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帆
肥沃的泥土芳香是如此的相似,这一瞬间你的心中已充满了乡愁。你的思绪远离了此时此地,在时空中遨游,你回忆起那逝去的青年时代,那时的美好憧憬、炽热爱情和宏伟抱负。如果你是一个人们所说的愤世嫉俗者,一个感伤主义者,你的眼泪将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而当你收拾好心情恢复自我时,夜幕已经落下了。
——[英]萨默塞特·毛姆
2006 年6 月8日,当我拿到过从甚密的同事唐建清先生翻译的毛姆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立刻就在办公室里翻阅起来,看到以上这段话时,我真是感慨万千,反躬自问,我的“夜幕已经落下了”吗?
于是,我在这一段话的旁边画上了红色的惊叹号和一个问号,因为在我所经历的那个悲苦时代的中国乡村生活屏风上,起码我本人并没有美好憧憬和炽热爱情,更没有什么宏伟抱负,每天想着的就是回城,哪怕在南京城里干最脏最累的环卫所工作都可以;再不济,在县城里当个工人也行;最差就是到公社的镇上工作,只要吃上皇粮就行。我不是怕苦怕累,而是最不能忍受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的农耕文明的劳作。没有娱乐,没有观察世界窗口的生活,村庄的文化闭塞让人精神崩溃,在乡镇里,起码可以在文化站看到隔天的报纸,尤其是《参考消息》。所以,一闲下来,我便像乡下人进城一样,去下舍镇溜达,找知青好友交换书籍,或打一场篮球,去文化站看最近的报纸,若恰巧碰上一场电影,就算是一顿精神大餐了。
想不到,于公元762 年以唐朝宝应纪年命名县名的苏北水乡,城镇会是那样简陋萧条,比不上苏南的古镇也就算了,居然连云贵川县里的古镇都远远不如。尽管如此,那些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农民,能够去一趟周边公社所在地的乡镇,就算是很奢侈地进了一回城。而能够被选为弄船去泰兴、高港一带远距离县城乡镇大集去卖一趟茨菰,就像去北京天安门一样兴奋,因为那个时代苏北几乎所有的乡镇大集都被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没有赶集的日子,如同取消了农民的交易的节日,那也是闭塞的农民对外交际的唯一街景。
男人们争相报名去远方的城镇,除了去赶大集,就是为了每天能记十工分。而女人想出门看世界的,大多都是那种有着浪漫情愫的年轻大姑娘或小媳妇,那里有她们青春的梦想,而且,在船上烧饭浆衣的活又很轻松,抢到这个差事的女子不多,但凡欲行者,都是那种大胆泼辣的女子。
能够去两三百里外看世界见世面的农民极少,尤其是水路行船,一路风景一路笑声的日子比过年还要兴奋,虽然需要许多天才能回来的,那也是一种幸福。大水泥船要开拔时,送行的家属们站在生产队港湾码头边,千叮咛万嘱咐,像是告别远航出征的亲人一样隆重。
当远航的船归来时,社员们都丢下田里的活,蜂拥而至,队里的干部关心的是茨菰卖了多少钱,男子汉询问的是那里的猪崽多少钱一斤,那里供销社“磅猪”的价格是多少,而大姑娘小媳妇热衷的却是时尚漂亮的花布几个钱一尺。
于是,码头上的一片热闹景象并不亚于过年,也不输于县电影放映队来到了我们村庄,那些从远方的归来者们趾高气扬地解答着外面世界的各种各样问题,犹如一场新闻发布会,他们都会像阿Q 一样,津津乐道反反复复地描述远方大集镇上的所见所闻。
那些只去过下舍镇和曹甸镇的社员们就向他们投来了羡慕景仰的目光,一声“日妈妈的”叹息,道出了无尽的遗憾和悲哀。
下舍镇是本公社的所在地,虽然是个小镇,但也比当年的红卫公社要强一点点,那年,我坐帮船去下舍镇的时候,途经这里,只听得船主说了一声:望直港到了。宝应话没有卷舌音,我听成了“望泽港”,猜度其义有二:一是望皇恩浩荡,泽被此地黎民;二是远远地就看见了这片泽国的港口。哪知去年看到宝应县作协主席H 君写了一个望直港的故事,让我感慨不已。说是一个考到南京读大学的望直港青年,在城里谈了个对象,吹嘘望直港是中国的第六大港,骗得了芳心。谁知女方随他回家乡一看,大失所望。这和当年我经过时的失落心情是一样的,那个年代哪有什么港口,连一个水泥码头都全无,搭上跳板,走上小镇,瓦房极少,好不容易寻到一爿小店,一碗面条上面漂着星点猪油和几粒青蒜叶,就是一顿美美的大餐了。两年后,我又一次来到了望直港,那几天萧条的生活风景与风情画面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了。
所以,尽管下舍镇虽然也是宝应县不繁华的小镇,但比起“望泽港”镇来说,却还是有些活气的。
文化站是下舍镇最不起眼的两间小屋,但是,每去下舍镇,我都要过去的。虽然它毗邻公社衙门只咫尺之遥,平日里却少有人光顾,那屋子里有时传出刺耳的二胡声,也无人在意,可那里却是我六年梦牵魂绕之地。
我之所以常去那里,一来是去阅读别人不太感兴趣的《参考消息》,从字缝里找外面世界的新闻;二来是因为和那个阔脸和善的文化站长很熟络,去聊大天。1969 年冬天,我去开凿大溪河,上河工挑河,那时他正是公社的宣传干事,偶然相识了,后来他便让我写通讯稿,又让我参加了县文化馆的通讯员写作培训班,那时候文联作协机构早已砸烂了,这样的培训班就像如今县作协举办的作品改稿会。
在那里,一群意气风发的年轻“作家”,大有怀才不遇的悲悯,居多的是写“啊”式诗歌的知青,一看就知道是模仿贺敬之的诗体,连模仿马雅可夫斯基楼梯诗体都算不上。有两个写小说的男知青写了诸如当时出版的浩然短篇小说集《喜鹊登枝》里《老支书的眼光》那种格调的短篇,也勉强能看。我从小就读过许多中外小说,但并没有想过要写小说,一直认为那是一件多么崇高的事情啊,没有作品,我感到羞愧,就是在那个时刻,我发誓,今后一定要写出好小说来,成名成家。那个培训班很快就结束了,多少年后,在这个班里走出来的作家也只有后来做《雨花》副主编的黄埔公社虹桥大队女知青梁晴,虽然她那次没有到场,但是她的诗歌登在油印本上作为范文。而于我来说,我的小说梦从此萌生了,前途焉知祸福。
文化站长平时喜欢拉二胡,除了《东方红》拉得比较熟练外,一旦拉到比较复杂一点旋律和节奏的“艺术歌曲”,比如《我的祖国》《洗衣歌》《毛主席的光辉把炉台照亮》这些难度大的曲子,就不免努力拉出了杀鸡似的调门,让人爆起一身鸡皮疙瘩。
一日,还没走到文化馆,远远地就听到了如行云流水般的二胡独奏曲《赛马》的旋律,尤其是在表现高难度的“大跳弓”上,听出的是演奏者的专业水平。在这穷乡僻壤里,竟然会有这样的艺术家?其水平并不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二胡演奏差。我伫立在文化站门前,一直聆听到曲终,才跨进了站门。
但见一个身高一米七左右,面庞稍黑,五官俊秀的十六岁上下的少年端坐在一把旧椅子上,上前询问,方知他是随父母来此下放的中学失学生,就是那种父母不带工资的南京“下放户”子女,可见他是一个从小就生长在城市底层的孩子,若不是有天赋且热爱艺术的孩子,哪能练到这种程度呢?他白天要帮着家里挣工分,晚上练琴,主练小提琴,偶尔拉二胡,农闲或下大雨大雪时,一天拉到晚,他伸出双手,手指上的老茧要比手掌上握锹的茧子还多。
乡下人只认得二胡子,他一拉二胡,门前就挤满了人,听好听的声音。消息传到文化站长那里,站长循声而来,郑重地告诉乡亲们,这个叫“四胡子”,于是,站长就经常请少年去文化馆教他练二胡,让队里给他记工分。
我请少年拉了两首曲子,一首就是在知青里流传的《江河水》,另一首就是《二泉映月》,其悲伤的旋律让我欲哭无泪。看到馆长办公桌上放着的那个小提琴盒,我又提出了非分的要求,请他拉一首那时传说中被禁演奏的黄曲《梁祝》,他从一个大书袋里拿出了五线谱,这让我十分讶异,其实,他只翻到第一页,演奏时从头到尾并没有再翻过,流畅的旋律在并无任何表情的演奏者脸上显现,与那些舞台演奏者夸张的形体和面部表情相比,我看到的是少年内心的凄苦。第一次听到这如泣如诉的优美旋律,我才真正理解了“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天籁”这两个词句的含义。曲终,站长鼓起掌来,直说好听,我却满眼泪水。一直到了八十年代初,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这首被解放了曲子时,扬州市工人文化宫电影院的高音喇叭里,在不断地播放着俞丽拿演奏的《梁祝》,但我觉得她的演奏技巧虽然让我感动,却再也没有那次在下舍镇文化站听此曲时的无比激动了。
休息片刻,少年主动提出再拉一首练习曲,那优美华彩的浪漫旋律,让我热血沸腾,这曲拉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激动地问他,这是什么曲子,他说这是爱尔兰民歌《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改编的小提琴演奏曲。多少年后,当我知道它的原名叫《年轻人的梦》或《布拉尼的小树林》,是一首象征着爱情和青春感伤曲调,是对逝去青春和爱情悼念时,我就把这个旋律永远刻在了我的灵魂中,百听不厌,这也是我为什么用毛姆的那段话作为这篇文章引子的缘由所在。
听完了小提琴曲,我陷入了沉思,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起来的孩子,值得幸运的是,他的父母在拮据的生活中,从小就能够让他随性练琴,是一种溺爱呢,还是一种对艺术的崇拜,抑或是抱有一种模糊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情愫呢?不幸的是,他生长在一个不合时宜时代,天赋和天才会被迅速淹没在汪洋大海之中。
后来我又在公社文化站和公社宣传队文艺演出中见到过他几次,再后来,传说他去了县里的文工团,不知他后来的命运如何,如今生活得如何。他的名字我记不住了,他演奏的旋律却永远在我的耳畔盘旋着。
前年我回下舍,那里已经划归曹甸镇了,寻觅当年下舍镇的文化站,却连老人都一无所知了,时间不但淹没了历史,同时也将空间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
今年1 月份,为了降血糖,我出门暴走,回家后大汗淋漓,我便放了大半池子热水泡澡,边听音乐边泡,是我最惬意的生活,哪知道从高血糖到低血糖,一下就听晕过去了,醒来,水已冰凉,而《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反反复复地循环播放着。医生说太危险了.我想,在这个旋律中离开这个世界,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情。我的遗嘱中应该写上这句话:在我进入火化炉时,请放《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吧。
在“下放户”中,有一对带薪的年轻夫妻,他们原是扬州市扬剧团的演员,一口正宗的扬州话,乡下人听起来,就像苏北人听吴侬软语那样舒服耐听,那女的可谓风姿绰约,一举手,一投足,一抛眼,一扭腰,风情万种,那个会说话的屁股吸睛率极高。站长十分兴奋,这下公社宣传队就有了台柱子,尽管宝应县属于扬州地区,但这一带靠近淮安,当地人都是听惯了淮剧的,但这个女人的扬剧一定要去听的,与其说是去听戏,倒不如说是去相人。
他们夫妻先是唱八个样板戏中的著名唱段,也称“折子戏”,再后来站长想排练整部戏,可惜找不到会唱扬剧的配角,只能作罢。然而,他们俩一俟演出,社员们都挤破了礼堂,去一睹那个女演员的芳容。
我们知青开会,他们夫妻俩也参加,下放干部开会,他们俩也仍然到会,一时间,他们成为下舍镇的新闻人物了。再后来,传出了桃色新闻,据悉那个风情无限的女子和供销社的一个五十多岁秃顶老头搞上了,带到公社审查时,那女子倒也很有担当,一口咬定是自己主动的,并老老实实交代,缘由是丈夫干活时间太短,老者干活时间很长。那时,我们一面不齿这种丑闻,另一面却又对这个漂亮女人敢于担当的勇气肃然起敬:江湖中的女人啊!
于是,专案组的结论是:此女有生理疾病。谣传不胫而走,许许多多青壮年以贫下中农的名义发誓:我也有这个病。
我不喜欢扬剧,也不喜欢淮剧,我就是暗恋少年拉的那些小提琴练习曲。
言归正传,把这段本应该放在第一段书写的风情画,当作别传来写。
公社是一级政府机构,那时还叫“革命委员会”,但最高长官还是称书记,所以,公社鲁书记就是一把手。
公社门前河边的码头真的是太小了,那只是供食堂烧饭的秃顶大师傅担水用的小码头,没有一点气派。衙门自然是开在南面,进门一排面向南的砖瓦平房,按官职的大小分配位置,正中一间肯定是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依次排列下去,而我们除了常去团委书记兼知青办主任的办公室外,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正中偏右的那间公社会计的办公室了,因为公社的大印就在他那个带着脚踏板的红木办公桌的抽屉里。会计是一个高高胖胖的面目慈善的人,可是原则性很强,每当人们踏进公社大门,就会听到他那行云流水似的红木算盘声响。左边那间房间里的墙上可是挂了盒子枪的人武部长的办公室,是代表着这级政府军事治安的最高权力执行机构,一般人都不敢越此雷池。
右边是一排面朝西的瓦房,都是股级以下的小公务员。朝北的就是公社食堂了,那口巨大的水缸半截埋在土里,足以容得下十几担水,以备公社开三级干部大会时的用水需求。
左面就是大会堂了,东西两扇无门的大门,土墩垒起的舞台,略微呈斜坡的泥地上,钉着一排排大约十米长的柳树棍或棺材板的长条凳,中间留下一个宽约一米五的通道。这立马就让我想起了那时宝应县的人民大会堂来,那个门朝东的会堂面朝宝应县中学,不知为什么,门前是一条长长的泥陡坡,那个时代山墙朝东的寓意不言而喻,直到八十年代我到了北京的人民大会堂,才顿悟出了当年的县委书记的用心所在——1958年北京的十大建筑之一,进门得须拾级而上入内,以示庄严。1959年仿制其规制,宝应县的地标建筑也应该如此宏伟,虽然是微型的缩小版,却也是县城的壮观。孰料遇到了天灾人祸,五十年代末,这个半拉子工程已无钱支撑,内里也只能是用泥土地和柳树棍长条凳来款待前去开会的各级干部了,硌着屁股开会的滋味的确不太好受。我猜想,各个公社的大会堂都是照着如此这般规制建造的,其规模当然不能超越县里大会堂。
知青开会当然也在公社大会堂里,第一次领教舞台风烟滚滚的日子,就是让我们观赏公社二哥二妹子思想宣传队的舞蹈表演,一阵狂蹦乱跳之后,群起的最后一个腾空落地的亮相动作,让秋后干燥舞台上的尘土扬起了黄色的雾霾,坐在前排的哥们捂着嘴直往后跑。
再后来,许许多多传达中央文件的三级干部会议,农业学大寨工作会议都在这里召开,一次,传达“9· 13 事件”,那个食堂的秃头大师傅可就忙坏了,他抄着铁锹似的锅铲,在巨大的铁锅里翻腾,用脖子上那条已经黢黑的毛巾,又是擦汗,又是擦鼻涕,当他将一锹一锹的茨菰烧肉盛进两个大木桶时,一声哨响,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三级干部们便蜂拥而至,着实享受了一回农村干部优渥的伙食待遇。回到生产队里,便有了谈资,问及中央文件精神,老队长只是一句长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天都有红烧肉吃,他还想造反。
紧邻公社大院的是邮电所,就前后两间房,后面一间却是全公社的机密通讯中枢,那是电话总机所在地,房间虽然狭小,却属保密单位,闲人免进,一台接线柜机旁,安放着一张铺着绿格子的太平洋品牌的床单,那是话务员日日夜夜的休息处所,要知道,整个公社对外接受县里的指示,对镇里各个部门下达指示命令,都是靠着这台交换机,而且,话务员还兼任全公社的有线广播员,因为,那时各个大队还没有通上电话,公社发布消息,传达文件和指示,直接用广播通知,家家户户都能听见。
接线员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本地女人,大圆脸,白白胖胖,体态肥硕,一口下舍镇普通话,因为下舍公社南北的口音都是有区别的,北面近淮安腔,南边近高邮腔,镇上的人则说北边的人说话侉,说南边的说话蛮。于是,广大公社社员就把镇上那个白胖女广播员的话当成了标准语言,每天听得十分舒坦。有一天,大队书记斜背着一个话匣子(三极管的收音机)出现在田头,他故意把音量放到最大,话匣子里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社员就问我,这个匣子里的女人说的是什么话,其中有些词听不懂,我说这是普通话,他们将信将疑。其实,我的茅屋里就藏有一个四极管的收音机,那是我深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听莫斯科广播电台新闻的物件,从不示人的。世间往往有比虚构故事还要奇巧的现实,2008年我们教材组一行在莫斯科的中巴车上,遇到了一个浓妆艳抹的老“杰乌什卡”(俄国对女性无论老少都统称为小姐)向导,那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是那么熟悉,原来她就是当年的莫斯科电台的中文女播音员。
有一天,公社有线广播站开始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了,播完后,每家的喇叭里还发出嘶嘶的声响,只听得里面传出了打情骂俏的下舍镇普通话:死鬼,大白天的,你就动手动脚的……于是,这特大新闻就满乡飞舞了,被民间创作者描绘成比地下手抄本还要精彩的故事,尤其是细节描写惊心动魄,世界上好的小说,尤其是艳情小说,不靠细节描写,它能行走多远呢?不胫而走,就是靠细节和语言的魅力。再去广播站,借口打长途电话,看到那张白白胖胖的圆脸和那略显肥硕的身段,再看那铺着太平洋品牌的绿色方格床单,以及狭小的单人床,人们就更加想入非非了,观赏的人们总是会放出异样的神情和眼光。
1970 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作为公社通信员,我被抽调到工作组担任秘书,专门记录审查笔录,让被审查者画押签字,连一个九品的“押司”都算不上,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凡是不拿工资的工作组成员,一律按照国家合同制签署一年合同,每月发给人民币二十四元,要知道,这二十四元对于一个生活在水乡里的社员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的确,这一年我过上了“肉天酒地”富足的好日子,远比一个“押司”强。
先是在粮管所搞运动,粮管所虽然没法和供销社比阔,但作为一个国家粮食统购统销的枢纽,一栋巨大瓦房的仓库和门前的水利晒场,以及鳞次栉比足有三层楼房高的麦囤和稻囤,足以让前来交公粮的乡下农民咂舌了。
“近水楼台先得米”,粮管所食堂打给你的饭,交二两饭票就可吃到两倍的大米饭,所里养的猪也是膘肥体壮的,虽不比供销社食堂里每天都有猪肉,却也是隔三岔五就有肉,当然,鱼虾便宜,每天都有,粮管所不缺油,他们也收购菜籽。
最最麻烦的事情来了,生产队里的老乡认为我去下舍镇做官去了,都来求我办事,其实事情也不大,就是到粮管所的米厂里买一些麦麸或米糠。我的邻居来求,抹不过面子,我战战兢兢地和米厂里在一起拼过酒的那个酒色之徒会计说了一下,那厮却十分义气,一下子就批了二百斤米糠,要知道,那对于一个家家靠着粮食来“壮猪”的农民来说,那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孰料,此事传遍了整个大队,来求米糠的人络绎不绝,我意识到这是要犯错误的,便一一拒绝,最多请他们在粮管所的食堂里吃上四两米饭,菜无论好坏,吃上一斤米饭还是可以保证的。
半年过去了,查出的问题并不大,无非就是平价调拨一些粮食给家里和亲朋好友之类的“贪腐”问题,再就是生活腐化问题,最严重的就是那个做稻囤子的光棍临时工,竟然随便从公粮中挖上小半笆斗稻谷给大姑娘小媳妇,乘无人之际,就在麦囤或稻囤边干起活来了,最不可饶恕的是,他还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工作服脱下来,铺在女厕所地上干起活来。当我把他的口供请他签字的时候,他说我不识字,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只会按手印,他若无其事地问我要了印泥,手指一按,还哈了一口气,重重地按在纸上,显得很老练似的,不禁让我想起了阿Q画圆,但他比阿Q聪明多了,趾高气扬地说,大不了回家种田去!老子玩也玩过了,还有大姑娘呢,值了。我和审问者面面相觑,无言以对。果然,只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这对于一个临时工来说,有什么意义呢?原来是开除的,但方圆十几里,能围大型麦囤和稻囤,且保证滴水不漏的工匠太难找了,下舍粮管所不用,其他公社粮管所立马会聘请他去做临时工的。
离开粮管所那天,他站在高高的麦囤上,一边用那肮脏濡湿的毛巾擦拭着黝黑的面庞,一边高声喊道:有空来玩啊。
工作组移至供销社,那是我在下舍镇最惬意的时光。
作为下舍镇的地标,那高高的二层楼房成为最具有权力意志的地方。几十年后,当我看到法国印象派画家毕沙罗的那幅《乡村道路》油画中的那栋两层楼房时,眼前就浮现出了下舍供销社的风景画面,不过那栋二层楼房正门是正对北面河岸码头的,而侧面有一条通向南面的小河,穿过小桥,那就是供销社的东门码头,那里有一圈用青砖砌成的围墙,显示出其阔绰和威严。
供销社当然更是城乡交流、商品流通的中枢,所有的商品从这里流进流出,那是全公社经济命脉所在地,公社书记想弄点物资,也得恭请供销社主任批条子卖人情,所以,那里民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个供销社主任,拿个公社书记都不换。
从前,我并不知道一个乡镇供销社的权力有多大,因为父母一辈子在省供销系统工作,觉得整天与商品事情去讲政策、打交道,低人一等。一俟进了基层供销社,尽管只是一个临时合同工,却也享受了一回土皇帝治下刀笔小吏权力带来的实惠,令我莫名惊诧。
供销社楼下是一个琳琅满目的商店,食用烟酒柜台居中,日用商品柜台是在右手边,左手边是专辟的布匹商品柜台。能够买得起这些商品的,不是大队干部以上的群体,就是有城镇户口本的居民,土里刨食的农民哪有粮票、糖票去买这些食品呢,即便有票证,连肚皮都吃不饱的农民会去买这些食物吗?
记得供销社请来过盐城做大糕的师傅,制作了好多种点心,除了著名的大糕,还有芝麻糖、交切片等零食,农民除非遇上特大喜事,才会千方百计兑换一些票证,押上经年的储蓄,奢侈一回。进镇的社员不会在食品柜台上购买整瓶装酒的,他们只会到距离供销社二百米外的下属商店里去零拷散装瓜干,甚至是乙种白酒。
日用柜台上比较冷清,除了购买锅碗瓢盆,谁去买那些高档的热水瓶、高脚痰盂之类的奢侈品呢?农民喝水夏天在缸里用瓢舀,冬天在汤罐子里挖,而锅碗瓢盆又是耐用品,柜台冷清是自然的。
最热闹的是布匹柜台,那里经常簇拥着一群年轻女人,要看美女,就去那个柜台,一到新花色的布料,就有一群镇上的女人蜂拥而至,用身体比画着、议论着,如果掏钱购买,那个男性营业员就宽放尺寸——这叫松量;而看到乡下的二妹子为订婚结婚来买花布,便绷紧拉长了布幅——这是紧量。一般乡间农民的布票都是在春荒季节,以三毛五分钱一尺兑换成粮食了,连一个裤头都舍不得做,我亲眼所见,有些男子下沤田劳作,连那个补丁摞补丁的破裤头都脱下来放在田埂上。
二楼是重要物资的仓库,也有一间宿舍,那是一个退伍军人看仓库用的,哥们与我很投缘,我们时常在这个下舍镇的制高点上看风景,主要还是看风景中走过的男男女女。我很好奇,楼上究竟是什么重要物资呢,哥们悄悄地告诉我,那是一箱箱的各种名酒和名烟。酒没有茅台,当年也并不流行,但有八大名酒中的汾酒、西凤、竹叶青、洋河与双沟精装大曲。
说实话,当我第一次喝到四十度的甜口竹叶青的时候,就一见钟情了,哥们儿让食堂弄了两个荤菜、一碗花生米,每人一瓶直接吹喇叭。酒干倘有无?两人又开了一瓶,一人半斤,微醺之后,对着星空和月亮吼叫。
和柜台上卖的“飞马”牌香烟不一样,二楼烟箱里装的都是上海卷烟厂制造的精装“大前门”和“牡丹”,还有更加昂贵的品牌香烟,但没有散发出奶油香味的时髦品牌“凤凰”香烟。年根到了,当我要离开供销社时,请供销社那个瘦主任申请了一条当年中国最贵的香烟,那是南洋烟草公司制造的“红双喜”,价格是十三元五角,当我回南京递到父亲面前的时候,这个五十年代初在全国合作供销总社第一次代表大会上与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一起合影的烟民,瞪圆了眼,不敢相信基层供销社居然会有这么高档的香烟。直到八十年代,父亲与以前在省供销社一起共事的云南籍右派联系上了,当年他被下放到无锡梅李供销社,后来当上了主任,与当年的股长同级,平反后让他回省城,打死他都不肯回来,于是父亲方才恍然大悟。
供销社大门旁边通道有一个偏房店铺,老式铺板一下,那是一爿肉店,供销社每天收购的生猪起码有二三十头,每天杀一两头,供应给全镇全公社大几万人,应该不为多,七毛三分钱一斤,什么人去买呢?农民和镇民都不会轻易买,太贵了,难怪对岸中心校的老师们想出了让人意料不到的绝招,想解馋的老师自行来肉店买几两或半斤生肉,回到学校食堂里集体红烧,各自用线将肉块穿起来,做上记号,待烧好后,各自索肉取出,汤汁也按买的肉多少计量分配。
我们是不好意思去买,供销社食堂经常有肉吃,如果想请客,你去买一斤肉,见旁边无人,那精瘦的秃头屠夫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在槽头肉下不到两寸处的前腿处就是一刀拉过去,也不上秤,直接扔到你手里,让他称一下,他挥挥手,从此再也不敢去买肉了,倒是几个哥们要用猪下水下酒,大肠、肚肺便打宕得干干净净送来了。其实,别看他杀猪时的凶狠麻利,一刀捅下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大家都说那卖肉的屠夫是供销社里最和善的人。
猪场是一个最热闹的地方,虽然腥臊恶臭,来磅猪的社员络绎不绝,一级二级三级,都在那个不苟言笑的检验员手里,他叼着香烟,两耳上也夹着香烟,卖猪人不停地递烟,他随手扔进磅秤上面那个鞋盒子里,他用三指一捏猪肚皮,立马就吆喝出几级,既有卖主笑着出去,又有卖主哭着出去。
看热闹的人都聚集在那两个配种间,赶着母猪前来的户主迫不及待地排着队,比母猪和栅栏里的公猪还要急吼,生怕今日配不上。结过婚的小媳妇来看热闹也就罢了,大姑娘却是不作兴看的,倘若有红着脸挤进人群的年轻女人,就会有起哄的闲言碎语了。
工作组查了半年,最严重的只查到了下属那个商店的那个胖店主,在散装酒缸里加水,为了起酒花,竟然撒尿进去,算下来的金额不足二百,也只能留职察看了。其余账面上查出证据来的,只是一些多吃多占的问题,也就忽略不计了,谈话警告就草草收兵了。
收兵时,我和粮管所、供销社几个要好的兄弟去了公社对岸的那个饭店里喝了一顿大酒,饭店负责人亲自招呼上菜添酒,酒足饭饱出门去,竟有二人醉卧河岸上呼呼大睡起来。
日月如梭,星移斗转,供销社的生活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如今听说各个乡镇又要重建,不免五味杂陈,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