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火

2023-09-18 08:16沈念
当代 2023年5期
关键词:亮灯明朗保水

沈念

五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亮灯村报到,陈保水见面第一句话,撑腰的人来了。我顺势拍拍他的腰,笑着说,这腰没人撑也蛮硬。傍晚他陪我沿亮江溪走了两小时。这是个老渔村,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溪流穿村而过。他像导游,一路讲个不停,说溪水直接流进洞庭湖,四季可以游泳、捉鱼罩虾,“亮江”人们叫顺口了,外人却错把一条溪流当成了江河。又说到他十一岁那年夏天,长江过洪峰,湖里涨大水,过了警戒线,半夜水倒灌进来,往低处漫,一觉醒来,淹了不少周边田地,但村里人没事,家家户户都有船,大伙把家搬到了船上。

亮江溪也可以说是条河,湖区这样的河汊沟港多,宽处十几米,窄处也有两三米。沿岸建了三座风雨桥,桥上有长椅,带孩子的老人、妇女,没事的时候就坐在桥廊上晒风景。风景多少年没变过,但生活在这里的人,过去沿水迁动多,来来往往有人气,现在老人老了,年轻人离开了,村子就有些灰暗,死气沉沉的。

陈保水是在外务工返乡的“渔三代”,春节前才上任的村支书,一九八四年生,左眉间长了颗肉痣,抬头纹密麻麻的,看起来比大几岁的我还显老。我们很快处熟了,说话做事有了默契。我拍过他的腰后,他的背似乎挺得更直了。在他心里,他想带着村民过好日子,我是来给他撑腰的。有次喝过酒,我夸海口,我也找了个撑腰的。他很欣喜,问是个什么大官。我说,不是大官,但比大官有名气,是位知名教授。在陈保水的惯性思维里,村里最缺的是钱,有钱腰杆子就硬气了。我说,钱是重要,更重要的东西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我让他在网上搜曹毅环的名字,他一搜果然各种新闻链接,就催我赶紧把这位高人请过来。

曹毅环是我的同门大师兄,农大的教授、博导、专家,头衔能写半页纸,四处行走,讲学授课,离登《百家讲坛》一步之遥那种。那时导师经常把他的刻苦发狠和聪灵悟性拎到其他弟子面前赞美,爱意浓密,让人羡慕嫉妒恨。他是硕士毕业留的校,又到北大读了个脱产博士,据说他是导师多少年第一次找校长开口要的人。

业界对这位师兄褒贬不一,有人说他通达事理本质、敢说真话,也有人说他罔顾现实、纸上文章,但这些评价丝毫不影响他这些年如日中天的声名。天下乌鸦大同小异,哪个行当不是摸爬滚打,不是多年媳妇熬成婆。导师八年前病逝,农村农业改革研究这块阵地的旗帜,慢慢就是他扛起来了。有几个铁杆公众号,连篇累牍推介他的现代乡村营销理念,我浏览之后,心里有怪怪的感觉。大众传媒和自媒体发达的时代,各行各业都在蹭流量,有同门说他滑腻了,走离正道,剑走偏锋,但看到点击量和粉丝拥趸,成败论英雄,大家叹着世道,也就不便打击他了。人家出席各种活动,帮人营销,也营销自己,互惠双赢。吃酸葡萄的人总是感慨,成功者画的任何圈都是圆的。

下乡前一天,原本他答应给我饯行,临时出差取消了。我在电话里给他备底,我在亮灯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他当然不会推托,笑呵呵地鼓励我,凡事既要规划先行,也是草鞋没样,边打边像。他又说,一个人,一件商品,一个村庄,都大有营销文章可做。话初听有点像忽悠,一深思是那个道理。我到亮灯后思来想去,发现顶层设计的事延误不得,也势在必行。我得自己搞清楚,亮灯未来是朝哪个方向前进,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我也容易脑子发热,急火攻心时,有事没事就让他支招,明面是找他讨教,暗中是想他出手相助。说句真心话,我们一群人从省城下到村里,有的原本是乡里伢子,哪个不想干出点模样,有的把自己当作本地干部,设身处地想着解决现实难题。

曹毅环是个大忙人,平时应邀讲座、课题调研、会议评审,飞来飞去,前不久又喜事临门,接任新院长一职后就更忙了。他被我逼急了,就允诺推荐一个弟子,是位女博士。他并不详细介绍女博士的成长历程,我更加忐忑,直接质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出马。他说,你要相信我,不需要我介绍她,慢慢接触后就会认识她。我不依不饶,还是觉得没他不行。他说,小村国是,全国一盘棋,乡村积聚了那么多力量,前面的脱贫难题翻了篇,过渡到乡村振兴,有人欢喜有人忧,这是更高难度的挑战,我们不妨用用新人,新人有新办法。最后他油皮地说,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转眼到了九月,我周末回城,特地去了趟后稷园。后稷园大树成荫,虽然开学人来车往,喧声不断,但临街有两幢新楼遮挡,把吵闹屏蔽了,拐进来就像到了另一片天地。那幢有百年建筑历史的传习堂,几经修葺,老旧气息挥之不去,几间教室灯火明亮,偶有声语,也是如昆虫私喁钻入尘土。

我上次仔细走进这园子的时间忘了,多年前的大学青春是这里度过的,回忆有不少,只是被自己掩埋而已。讲座早开始了,曹毅环眉头微锁,双手撑在讲桌上,像在用力推一块巨石。这是他多年来没变过的讲课姿势,手撑累了,或者需要板书某个关键词,他才转身,继而双手插进裤兜走来踱去。每次我策他时,他就替自己辩解,西西弗斯才是最幸福的人,可他成不了。

我在后排找了座,开了半下午车,有些犯困,中途打了个盹,似乎记起些故人旧事,又是个很混沌的梦,能确定的一幕是后稷园那棵活了千年的香樟,树皮坚硬得像是穿着一身铠甲,几个恍惚的人影都是树下走出来,又绕到树下消失,粗壮的树身像打开着一张隐形之门,人人皆可自由出入。有关这棵树的传说,有人考证是王阳明先生经澧水入湘讲学,亲手栽植,但树原是栽在别处,解放初期一位做湖湘地理植物分布调查的老教授发现,建言移植过来,乃为荫护师生之意,后来成了镇园之宝,也被人叫作“阳明樟”。校方慎重起见,不想担挖古树进城的恶名,只在吊牌上打了两个字——“古樟”。

梦中醒来,我心头闪过一丝惊慌,旋即意识到并没有打扰到别人,就有了莫大的庆幸。眉头皱锁的曹毅环还在滔滔不绝。同门师妹曾说喜欢他这眉头,深邃,起伏,有雕塑感。讲座接近尾声,我往台下听众看,看到的都是后脑勺,心想哪位才是他要推荐的女博士呢。不经意朝隔着走道右前排女生多瞟几眼,一张素净的侧脸,扎着短马尾,过膝的锦灰色长裙包住下身曲线,一双湖蓝色帆布面鞋,笔记本上写得密密麻麻。有那么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出罗琼的身影,当年坐在这里刻苦学习,她和我一次次探讨着朦胧诗中橡树、田园、四季、远方的意象。我也曾有过当畫家、诗人的梦想。二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时间经不起回忆,回忆的欢欣也是苦涩的味道。我很好奇,现在读农大的学子们,还会去读诗歌吗,真正理解关心大地的有多少。

热烈的掌声终于结束了这场讲座。学生一窝蜂散去,剩下几个还缠着曹毅环,不知在讨论什么。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是学生说话多,他倒显得有些局促,大概是不知该如何拒绝并退出这场对话。

站得笔直的瘦男生眨巴着眼睛,语气充满敬意:老师,乡村那种隐秘的社会契约关系,内化为村庄的地方性规范,当真这种关系牢不可破?有的男生说话做事过分柔软,少了阳刚旷野之气,反而令人不适,这一点曹毅环也偶尔吐槽。

换作我,早就会明确告知此门不开。但曹毅环永远不会直接拒绝一个人,他宁可表情木讷,双眼发直,让你猜不透他心里的答案。晚上的讲座让他看上去筋疲力尽,我朝讲台走过来,他手臂半缩,五指抠动,像要抓救命稻草般抓住我。他的电脑和书本已经被那位短马尾女生收起来,装进黑色提包。

我假装挤出微笑,扶起曹毅环的后肘,像是亲密交谈,把他请出教室,借机甩掉了那个男生。短马尾女生拎着包紧跟身后,我装作没看到。后稷园的夜色中流动着青草的涩味,时浓时淡,这是我喜欢的。在亮灯的夜晚,我常一个人走在田埂上,呼吸着田野上才有的味道。

走到停车场,女生止步,想说什么,又在等着曹毅环发话。他从女生手中拿过包,像是突然想起来,给我介绍,叶博士,准备推荐给亮灯的人。

女生知道我和她导师关系非同一般,落落大方地鞠躬说,老师好,我叫叶明朗,请您多多指教!我看了两眼,真有这么巧,就是教室里我打量过的前排女生,突然没忍住就笑了。曹毅环不知我笑有何意,说,你们之前认识?我连忙摆手,初次见面。又朝女生说,我不是老师,我请你导师去喝酒,你可以一起去。她因为我莫名其妙的笑而有些发窘,看了看曹毅环,似乎是征询导师意见。曹毅环不多饶舌,说一起去吧,你正好和魏书记聊一聊,约个时间去一趟亮灯。

上了车,我从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她,坐姿笔直,很用心地听我们的聊天。曹毅环长吁口气,说起刚才那紧追不舍的男生,资源环境学院的,想跨科考农学的博士,凡讲座必来,总要提几个三言两语回答不了的问题。我说,资源环境学不是挺好吗,很热门啊,就业方便。转而我问叶明朗,女孩子学什么农,难道真想广阔田野战天斗地,退一万步,以后择业除了高校也没啥好的去处吧。我言下之意是,这么美好的年华,学农可惜了。

叶明朗的回答让我心头一惊,她说,人生定论一说,在现代社会已不成立。留短发的女性都有个性有主见。夜风吹进车内,曹毅环拉合上衣拉链,说人家博士毕业,转头扎进金融行业,也不是没可能的,你不就是跨界前辈吗?

他说的也属实,大学期间我曾想当画家、诗人,喜欢写写文章四处投稿,学校的神地文学社我算是骨干之一。毕业后,我却进了一家新成立的城市报社,负责文化地理,与我的专业风马牛不相及,后来几家报社合并成立传媒集团,我凭借做记者积累的一点人脉资源,考公务员转入宣传部做起了新闻宣传工作。两年前,部里下去对口扶贫村的一个副处长调去政研室写材料,临时少了个人,我被抽调下了乡。后来部里联点村转到湘北,分管副部长找我谈话,说我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又是农大出来的,让我带队在村里再干两年,言外之意对将来的发展是百益无一害。我答应下来,也没再去征求家中老人的意见,人到中年,和罗琼离婚后过得曲曲绕绕,日子似乎变窄了,每个人的孤独也远非三言两语讲得清楚,都是为“将来”所累,家里的将来、单位的将来,我郁闷时也飙几句脏话,谁想活在将来谁去,我只想活在当下。几个朋友把酒一喝开,心里也想通了,去就去吧,哪怕就当是一种逃避。

现实又是没法逃避的。去了就得干出点名堂,母亲也这么叮嘱我。下乡的任命文件公示,我第一个信息是发给曹毅环的。他说,文件都下了,我不支持也得支持,抛给你一个思考题:如何建立生机勃勃的城乡关系?我说这个理论问题是学者研究的,他说这也是一个实践探索问题,是你要脸对脸背靠背的。下乡干事,有一段日子感觉人变成了一台连轴转的机器,成天应付的那些上面要检查的指标和文件,要走家串户,要跑资金项目,要求人办事。日子貌似热闹,说句心里话,我始终没弄明白那个“生机勃勃”究竟要如何去理解去建立。村庄巨变属实,但空有器物堆砌,无人气升腾,纵然造就万千景观,不过徒有其表。我不相信曹毅环不知现状不懂我的困惑,但他永远都是乐观主义者。

转了十来分钟,才终于停进学坡路口停车场的车位。与当年不同,农大几经扩招,人车流量剧增,道路几次扩建,不得不把某些路段交通规划成单行线。路两旁都是统一设计标牌的特色小店,青春男女进进出出,校园里吃的花样众多,永远不是一个问题,从店面里飘出尖辣椒的呛鼻味道,两个喷嚏下去精神一振。

我假意讽刺曹毅环,你不邀请我来,母校变化这么大,当年的根据地,都换了面目,认不出了。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说领导不体恤民情,不深入群众,现在倒打一耙。我笑嘻嘻地说,我哪敢到曹教授的地盘造次,铁打的教授流水的学生,徒子徒孙围着转圈,教授的饭局一般得提前一个月约吧?曹毅环急了,对叶明朗说,毕业以后千万别当公务员,机关里待久了,不是势利刻板,就是油腔滑调。我看到她嘴角微笑,反驳道,典型的以讹传讹,叶博士要以正视听啊。

我们说说笑笑,走进那家叫“朋聚”的老店坐下,人头攒动,声音鼎沸,混着酸菜肥肠和铁板鲫鱼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店里的两道招牌菜。那个曾经忙里忙外的女老板,脸上皱纹多了许多,涂了脂粉描了横眉,半老徐娘。我还记得她素颜的相貌,热情似火,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那是创业者前景无限的模样。

看见我们走进来,她左右没瞅到得空的服务员,立即腾挪着发福的身体从吧台后迎出来,动手收拾了一张角落刚腾出来的小方桌,把我们安顿好。曹毅环盯着女老板的脸,严肃的表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据说这家店在城里开起连锁了,想当年,也就是从农村进城的年轻夫妻俩起早摸黑辛苦经营。我问道,生意好啊?她笑盈盈地说,劳烦你们的照顾。我又问,还认得出我们不?她蒙在那里。大学城每年数万人来了走了,都要被她记住的话,难度太大了。我接过菜单,點好菜,说看你还记得不,店子开张生意做的就是我们,一共摆拼才三张桌子。没想到眼前人知道她的历史,她一惊一乍,贵客啊!我让老公亲自做我们家的特色菜。

曹毅环从包里摸出一瓶没有标签的黑金瓶白酒,感慨道,看看这一家子,时光不负赶路人啊。我扑哧笑着,对叶明朗说,贵导师总是喜欢用乐观的理论总结悲观的生活。他把手一挥,说你不要上升到理论高度,也没有任何一种理论能总结多元的生活。我顶回去,说生活到处渗透着理论,也在诞生新理论,理论就是顺着生活的楼梯往上爬的。在他面前,我很放松,喜欢斗嘴,说话无遮无拦。当着学生的面,他让我几分。叶明朗听任这种老朋友之间的你来我往,满脸笑意,不作评议。

她拿酒瓶给我们的玻璃杯满上,倒出个双眼皮。我说,这不喝酒的人倒酒功夫却厉害。她的脸红到耳根。突然店外一阵喧哗声把我们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两个年轻女孩在店前空地又唱又跳,摆弄各种身体造型做直播。一个女孩穿件橙色T恤,棕榈树的高腰长裤,头上却扎了一对兔耳;一个女孩脸稍圆胖点,粉色针织衫,紫色波点宝塔裙,扮洋娃娃公主状,甜美可人。

我朝表演的女孩嘟嘴,问道,网红达人,大学生的精力都搞这个了,叶博士怎么看?叶明朗也多看了女孩几眼,说,自媒体打开了人更多表达的空间,校园里见多不怪,也不都是学生,有的就是职业网红。曹毅环不以为然,说,时代大潮,总是不断有新生事物加入奔流的队伍。我叹了一声,鱼龙混杂,鱼目混珠。叶明朗轻声说,太纯粹就会单一。我说,不愧是曹导师高足,他过去有句话挂在嘴边,世界死于单一。她一笑,所以道家才说,一生二,二生三。

几杯酒下去,言归正传,就说到去亮灯的事,这是我来见曹毅环的目的。我假意叫苦,实则激将,说曹导师不帮我把顶层设计做好,不出好点子,到时两年一晃眼过了,不是组织上让不让我回来,而是有没有脸回来。在我心中,他是唯一能帮我支高招的人,也是能照亮亮灯的那盏“灯”。

叶明朗朝直播的女孩看了一眼,眉宇舒展,说,你们有没有考虑过,把亮灯村做成网红村庄?

曹毅环望着我,似乎等我对她这个点子的反馈。我不得不承认,这极可能是个大胆且能一炮打响的创意,但内心又很快否决了。没有长效的发展模式,图个炒作,热闹一阵,人走了,一地鸡毛,村里的变化不是从根上长出来的,这样的热闹不凑也罢。可我假惺惺地点头说,愿闻其详。

她看着我,端起杯子,说网红其实就是营销学中一种现代方式,很多人接受不了,观念不转变,没有认同感,站在潮流之外,這样的合作很难。我笑着迎杯,一口饮尽。也许是酒劲上来,我被门外人群围观的网红直播感染,时代大潮顺应者立潮头,突然对这位有想法的女博士生出一种信赖,一口抿尽杯中酒,说,那我在亮灯等你。

直播结束,女孩拆掉支架,套上米黄风衣,盘散长发,人变了个样。她们拎着长条形的旅行包,手挽手,亲密地消失在夜色中。街巷里的声嚣渐渐平息,时间跨入新的一天。我们准备撤了。我酒喝多话痨,搂着曹毅环的肩喋喋不休,做成了网红村庄,我陪你醉一回。

等代驾到来之前,我们在路边先帮叶明朗拦了辆出租车。帮曹毅环叫的网约车很快也到了,他取下眼镜,鬓角被眼镜架压出两道凹痕。车启动了,又停下来,他伸出头说,有件事告诉你,小叶老家是巴丘的,听说她爷爷年轻时也在亮灯待过。

车屁股吐出一缕白色气雾嗖地跑远了。叫来的代驾麻利地把他的小电驴放好后备箱。我斜靠着座位,车载电台的音乐节目,播放着左小祖咒唱的《乌兰巴托的夜》。穿越旷野的风啊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灯光在挡风玻璃上一亮一灭,夜色闪烁,真是愿意沉醉不醒啊。歌词写得多好,唱歌的人不许掉眼泪。我脑子似乎非常清醒,小叶的脸和笑犹在眼前,曹毅环也不把话说透就走了,讲半截留半截,是何意思呢?新人有新办法,信了就能成,我耳畔回响起他的话,那就信了吧。

住在亮灯的渔民,有的祖上是从甘肃、江苏、湖北、江西过来的,虽经几代人沉淀,但口音难变,各说各话,也都能互相听懂。也有的过去是天吊户,花钱托关系,洗脚上岸,弄到一个户口,在这里落下根,虽然生活没变,还是在水上漂,但像有了地的农民,心里格外踏实。

巴丘的本地渔民在村里占多数,洞庭湖是一片肥水,不能尽落外人田。以前几个强势点的,占着管事的位子,或者游荡在湖上做着收鱼贩鱼的二手生意。这生意赚钱来得快,不分本地外地,鱼都要过他们的手,稳赚不赔。渔民敢怒不敢言,认了太平世道下的潜规则。有门路的,私下攒厚了底子的人,几个合伙跑运输,从鹿角码头、南岳坡、街河口到城陵矶,远一点跑到钱粮湖、南县、华容、安乡。最多的是运芦苇,沿湖都是芦苇场,川黔湘西来的砍苇人割好码齐,改装后的手扶拖拉机运到岸边,有空船来装货,船老板都小气,不肯有一点浪费,吃水吃到船舷,恰恰好,再多一分就漫水了,堆起老高的芦苇,穗花白白的,像是一座雪山在水上航行。

回村后,我跟陈保水打听村里有没有姓叶的人家,话刚出口,我就觉得问了个离谱的问题。叶明朗的爷爷肯定很早就离开这里,而且据我所知,村民主要集中在陈、盛、冯三大姓氏上,加上零碎的匡、彭、许几个小姓氏人群,没有叶姓。

陈保水肯定地说,冇得姓叶咯。他家祖上是从益阳沅江迁过来的,话土得掉渣,把“喝茶”说成“恰拿”,妹妹叫“老米几”,中年男人叫“南宁嘎”。村里另一群人说话的声调像唱歌,发音是卷着舌头的,会把事情办好说成“搞死火哒”,有麻烦了就说“噶哒卵”,一群人茶余饭后聊天变成了“玄哈雅白”。我像听天书,半个月后才敢连蒙带猜,牛头不对马嘴地搭腔。

他的老父亲插嘴道,乱胡讲,谁说冇得姓叶咯。我一听,马上请陈大爹讲明白。他捋捋下巴几根稀疏半长的白胡子,说解放前一年冬天,有个躲到村里的地下党自称姓郑,其实他本来姓叶,人高马大,相貌堂堂。他藏的那户就是老盛家,老盛是江苏漂过来的,他的女儿是根独苗,喜欢上了这个高大俊秀的地下党。姓郑的是为了掩护身份,但老盛家女儿真心生出好感,两人简单办了一场水上婚酒,男的倒插门,但后来又分开了,老盛闭口不提,不知具体什么情况。

我想其中定是有故事,没这么简单,盘根问底,他是怎么到亮灯来了?陈大爹说,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应该是开春,他坐着匡大嘴的船,先到艑山待了两天,然后来了亮灯,那时仗打得人心惶惶,说是要渡江了,老蒋千方百计要守长江江防,派了几个兵团几十个师守着武汉、南昌、九江,守江的是白崇禧,解放军要过江,就四处在两湖两江找渔民,他的秘密任务就是组建一支数百人的渔民队伍去帮着部队渡江。哪里有那么多人啊,兵荒马乱,人都跑不见了。

我边听他说,边在网上搜索渡江战役的经过:

5月14日,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在湖北团风至武穴地段横渡长江,16日解放汉口,17日解放武昌和汉阳。国民党军第十九兵团司令官张轸率部2万余人起义,加入人民解放军。与此同时,为策应第四野战军先遣兵团的渡江,第二野战军一部于5月17日解放九江,22日解放南昌。

我放下手机问道,后来呢,去了多少渔民?陈大爹摇了摇头说,姓郑的有次去艑山,遭了埋伏,县城保安队的截和了,他受了点伤,死里逃生跑到芦苇荡里藏了一天一夜,被老盛家救了,悄悄地带了回来。

那个动乱的年代,人的命运真就像一片落叶,在空中飘着,遇到风起,又被吹远,不知什么时候落地,也不知落在哪里。我心中唏嘘,又在网上查到:

7月20日,巴丘所属地区全部解放。

陈大爹讲述的从时间点上考证是逻辑成立的。那位郑地下党要完成的任务,那些渡江战役参战的渔民,有人去了没有,去了多少,也许要去查一查档案馆的史料。

我问,他和老盛家女儿后来什么时候分开的?

陈大爹重重地叹了声气,说道,差不多是秋天过完的时候,姓郑的要走了,组织上召他进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当了大领导,又结婚了,盛家女儿就一直留在村里,没再嫁人,也没进城,她活到六十岁那年,生日一过,突然不吃不喝,痴痴呆呆,一整天可以坐在湖边,望着远处的艑山,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市医院派医生上门,检查了一番,说不清原因,一个月下来,人瘦得变了形,仿佛随便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得没影了。没过多久人突然死了,被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冷了,可能死于后半夜。当时有人说,她要是做场寿宴,热热闹闹,叫上村里人吃去点腥素,喜气冲一冲,就不会得这种奇怪的病了。

陈保水突然想起什么,拍拍大腿,打断他父亲,说道,老盛家上一辈听说来生根的是两兄弟,湖上遇龙舟水,浪卷起十几米高,船被打翻后,抱着一块船板漂过来的。他们中的老大学酿酒,老二还是打鱼,现在的盛全伍是当酿酒师傅老大的后人。

陈大爹满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好像是责怪他把要说的话都抢走了。我问陈大爹,这个地下党尊姓大名,我查了巴丘地区历任的领导,没有姓郑的。他怔了一下,眼神一片迷茫,像起了濃雾的湖面,缓缓才说,他那时候干地下党么,用的假名字,后来他恢复了用真名,像是叫叶广志。

我说改天去核实一下,找政府部门工作过的老人一问,应该不是件难事。如果真姓叶,那估计曹毅环讲的没错,但叶广志还在不在人世不好说了,至少也有九十了。陈大爹说,名字就是一个符号么。他翻了翻眼,眼里像起了大雾的湖面,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我岔开话题,对陈大爹说,我在亮灯待的这两年,您老人家得好好帮我,大事小事多顾问顾问。他没明白我的意思,瞪我一眼说,土埋脖子,问个么子?我马上解释说,亮灯没有您不知道的,顾问的事不难,对您来说是易如反掌。他这才缓缓站起来,把瓷缸里的茶饮尽,摇了摇,亮在我眼前,脸上皱纹一根根颤动起来,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地方政府十年前启动了渔民上岸工程。“人是漂泊的船,家是温暖的岸。”这两句宣传标语像广告刷满了空白的墙,统筹新盖了长相大小一模一样的安置房。时光兜转,沿湖村庄像模像样起了变化。亮灯的房子外墙都刷成了米黄色,人们说老渔村变成了渔民新村,黑瓦翘檐,前坪后院,前窄后宽,有几户种了些月季、栀子、三角梅,深红浅绿,有几户搭了竹架,葡萄叶攀着长出一片浓荫,下荫处养了几只鸡,后面方方正正弄出块菜地,南瓜、辣椒、茄子、豆角、空心菜。但更多的地是荒着空着,年轻人都出远门了。上面把亮灯定成扶贫村,经过一轮建设后,通村公路修阔了许多,准确地说,是没有修不好的路。修路是乡村建设的最大公约数,亮灯人走惯了水路,一看到那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太阳照在路面上,银光闪闪,像是水波泛光,大伙都说奇怪,怎么头有晕眩感。

我初到亮灯村那些天,陈保水有事没事请我去家里吃饭,话篓子似的往外倒。他是个热情坦诚的人,肚子里有话就要悉数倒出。他说过去巴丘的经济不好,靠山吃山,山上除了禁伐的杉、松,少有特色出产;靠水吃水,湖里的渔业资源,滥捕滥捞后日益匮乏,一年中过了春季禁渔期,渔民夏、秋两季下湖,加上水情复杂,弱势的渔民风里来雨里去,怕大风大浪,一不小心,一条船连同身家性命也保全不了,起早贪黑混张嘴,一年到头积攒不下几个钱不说,最怕下一代继续漂,居无定所,读十年书换九个学校,那个托人求人难死了。亮灯的孩子大多送到岸上的亲戚家寄住,花钱买有希望的日子,但一些年过去,真正有出息的少,中途主动辍学、初中毕业就外出学手艺的居多,也有不少人子承父业继续水上漂。

陈保水接着说,亮灯有名无实,要借光才能亮起来。陈家父子在一起,陈大爹总打断儿子说话,批评他乱胡讲,意思就是别瞎乱说话。老人风浪里来去,凡事谨慎,我也理解,他对我这个上面派下来的书记还在观察。陈保水不管,说自己性格生成的,变不了,也不想变。陈大爹水上漂了多年,患有严重的骨关节风湿,干不得重活;陈保水读到高二,老娘生了场大病,家里急用钱,他一咬牙就退学去打工,结果钱花了,病没治好,又把读书耽误了。他是个能干人,灶台上三下五除二,弄了个四菜一汤,水煮鱼头,油煎毛哈鱼,豆豉炒青椒,红苋煮皮蛋。陈大爹从壁橱摸出一瓶酒,说是村里老盛家后人盛全伍酿的谷酒。他的手有点抖,抖了几年了,下乡义诊的医生说了是帕金森前期。斟酒时,我要抢过酒瓶,但被他挡住了。很奇怪,抖手倒酒,斟满时酒贴着杯沿冒出一条弧线,但没有漏出一滴。

把酒干了一杯,陈保水就讲他养鸭子的经历。第一年,遇到雨季,收上的稻子烘不干,眼睁睁地看着稻谷烂掉。他看着我,你说悲惨不悲惨,换作是你,会怎么办?

我从他表情里看出蹊跷,一定是逢凶化吉了,但我回答不上来,就眯笑着摇头。

我一摇头,陈保水就得意起来,他说,谷子烂掉当时死的心都有,毛估算,村里所有家户累积起来,该是烂了十几万斤,烂了就烂了,那段时间我人也要烂了,口腔溃疡,蹲厕所屁眼火烧似的。但我不能死啊,是哪个伟人讲过,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立起身子,拍了拍屁股后兜,坐下来接着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干着急干等,天无绝人之路,最后邻县有个养鸭子的人找上门,当作鸭饲料收走,五角钱一斤。

就这么简单,我愣住了,这不像是我期待的那个结局。

他似乎猜到我的心思,笑道,谁会想到我从那个养鸭子的身上受了启发,来年我继续种水稻,稻子收割,碎稻谷落在田里,也养群鸭子。我算好每天一只鸭子吃多少稻子,就圈一块地,把鸭子赶进去,第二天再换一块地。第二年收稻子,我就真用这个办法喂鸭子,你说鸭子进了田,拉屎拉尿,渠沟里的水又变“肥”了,我琢磨着这肥水能干点啥,思来想去就养了泥鳅。那两年粮食价格不高,但养鸭子和泥鳅帮我赚了一笔钱,这算不算循环经济呢?

从那之后陈保水就不在外打工了,回来头一年受挫,但想了这么个点子,说出来有理,做起来可行,实践出真知,村里有些人家就抄作业,到年底赚了钱,村委会班子改选,民意所向,把他推上去了。

听儿子说话得意忘形,陈大爹露出老江湖的威严,旁敲侧击,说别听他吹牛,水深鱼多,人多智广,没有谁天生通晓天下,他是我的崽,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

陈保水也不恼,反过来斗嘴,你不就是渔业队干了几年队长,那时是过度捕捞,现在什么年代了,水里都快没鱼了,你信不信,哪一天就彻底全禁了。

陈大爹在湖边生活了一辈子,对湖有感情,心里有张活地图。清道光年间洞庭湖的面积达到鼎盛,后来围垦造田,缩小了许多,剩下不到过去的三分之一。这些年人又悔恨了,开始退田还湖,水流穿过数不清的小村庄,摊开水域图,密密麻麻的。那些村庄有名有姓,但后来上岸、禁渔的大势所趋,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水边活着,人走了多半,有的村合并后搬迁,老地名被打入了历史冷宫。亮灯的地理和历史有些独特,近水,也近山,人口稍多些,打鱼的名气也传得远点。一度有几年,城里还有人驾车数十里来这里买鲜鱼,留下一条青石板街市场,鱼市终没有做成,还是离城远要开车又易堵塞,即便基础条件改观很大,但人气冷,转来看去总差点什么。

陈大爹跟我说起祖辈饿肚子的年代,亮灯人总能从湖里和湿地弄到吃的,日子好起来后,反倒显得拮据了,那是有了比较心。人与人,最怕比,也比不得。我早听说前些年,城市搞东扩,新城区越走越远,老街区越发破旧,后来换了一任主政者,说不能忘本要往南延,借着老城区改造和沿湖地产开放,城市的边界往亮灯村靠近了不少。禁渔的事也摆在面前,媒体已经吹风,就等一声令下了,我猜不到这些水上的老伙计会是什么感受。陈大爹把吸得嗞嗞响的酒杯放下,禁了好,禁了不去遭那个水上的罪,还怕政府不给口饭,有口饭吃也蛮好的嘛。

不是吃口饭,讲的是要共同富裕。陈保水无奈地说,我的咯酒迷糊爹爹,老班子思想,做撞钟和尚,过一天算一天。

进村第二天,我就找了张地图看地形和县情介绍,巴丘往东边走,山岭起伏,海拔五百米以上的山有三十七座;地势是自西向东倾斜,最高的九龙池有一千零二十二米,最低的善溪口海拔只有五十七米。沿着亮江往上走,进了一座像一笔水墨画成的线状山岭,当中有一段突兀成峰。我问了好几位村民,无人说得出山的名字。终于有一个人回答:“老山。”有多老,也没人说得出来。奇怪的山名,但好歹也是名字。来巴丘前我做过功课,这儿的地貌就是由线状山丘和龟状山丘组成的,“巴”在过去是蛇的古称,“丘”与“龟”在古文字中互通,古代西域的龟兹国,其实是要念“丘兹”。陈保水听我说,边搓手边说本地人过的糊涂日子,奉承我见识“水多”——渔民的生活中常拿水搭配组词来形容一些事。

我把村里每家每户和周边都走过了,几次都想要爬爬这座老山,但事情缠着,陈保水也说找人陪我,一直没有成行。

过完国庆,有一天吃过晚饭,天色尚早,我决定去爬山,突然想起和叶明朗约的时间,拿出手机翻微信,一分钟前她发来一段语音,说她计划不变,明天出发,希望我能帮她安排一户人家住下。

她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有种山涧泉水的甘甜和畅快,说话的利落劲,让人踏实。现在的年轻人起点都很高,曹毅环带在身边的高足,必定不一般,他那天暗示小叶和亮灯的关系,虽还不明确,但用意我是能猜到的。我回复鼓掌欢迎的表情,她再三强调,她有过下乡经验,有个睡觉的落脚地就行。

我决定不爬山了,得跟陈保水商量,把叶明朗的住处安排在哪户人家最合适。城里来的,跟过去的下乡不一样了,不管条件是否简陋,首要是干净。走到村口,我看见陈保水在风雨桥和老五保盛跃飞说话。我打过招呼,把想法一讲,他立马说就去盛蓉和家,她老公上月刚外出打工,家里盖的一栋两层楼,有空房。过去湖区的村镇很少有人蓋楼房,吃穿用度在船上和身上,房子盖得再好,住的日子少,洪水一来,房子就淹了,头年新房水淹一回泡一次,就塌了样子。这几年慢慢建房的多了,崭新的安置房建起,别的村民不甘落后,在各家老宅基地上噌噌就盖起来楼房了。

我当即同意。盛蓉和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说话做事不怯场,家境这几年改善不错,跟老公也出去打过工,算是见过些世面。我说,你让盛蓉和收拾好卫生,问问她住一晚多少钱,到时记到我个人头上。陈保水摆手说,来的都是客,为了村里的事,哪能让你掏腰包,先住下再说吧。我拍他硬邦邦的腰,催他赶紧去办事。他转身就发动那辆在二手车市场淘宝买来的三轮摩托走远了。我当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开个小三轮,后来他告诉我,村里剩下的老人居多,腿脚不便,有个头疼脑热,需要送个粮米油盐,三轮安全方便。冲这一点,我对这小子又刮目相看了。

我和陈保水没少争论把亮灯变亮的问题,但我们的出发点一致,这种争论就变得有意思。他有股子干劲,也是寄望于我给亮灯“刺激”一下。我说,你希望我怎么刺激?他说,你们在省里,随便想点办法就成了。我不想他抱太高的期望值,告诉他,首先你这个村支书要打鸡血。他撸起袖子,说我愿意打,但不晓得怎么打。我说你家老头讲“涉浅水者得鱼虾,涉深水者得蛟龙”,细细想就是这么回事,我真还佩服他。我告诉陈保水在找人策划的事后,他对策划高人的期待比我还强烈。我说,先不论人家能否想出发展好点子,首先我们得稳扎稳打,做好自己。他就再也不说“找刺激”的事,而是很本分努力地做着本职工作。我在他身上能看见些早年曹毅环铆着劲读书的影子,我打比方跟他说,若真能找到好的策划点,就像一条路,修好了,车还要跑起来,修路的价值才显现出来了。他摩拳擦掌,夸我:你来亮灯来对了!

我调侃他这话听起来像领导表扬,他不好意思轻轻拍打自己的嘴。我心想,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也是讲缘分的,我自小在山区长大,走多了弯来绕去的山路,人生半山腰,好的坏的也有所经历,到湖边上打开一下心界,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又一次梦到了小魏子。白天忙碌我很少想他,晚上安静了却常梦见。他一直往前奔跑。我看不到那张脸,天飘着纤细的雨丝,我的喊声被雨淋湿,落在地上,像一颗颗珠子嘭嘭滚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让人焦虑不安,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跑得这么快,我居然追不上一个孩子,又疑惑他并不是小魏子,那就更想知道他是谁,心情愈迫切,灼烧之感愈烈。有人敲门,这才把我从梦中拉回现实。

我迷蒙着睁开眼,天色是灰黑的,耳畔传来两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伴着一个低低的声音,起床啦,公鸡已经叫啦。

我想起昨晚答应叶明朗的事,要陪她爬山看日出。我匆忙洗漱完,闹钟才响起,她站在门口,有些抱歉地说,择床,迷糊糊的,睡不着,比约定时间早了点。我擦洗了一把脸,嘴里说没事,但声音被毛巾挡住,不知她听到没有。

叶明朗昨天坚持不让我们去接,下高铁后在城里吃了晚饭再打出租过来的。她穿一身户外,推着一个小拉杆箱,拉杆处放着一个电脑包。我认出她上衣的品牌是始祖鸟,裤子是两个半环相扣的安德玛。那只骷髅鸟,是生活在侏罗纪晚年的小恐龙,不过是头部像鸟、身上有羽毛而已,在希腊文中是古代翅膀的意思,这不是我自己了解的,是小魏子告诉我的。他缠着我逛过专卖店,一看标价,我实在是舍不得,小孩子长个子快,眨一眼就淘汰了。他并不是要追品牌,就喜欢骷髅鸟的图案,哼哼唧唧的磨不过了,最后我哄他选了一顶还能接受价格的棒球帽,才把他带出那家冷气过足的商场。

陈保水拎着叶明朗的箱子,我们把她领进盛蓉和家。她看到临时落脚地干净整洁,甚为满意,但也没有多少客套话。和屋主人寒暄过,她说,明早陪我去爬山?我迟疑了一下,说行啊,我还没正经爬上去过。她打了个响指,说那我到时去村部叫你,我起得早。没有导师在身旁,她变活泼了,也像是对村里情况做过了调查。

为什么一大早去爬山?陈保水悄悄跟我嘀咕,被她听到了。她眼角翘了翘,莞尔一笑,说陈支书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爬山锻炼身体,正好看看亮灯的风景,一起去爬?陈保水讪讪地笑,从小爬起,爬厌了。我也跟着笑,叶博士要看清楚我们亮灯村,然后画幅最美的图。叶明朗得意地说,那可不是,这段时间我都在研究亮灯,曹师训导过我们,时间不是用来浪费的。

我蛮喜欢她这样的性格,说话干脆,不拖泥带水,做事的人时间观念最重要。待她把屋子的功能熟悉,想到这一天奔波,我不想打扰她休息,就起身告辞。我从盛蓉和家走出来,她送下来,走到院子外,说道,亮灯名不副实啊,黑灯瞎火的。

我脸唰地就红了,好像是听人批评自己家,心生不快,也有些羞愧。幸好夜里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转身去喊陈保水,说叶博士的批评就是我们工作的动力。他栽着头不说话,也估计心里不爽。月初,云厚,没有星光月色迎接她。我看了看村道,节能自动灯的光忽闪忽闪,弱弱地闪着,村里人家早已闭户熄灯,安静的夜晚,被一张黑色大幕铺天盖地罩住了。

沿着亮江走一段,然后上山,我也变成了一个导游。河床里石头多,方圆长短有别,大小色泽各异,水清流浅,沿途偶尔遇到几只体形娇小的白鹭扇翅飞远,驻足在露出尖角的大青石上,照着石缝下的水面,梳理瘦长的影子。叶明朗拿出手机拍个不停,夸赞这里生态好。

生态几好巴好,白鹭钩(都)挥(飞)来了。我模仿当地人口音说上几句方言,惹得她捂嘴笑,说,魏书记融入得真快。山上栽植着马尾松、水杉和不知名的矮灌木,长得郁郁葱葱。山间小路盘旋向上,极少分岔。走到半山腰,再往上走,就没有路了。封山育林,禁止砍伐,野蛮生长,上山的人少之又少。山那边是哪里?有人说是隔壁乡镇的后山,有人说是公路,没个确定的说法,就好像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天天摆在面前,却从没引起过注意。

站在山头上,往东北方向看得到一片洲滩,入秋后,芦花银白如雪,会有赶早来的年轻人抢着晨光拍婚纱照。我实地勘查过,有一大片废土,疙疙瘩瘩,很多碎瓦片暴露眼前。传说那里曾是南宋初年杨幺带农民起义的藏身、练兵之地,打过仗,死过人,也沉过船。有人想承包下來做苇场,发现总不长物,芦苇不生,别的杂草也不生,刨去上面几厘米厚的土,发现了很多瓷器。品相好的被博物馆、瓷器馆挑走了,残缺的被收藏者打包买下,不知是当年的窑址还是运瓷器的船沉没倾覆于此,至今说法不一。但可以断定的是多少年前这是汪洋一片。脚下的瓦砾碎石踩得响,这些都让我激动,历史不去翻,就积满尘灰,你翻动它,它就藏金躲银。后来我兴致勃勃请教省里一位瓷器研究专家,他一句话消解了我的期待:“那不过是些再平常不过的民窑,破碗碎罐,年代久也不值钱啊。”我立刻明白那块地空荡荡的任人踩踏的原因了。临别时,专家又耐人寻味地说,重要的东西是眼睛看不见的。

我转述给叶明朗,她说,这是小王子说的,我觉得挺正确的。

亮灯村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呢?我嘀咕着,和她边走边聊。她做思索状,脚步加快,我赶了几步,没话找话地问道,听说你老家是巴丘?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在问我是不是想八卦什么。她脸上却笑着回答,南水桥,我导师告诉你的吧?我答道,南水桥大名鼎鼎,出将军的县,革命老区。她并不领我的情,说沾着革命的光,过去戴着贫困县的帽子不愿摘,其实藏富于民,图的是政策倾斜,每年大笔的转移支付。不得不说,她和曹毅环一样喜欢反向思维,让人刮目相看,我称赞道,你看问题蛮深刻的。她叹息一声,捷径都是最远的路。

地方上的事,面上的底下的,道理和事实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戳穿罢了,但这么讲也有失公允,待在象牙塔里,哪有基层工作难的切身感触,站不同的山上唱不同的歌,时代不同,政策左右,也怨不得地方政府和基层干部。到了乡下,我既身陷其中,又必须跳出来思考。

她问我亮灯村民的年龄比例,又问我互联网应用遭遇农村老龄化问题。我说,农民是风险厌恶型的生产消费者,慎重选择新技术应用是必然的。偏远山村通信基础条件滞后,影响了网络信号覆盖,考虑基础建设先行是首要的,也是地方政府最棘手的,投入与回报不成正比。她摇头摆手,说课堂上讨论过“乡村的流变结构”,互联网带来的体验经济,是年轻人的钟爱,农村的老人显然不可能成为其生力军,他们还是喜欢隔三岔五地出山赶集,见面,吹牛,買东西,也卖点积余的农产品,这应该被视为留守老人的社会交往。即使是中年农民,突然让他改变习惯,在看不见的网络上购买种子化肥,他都感觉是冒着天大的风险,一年的农业生产,是万万不能瞎耽误的。

我佩服她的一针见血,能看到事情的症结上。即使是有的地方干部,还是只能头痛医头,脚痛治脚。我问她,你们在课堂上高谈阔论,城里生城里长的年轻学生能领悟到多少精髓,毕业后会心甘情愿去田间地头扎根吗?

叶明朗略加思索,不以为然地说,选择一件事情,不是因为看不到结果就放弃,而是因为去做了才有不一样的结果。这个理,对那些学生和每一个人,都是同一个理。

我们沉默了片刻,又抬起头往山上走。周围鸟声啁啾,声声脆亮,天光已经渐渐明朗起来。太阳颜色如婴儿红,浮凸在水天相接处。水面上像铺着一块巨大镶金边的丝绸,由鲑红向橙黄过渡,水上的光把天空洗得更亮了。走到一块凸出去的矮岩上,眼前没有了遮挡,虽然不是最高处,但开阔的水域渐渐从丛林间展露眼前,风景一览无余地打开了。亮灯村的屋舍首尾相连,统一新建的渔民新居,像几块颜色混搭的积木,藏身在深蓝的湖面和灰绿的大地之间。那条通向村外的道路,黑色的路面被阳光照耀,像漂着贝壳白的浪花。挂在竹竿上的鱼鲞在风中摇晃,穿过田野,绵延而去的,是更大的旷野,也是被湖水滋养过的村庄。

叶明朗突然问我,从省城下来,你觉得亮灯比过去变好了吗?我也曾经萌生过这样的疑问,原生态的亮灯,有烟火有喧闹有冷暖的村庄,似乎是离我们远去了。我脑子快速盘旋,却不知从哪里回答,只好含糊地说,任何时候的变化,都不能用绝对的好或坏来概括吧。她撇嘴一笑,好像是对这类其实没有任何观点的话表示不满。我接着说,比如村里的基础硬件是好了,但年轻人都出去了,地荒了不少,只有老人会去翻耕;渔民没法捕鱼了,似乎丢了本行,但上岸转产另谋生计了,还是可以干与老活计相关的,做餐饮,卖风干鱼,虾稻套养,水产养殖,去做护渔员旱涝保收也不错。

走在前面的她停下来,转头看着我,并不接续我们前面的讨论,却说,你看上去有点忧郁,像忧郁的大叔,别人对你有过这样的第一印象吗?

我故意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有吗,怎么会是这个印象?嘴里这么说,心中却记起刚到亮灯不久,当地组织部的领导来看我,先夸奖我看起来老成,我心里说这就不是说我显老嘛。又说我有艺术家的范,我这才没忍住问对方,没留长发,没奇装异服,何以见得?他说一个人稍不留神,就会不自觉地把身上的忧郁气质暴露了。我倒不觉得这个印象有多不好,恰好说明了生命底色中的东西,怎么也修饰改变不了的,只是忧郁的人显老相,让我有点小受伤。

她不回答我,径直朝前走了。走急了,我的小腿肌肉有紧绷的吃力感,我看她的刘海被汗珠沾湿,一小绺小绺地,贴着额头,变成了卡通里的小丸子发型。昨晚离开盛蓉和家,陈保水悄悄问我,小姑娘能行吗,曹教授不来是不是怕我们出不起钱?人是我请来的,我装无所谓地说,曹教授太忙,小叶好歹也是博士,是曹教授的弟子,没理由小瞧她的。我把曹毅环送我的话转送他,凡事你去信,信了就能成。

叶明朗本科读的是地理信息科学,硕士转的土地资源管理,都属于地理科学专业,帮好几个地方成功打造过省里的地理标志产品,读到博士竟然选的是乡村问题研究。曹毅环说出这些信息,我又好奇又讶异,平常没觉得自己有多与时代相隔,听到年轻一代的想法经历后,就有种被巨大的惊叹击中之感。

湖风远远吹来,山间一下就清爽了,她额上的头发被吹干,摇头之际又在眼睛上活蹦乱跳起来。我们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说,这里我好像来过。我说,故地重游?小时候被家长带来这里完全有可能的。她呵呵一笑,风景旧曾谙。她的笑很容易感染人,我也开心地说,如果有这样的感觉,那就太好了,说明这次的合作成功了一半。

叶明朗说,我很怀念读本科、硕士时做田野调查的日子,不管是炎夏酷暑还是数九寒冬,白天到田间地头采访劳作的农民,晚上就在蚊虫飞舞的院子或寒风呼啸的屋里与农民聊天交心,吃地道的风味,有时就地取材动手下厨,条件艰苦却并没人埋怨,那也不仅是学术研究上的新鲜体验,对一个人的生活和成长而言,也是终生难得的大收获。

我心中对她又多了些敬意,下乡前要听到这些话,我一定为我的犹豫惭愧。我说,走进生活之中是对的,真实的人生虚拟不出来。叶明朗摆摆手说,浪漫主义者都在虚拟人生,我不是浪漫主义者,但务实者也要务虚,有时候人不能只追求精确的东西。

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感觉有着更深的深意,我脑子时刻在加速转动,我们总在想象一种乡村,想象一种农民,却没有把他们想象成现代社会的一分子,缺少了这种想象,视野又怎么能打开。这么一想,我就有些小兴奋,叶明朗的到来,说不定她才是那盏“灯”。

从半山腰下来,我们去盛蓉和家吃早餐。五个小碟,兰花萝卜、油炸蚕豆、腌酸菜、葱花炒蛋、油沥小鱼,一碗放猪肉炒码的面条。盛蓉和做坛子菜是把好手,又清爽又开胃。渔民水上做事,要吃盐吃咸,收网抬鱼撑船,双脚在淤泥里踩动,都是费力出汗的事,吃淡了寡味,所以兰花萝卜必备,吃多也就吃出感情了,一日三餐少不了。我怕辣,第一次吃得咂巴着嘴,嗖嗖地往嘴里换空气。盛蓉和做事用心,往后给我的在辣椒配量上减了,萝卜吃起来有酸甜味。

叶明朗也不客气,拍着手说,看着就食欲大增。握起筷子夹几片萝卜塞进嘴里,嚼得咯吱脆响。我问她,你不怕辣?她笑着看我,这是个什么问法?我重复道,你不怕辣。她嘴里吞着面,含混地说,你知道我绰号不,“辣不怕”就是我。一旁的盛蓉和打趣地说,怕辣的只有魏书记。我笨笨地点头,乐了起来。

立秋后,亮灯已经有人家在晾晒萝卜,准备储过冬吃的坛子菜。湖区的田畴上,盛产一种皮薄肉嫩光洁的鲜萝卜,切成片状,稍稍风干,辅之以辣椒粉、盐和香油,就能卤制成风味独特的酱菜,吃起来鲜香脆辣。萝卜到处有,在别的地方,变成了萝卜条、萝卜丝,制作方法改了样,虽各有风味,但兰花萝卜在当地是一绝。

盛蓉和听到叶明朗边吃边赞美,就骄傲地说,我们这里的兰花萝卜,制作的历史最早要从清代算起,我家的这个做法爽口味道与众不同,有家传秘笈,是我妈手把手教的。我听陈保水讲过她的本事,她传承了这个手艺,过去被县里一家兰花萝卜厂请去当技术指导,领过几年工资,她屋里几件用过些年头的电器,都是拿工资买的,亮灯当年可没几户人家有这么齐全。

小碟一扫而空,面汤一滴不剩,叶明朗吃完后眼神放光,愣愣地看着我,不知是兰花萝卜辣到了,还是在回味这顿开胃的早餐。看着光盘光碟,我开心地说,叶博士,我们到村里转转,想看点什么?她说,客随主便,你带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我说,那依着保水做的安排,先带你看看酿酒坊。

我们穿过几间错落的房屋,屋前屋后都散落着几件渔业用具和船上工具,破洞的渔网,发白的缆绳,灰扑扑的浮筒,残缺的船板和划桨。空气里总有股散不去的鱼腥味,时有时无,时浓时淡,好像黏附在屋墙上,多少年都不会变。手一摸,就变成曙白的尘灰扑扑地落下来。亮灯村种地的人少,也许与渔民在水上漂习惯了,上了岸,一下还不能转型为农民,加上种水稻的收益,大家看在眼里算在心里,欢天喜地忙碌一年,要么是谷贱伤农,要么是增产不增收,戏唱了不好看也不好听。

我问叶明朗怎么看农业和种地的问题,她不愧是曹毅环的高足,几句话就看出理论底子。她说,古典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的传统,都反复在挖掘农业中的规模效应。我说这是曹毅环饭碗里的研究。她点头说理论的公共性其实人人都懂,但现实的残酷性在于,农业的产销像是同性排斥,永远不可兼得。

来到亮灯后,我就从没想过要去发动渔民种地,除了种地收益少的原因,更多是骨子里的,两个群体有着天然的差异,安居乐业的田耕,哪比得上居无定所的流浪、变幻和邂逅。脑筋活的渔民,驾着大船,水上走得久,索性在甲板上搞几个大泡沫箱,种蔬菜,养几只鸡鸭。对他们来说,水就是大地,有水就有一切。

说话之间,我们走到村十字路口,半栋新建的环保砖屋还没粉刷外墙,旧房子的门匾上,掉了漆色的招牌:打鱼佬酒家。这是个酿酒作坊,用的是古法蒸馏,酿的纯粮食酒,老板是盛全伍,村里人习惯喊“老盛家”。

盛跃飞从酒坊里出来,脸红扑扑的。看见我们,他迎过来,比画了两根指头。屋里的盛全伍有什么事要交代,追着喊道,盛二两,慢咯些跑。他们嘴里的“走”与“跑”是同一个词,走就是跑,跑也是跑。盛跃飞停步,慢悠悠转回头,吐了个酒嗝说,有屁快放!

叶明朗开心地笑起来,问我,名字有来历,二两酒量很一般嘛。我赶紧摇头,说可别小瞧,他是有故事的人。

盛跃飞洗脚上岸后,一直还没结婚成家,不是不想结婚,是结不起,或者说是要结婚的人,因为喝酒耽误了。他从小就在水上漂,出一次水,打一网鱼,就要酒醉三天,比老话讲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要恶劣。有回在六门闸弯船,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寡妇,又有人说是寡妇寻短见,让他捡了漏。寡妇年纪比他大,救人一命,两人就好上了,起初他想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多打鱼挣点钱,把岸上的家也给安了。嗜酒的毛病改不了,喝了酒手脚就重,重了就有磕碰打斗,打斗起来就忘了形,寡妇经常青一块紫一块,他的脸上也是刚结痂又添新抓痕。寡妇本就是个倔脾气的人,有天趁着他喝醉,船靠岸,卷了钱物跑了。个中细节,不知真假,盛跃飞也不怕丢丑,人家问,他换着说法回答,像是编别人的故事,但喝酒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辛酸真切得很,让人不得不信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有天晚上我请他喝酒,想把他的往事撩出些真相,但他偏不上当,像是压根没发生过,或者是早忘记了伤心旧事,反而让我猜猜他的酒量,我说猜不着,不会是一直喝吧。他摇头,先伸出食指,再伸出中指,像是比了个庆祝胜利的动作。我说,二两不过冈?他眼一闭,继续摇头。我觉得他这身体绝无可能是两斤的量,不会看走眼的,懒得瞎猜了。我不接话了,他急了,赶紧揭秘,左手拎起酒瓶左右摇晃,右手握拳,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动作,说一斤酒每次喝到只剩二两,不到这份上不尽兴啊。我哈哈笑起来,又帮他倒满酒,说他是酒醉人不醉,算术做得好。

盛全伍的新酒清早刚出锅,让我们品一品头道酒。叶明朗捏着鼻子不肯品,说闻一闻就醉了。看我们品酒有滋有味,她忍不住也浅抿了一口,咂咂嘴,说这酒好啊,像老班章茶,有回甘感。盛全伍并没喝过老班章,听到是好评,立马骄傲地伸出大拇指。老盛家的打鱼佬酒,方圆村镇有名得很,出酒没几天就会被买空,有时盛全伍也开着小四轮去城里给几个老客户送酒,人家一次买三五十斤,用配好的枸杞、海马、人参、天麻封坛,假以时日,不比电视广告宣传的养生酒效果差。

叶明朗问,怎么不注册个标?盛全伍说,这么小的量,打死也没想过商标的事。我补充说,打鱼佬的酒靠的是喝酒人的口头传播和懂酒人的口碑,我也问询过工商局,小家作坊,不量产就没法申请。叶明朗说,那就想办法量产,搞个村办酒厂,让盛大哥当大股东,技术入股。

盛全伍一个劲摇头摆手,说牛皮可不敢随便吹,没资金没场地,还当大股东?说得那么简单。叶明朗说,当然是不简单,但人要有梦想嘛,连梦想都不敢有,那发展也不要想喽。她看着我,又看看盛全伍,我脸上有些发涩。我承认是我帮他们pass了这个念想。世界上原本有些事是不敢想,想了也不敢干。沖这一点,叶明朗就比我大胆,至少她敢想。亮灯要的不就是敢闯敢干的人吗?我偷偷给曹毅环发信息:令徒是个人才!

我没想到叶明朗和陈大爹一见如故。那天我陪她去找陈大爹采访,陈保水留我们吃饭。进了门,陈大爹搓揉着膝盖,那里的关节早已变形,像一块蟠屈奇特的瘿瘤木。这是吃水上饭的人的常见病,风湿、关节炎、肺弱。她立刻撸起袖子,说她未婚夫中医学博士刚毕业,她跟着学过穴位按摩,就当起了按摩师。

叶明朗边按边聊天,说起陈大爹当渔业队长的传奇,尤其是上了湖,哪里深浅,哪里弯绕,您在就是上了保险,人家都叫您“活地图”。人人都有虚荣心,省城来的博士这么赞美,陈大爹精神立刻抖擞起来。湖泊变迁、渔民轶事、渔村历史、婚丧嫁娶,叶明朗像做社会学调查,悄悄把一支录音笔放在桌角。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叽里呱啦,谈笑风生,我都插不上话。陈保水添了几次茶水,示意父亲不要话痨,但陈大爹兴致高,说话如开了闸的水流向旱地,水花欢蹦乱跳,又像是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恨不得把一辈子的话说完。我算是认清陈保水话多的原因了,还是遗传基因决定的。有个间隙,他趁叶明朗起身小解,低声说,我总觉得小姑娘像一个人?

我说,像谁啊?他瞪了一眼说,说了你也不认识。我说,您讲了我不就认识了吗?

他神秘兮兮,靠近我耳旁,说,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盛家妹子吗?我睁大眼睛,尖起耳朵,一言不发了。我和叶明朗第二次打照面,交情还没熟到可以打听人家家事的地步。但陈大爹这么一说,我想曹毅环也不是空穴来风,多少是知道点内情。我正要和大爹继续探讨,叶明朗回来了,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大爹,我笑了笑,她很快忽略了我,又和陈大爹聊起了这个地方产酒的历史。

陈大爹也像忘记刚与我说的这茬事,用手蘸了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圆,说这个是代表洞庭湖平原,过去临水的地方有大码头,酒是码头文化,南来北往的人,停船靠岸,探亲会友,提壶买酒,推杯换盏。那时候的巴丘酒业盛行,有“三十六米铺,七十二糟房”之说,名气在外的有杜康记、永昌行、怡兴祥等,前店后厂,满街飘香,一壶酒醉倒半城人。

我特别佩服那些说话活色生香的人,陈大爹就是这样的人。他说着话,眼睛眯缝,陶醉的模样,真是像空气中飘来醉人的酒香。我不由自主地深深嗅了一口,叶明朗扑哧笑了起来。

陈大爹丝毫没停的意思,滔滔不绝地说起那时候城里人有头有脸的喝粮白酒中的“堆花”“镜面”“冰梅”,又叫烧酒,请客送人,红纸上毛笔写酒名,装瓶配对,捆扎后拎在手上走亲访友。码头工人、排古佬、渔民只能喝头锅子酒和尾子酒勾兑的大路货,又叫二锅头,价格便宜,喝起来辣喉劲大。

陈大爹又发了一番感慨,酒是粮食精,祛湿寒,渔民少不了,我们湖区的人喝早酒,晚上睡前也要抿两口。过去一个渔业队每上交售鲜鱼一千斤,奖白酒五斤,而渔业队对渔民每交售鲜鱼一百斤,奖白酒两斤。那个时候,人人都爱酒,人人也都喝酒。叶明朗眨巴着眼睛说,亮灯真可以考虑自己办个小酒厂,或者找人投资,控制规模,肯定有市场和效益的。

跑了几日,叶明朗每天都兴致勃勃,一点累乏之意也没有。此前,陈保水多嘴,说了一句话,叶博士每天东家西家采访,也没忙出个什么结果。他小瞧叶明朗,陈大爹就生气了,说真金不怕火来烧,明珠不怕鱼目混,人家小叶博士看一眼,就知道有知识,你不读书能瞎鼓捣个什么名堂。陈保水百般解释不是恶意诋毁,陈大爹又是一顿训斥,好像是替自己的亲闺女维护。

到了周末,叶明朗想去湖上兜个风,我原本联系借了渔政的船艇,却临时接到通知要参加市里的项目会。我跟她解释,她也不介意,说改时间再去,就留在盛蓉和家整理采访录音,梳理一下思路。

会是市文旅局组织的,我进了会场一问才知道是个“神仙会”,主题是新文旅项目申报,但完全没定思路和方向。大家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没拉扯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拍下会标传给叶明朗,半个小时后她才回了一张露出龅牙的笑脸表情。

趁着大家七嘴八舌,我到楼下的史志办串门,之前结识的一位副主任,给我找了两本上世纪九十年代编撰的巴丘文史资料辑。我带回会场,读到几篇回忆解放前地下党活动的口述文章,作者中没有叶广志,但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了有关他的事迹,大意是说他十三岁参与交通站情报的传递,机灵勇敢,后来在执行渡江战役的特殊任务中负伤,被亮灯村渔民保护,解放后先后在公安、司法战线工作,又担任地委主要领导多年。

会议结束,我又被拖着吃了顿闲拉胡扯的晚饭,回亮灯的时间有点晚了。从主干道拐上一条乡间公路,路上很黑,夜空里的星辰格外明亮,我突然兴致一来,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手机夜景模式,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叶明朗,她很快回复,问我回来了吗,要不要一起去看湖?我说一刻钟到,你在路口等我。

离村一公里有个老码头,老码头离湖不到三百米,老式红砖砌了一座简陋的灯塔,四面用厚玻璃镶罩着,这些年风吹雨淋,只剩下个壳。过去每天会有村里的老人等天黑之后,爬几步台阶往大油斗里加油,点燃灯火,一斗油正好保一夜不灭。也有个说法,油灯很神,遇上狂风暴雨,灯若突然熄了,就预示那夜会有人翻船遇难。老一辈说起哪一回灯灭了,天蒙蒙亮,村里就传来了伤心恸意的哭声。陈年旧事,孰知真假,我当时听了心里总觉得怪怪的。

从村里去老码头有条瘦长的水泥路,车可以通行,叶明朗上车,问我下午的会有收获吗。我说,不是正想听你的高见。她比画着我们身高的差距,笑着说,高人才有高见,矮个子只有矮见。我笑着说,依我们老家的说法,个子矮,点子多。她不和我贫嘴了,很认真地问我,为什么有人会仰着脑袋伸长脖子,借助望远镜看夜空,看那些闪耀着又在百万年前就消失的星辰?

我说,是不是只有在无边无际面前,人才会感到渺小。她点头又摇头,说,人也只有在遥望时,产生探寻的欲望,人飞往太空的梦想不就是遥望时产生的念头吗?我还想说什么,已经到了离湖最近的停车处。

打开车门,一股风灌进来。夜风沁凉,把衣服裹紧一些,在衣服与皮肤摩擦的瞬间,又生出些热量。叶明朗痴痴地望着,灯塔孤独地站成一尊黑影,湖上深邃,天地之间都是黑蓝,但这黑蓝色又是发光的,真是奇怪。如果是过去,有漁船夜归,有渔民夜捕,有钓者夜钓,人也会给湖带去亮光。

叶明朗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夜风,然后转头问我,为什么大地上有山峦有湖泊有深谷?我答道,是因为地壳运动?但我知道她想告诉我的肯定不是这个答案。她的手在空中画着圆,说,其实我们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我惊讶她的说法,废墟?她似乎瞧不起我的惊讶,说,山峰隆起,深渊崩裂,有高低起伏,有峭立塌陷,我挺喜欢这样的堕落,这样的废墟。我故意抬杠,堕落和废墟是你们的修辞吧,现实可不是修辞。

她不说话了,怔怔地盯着什么也看不到的远处湖面。过去我在村里,到了晚上,寂寞难挨,但到湖边走一走,听着夜色中若隐若现的湖水声,心里会慢慢暖和起来,人一暖和了,寂寞也就排空了。夜风紧起来了,我担心她感冒着凉,就提议往回走。她说再坐坐吧。我脱下外套递给她,裹紧衣服,席地而坐。

风制造着沉默,也在打破沉默。她说,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故事,我给你讲闺蜜同学的一个故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着她的故事。她故意沉默,我说,那你快讲讲,洗耳恭听。

湖面上有的地方黑,有的地方水光反射,像是挑动着要燃烧完的灯芯,拨出一小片光花。叶明朗把看向远处的目光收回来,说闺蜜拿到农大的录取通知,家里人一片反对声,说一个女孩子读什么农业,人家都往大城市往国外走,难道还要倒退回乡村。只有爷爷很开心,爷爷年龄大了,身体也不怎么好,那段日子还违反医生的规定,破例小酌了两杯。闺蜜不明白爷爷为什么高兴,后来爷爷在病逝前把她叫到病床前,说希望她以后把学到的知识多为乡村做点事。

我说,你同学的爷爷是干吗的,老农民?她说,闺蜜的爷爷曾经干过地下党,后来是市里离休老干部,逢年过节享受着被市委书记登门慰问的高级待遇。闺蜜从家人那里得知,爷爷年轻时结过婚,当时为了掩护身份,组织上安排的,但后来回城这段关系就结束了,两人也没有真正地生活在一起,那个农村老婆也从没进城找过他。

我说,那个革命的年代,有太多这样的悲欢离合了。她说,你说爱情是不是从来都如此脆弱。我说,你就这么肯定是爱情,也许当时她爷爷只是为了革命事业。那你问问闺蜜,她爷爷后来是不是很愧疚?她说,爷爷去世时交代要把所有工资积蓄都捐出来,之所以有这样的念想,既是为广义的乡村,也许真是有赎罪的想法。我说,两者都有吧。她說,唉,谁说得清呢,往事不提也罢。我说,你知道吗,故事有一个功能,就是唤醒。她说,为什么要唤醒,人任性一点,沉溺过去有什么不好呢?我说,唤醒且不沉溺,是要面对未来,“未来”说起来好听,但太多不确定会让人并不想那么快走进未来。她说,亮灯的未来,你有信心吗?我感到了些凉意,搓了搓手说,别岔开,先说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她说,你不觉得此时你是最好的听众吗?我“揭穿”她说,有人讲自己的故事,总喜欢安插到他人身上。她欢欢地笑起来,我说,你这个“小说家”露馅了吧。

远处有水声,但什么也看不见。叶明朗把头扭过去,偷偷瞄我两眼,又假装看向远处。我叹声气,说你听说了吗,那个女人一生未嫁。她也长长地吁了口气,缓缓地说,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讲的就是我家的故事,我没见过那个人,但爷爷说她也是我的奶奶。

我不知该如何接续这个话题。叶明朗声音低沉,接着说,很长一段时间在我们家都不允许提她的名字,爷爷进城后,革命工作忙得昏天黑地,一年后,她托人把他的东西都送了回来,爷爷抽空找了她一次,不见人,听村里人说远嫁他乡了。爷爷真以为她又结婚了,就再也没回去找过她。

我心想,那个年代的人,有多少让人痛惜的爱情故事啊。叶明朗喃喃自语,那些年,她为什么不来找他,为什么要撒谎呢,她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我缓慢而凝重地说,这也是你到亮灯走这一趟最重要的原因吧?

叶明朗像是魔怔了,过一会儿才说,我要看看一个女人一辈子没离开过的土地是什么模样。她起身站立,粲然一笑,把手伸到我眼前。我被她拽起来,冷风吹得我哆嗦了一下。冷不冷?她问我。我摇头说,我下乡来到亮灯,第一感觉它的名字真好听,一定是个温暖的地方。她从背后推着我,说,大叔赶紧走起,亮灯才会变亮。我什么也没说,像是被一股力量托起,在风中轻快地跑起来。

又过了两天,陈保水打电话来,说陈大爹喊我到家吃饭,给叶明朗饯行。那天我正从市里开完会往村里赶,小魏子十几分钟前发微信问我,夜晚是什么形状的?我没作答,又追问什么时候归窝?“归窝”这个词是跟我母亲学的。

上次回去也是和小魏子有关,学校老师此前发信息,周末青少年宫有场公益讲座,通过选拔的孩子家长务必到场。小魏子叮嘱我不得缺席,讲座我迟到了,但也并不可惜,老师讲课比较水,“信息学程序设计人才培养专题报告会”,光听题目就提不起兴趣。小魏子明年六月小学毕业,我去了乡下后,家里就是老人管着日常起居。他的学习能力不差,成绩稳居班级前列,但老人说他不是这里马虎,就是那里自我要求不高,告状过来,我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我劝老人,说别大人卷小孩卷,小学阶段主要是多培养点兴趣,快乐学习,健康成长。老人不听劝,三天两头微信语音批评我管教不严,将来必定后悔。说多了我也有了错觉,以为“后悔”离我不遥远了。我知道小魏子的心思,既不想兴趣班占了太多业余时间,又不敢在老师面前直接拒绝。对他试探性的提问,我回复:你的选择你做主。接着又补了一句:去参加一下也无妨,老爸全资赞助。他回了一个闷闷不乐又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有时闭眼想到他,就是看到他扒拉地球仪的模样。他从小喜欢研究地图,最高的山最深的海沟,最大的草原最长的河流,地球仪换了好几个。他把口水流在美利坚合众国的版图上,也把鼻涕擦在南极冰川上。无聊的时候,他就跑到离家不远的省图书馆,手里捏着一支微型激光笔,绿色的光点落在那只自动转着的硕大地球仪上。这是一个铜制的地球仪,陆地海洋凹凸不平,他嘴里念叨着那些国家的名字和它们的面积人口首都,让从身旁经过的孩子把他当成怪物。

我拨通叶明朗的手机,她说,准备明天回学校,把这次收集整理的资料递交导师,如果有需要,过段时间再来。

我当然不舍得她这么快离开,这一个星期突然觉得生活充实了许多。我问她想到好点子了吗。她说暂时保密。我说,那太好了,保密就是有戏了,我回省城后替你向曹师请功。她说,我可没邀功啊,今晚吃饭后陪我去湖边散步,算你请功。我呵呵笑道,遵命。她说,友情提醒,大叔把眉头展开一些。我说,不是距离产生美吗。说这话是有来历的,我们交往算得上很投缘,说话相处都有了一种心底生出的信任。有一次我说她与亮灯很有缘分,她却说不如讲我俩有缘分。我说那得感谢曹毅环,她说下次找盛二两把曹师放倒。还有一次她开玩笑问我,为什么眉头像上了一把锁,难道不能保持点距离,难道不知道距离产生美吗?我被她逗乐了,眉头展开,她眼疾手快拍了照,时不时拿着这张笑得很率真的照片在我眼前晃,调皮地说,你看看嘛,距离产生美。后来我看到她偶尔皱眉,也会拿这句话<\\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10\手享.eps>她。

盛全伍送来两瓶老酒,盛蓉和送了刚揭坛的兰花萝卜,陈保水的厨艺超常发挥,一桌人热闹,陈大爹就把酒喝多了。带着醉意的他,口无遮拦,话像网一样就撒开了。他端着杯子,手颤抖着,说道,朗伢子啊,朗伢子哦。我们都噤声,不知大爹要发表什么指示。

他刺溜饮尽杯中酒,神秘地说,当年,朗伢子的爷爷做地下党的时候,来我们亮灯,说是执行一个什么计划,你们猜叫什么?

叶明朗和大爹已经很熟了,他们私下见面聊天,有时不知是为什么事笑,笑得前俯后仰,有时又叽叽咕咕,像一对秘密共谋者。我猜他们不止一次聊到过盛家妹子,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就很感伤,我没有打听过盛家妹子的名字,亮灯村的人也似乎都忘记了。

陈大爹见我们不接话茬,自顾自倒满杯子,说道,那个叫渔火计划,任务就是找上百名的渔民给解放军当船工。陈保水插嘴,计划成没成?大爹白了他一眼,这是问的什么傻问题,天下都得了。我们都跟着笑起来,叶明朗递了我一个眼色,我也会心笑了。前几天我把在史志办找到的那两本文史资料辑给了她,口述文章中确实提到了渔火计划,与陈大爹的讲述大同小异。我问过她,资料辑里为什么没有采访她爷爷叶广志的文章,知道原因吗?她说,爷爷拒绝所有关于那段历史的采访,我也很好奇,死缠烂打问过爷爷,但到了亮灯后才一点点明白,爷爷是铁了心要把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包括所有的愧疚。

饭后,大家散了,叶明朗和陈大爹告别,两人泪流满面,一别三回头,大爹一个劲地劝她莫哭,自己却一把老泪止不住。陈保水喝了酒话更多,重复着一句话,叶博士留下来不走啦。陈大爹剜他一眼,说朗伢子是要跑大世界的人,你要说多请她回来,把这里当自己的家。叶明朗说,我有时间就会回来看大爹的,您和保水哥记得答应我要办的事,让村里的年轻人都回来,亮灯有人就有未来,等我们的渔火计划成功实施,回来了保管不会差。

回来了不会差,一听这话,我心头一酸,眼睛红了。走到湖边,风一吹,酒劲慢慢散开。叶明朗抵不过大爹的劝酒,喝了三小杯,脸红扑扑的了。我说,你要多来亮灯几次,大爹保管把你的酒量培养出来。她假作嗔怪,没点保护意识,让我喝成酒迷糊,谁帮你们出点子。我马上大包大揽说,下次你的酒我都替你喝了,你把最好的点子给亮灯想出来。

走到湖边,叶明朗停下脚步,问我,你最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一时语塞,这个问题我也曾认真思考过,但没有答案,因为我并没有朝着那条道路上走。我反问,你呢?她不假思索地说,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我嬉笑道,这不是海子的诗吗?我也曾经想当个诗人,信不信我背给你听。她也扑哧笑起来。她说,我就想过诗意的生活、自由的生活。

之前我们曾聊到农大,我问她很多年轻人都会选择金融贸易那类专业,为什么她不走寻常路?她就给我讲了七年前她大学本科男友的故事。那是一个来自川西北农村的男生,他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就是上大学,下了车,坐地铁,正是高峰,人海之中,波浪涌来,他突然有种溺水的感觉。他跟她说自己的担心,他害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的家乡很贫困,一家人为了他来上大学,攒了很久的钱,借了很多的钱,将来也要还很多的钱。他本科毕业,没有考研,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回到了家乡,当了一名乡镇干部。他们两地相隔,他主动少了联系。时空会掩埋一切热切的情感,她是无意中从同学群里才得知他牺牲的消息。那年夏天暴雨引发山洪,他跑到山里通知一户人家,为了救一个老人,他们一起被泥石流冲走了。她后来去了事故地,听说他原本不会死的,那个没救成的老人,曾经借给他父亲八百块钱,那是父亲为了他能去县城读高中借的学费。叶明朗讲完这个故事,静默了,眼神暗了下来,我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像夜空彗星消失的尾巴。

湖上的水汽,蔓延到岸上,爬到正在疯长的芦苇上,在风中发出潮湿的气味。我说起小魏子喜欢地球仪的事。叶明朗说,喜欢地理的孩子长大都是浪漫主义者。我不以为然,学地理的人要脚踏实地,最接地气,需要尊重常识,怎么和浪漫合而为一。她否定我的质疑,说地理学家都是勇敢的探索者,人类每一次可望而不可即的探索,归根到底都是由浪漫的热情驱动的。我心想,研究理论的人总在寻找各种自圆其说的借口,反正老子也管不了儿子一辈子,梦总要人去做,实现与否,另当别论吧。

她不管我有没有在听,继续讲她的梦想,她曾经迷上了地理学,想去探险,带着测量和绘图的技巧本领,成为沙克尔顿那样的人。我说你说的这个沙克尔顿我没听说过,请原谅我孤陋寡闻。

她皱着眉,问我平常读不读书,看不看新闻,她还朝我白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会笑的白眼。她说,沙克尔顿在南极探险的经历闻名于世,他的经历要搬上银幕,会像伊丽莎白和甘地的故事一样引起轰动。我故意逗她,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她嘟了嘟嘴,说,我给你讲讲沙克尔顿四次南极探险中最惊心动魄的一次。他带领“持久号”探险船于一九一四年八月从伦敦出发,二十八名船员的探險目标是徒步横穿南极大陆。行进中浮冰将船围住,即将面临沉船的危险。沙克尔顿那时只有一个愿望:活着走出去,一个都不能少。随后的五个月里,二十八人登上了一块巨大的浮冰,这块浮冰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碎裂,并慢慢变小。在浮冰彻底碎裂前,他们分乘三艘救生船漂了七个昼夜后,登上了荒无人烟的大象岛。沙克尔顿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带人乘坐最大的救生艇横渡八百英里,来到了南乔治亚岛的捕鲸站寻求帮助。捕鲸船经历了四次尝试,终于从一段浮冰上穿过,留在岛上的二十二个同伴安然无恙,每个人都获救了。我们能想象得到吗,这群人一年多时间在浮冰上的日子,那个艰难过程无法想象。

我听得入迷,问她那艘探险船后来怎样了。她掰着指头,说,沉没在南极冰下,已经有一百年了。我说,沙克尔顿后来呢?她说,他四十七岁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南乔治亚岛上,那也是他最后一次极地探险。我有些怅惋,说探险家多数都是客死他乡,但于他们而言,最好的归宿是死在路上。我说小魏子昨天还跟我留言,要写一个探险的故事,沙克尔顿的经历正好启发一下他的灵感。她说,以后我和小魏子结伴旅行探险。我哈哈地笑起来,你们还应该去玩密室逃脱。

这段时间,陈保水配合我悄悄做了件事,他这次很得力,麻利地把路灯弄好了,村里的路到夜间明亮起来了。我没主动跟叶明朗说,但看到她发了朋友圈,拍出照片里的小路,夜色中像一条游动的银光带,前方闪烁着一团火。叶明朗第二天大早赶市里坐高铁,我送别她时,她郑重其事地说,夜黑下来的时候,渔火要亮起来。

回到村部,我立刻在日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并激动地朗诵着。我对曹毅环又添了一层感激,他派叶明朗来的决定太正确了。我们怎么就没想到,渔火就是灯火,有了渔火,那才是亮灯村该有的模样啊。我打开微信,琢磨着说几句致谢的话,又不知说什么才合适,她却发来一条信息:谢谢大叔带给我的灵感,我们的渔火计划,希望早日实现!

我回复她:叶爷爷在天上看着你,我替亮灯感谢你!

叶明朗回去后,起初还有信息,但各自忙碌,回复不及时,联系也就不热络。有次我回省城跑年度项目资金的审批,想去趟农大也没成行。疫情管控的緊张度一点也没减,我和陈保水难有闲工夫,慢慢也不再提到她。倒是陈大爹念叨过几次,还是说朗伢子像盛家妹子,一个模子出来的。陈大爹是喝了酒说的,酒话我不信。

我问过他,为什么盛家妹子没有去找过叶广志?陈大爹一声长叹,说,过去那么些年,事情说不清了,都是命定吧。叶广志回城后,盛家妹子固执得很,自己驾着渔船悄悄躲了起来,有人说她跟别人结婚了,叶广志大概是听到这些消息,再也没回来过亮灯。隔了有两三年吧,叶广志是真结婚了,盛家妹子回来了,不喜不悲的样子,从此一个人在村里过生活。

一个月后,曹毅环给我打电话,左兜右转,说,也不见你再邀请我去亮灯了。此前我给他电话汇报过叶明朗亮灯之行的表现,他话里酸溜溜地“刺”我。我说,叶博士是替你老人家打前站,也没了音讯,你老人家千请万请不过来,我都急死啦。曹毅环说,你心里明镜似的,还跟我兜圈子,明朗做的项目设计大纲,我看过后觉得非常好。我故意?他,说,先别王婆卖瓜,好不好还未经我过目呢。他一点也不谦虚地说,名师出高徒。听他这么骄傲,我心里挺受用的,但也担心依叶明朗果敢的性格,不知落地的可行性多大。

曹毅环说内容经过讨论后叶明朗还在改,随后只给我发来一张项目书的封面图:主题是“亮灯渔火季”,副题是八个字:

千盏渔火万家灯火

曹毅环电话里也带给我一个不顺耳的消息,叶明朗最近忙着准备很多材料,农大推荐她去香港科大参加优才的一个项目,未来博士的课题和研究会集中在香港完成。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就急了,嘟囔道,才刚开始,主创就撤啦。他安慰我,说明朗表态了,不管人在何方,心在亮灯,渔火灯火都会点燃的。我是真担心一件事刚有个好的开头,又中途夭折了,但也只好顺着梯子下来,不忘给他敲警钟:我只管要结果,学生完成不了的,导师可不能推托。

当天晚上,我上门找陈大爹讨主意,想听听他怎么看渔火季这个创意,也是想再挖一挖还有哪些文化资源。没想到他一听“渔火”两个字,就双眼放光,从磨破皮的旧沙发椅上站起来,身体摇摆后立定,手抖着说,这是个大好事啊,亮灯的渔火过去可是远近有名的,再说,“渔火”这两个字就是成功啊。

陈保水也在一旁附和,腰挺得笔直的,显得很激动,好像成功伸手可摘。我原以为要花很多口舌来沟通,没想到就这么愉快地得到了大爹的认可。陈大爹眼,说,这是朗伢子出的主意吧。我伸出大拇指,说,什么都逃不出大爹的眼睛。

我们还在热火朝天讨论着,市文旅局的甘耀明来电话,开门见山,找我要渔火季的项目。他是局里分管文化旅游项目策划推广的副局长,和我也是校友,平时见面不多,但总比外人多一分亲近。他说,赶紧把亮灯渔火季的创意报上来。我很纳闷,他从哪里听到的风声,旋即想到是曹毅环泄密的,便故意装糊涂地说,甘师兄从哪里道听途说,八字没一撇呢。

他颇为不满地说,有一撇就有一捺,不要吃独食啊。

年初市里下了任务书,谋划后疫情时代的促消费、稳增长,这两年旅游萧条,文旅部门急火攻心,领导都坐不住。我想他大概也是觉得这个点子好,就顺着他的话说,独木难成林,渔火季的文章,没甘师兄助力,这份独食我是吃不了的。他说,创意是你们的,落地也在亮灯,要夺也夺不走,我们到时再开个诸葛亮会研究,今天找你这么急,是省文旅厅有个“网红村庄”的项目申报,要选中的话,连续三年,一年少说也有三五百万的支持,我准备建议市里重点推一推亮灯。

听说有资金支持,我也来劲了,答应尽快把项目报上去。甘耀明得意地说,就是嘛,我觉得有曹毅环出点子,省厅又有罗处长,也是我们自己人,这个项目必须拿下。我多嘴问道,省文旅厅是罗琼管这个申报?他意识到说漏嘴,支吾道,你把项目书写好,申报那一块我们去争取,志在必得。我心里明白了,肯定是罗琼所在的处室分管,不然甘耀明不会这么自信。我说,如果是罗处长管这个项目,我就不给她添麻烦了。

他急了,马上开炮了,魏东来,这么好的机会,你报也得报,不报也得报。我慢悠悠地说,甘局长报什么都行,不过和我无关。

渔火季的项目书迟迟没有定稿,叶明朗像突然就消失没了联系,她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这份等待让人忐忑不安。有一天,她发信息给我,说项目申报的事曹师告诉她了,他们正商量着改,主要有些概念落地的可行性,最后定稿了再和曹师过来亮灯一趟。

情怀不能当饭吃,乡愁不能改变现实。临走前,她和我谈到的设想,未来亮灯可以把老传统工艺的现场体验与网上传播结合在一起推广,国家级非遗保护代表性项目洞庭渔歌要打造成精品演出,让外地游客和本地人来了有节目展演看,有传统美食吃,有传统手工和文创产品买,过境游就变成了目的地游。我承认这个饼画得挺圆的,曹毅环说,把饼画圆也不容易。

这些天,我满脑子是“渔火”两个字,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外跑累了,呆呆地坐在村部,喃喃自语,渔火总是要点燃的。陈保水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问道,你和谁说话呢?我四面看看,没有一个人,怔怔地看了陈保水一眼,我没说话啊,你耳朵有问题了。

晚上闲下没事的时候,我就琢磨叶明朗走过的地方,会给她留下些什么记忆,又会带来哪些灵感。晚上我坐在办公桌前,在一张白纸上写写画画,那些线条的波纹,像是洞庭湖的水,有了颜色有了形状也发出了嘭嘭的声响。我认真地填好了项目申报书,拿到资金有了保障,才能确保在亮灯实施好渔火季计划,这是大家的愿望,我比谁都更希望叶明朗的心血能在亮灯开花结果。

甘耀明还是不断给我发微信,问渔火季的项目设计进展。原本着急的我,看到他这么急,反而心情平静下来了。罗琼做事情,讲原则是出了名的,我既不想去碰钉子,也不想让她破例开口子。我想起离婚后那段日子的颓废慌张,容不得梳理对错,整夜在梦中奔涌而至的是沉重的挫败感,水浪般拍打着我的五脏六腑。她援疆两年回来,职务提了正处,到文旅厅换了个新岗位,她是那种上进心极强的女性,注定不能牺牲自己来成就我,我们生活中认知差异越来越大,她和我母亲的性格也不对付,特别在孩子教育上一个喊东一个朝西,应了自古婆媳是冤家那句俗話。这成了她下定决心离婚的理由。离婚时,她把抚养孩子的优先权给了我,但允许双休至少有一天让她带带孩子。她的态度我既意外,又很生气。我后来理解了,她是考虑我父母从她怀孕起就和我们住一起了,又是一手一脚把小魏子带大的。我现在甚至有些感激,如果没有小魏子,老人肯定会更为孤独。生活往往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老小安好,于这个阶段的我而言,就很心满意足。感情的事像水,有的细水长流,有的声浪滔天,都是一去不回头。过去罗琼在我心里弄出的声响,从我到亮灯之后,奇怪地平息且消失了。

小魏子参加了编程班组织的竞赛,拿了个市级二等奖,通知我参加他周末的颁奖活动,还嘚瑟说,奶奶讲的,爸爸小时候连手抄报奖都没拿过,就更别提这个高科技的奖了,是不是该给配套奖励。我平时在家里电话向领导说过的那些词都被他学上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答应周末回一趟,准备带他去贝拉小镇一日游。

那天临出发前,叶明朗来电话,说项目内容紧赶慢赶,定稿还是没能做到完全满意,她就要走了,后面的曹师会亲自上手,目前的这个内容也是具有可操作性了,待会儿就传邮箱。

叶明朗把话说完,我问她在哪里,她说在农大附近的咖啡馆,我说我刚好回来了,中午请你吃饭吧。她答应了,好。

我跟小魏子解释,先把他和奶奶送到贝拉小镇,得他一个人玩,我要赶回来有个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完,下午再接他们。他不高兴了,眉头皱成了一道拱桥,问我到底什么事这么重要。我说是改变村里的一个重大计划,不能耽误的计划。他说,我想参与你们的计划。为了哄他开心,我说,我们这个计划,是爸爸请人量身定制的,到时说不准真需要你的编程设计,你可不能袖手旁观。他这才开心起来,说道,不要小瞧我学的编程,无人机组队表演,我可以遥控指挥。

我和他拉完钩,一起出门,母亲也善解人意,让我帮他们叫了个网约车。送走小魏子,我就开车去了后稷园,途中看到手机邮箱的提示,是叶明朗发来的邮件。我打开邮件,下载附件,边开车边读起这份期待已久的项目文稿。不得不说,从大目标到小细节,从节会上一次性的节目表演到衍变成长期存在的项目,她动了心思,环环相扣,仅夜经济这一块,谈到了夜购、夜食、夜娱、夜游,具体到网红小吃、文创产品的名称和制作都提供了参考思路。而在传播这一块,她提出了开幕式上的情景舞蹈、专场音乐节和洞庭渔歌这些国家非遗演出,直播间、热搜等时髦词,最让我没想到的,她还对巴丘的火车站遗址公园、街河口、鱼巷子、南岳坡这些老地方非常熟悉,设计了烟火秀、灯光秀、大湖夕照摄影展等各种形式的活动。从设计来说,近期远景,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点线面结合,近乎完美。

咖啡馆窝在多年前我也去过的书店里,店门口挂着一块锈蚀斑斑的铁艺招牌,很有岁月的沧桑感。我记得这一排门脸,最早多家经营本地小吃,逢“文明迎检”就要大动干戈,后来学校索性收回来化零为整,扩充了变作出版社门店,出版社经营不景气,又隔出一片区域卖咖啡雅座。叶明朗坐在高脚椅上,笔记本电脑是打开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出神。我站在她身后,她并没发现我的到来。她的笔记本电脑上是发完邮件后的界面。我拍了拍她的右肩,却侧身坐到了她左边的空椅上。她回过头,看到没人,转身才看见是我,噌地站起来,满脸欣喜地望着我说,我小时候就常常这样骗我爷爷,他左看右看,故意装没看到,我像个小傻瓜一样跳到他面前,他就一把抱住我说找到啦。

她话音刚落,突然脸色一变,两行泪水就落了下来,又惊慌失措地去擦。待她情绪稳定,我说,是想爷爷了?她摇摇头,要离开这里了,有些难过,刚把亮灯的渔火季方案发你,又想起爷爷当年在亮灯时的日子,想我从没见过的盛家奶奶。

我想,亮灯建设好了,叶书记的在天之灵是能看到的,他一定会为你骄傲。她的眼泪又哗啦涌了出来。我一下找不到岔开的话题,周边有人偷偷看着我们。我们找了个沙发卡座,她说,爷爷在遗嘱里交代过两件事,一是找个合适的时机把这些年的工资积蓄捐给亮灯村,二是想把一半骨灰埋在老山上,一半撒入湖里。我说,市委听说了叶书记的遗嘱,也很感动,市老干局的同志到现场看过了,放心吧,我和陈保水会落实好的。

我们身后摆了几排书架,纸页油墨的气息,和香草拿铁的奶香混在一起。大落地窗外,马路上人来人往,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黄叶飘摇落下。我们谈到渔火季中的一些具体项目,她变得活跃起来,逐一详细讲解设计的初衷和操作方式,脸上渐渐灿烂起来。临近中午时,我要请她去吃一家喜欢的餐厅,她选择了在咖啡馆点牛排简餐。我问她去香港的行程定了没。她说,半个月后吧。我说时间过起来超快的,原先舍不得你走,但一想也就是去交流学习一年,还会回来的。她说,我回来,等我去亮灯,说不定就大变样了。我说,你是规划设计师,我们保证一张蓝图画到底。

吃过饭不久,她未婚夫催她去银行办事的电话来了,叶明朗抱歉地皱着眉头,说,大叔欠我一顿大餐。我说,对对对,欠着欠着。她张开双臂,我闻到她发丛飘出一缕只有大地花草才散发的清香,愣怔了一下,也把手臂打开,她迎上去,紧紧抱住了我。我说,叶博士,别皱眉了,距离产生美。

叶明朗离开后,我又续了杯咖啡,周围都是青春洋溢的面孔,我有个错觉,她悄悄地回来了,躲在角落朝我笑。我给曹毅环打电话。他说,我保证,这个项目是近几年我看到过美丽乡村建设中最出色的一个设计,全省也找不到比它更好的。我心里明白,这已经不再只是我的工作,而是亮灯一个来之不易的契机。挂断电话,我把渔火季的设计方案和项目书发给了甘耀明,申报的事交给他了。

半小时后,甘耀明兴奋难抑地回了电话,说在电脑前看了两遍,这个定稿更完美了。他说,小叶博士真不错,有很多文旅产业运营的新逻辑,搞成了,就是一个特色文旅网红打卡地,有了这么好的创意,一定争取到省市配套资金推动渔火季。他接着说,你得好好感谢这位小叶博士,过去在我心里,总觉得八〇后、九〇后有一个普遍问题,间接经验的触须非常发达,但缺少直接经验,其实说白了,无非就是书本知识学了不少,对真实世界的了解、对生产生活上的经验,还是差上一辈人一大截,没想到小姑娘看得这么透彻,又和时代接轨那么紧密。

我笑着说,时代的革新往往是靠年轻人的力量改变的。这句话是叶广志说的,叶明朗讲给我听的时候,眼神里闪动着钻石般的光。

十一

三个月后,市里举办叶广志同志捐赠、骨灰下葬仪式,叶明朗没有赶回来。两个月前她去了香港后,发给我一张面朝大海的照片,傍晚拍的,水面上浪花的亮光像一團火球,她的侧影,投在沙滩上,却成了仿佛也在粼粼闪动的一片光影。

因为疫情,仪式从简,原本准备的领导讲话、记者采访那些程序都取消了,这也是叶广志同志家属的建议。陈家父子亲自驾船,把一半骨灰撒入洞庭湖中,盛全伍、盛跃飞和几个回来的年轻人把另一半骨灰埋在山头一棵松柏树下,那是山上长得最直最粗的一棵。

人群散去,车队要离去时,我从陈保水手上接过一个包裹,送到叶明朗母亲乘坐的车上。那是渔火季的设计稿。设计稿装订成册,有些压手,里面有很多叶明朗拍的照片,有她爬过的山路,流过的汗水,有她在亮灯的白天与黑夜,是她用梦想设计过一遍又一遍的新亮灯。她母亲微笑地看着我,说,谢谢你陪明朗完成她爷爷的遗愿,那也是明朗的心愿。我说,叶老的捐赠,叶老的情怀,亮灯村民都很感动,渔火计划即将启动,到时邀请您再来亮灯。

车队离去,暮色如漫水,八方来袭,亮灯村又沉入一片深海般的寂静之中。我抬头望了望,远处的湖面上,泛着折弯的光,一片片,一丛丛,像是谁点燃了渔火,闪闪烁烁,眨着孩子般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人世间。我意外地发现,原来亮灯的每个夜晚都有着不易察觉的变化。

责任编辑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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