的独特风物,这些风物来自五湖四海,大多是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租客经营的,比如来自云南颜色鲜艳的民族布包与服饰,来自新疆的小件玉石装饰品,来自西双版纳的各种藤条编织工艺品,还有算命的,看风水的,起名字的,五花八门。驳杂的民间风物糅合成了南屏一种奇特的氛围,半土不洋。如今的南屏村,已俨然成为一个挨在城市边上的乡村集市了,每天陌生人进出络绎不绝,前来采买各种在县城集市上买不到的新奇民间物品。如今的南屏早已不是以前的南屏,总觉缺一点什么,又觉得如今的南屏更圆满,它更像一个能自给自足的完整体系。

我在一家绿植前停住。这原来是绿玉家,这家有三姐妹,老三就是绿玉,和我是伙伴。她的两个姐姐外嫁了,据说嫁的都是有錢人家。按照习俗,家里如若没有儿子,大女是要招女婿上门传香火、给父母养老送终的,像我妈。但她们家老大老二全外嫁了,招婿上门给父母养老送终的任务只能落到绿玉身上。那两位姐姐倒算是有善心之人,每人豪赠二十万红包给绿玉,权当是二老的赡养费。绿玉很机灵,在房地产炒得火爆之时,拿着姐姐们给的钱买了一套毛坯房,一转手赚了十几万,如此这般倒腾,短短几年内竟身家上百万。当然,后来她也带着父母搬进县城了,找了个当高中教师的夫婿。

如今她的老屋租给一个云南人,家里的地也租给了他。云南人擅长种花,将绿玉家的地改成花苗圃,鲜花供县城的零售花店,花苗供城里人家的阳台上种养。云南人姓刘,他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十来岁,老婆像个高中生,长相十分年轻。我每年回来都来老刘的店里转,今天他不在家,据说回云南去要新品种的月季花去了。我们叫他老婆花姐。花姐听说我要买万年青和芦荟,细声细气地说,不用买,你自己去地里搞,这算啥花,你去搞就是。她给我一袋肥,让我埋到要种花的土里,那样花容易生根。我说我还没把地整好,整好了再来拿。转了一圈,又转回妃子巷,路过云轩店(一家棺材店的店名),赫然发现我妈和老蘑菇在里面,旁边站着笑眯眯的店主张玉祥张老板。我只好走进店里。

“呵,这不是小妖回来了?”张老板瞪着我。

“是我,”我说,“张老板,恭喜发财!”

“发啥财,这年头就是混口饭吃。”他谦虚地说,人笑眯眯的。

我妈和老蘑菇在一旁看着我,神情都有些尴尬。

“要干吗?”我问她们。

“你奶要给自己选一口老屋!”张老板说,他们那边管棺材叫老屋。

我有些愠怒地瞧她们,她们站在我面前,像两个做错事情的学生。

“看一看,看一看还不行吗?”我妈没吭声,老蘑菇小声嘀咕起来,她悄悄挪到我妈面前,仿佛我要欺负她女儿似的。

“给谁看?给我?”我说。

“瞧你这张嘴,陶家人尽是这些不知死活的货!也不知我造了什么孽。”老蘑菇神情变得坦然起来,似乎还有些气恼,抬手嘭的一声拍着那口素棺木。她的手枯瘦,纯粹是骨头撞木板,力道还不轻。张老板在一旁尴尬得直搓手笑。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净操心那些没边没沿的。”我火很大,心里却悲怆生起。这些本该是儿孙辈给家里的老人做的,如若我是个男儿身,又或我是个让她们觉得靠谱的人,她们何须这般不顾不体面,自己给自己选棺材。我感到嗓子又紧又疼,连忙扶住老蘑菇,搀她走出云轩店。她很瘦小了,年轻时(其实也不年轻了,我开始学会打量人时,她已经五十多岁,身体开始往缩里长了)比我妈还高,上了年纪后,渐渐变得矮小了,这会竟缩得不到我的肩膀。但她有一双很大的脚,和我一样穿三十八码的鞋子。

“你们有我,你们不是没有后人,你们有我嘛,想要做什么尽管和我说。”我轻声说。

“你会给我做?瞧你刚才急赤白脸的。”老蘑菇轻声说。

“奶,你放心好了,人家儿孙做的事情,你孙子也会做。”我说。我妈在旁边默默走着,我又听见她深深吸鼻子了。

“孙子?哼,”老蘑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丫头片子,能做什么。”

“你别小看人,孙子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我说,使劲捏了一把她瘦骨嶙峋的胳膊。

她的嘴角咧开了,不过看得出很快乐。因为这是我小时候和她睡觉时玩的把戏。我让她讲故事,她故意卖关子,我就掐她的胳膊,掐她肚皮上松软的肉。

“嗳,你能做!明天你陪我来买口棺材,我倒要看这蹲着尿的有没有这胆子。”

“奶,还没到那时候,你长命百岁的。你放心,到该买时我绝不含糊。要不今晚我和你睡,怎么样?”我诱惑她。因为每次回来她总半真半假地叫我和她睡。

“去!谁稀罕和你睡!我一身老人味,自己闻着都呛。”她叹气。

“没有,”我说,“你身上没有老人味,你身上只有尖酸刻薄的味儿!”这回是她掐我。我妈一直走在我们身后,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双眼泪汪汪地看我。

晚上临睡前,我妈来到我房间,说家里有一口棺木,能让老人延年益寿,这是南屏的习俗。

我一愣。忽然记起小时候和伙伴绿玉玩的捉迷藏游戏。绿玉那时候有一个很老的祖祖,是她爷爷的父亲。我记得她家的偏房里确实有一口长方形盒子那样的素棺材。还没油漆的棺材我们南屏称为素棺材,只有人过世要入殓前一天才能上油漆。那时候我们捉迷藏,常常躲到那口素棺材里,人直挺挺躺在里面。那时候还小,不知道什么敬畏和惧怕,绿玉的妈妈偶尔会呵斥我们。她的爸爸和爷爷、祖祖根本没当回事。那位祖祖时常安详地踱到偏房,站在那口素棺木前静静地看。

“祖祖,这木盒子有什么好看的?”我们问他。

“祖祖以后要躺在里头。”他笑眯眯地说。

“为什么要以后?你现在就躺进去,你躺进去给我们看看。”我们大声说。

这时候从偏房旁边的厨房里便会飞出来一只鞋或一把扫帚,啪地砸到我们身上……。

第二天, 老蘑菇、我妈、我,我们三人正正经经地去云轩店,给老蘑菇选一口素棺材。我们什么也不懂,张老板就给我们介绍起来。一般土葬用的棺材是柳木、桐木、杉木,这是大部分人家都会选用的,价格比较实惠,但不耐腐蚀。再好一点的是松木、柏木,不易变形腐蚀,价格稍微高。最好的是楠木,金丝楠木,防腐性强,假如土质干燥的话,上千年不腐朽也是有的,金丝楠木一般寻常人家都不用,太贵。我这里庙小,没有金丝楠木棺。

张老板拍着堂屋那口素棺木,嘭嘭地闷响。

“这是什么木?”老蘑菇盯着那口棺材。

“这是杉木!”他说。

“老张屋后头还有不少,我们到里面看看去。”我妈建议。

老蘑菇将脸朝我偏过来。她的脸也缩了。她脸部的骨骼本来就不大,如今皮肉一缩,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皱纹丝丝缕缕布满那张松弛下垂的脸皮。她们那一代人,包括我妈,年轻时用的护肤品一般就是冬天的时候往脸上抹一点兑了水的生茶油,皮肤从没受过化工护肤品侵蚀,因此皱纹归皱纹,皮肤看起来要比我細腻得多,看不见毛孔的那种细腻。

“小妖,你能给我弄口杉木棺木,我就算没白疼你了!”她说。

“由你选,你满意哪一口就哪一口!”我轻声说,搀着她往张老板的屋后走。我妈和张老板在前头。老蘑菇拽住我顿了一下,从她肥大的外衣下将一个很厚实的红塑料包包摸出来塞给我,上头用橡皮筋扎得结结实实的。

“够用的!”她轻声对我说,“去年葵花的奶那口也是杉木,素的,才四千二。我这里有六千,我数过的。六千!”她强调,捏住我手臂的手使了一下劲。我连忙把那包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里。

“我有!”我小声对她嘀咕,“假如我没有,你女儿有,怎么能让你掏这个钱,快收起来吧!”

“你们有?!”她撇撇嘴,又掏出来塞给我,“我还不知道你们。你妈那手掌,指头缝比筛眼还宽,那是留得住钱的人吗?”

“她没有我有!”我说。没想到老蘑菇这样看我妈,这让我哭笑不得。

“我想你也是没剩几个的,要不你怎么老不回家?估计连个车费都掏不出。你们这一代人,我可经见多了,能花不能挣,没得救的!”她摇摇头。我忽然记起前几天她给我的银手镯,连同这一点私房钱,大概是她全部的财物了。我默默接过那包钱。它将会毫发无损地待在家里某一个隐秘之地,老蘑菇百年之后,它便是一件珍贵的缅怀之物。

张老板搭了棚顶的天井里放置八口素棺材,一口叠加一口垒在一起,垒成四排。

“都在这里了!”他一挥手,像展示什么令人骄傲的宝贝。我暗想,这么多装死人的东西放在眼皮下,他一家子是怎么做到熟视无睹的?半夜起来上个厕所会不会被吓着?还有那么多丧葬品,整一屋子的死亡氛围。大概能经营这些东西的人也得看命吧,只有命格足够硬朗,才能压得住这些家伙散发出的死亡阴沉气息。像我这样看一眼都要吓得手脚冰凉的弱气之人,只怕小命早搭上了。

我妈挨个抚摸那些棺材,白板,厚实,看起来都一样。不是光板面的木板,外壁上都雕龙画凤的,其中有一口雕刻着顶大的花朵。

“那是牡丹,”张老板说,“上朱红色漆后会特别漂亮!”

我妈和老蘑菇对了一下眼睛,我忽然发现她们眉目之间的神情仿若一人。到我老了,不知道我和我妈是不是也这样。她俩同时走到那口雕刻牡丹花的棺木前。那口棺木摆在下层,它上头搁着一口壁身雕着麒麟的棺木。老蘑菇要求张老板把上头的棺木放下来,她要好好看下头这口牡丹棺木。于是我和张老板便各抱棺木的一头,把上面的棺木挪开摆放在地上。我以为会很重,其实并不重。空棺木,还没有盖。

老蘑菇边边角角仔仔细细地看,还像试探一个西瓜是否成熟那样东拍拍西打打。我妈则盯住那些牡丹看,仿佛看着它就能成真了似的。

“这花描上油漆该是什么样子?”她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很漂亮的,大姐。”张老板说。我妈就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这张老板长一张白脸,偶尔还会有个看起来很单纯的笑容。他在南屏经营棺材十来年了,据说之前是在县城里租了店面经营,后才转来南屏,本地话讲得已经相当地道了。在南屏经营营生的外地人,基本上都会讲些本地话。

“是吗?往后我也要一口这样的棺木。”我妈说。我心里不高兴了。老蘑菇八十几岁了,备下是应该的,可她才六十四岁,离那一步还远着呢,也跟着瞎琢磨这些事情。

“还没轮到你!”果然,老蘑菇板着脸呵斥她。“张老板,这口给我备下了,我要朵牡丹就够了。龙啊凤的,我们命贱,压不住的。”她说。

“奶,这些龙凤其实也没那么玄乎,就是图个好看,跟我们的命没关系。”张老板说。

“就这口!”老蘑菇斩钉截铁。

在南屏,买棺木叫“进棺”,讨个吉祥,和“进官”谐音。“进棺”是要择日子的,得拿你的生辰八字去给算命先生看,找吉利的“进棺”时辰。老蘑菇说她早就不记得具体出生时辰了,只记得个数,农历二月二十七。没有具体时辰,算也算不准。我们便回家,她戴着老花镜查看挂历。她认得几个字,这在她那一代相当不容易。后来她和我说是“那个掉脑袋的”教的。“掉脑袋的”当然是指我爷爷。当时我不由浮想联翩,原来书上讲的“红袖添香伴读书”是真的,只是后来不知如何,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上吊过两次,命不该绝,我们才有了今生的祖孙之缘。

老蘑菇指着日历上标出来的“吉,宜喜事”“吉,宜出行”“吉,宜破土动工”之类的日子,说随便选一个就成。我妈很犹豫,瞧着我想让我拿主意。我不大相信这些,但“进棺”这样事关生死的事情,心里还是有顾忌的。我感到很伤心,恨自己不是男儿身,女人做事总是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老蘑菇拍了一下巴掌,说这个家她说了算。日子就这样定了,就在后天下午四时之前。

南屏的人家,一般都有个天井,连接正屋和伙房,四四方方的,讲究的人家给天井搭上顶棚,这个天井便也成为一间没有廊柱的屋子,放家什搭个鸡窝鸭架什么的,就不怕风吹日晒了。一般人家便敞着,露天,采光好。我们家的天井盖一半露一半,盖住的那一半放农具和闲置不用的破旧家具,没盖的另一半晾晒衣物。冬天晴朗时,老蘑菇会在没盖住的这一半天井歇午觉。冬日阳光暖暖落到她身上,她眯着双眼,慢慢磨两片嘴唇,极享受。久不久地,她忽然会在半睡半醒之间说出一句让人目瞪口呆的话:这人世间,人人忙忙碌碌,起早贪黑争抢那些虚头巴脑的,该珍惜的不珍惜。说着,自己咧嘴一笑。谁都不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她的棺木,就打算放在天井里,安置在搭盖了顶棚的那一端。我立刻想到张老板的天井,浑身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我不动声色地说,奶,放在这里,进出都看见,会不会瘆人?她撇撇嘴说,会瘆谁?反正我是不瘆的,人有了自己的屋心里才踏实。

“进棺”这天,张老板张罗了四个年轻人给抬到家里,租我们地种的老赵也来了。我不在家时,老赵对家里的两位老人多有关照,因此听说老蘑菇要“进棺”,便放下手里的活儿跑来帮忙。当然,每年回南屏过年,我免不了都给老赵的孩子封红包。老赵又租了玉玲家一块一亩大的稻田,并请来挖掘机深挖,他说要养鱼,目前已经蓄水。他修了一条水渠,从大水利引来了活水。村里女人会到池塘边洗衣服,他便买来水泥和砖头,打算砌一个简易码头,方便洗衣服的妇人。张老板很讲究,抬棺木的绳子是用红布条编成的粗绳子,两条红布绳子绑住棺木两端,中间穿过一根胳膊粗的木棒,两端木棒各站一个年轻人。棺木身上又绑了一块薄而鲜艳的红丝绸。张老板让我妈在家门口烧了一盆旺火,又放一挂鞭炮,几个年轻人便从火盆上跨过去,将棺木抬进家里了。左邻右舍来了不少邻居,纷纷向老蘑菇道喜。在南屏,“进棺”算是一件喜事,证明这个家儿孙贤孝,也证明“进棺”的老人德高望重,得到儿孙的厚待。晚上,我们张罗了两桌饭菜,招待前来贺喜的左邻右舍。由于我们家不是真正的南屏人,在南屏,我们其实是没有根脉亲戚的,只能把邻居当亲戚来款待。大家吃得欢喜,又把老蘑菇的棺木赞叹了一番。酒足饭饱人散尽,天已经黑尽,深秋的夜风从伙房后门吹进来,凉冰冰的。天井原先只有一条白炽灯,老蘑菇白天让老赵又多加了一条。夜晚,两条白炽灯一起亮起来,天井被照得雪亮。那口绑了红绸布的棺木醒目地横在那里,老蘑菇背着手站在那口棺木前,我和我妈正在收拾碗筷,我妈见状,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去,然后我也走过去了。我们三人站在棺木前,谁都不说话。我心里忽然腾起巨大的悲怆。我们骨肉相连的三个人,有一个必定要走在另外两个前头,和眼前这口棺木一起埋入泥土深处,永生告别这悲喜往复的人间。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它就在眼前,虎视眈眈而又充满悲悯地看着我们三人。

“早年,南屏从没把我们当人看,他们叫我们吃玉米的。我们山区缺水,没有水田,种不了水稻,”老蘑菇忽然说,声音打着战,“我们只能种玉米,长年累月吃玉米。大米在山区人眼里跟金子一样金贵,只有大年三十晚我们才会买几斤大米煮一顿大米饭吃,送除夕。南屏人知道我们山区人稀罕大米饭,他们知道的,叫我们玉米人,瞧不起我们山区人的。”她说着,清了一声嗓子。我妈在旁边又开始深深吸鼻子。

“奶,你该睡了,夜了!”我上前扶住她轻声说。她走近棺木,轻轻抚摸,“我哪儿也不去,这就是我的床!”她说。

像一种庄严的仪式,每天默站在那口棺木前,成为老蘑菇日常一部分。

“她不怕吗?”我妈对我嘀咕。

“你怕吗?”我问她。

“你怕不怕?”她却反问我。

我想了一会儿,觉得怕,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是不怕的!”我妈边剥手里已经晒干的水瓜边说。这水瓜剥掉外边那层薄脆的皮后,拿来洗碗是极好的。我妈一直很瘦,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竖纹。老蘑菇虽然比她老二十几岁,但整个神情看起来要比她舒展和饱满得多,她一直活得懦懦的。我能理解她。老蘑菇即便想死过两回,终究也没死,她的婚姻再不好,终究也是有个男人在身边陪着过了大半辈子。而我妈在我八九岁开始,便成了不清不楚的“活寡妇”,漫长的孤寡之路,多大的辛酸与悲苦只有她才懂。

“小妖,我只担心你,我日后走了你便没人可靠了,人总得有点靠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她说。她这辈子眼见老蘑菇婚姻的破败,又经历自身婚姻的孤苦,对于我選择一个人生活,她并没有任何怨言。

“你和我奶怎么整天老琢磨这些事情?有吃有喝的,整天想那些虚的。”我说,从她的身边走开。我怕她再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来。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滴铿铿锵锵打在玻璃上,空气冷了下来,我觉得有些冷,便起来想加一条毯子。透过没拉严的窗帘,居然看见窗外有一片白光。走过去一看,白光是从天井漏过来的。我看见我妈披着棉衣站在天井里,面朝那口棺木。一直到湿冷的空气咬着我裸露的脚腕,我才回到床上。

我把湿漉漉的脸深深埋进枕头里。

农历十月初十是南屏的丰收节,其实就是个庙会,后来又成为南屏的女儿节。早年南屏人还没像如今这么多人往外走时,每年丰收节这天,家家户户按人头交钱,每人五十,交给组织人采购晚饭的饭菜,下午五点准时在南屏的晒谷场开饭。晒谷场的边上有一座装饰得富丽堂皇的红瓦庙宇,通共就一间屋子,挺大,外墙上半截涂成赤红色,下半截是金黄色,里墙贴有白色瓷砖,四个翘起来的檐角蹲伏镀金麒麟,口含蓝色滚珠。庙里供的是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她的玉净瓶里插一枝镀了金粉的杨柳枝,寓意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丰收节这天,女人们在庙里烧旺火盆,将秋收的新米瓜果鸡鸭鱼肉糖果饼干供上,人们排着队进庙里点香上香。我小时还见过请道公来敲锣打鼓诵唱经文,感恩菩萨庇佑,南屏才有今日之丰收。后来老的那一帮组织者老去,组织者变成年轻人,年轻人可不喜欢那套庆祝法,他们把自家的音响拉出来,装了几支话筒,放卡拉OK。吃完晚饭就唱卡拉OK,活活地办成一场村级晚会。那些嫁出去的南屏女儿特别希望能回来参与丰收节的庆祝活动,于是去求组织者。年轻人没有那么多忌讳,答应了,且把仪式搞得很隆重。他们上街去买烫了金的邀请函,挨个送到南屏女婿家里,郑重邀请南屏女儿回来参加丰收节。这对于南屏来说,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团圆节。因为出嫁的女儿每年也就大年初二和鬼节农历七月十四这两个日子回娘家过节,如若娘家也有嫂子或弟媳,家里的兄弟也是要陪媳妇回娘家的,这等于姑嫂其实是分开过节,团不了圆。而丰收节这天,南屏的嫁女们回来了,兄弟的媳妇也在家,一家人圆圆满满坐在晒谷场上吃饭,这才是真正的团圆。后来这丰收节便演变成了南屏的女儿节了。

如今南屏人游走四方,但庙会还是要赶回来过的,这是对土地、对生养之地的感恩,你在外头钱包再鼓,也得晓得感恩,不然会被南屏人骂为牲口。人不知道感恩,和牲口有什么区别?而租住在南屏的五湖四海的租客们,也愿意凑热闹,交了钱来凑一桌人,也等于和南屏人多了一个交流、融入的机会,日后更好做事。庙会的热闹一般从中午开始。城里人陆陆续续回到南屏,晚饭的菜品也采购回来了。男人们开始从庙宇附近的人家拉来水管和电线,在庙宇门口架起几口大锅。不用煤气,用柴火,用最古老的方式烹饪饭菜来祭奠南屏的古老节日。女人们一大早就回来了,把庙宇里外都擦洗干净,香炉里的旧炉灰也换掉了。常年远离南屏在外头闯荡的人,这时候家里的老人便会拿庙宇里的一小撮炉灰,缝在一个小小的红布包里,给在外闯荡的儿孙当护身符带在身上。早年,老蘑菇也给我缝制过一个,我提醒她,我们目前和南屏没关系,她便脱下鞋追着打我。女人们不仅清扫庙宇,还在屋里屋外张挂五颜六色的长条彩纸,是锡箔纸,闪闪发亮的。小红灯也挂上了,整个庙宇张灯结彩,打扮得跟新房似的。忙完庙宇里的活儿,便开始淘米洗菜,整理饭桌和碗筷。一般饭桌是租来的,大街上专门有租做席子用的桌椅,早先还有碗筷,后来流行用一次性碗筷,实惠又不用担心摔坏被赔偿。晒谷场上从中午起就将席子摆开了,庙会的席子,比南屏任何一户人家的红白席子都要大。庙会是整个南屏人家都参与,而红白事一般都是按巷子来参与,红白事在哪条巷子办,哪条巷子的人家便自动前往帮忙封礼包。南屏整个偌大的晒谷场,挤挤挨挨铺排满了席子,那场面非常磅礴。

掌勺的一般都是成了家的男人,一口大锅在庙宇门口摆开,猪是破开肚皮掏干净内脏后整条炖煮,因为拜祭时是要全猪的,鸡鸭也一样,都是去了内脏后整只炖煮。用最原始的方法烹饪,清水炖煮,调料是不允许放的,只有祭拜过后二次烹饪才能放调料。中午十二点鸣炮后开始祭拜,从县城回来的男女老少在庙宇门口排队等待进入庙宇。一般是一家一家进去祭拜。有的人家儿孙多,儿孙又有了家口,十几口人浩浩荡荡进入庙里,老人在前,儿子孙子跟后,女儿和媳妇接着,整整齐齐排成几排,跪拜磕头。这是南屏人最快乐的时候,庙里通常会站着几个爱闹事情的人,看见你的头磕不下去,磕得不好看,他们便按住你的头,咚咚咚往水泥地上碰,简直是撞,三个头磕下来,额头红了一片了。而到了这个时候,最难堪的要数我们家了。连那些来南屏租住的外地人家口都比我们多。我们三人势单力薄地进入庙宇,老蘑菇在前头跪下,我妈挨她脚跟跪下,我又对着我妈的脚后跟跪下,横看竖看每一排都是一人,爱闹事的人对着三个孤寡女人也闹不起来了。人们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看我们三个磕了三个头,然后我妈先起来,上前扶老蘑菇,接着我也起来去扶她。我们仨像从刑场上走下来一般。

有好几年我一直不愿回来,太难堪了,但一想到祭拜时只有老蘑菇和我妈,更单薄了,不忍心,又在那天急匆匆赶回来。于别人家而言,庙会是个团圆的快乐节日,于我而言却难堪万分。拜祭仪式结束后,男人们开始烹饪晚饭,菜一道接一道传到席子上。到吃晚饭时,我们三人又再一次难堪。别人都是一家子坐一桌,家口多的就拼成两桌。我们三人坐在一张席子上等着凑人数,十人才能开一席。往往等到最后,等不到一个南屏人,只好和老赵等这些来南屏的租客们拼桌。

自始至终,我们都融不入南屏。老蘑菇往往一言不发地吃饭,我妈给她夹炖得绵软的红烧肉,那一顿饭,她便只磨着这一口肉吃。

这次也一样。孤单地祭拜,孤单地坐席,默不作声地吃饭。夜幕落下来时,夜风吹起,晒谷场一边挨着南屏,一边是旷野,夜风从收割过后的旷野吹来深秋之夜的鲜冷气息。半弦月朦胧,月光被通明的灯火淹没了。吃过饭的席子被撤下,晒谷场中央燃起一堆篝火,年轻人把音箱摆出来,南屏庙会的晚会开始了。大都是年轻人唱歌。早先的南屏人守着南屏,没经见世面,拿起话筒站到人前扭扭捏捏地露怯,混过世界的南屏人如今拿起话筒落落大方了,有些年轻人甚至还打上领带,皮鞋是不穿的,显得过于正经,拘束,倒觉得土。他们穿运动鞋,船袜,领带正经,穿着休闲,显得亦邪亦正的,倒有了藏不住的时尚感。我们三人坐在人群中,挨在一起,不一会儿老蘑菇便说要回去睡觉。她一向有早睡的习惯,她的习惯给我们解了难堪。我们绕过人群,终于将自己从人群中孤独地抽了出来。

南屏人都聚到晒谷场去了,村里的巷子静悄悄的,风隐隐地在巷子里游荡,将我们的脚步声带走。

“下露了!”我媽轻声说。

“那可不是!”老蘑菇接着话,“过一阵子该立冬了。”

“也没事,地里该收的都收进家了。可惜了洼地那片芝麻,手脚一慢,全给老鼠祸害了。”我妈说。

“往年冬天,都会走个把老人。人老了,气弱,暖不了身骨,冬天就挨不过去了。”老蘑菇说。

“奶,你别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还有年头要活呢。”我有些生气。

“这丫头片子听不得人说死,一说她就急眼了,跟要了她老子的命似的。急不急也得死,大大方方说有什么不好,死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老蘑菇哀叹起来。

回到家里,她又奔她的棺木而去。

出太阳的一天,我去了村外云南人老刘的花苗圃,想弄回点花苗种在厨房后头的空地上。我已经把那点空地锄好了,土疙瘩也敲得细碎。我妈还割回两捆干稻秆,放火烧后,将稻草灰均匀撒在那片空地上沤肥,并淋上水。她说这些火灰可以肥土,还可以防虫害。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一株接骨木,先声夺人地种上了。老蘑菇骂她蠢,接骨木只有在三月四月移种才能活得成。我妈讷讷地说,也许活呢。

老刘的花苗圃在深秋依然葱茏,四季都开的月季把苗圃弄得跟春天似的。我第一次见到月季有那么多种颜色,白,粉白,黄,粉黄,红,粉红……姹紫嫣红一片。老早以前我总分不清月季和玫瑰,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连叶子都一模一样。后来老刘教我一招,香味浓的是玫瑰,无味的是月季。我一闻,果真如此。月季开是开得妖艳夺目,却没什么味,真奇怪。老刘帮我整了两蔸万年青,还有一把五颜六色的太阳花,两棵柚子苗。他说他们老家家家户户都种一棵柚子在门前,柚子叶能辟邪。我说南屏没有这些风俗。他硬塞给我。我带回家,在屋后忙活了一个下午,那小片空地便给折腾满了。我还打算在临走前给她们买只猫崽或狗崽,顶好是狗崽,我老觉得猫不那么可靠。我养过几次猫,每年开春猫叫春时,它总会为了奔赴爱情而弃我而去,弄得我伤心好一阵子。不过时间还长着呢,我还有整整一个寒假,如今寒假都还没开始。

大雪节气后,我妈就开始大扫除。老蘑菇又骂她蠢,越活越蠢越老越蠢。只有腊月二十三这天才大扫除过年,哪儿有大雪就大扫除的。我妈说一天做一点,没那么累。她说累,让我猛然吃了一惊。在我的意识里,她仍然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可以挑一百斤的稻谷健步如飞,肩扛一袋化肥一气上二楼,她是力大无穷无所畏惧的。而现在连大扫除她都觉得累了。我立刻真切意识到我妈老了,她再也不是我小时候的她了,如今她需要我站到她面前,挡住所有朝她而来的大大小小事情与风雨。我对她说,不用急着做,有我呢,到时我做。她认真瞧了我一眼,说闲着也没事干,能做一点好一点。

老蘑菇趁一个空儿,悄悄对我说,你妈失魂落魄的,不知道冲撞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老蘑菇眼里,家里只要有人不舒服、不对劲,她便说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无非就是那些臆想里见不到摸不着的“邪气”东西。我没搭理她,我所理解的“邪气”是人间烦愁与疾苦,看得见,而且质感冷硬如石头。

我妈从二楼做起,扫蜘蛛网,擦抹窗户,角角落落搜寻破旧的、已经用不上的东西,旧衣物、烂鞋子、磕破了口的瓶子、发霉的草帽等,小山似的堆积在地板上。她把这些旧物装进蛇皮袋里,让我拖到南屏的垃圾坑去扔掉。她这一举动又让老蘑菇吃了一惊,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我妈积攒的,她平时当成宝贝捂着舍不得扔掉。二楼整理清楚了,一楼也一扫而光,然后她想把今年的旧炉灰换掉,老蘑菇拼死护着,呵斥她脑子里是真有毛病,只有腊月二十三才能换炉灰,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坏。我妈便讷讷地收手,把放炉灰的祠堂擦抹得干干净净的。屋里屋外都打扫干净后,进入冬至,来了几个晴好的天气,阳光亮晃晃的,到了中午时,竟然暖阳如春。我在厨房后头种的那些花草头几天蔫蔫的,后来也慢慢支棱起来了,大冬天太阳花也无所畏惧地绽放。我种的多半是黄色和粉红色的品种,倒也把那点空地点缀得鲜亮,引来几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我妈种的接骨木果然如老蘑菇所料,毫不犹豫死掉了,从根到尾,死透。老蘑菇于是又骂她,不该在年末岁尾种这些不易养活的东西,如今全死光了,不吉利。老蘑菇把那些干枯的接骨木扯掉,引火烧掉了。

天真是太晴好了,人们一层一层脱掉厚衣服,那些租地种的外地人开始翻耕稻田晒田,年后就得种西红柿了。在南屏的传统里,开春是种早稻的,到了秋季再种晚稻,一年两季稻子。租户们不种早稻,种西葫芦和西红柿,收益要比一季稻子好得太多。田野外忙碌犹如春耕。女人们则拆洗晾晒被套。我妈也把老蘑菇的被套拆掉了。她俩的被套是那种老粗土棉布,需要用针线和棉胎钉在一起。老蘑菇拒绝现成的被套和桑蚕丝被芯,觉得扎皮肤,盖不暖和。女人们把拆下的被套拿到老赵的鱼塘去洗,他砌的简易码头正式派上用场。我妈把棉胎搬到厨房后头的菜地晾晒,她用竹竿和两把高背椅架起一个简易的晾晒架子。那棉被又薄又硬,可是老蘑菇不让换,她说盖几十年了,还很暖和,别的盖不习惯。她让我拿根棍子不断拍打棉胎,说是要把胎心拍蓬松了,才能吸收更多的阳光热量。

我妈也把被套挑到老赵的池塘去洗了。晚上,她把自己的棉被搬到老蘑菇床上,母女合一床被子盖。无法想象一對老母女睡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我期期艾艾地走进老蘑菇的房间。她的房间老有一股艾草的气味。她将一小捆晒干的艾草放置在床底下,说是能除潮去秽气。她房间里有两件从她结婚起就一直伴随到如今的老物件,一件是雕花木床,一件是一个五屉衣柜,古色古香的,据她说是结婚时在山上砍木头做的,真正的原木。后来从山里搬到南屏,她也一路扛出来了。衣柜的门脸和床的前头栏杆上雕刻有精致的花纹。那张床很大,五个大人完全可以睡得过来。她们母女俩并头睡在一起,老蘑菇在外头,两人把棉被拉到下巴处,灯光下是两颗花白的脑袋和两张皱巴巴的脸蛋。见我进来,老蘑菇竟然有些羞涩地笑。大概和女儿睡觉是每个母亲一生都不会嫌弃的事情吧。

“你要不要上来?够睡。”老蘑菇朝我眨眨眼,里侧我妈也盯住我。

“我才不!”我说,是真心话。我羡慕她们躺在一起的安然,但我和我妈的关系,远不如她和老蘑菇那样好。她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对方,像形和影相随,她们在彼此的眼里就是另外一个自己,对彼此了如指掌。而我和妈,倒像时时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有时候我并不能了解她的所思所想。我坐在床头的背靠椅上,和她们聊了一会天,聊过年该备置哪些年货。我建议换掉大堂的壁柜,那壁柜太老旧了,有一扇门还坏掉了离合,老是关不拢。她们母女不约而同说“不换”。我顿了一下,说这个钱我出,不要你们出。老蘑菇在枕头上咧嘴一笑,偏过头去对她女儿说:“你这娃倒没算白养,将来能给你养老,就是不把我们老东西放在眼里,老觉得我们衣兜比脸干净,要靠她吃穿。”

“我也给你养老!”我说。

“我有女儿,不用你给我养老!”她说,把我给噎住了。

“你女儿也老了。”我又说。

“只要她在我身边,就算是给我养老了。你整年在外头奔,一年不着家两次,怎么给我养老?等我咽气了,你能回来给我上一炷香火就满足了。”

“奶,我也要找口吃的嘛!”我伤心地说。我明白她的意思,陪伴,她需要这个,我妈应该也要的。我妈可能更需要,年轻守寡,孩子成年后又离开了她。老蘑菇则幸运得多,六十多岁才成寡妇,而她的孩子终生陪伴左右。

“这个家缺你一口吃的吗?”老蘑菇撇撇嘴。老家伙一向这样,一针见血地尖刻。

我怏怏然地坐了一会儿,老蘑菇就催我出门了,她说她的睡点到了。

第二天是个阴天,气温也下降了,我妈在厅堂铺了张席子,给老蘑菇缝被套,而她的被套还没得拆洗。老蘑菇盘腿坐在被子上,开始诉说她昨晚又梦见她妈了。她说天下着雨,她妈淋得湿透,还是追着她跑,说要告诉她一件事情。但她太害怕了,一直跑。她妈一身白,那张脸白得跟面粉似的,她实在太害怕了。

我妈手一哆嗦,针就扎进指头里。她将渗出血珠的指头含进嘴里,瞪着眼瞧她妈。

“她没告诉你什么事情吗?”她问。

“我哪里敢停下,她像个鬼一样追我。”老蘑菇说,很委屈。

“她不是鬼是什么。”我妈小声嘀咕。

我觉得实在无趣,离开了她们。我还没走出大门,老蘑菇便叫住我。

“干吗去?”她朝我嚷。

“你们谈你们的生死鬼神,我不愿听,我走还不成?”我说。

“你陪我去一趟洼地!”老蘑菇命令似的。我和我妈快速地对望了一眼。

“干吗去洼地?”我转身回来。

“想去就去,我想看自家的地不行吗?”她理直气壮地说。我妈朝我轻轻点头。

我们三人于是出发去洼地。

洼地在南屏北面,那是一片旱地,以往种甘蔗,和南屏中间隔一片宽广的稻田,有一条沿田路通往洼地。洼地地势比南屏低,因此才叫洼地,但并不积水,因为洼地往下也是一片稻田,但那里已经不属于南屏了,是另外一个村庄的田地了。洼地土质贫瘠,种什么都歉收,遍地长满骆驼刺,一种枝丫上长满指头大小的球状刺果,它的刺很坚硬。小时候这片地还种甘蔗时,每年冬天收甘蔗,小孩们也跟着疯跑,一天下来衣裤和头发上沾满了骆驼刺,衣裤的还好摘除,沾在头发上就要命了,几十根上百根头发缠绕一个刺球,怎么扯都扯不清,只好一剪刀下去了断。那段时间,女孩子的头发总像被老鼠啃过,长短厚薄不一。洼地种耐寒的甘蔗也不行,老鼠祸害得厉害,整片甘蔗被咬得东倒西歪的。后来又种了一阵子木薯,也不行,木薯虽然结在地下,但老鼠天生会打洞,木薯在地下多深都被老鼠挖到并吃掉。南屏人便渐渐放弃了这片庄稼地。并不是不要,而是不再种庄稼,就撂荒了。洼地其实非常宽,南屏每户人家都有一两分地在那里。没错,家家户户都有,因为南屏所有在家里去世的人,都要埋在洼地自家的地里,洼地实际上就是南屏的坟地。

我家当然也有两分地在那里,只是一直到现在,我们家的地里还没有一座坟墓。我妈在那里种了些芝麻,也被老鼠咬光了。

风低低吹过田野,夹杂泥土翻新的潮湿气息。有几辆机耕牛在犁地。早先南屏是养牛犁地的,后来机械化了,牛犁地渐渐退出南屏人的生活舞台。南屏有很多女人会驾牛犁地,九十年代初男人外出打工,家里轻活重活全落在女人身上。我妈当然也会。每到农忙时节,田野上回荡的都是女人挥鞭赶牛的吆喝声。“最牛不过南屏女”,当时整个县城就有这样一句流行语,见证南屏女人的强悍与能干。后来机耕牛犁地,一部拖拉机一天能犁几十亩。收割也机械化了,再也不用全家男女老少出动,日夜挥舞鐮刀十天八天才收割完,还累个半死,收割机一个早上就能收割南屏一半的稻田……冬夏往复,四季轮回,而在南屏,有些事情注定成为永恒的记忆,再也回不去了。

已经逼近年底,田野上很少见到人们的身影,大家也开始忙年了。遥远的天际掠过一只飞鸟的影子,很快便消失在铅灰色的天空中。老蘑菇戴一顶深褐色的毛线帽,细碎的白发从帽檐下漏出来,迎风轻轻飘动。她背着手和我妈并排走,我走在她们身后。我妈照例一身棉衣棉裤,衣服臃肿,也看出她消瘦的身形。她拿着一把镰刀和一只蛇皮袋。说不定还能收割回些好的芝麻。临出门时,她说。我们走在沿田路上,谁都不吭声。这条路,是通往洼地的唯一的路,南屏所有的逝者都要从这条路去往最后的安息之地。

“我很多年没回玉安了,看来是我妈责怪我了。”老蘑菇忽然说。我望着她的后背,她脑后的白发从帽子底下伸出来,从衣领露出的一截脖子皮肉皱巴巴的,她已经很老了。这么老的人提到自己的妈妈,让人感觉心酸。玉安就是她和爷爷的老家,一个镶嵌在大石山中的山区村子,老蘑菇的先人(当然也是我的先人)全埋葬在那里。上了年纪后,三月初三扫墓她再也没回去过,她担心像爷爷一样,忽然就死在老家里,尸首都回不了南屏。

“我们平时上香烧纸钱他们也收得到的。”我妈安慰地说。

“哪能比得了到坟头上香火,见着坟墓才算见着人。”老蘑菇说。

“要不年后让小妖回去一趟,在阿海家上香也是可以的。”我妈说。阿海是老蘑菇堂弟的孙子,如今还住在山里。每年老蘑菇生日,他骑摩托车带他两个孩子前来祝寿,老蘑菇会给他一点钱,嘱咐堂侄年节时帮她买点香火纸钱给祖先烧去。

“净胡扯!”老蘑菇说,“小妖能代替我吗?我妈可不认得小妖。”

我暗松了一口气,老蘑菇若也有意让我去,我是不会违逆她的。可那地方于我而言,和陌生之地没什么两样,我的根脉是在那里,但我已经离得太遥远太遥远了。

“我可以代你去。”我还是说了一句,违心的。

老蘑菇就停下来,转过身认真看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又继续走。越过一大片空旷的稻田,地势渐渐变低,我们走进了洼地。遍地乱草,在乱草中忽然有一小片杂草高于地面,那就是一座坟墓。铅灰色的天空下,洼地很沉寂,微风吹拂,多半已经枯黄的杂草窸窸窣窣地响。我们小心穿行在杂草中。稻田和洼地有一条水渠相隔,水渠早已废弃不用,因此也长满了杂草,没到人的膝盖处。中间有一道明显凹下去的小路,也覆盖杂草,比周边的杂草要长得矮些,那是每年三月三被来洼地扫墓的南屏人踩踏出来的。整片洼地没有一棵庄稼,在杂草中,偶尔会夹杂几棵木薯,那些是早年种了没得收遗留下来的。年年长,与万物生,与万物灭。在杂草丛中,有时会露出半块砖头,那是地界的标志,不然一片无边野草,都不知道地和地之间的边界在哪儿。

到了这里,我妈就走到前头去了,老蘑菇应该也是记不清楚我们家的旱地了。走着走着,老蘑菇忽然停下来,望着我妈渐渐往前行去的背影。

“怎么了?”我问她。

“你妈……”她欲言又止。

“我妈怎么了?”我问。

“我老觉得她的背影很像谁,她走路时的后背,像谁,脚步也像。”她说。

“我妈还能像谁,不就像你嘛。”我说。

“我又没见过我的后背,怎么会知道她像我。”她说。

这时我妈已经走远了,大概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停下来,扭头看见我们站着没动,“干吗?”她喊了一声。我们朝她走过去。

我们家的旱地我当然来过,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大概知道位置,但并不确定具体在哪里。直到快走到洼地与外村的地界,我妈才停下来,拿着镰刀指一块也长满杂草的两分大的地说,到了。在杂草中,看见稀稀拉拉地长着芝麻,已经枯黄了,细条条地立于杂草间。老蘑菇大概累了,在杂草中坐下来。我妈用镰刀割掉老蘑菇身边的杂草,给她腾出一片平坦的地方休息。我钻进杂草中,把那些还没被老鼠咬断的芝麻秆折了,堆放到老蘑菇脚边。

“能有一碗半碗的就够过年了,摊年糕时要用的,不然只能用碎花生,芝麻可比花生要香得多。”我妈说。老蘑菇叫我妈把地里的杂草割掉,她说要看看地有多大。我妈便蹲下来开始割杂草,我把她割下的杂草堆到一起。

整片洼地,只有我们三人在。偶尔,不远处的杂草中飞出来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我妈说那是麻雀,她割草惊起很多昆虫,一蹦老高。有些是我小时候常拿来烤着吃的,烤熟后略带一点咖啡的焦味,嚼起来很香。我妈忙活了大半天,好歹把整块地的轮廓给整出来了。老蘑菇顺着地界慢慢转了一圈,我和我妈静静瞧着她,她朝我们笑笑,说:“现在我们是三个活人站在这里,有一天我们三人也要躺在这里了,这块地够我们三人躺了。”我妈闻言,满脸忧虑地看我一眼。“小妖,你不结婚也成,婚没什么好结的,但你得有个孩子,将来我和你妈死了,孩子能陪你,给你送终。不然你死时连个给你摔火盆的人都没有。”老蘑菇又说出更令人担忧的话来。

“瞎说!不结婚哪里来的孩子,你净调教孩子些荒唐的。”我妈白了老蘑菇一眼。

我妈带来了打火机,我们把杂草堆周边的地整干净,以防止火蔓延出地界,便点燃了那堆庞大的杂草。火苗一蹿老高,驱散掉荒地里干冷的气息。枯枝在火堆里噼噼啪啪作响,腾起来的白烟升向天空,很快便消失在灰蒙蒙的空中。我妈拿根棍子压制旺盛的火焰,担心野风把火苗吹出了地界。周边全是茂盛的干枯野草,烧起来不会有扑灭的机会的。我和老蘑菇远远坐在火堆边上,暖烘烘的气浪朝我涌过来。

老蘑菇心满意足地看着燃烧的火堆,忽然小声对我说:“我想起来了,你妈的背影像我妈!”

棺木买了,洼地整理出来了,这两件事让老蘑菇非常开心,在渐渐逼近的年根里,给我妈罗列出了一张清单,上面有新的香火炉三个,一个大两个小,要把陈年的旧香火炉换掉。家门往年都没贴对联,因为这是男人干的活儿,我们家没有男丁,但今年无论如何都得买一对贴上,人家有的,我们家也要有。可以在老赵回山里过年前请他帮忙贴上,这点忙他总肯帮的。烫金的“福”字也得买几张,像人家那样倒着贴,叫“福到”。鞭炮也要买,我们家多少年沒放鞭炮了,今年大年夜也要放,你们不敢点由我来点。谁规定一定得男人才能点鞭炮的,纯粹是糊弄人。碗筷要重新置换一套,乔墨,你不要老想着省钱,该换的要换,别舍不得,这些钱我有。她对我妈说,脱口而出叫我妈的小名。这个别扭的名字是我爷爷给起的,不叫什么红呀花的,以显示自己是个文化人,与众不同。

我妈飞快朝我看一眼。

你也要换一身新衣服,你多少年没买新衣服了,别省着,你还有妈,这些钱我也给你。还有,你给我买一双短款的防水鞋,以前葵花奶穿的那种,那老东西冤枉了,比我小,死得比我早。记着,我不要黑色,我要紫色的。糖果饼干买上几斤,别像往年只买一二两,多了看着喜庆,过年就图个好看好心情嘛,过日子该松时要松一些,省下那几个钱也发不了财的。明后天我让小妖去把今年我的养老金领出来,够花的,过年其实也花不了几个钱。

老蘑菇继续交代。我妈越听脸越难看,在她看来,她妈无疑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老蘑菇分明还好好的,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接下来便到了小寒,南屏那些租户陆陆续续回老家过年了。由于这几年疫情管制,政府鼓励在当地过节,有些租户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今年疫情管制放开,人们归心似箭。刚过小雪节气,南屏就渐渐稀落了,外地人小包大包携儿带女陆陆续续离开。老赵家在本县山里,并不算远,打算腊月二十九才回去。我过去邀请他,农历二十三让他全家来家里一起吃饭,那天是小年。他答应了。

我们开始碾新米,大米和糯米都要碾好,糯米做年糕和包粽子,大米则在年初一煮饭吃,这是风俗,新年,要吃新米。小年时老蘑菇的堂侄子阿海会送来两只散养的玉米鸡,每年都送。我妈会给他一袋大米带回家过年。他们山里如今早就不种玉米了,种山笋,不只他们村种,那片山都种,一种食用山笋,每年开春由政府联系老板前来收购,效益要比种玉米好得多。新米和各种年货备整齐了,我妈还在烦愁,她一直留意天气,天一直阴沉,而她的被套还没洗,得洗干净才好过年。这些夜晚,她们母女两人一直一起睡。到了小年这天,大清早的,竟然有一抹柔亮的光线打在窗户上,显然是出太阳了。我还没起床,我妈就来拍房门,她说让我起床后煮点儿面和我奶先对付着吃,鸡蛋在碗柜里,鸭蛋也有。

“你奶不爱吃鸭蛋,”她在房门外说,“我得赶紧去洗被套。我让老赵下午两点过来杀鸡,做晚饭。”接着我便听见她下楼去的脚步声。

过后我一直深深自责,我应该起来开门给我妈,让她面对面和我说上话,让我们在人间见彼此最后一面。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一直感到莫名的燥热,把毛毯掀开,只盖一层薄被子,还是热,只好把脚伸出被子外,这才安睡过去。可过不了多久,我又被冻醒来了,赶紧把冰凉的双脚缩进被子,加盖了毛毯,很快又燥热起来。就这样反复折腾,直到将近黎明才又睡过去。我妈在房门外和我说话时,我其实还没醒透。后来我也起来了,老蘑菇正打扫厅堂,我洗漱后进厨房给我们煮面条。打开厨房后门,外边很白亮,是个好天气,柔嫩的冬日阳光照亮万物,没有风,很干燥暖和。

我把面端给老蘑菇时,她喃喃地说,你妈早上也没吃,她低血糖,挨不得饿,犯头晕的。

“我妈有低血糖?我怎么不知道?”我说。

“你一天到晚在外边蹦,哪里晓得你妈痛痒。”她白了我一眼。

我朝大堂望了一眼,说:“她叫我们先吃,一会儿就回来的。”我们便各自捧着碗吃面,是那种有手柄的奶锅。老蘑菇要求家里人吃饭时饭碗一定要捧在手上,不然她的筷子就要敲打到你手上了。吃完面条我妈还没回来。我拿出昨天她割回来备着包粽子的松叶,一张张擦洗干净,又烧水烫了一遍,拿到厨房后的菜地里晾晒。一直到差不多十一点,我忽然接到老赵给我打来的电话。

他清早看见我妈在池塘边洗被子,出去转了一圈田地,又夯实一段田埂,回来只见码头上的水桶和被子,我妈却不见了,觉得奇怪,下到码头一看,看见码头的水面下久不久冒出一串水泡,吓得脸都白了。他只来得及把手机往地上一扔,连人带衣服就跳到池塘里。

我奔跑在平坦的水泥道上,摔了好几次跤,双脚老是相互打绊。我也没哭,脑袋一片空白,盲人瞎马般奔跑。

老赵将我妈平放在池塘边上,那里已经站着几个人。我妈浑身湿淋淋的,一缕花白的头发贴在她的额头上。我朝她扑过去。

“老赵,打电话,送……”话还没说完,我便感到胸口像被人凶狠地给了一拳,撕心裂肺般干呕起来。

第二天下午四时,我妈就下葬了,她躺在老蘑菇的棺木里,葬在那片前些天她亲手整理干净的洼地里。我跪在忽然冒出来的高高的新鲜土堆前头,觉得一切如此虚幻,不仅梦是虚幻,现实也可以像虚幻一样,现实有时候简直跟梦一样。昨天早上我妈还在拍我房门,还在房门外呼唤我的名字,而今她却已经回归泥土,我们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阴阳相隔。我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再也没有了妈妈。我妈的房间被整理空了,按照习俗,逝者任何生前所用的个人物品,全部要焚烧掉,它们才能跟随逝者前往另外的世界。房间很干净,几位好心的外地大姐帮我整理的,她们将我妈的衣物鞋袜等物品挑到一个岔路口烧掉了,床板也拆掉了,搬到偏房里。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将灯盏点亮,让它长夜亮着。我妈的房间挨着老蘑菇的房间,她不在之后,我便把我的被子搬下来和老蘑菇一起睡了。她晚上老起来,磨磨蹭蹭走到我妈房门口,站在那里朝空房间张望。有时候会自言自语:人呢?上哪儿去了?

这个年我们没有过。我和老蘑菇白天烧一盆火,围火相对而坐。其实外边晴空暖阳,阳光白亮得刺眼,而我们却像害冷似的烧着火盆。那些备下的年货堆在壁柜上面,我们没有动任何东西。白天我们就那样坐着,饿了去煮两碗面条吃。老蘑菇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眼泪,但明显地感觉到她的精气神全涣散了。我们伸着手烤火,她有时候会握住我的手,乔墨,她说,你的手还白嫩呢,一看就是个好吃懒做的,没有我你还不得挨饿吗!

我没纠正她,只是双目瞬间潮起来。到了大年三十那天,天终于阴沉下来,气温骤然降低,还飘着零零散散的冷雨,总算有些腊月的样子。南屏静悄悄的,外地人全回去了,至少初七初八才回来,有的甚至要过完元宵节才返回。不过今晚那些住在县城里的南屏人会回到村里,午夜准点在自家门口放鞭炮,然后再返回城里睡觉。我们一直坐着烤火。老赵今早回山里老家前,帮我们杀好了一只鸡和一只鸭,鱼也收拾干净了。他说初五就回来。我谢了他,给他的两个孩子包了红包。我们还是只煮面吃,晚上将门窗关紧。屋外有冷风吹,拍打着玻璃窗,雨也一直在下着,不大,像雾一样飘。我起身去厨房拿木头,抱木头回来时,看见老蘑菇戴一顶大斗笠站在火盆旁边,手里还拿着一顶。

“奶,你要干吗?”我轻声问她。

“接你妈去,下雨了。”她说,她的脸笼在斗笠罩出的阴影里,看不清她的目光。

“去哪里接?”我胸口一痛,哑着嗓子问她。

“戴上!”她将手里的斗笠递给我。我在火盆边放下木头,接过斗笠。

我们出门了。南屏静悄悄的,有些人家亮着灯火,有些则黑灯瞎火地紧闭家门。那些亮着灯火的,往往是从外地返回来过年的南屏人。我们越过那些人家,沿著巷子出了南屏。村外的空气很湿冷。我靠近老蘑菇,扶住她的胳膊。还好,她穿得很厚实,毛线帽也戴了。我们沿着水泥路走着,雨滴答滴答敲打在我们的斗笠上。

“奶,要去哪里?”我不安地问。

她没吭声,只是走着。她的脚上穿着我妈买的防水靴,紫色的。风好像大了起来,听见风声一阵阵吹过,扑在脸上冷飕飕的。走了好一会儿,我们到达了南屏连接外界的那座桥,以往老蘑菇和我妈等我的地方。老蘑菇停下来了。周围很暗,但并不是很黑,依稀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不远处的公路上偶尔会有一辆车飞奔而过,雪白的车灯像一把利剑刺破了暗夜。老蘑菇站在桥上张望了一会儿,朝桥左侧的石礅走过去,也不顾石礅湿冷,一屁股就坐下了。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奶,你这是要干吗?”我哭着问,但还是朝桥右侧的石礅走过去,也坐下了。

夜风呼呼吹过来,雨簌簌而落。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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