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燕鑫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中古时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辉煌期, 不论是诗文创作,还是文献编纂、文学批评,和此前相比,均呈现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独特风貌, 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持久的影响。 相关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繁富多样,而全面总结前人成绩,及时反映学术前沿,便有赖于一部资料分类汇编的目录著作。 目录之学是读书治学的钥匙, 是书山学海的梯航, 具有综录群书、辨析源流、考校优劣、提要钩玄等多方面的功用,故而目录之书最能裨益学者。 刘跃进先生的《中古文学文献学(增订版)》便是这样一部对于中古文学研究资料纲目毕举、便利学人的目录著作。 从内容、编纂、方法上来看,这部书的佳处可以用“资粮”“绳量”“津梁”三个关键词来概括。
资料的丰富是本书最突出的优点。 在内容分类上,全书厘为三编:上编“总集编撰与综合研究”,收录了有关《文选》《玉台新咏》、唐宋以来所编中古文学总集、中古文学研究的其他资料、中古文学综合研究等五类文献;中编“中古诗文研究文献”,包括魏晋南朝十六国至隋的诗文研究文献、乐府诗、中古其他诗歌研究文献等五类资料;下编“中古小说文论研究文献”,涵括中古小说、中古文论、《文心雕龙》等三类研究文献。 这十三类文献涵盖了中古文学研究的所有重要方面。
每类研究文献下再详分条目,巨细靡遗。如上编第三章“唐宋以来所编中古文学总集”,按照时代论述了各时期所编中古文学总集的概况,其中唐宋有3种,明代有诗歌总集6种(鉴赏类4种、辑校类2种)、文章总集6种(单篇文章汇总5种、专书类汇编1种)和诗文总集7种(续补《文选》2种、按专书和人头的别集汇辑5种), 清代有诗歌总集6种 (另有汉诗研究著作7种)与文章总集2种(另有清人选本1种及今人补辑著作4种),近现代有诗歌总集2种、文章总集6种(包括已出和即将出版)、诗文丛书6种[1]96-125。 从唐宋至近现代共论及43种总集。 因中古时期的集部文献大量散佚,造成阅读和研究的极大不便,唐宋以来历代所编选的总集在文献搜辑和校释上为后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本书对其加以评述,既介绍了中古文学总集的基本文献,也对其体例和内容的优劣进行了评价,对读者而言,详博而有要领。 同时,书中对于上述总集中重要的丛书还详细列出了子目或者加以举要说明,如《汉魏丛书》《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汉魏六朝集部珍本丛刊》列出所收书名或版本信息,极便检览。除了对原始资料的评述, 本书还择要介绍了相关的重要研究成果,以及几种尚未出版的著作,不仅深化了目录编纂的范式,及时反映了学界的研究动态,更为读者提供了进一步探究的线索。
本书作为增订本, 资料的丰富性还体现在对大量最新成果的充分吸收上。 比如上编所录中古最重要的两部总集《文选》和《玉台新咏》的研究文献,和初版相比,《文选》方面增加了“《文选》的选录标准”“《文选》学史述略”“当代《文选》研究的新课题”等专节内容,以及注释、版本方面的新资料;《玉台新咏》方面,新增了《玉台新咏》性质和影响的内容,又大量扩充了有关版本、价值方面的材料。再如中编第二章“南朝诗文研究文献”中新立了“梁代前期文学研究”一节内容,同时初版旧有的“元嘉诗文研究”“永明诗文研究”等内容也有较大的补充。至于各个章节在初版内容基础上程度不一的资料充实,更是不胜枚举。而十六国北魏至隋代的诗文研究文献, 其篇幅更是由初版的一万多字扩充到了十万字[1]3。 新增的资料既补充了最新的研究成果, 也体现了近年来在中古文学研究领域中研究热点、研究理念、研究方法的拓展和新变,富有学术史的价值。
庄子有言:“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2]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宿舂粮者,适百里;三月聚粮者,适千里。学术研究也是同一道理,资料的丰富程度,直接决定后续研究的进展是否长远。本书辑录的众多资料, 为中古文学研究积聚了厚实的文献资粮,在此具有集成意义的基础上,必然会推进相关研究的长足发展。
编纂目录之书是一项繁琐而极见功力的工作,繁杂的资料本身菁芜不齐,如何辨别精粗,需要编者有绳量裁断的识见。 资料收集时, 我们强调竭泽而渔,但在资料编纂时,则需披沙拣金。学海浩瀚,既有珊瑚珠贝,也有萍藻泥沙,去芜取精有赖于编者对资料的“价值判断”。相关的例子在本书中俯拾即是,其荦荦大者可概括为三点。
首先,资料选择以精为主。 “中古”是一个时期较长、对后世影响很大的时代,相关的研究资料可谓汗牛充栋。在汇辑资料时,剪刀加糨糊的做法无疑不可取,这就需要编者有慧眼识珠的识见。本书所涉及的主题,相关论著极多,检索各种数据库即知。 但在辑录资料时,本书加以考辨之功,所收均为研究深入、影响较大且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成果。 如中编第一章介绍《陶渊明集》的传世版本,郭绍虞《陶集考辨》著录一百四十九种,尽管尚可补充,但已相当详备。 这些版本从刊刻源流来看, 有的显然属于同一版本系统,并非每一种都有通读的必要。本书介绍了收录于《汉魏六朝集部珍本丛刊》中的学术价值较高的十一种版本,包括汲古阁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南宋绍熙三年本曾集《陶渊明集》、北宋淳祐元年汤汉刻本《陶靖节先生诗注》、宋刻递修本吴仁杰《陶靖节先生集》、元刻本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康熙三十三年詹氏宝墨堂本《陶诗集注》、康熙四十四年本吴瞻泰《陶诗汇注》、康熙《合刻曹陶谢三家诗》本卓尔堪《陶靖节集》、 乾隆三十五年与善堂本马墣 《陶诗本义》、清抄本陈澧《陶诗编年》、道光二十五年惜阴书舍本陶澍《靖节先生集》,另附论嘉庆十二年鲁铨刻苏体大字本《陶渊明集》一种[1]291-296。其中或为刊刻年代较早的古本,如汲古阁藏本、曾集本,或为笺注质量出众的善本,如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注》、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或是名家批校的珍本,如《陶诗汇注》书眉过录何焯、查慎行、卓尔堪、陈祚明、沈德潜诸家批语,《靖节先生集》书眉有莫友芝批校,无论是从版本价值,还是从文本内容而言,均具有较强的代表性。 此外还扼要列举了二十世纪陶渊明诗歌的几种注本,主要介绍古直、王瑶、逯钦立三家注本,对其特点和不足加以评述,另附论丁福保、王孟白、孙钧锡、唐满先、龚斌、袁行霈等六家之作。 通过掇其菁英,去其繁芜,既为读者标举出精要的读本,又为读者节省了大量的精力。
其次,注重对资料优劣长短的评价。 在列举相关文献时,本书不满足于平铺直叙的简单介绍,而是对文献的编纂、内容、价值、版本等情况作了切中肯綮的评述。 尤为可贵的是,在介绍各种文献时,摭拾利病,瑕瑜毕见。如上编第三章在介绍近现代所编中古文学总集时,对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既揭举其辑录完备、考订精密、体例得宜的长处,也不掩盖其漏辑、失考、小传方面的不足[1]127-133。对此曹道衡先生在本书的初版序言中已有较为详细的论述。 再有中编第五章列举《古诗十九首》的四种现代集释和研究著作,在揭示其内容价值的同时,也指出了其中的弊病。 如评价贺扬灵《〈古诗十九首〉研究》一书,肯定了其“非一人一时所作”的观点,也指出其论述较浅,甚至信笔妄书的不足。 又如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 认为绝大多数作品作于曹丕登基以后,且部分作品为曹植所作,本书对此明确反对硬性的时代界定[1]550-552。这些评价对读者了解和使用相关资料具有参考价值。
最后,对于尚有争议的问题,通过具体的考辨,对资料中的观点,或是提出质疑,或是亮明自己的态度。如下编第三章中探讨《文心雕龙》的成书年代,在介绍了相关研究成果后, 作者对成于萧齐末叶说和成于梁代说两种观点,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前者在某些论证方面还不够成熟,而后者所列的题衔、“皇”“龙颜”“圣历”、改“衍”为“易”等五条证据同样不够坚确[1]661-662。再如《刘子》的作者问题,有刘歆、袁孝政、刘勰、刘昼、另一姓刘学者、东晋学者六种说法,在辨析诸说后,作者明确主张刘昼所作,并结合其生平(布衣身份、怀才不遇)、思想(崇儒学而轻文学、诋佛法)、学识广博及史志著录,阐明持该说的理由[1]690。
总之,在汇编繁杂的资料时,不能仅满足于求全求备、多多益善,更需对资料辨别主次、评判精粗、考论是非,如此方能避免迷失于资料之中,方能提升著作的学术含金量。本书在严谨的绳量之下,对材料加以精要的拣择和客观的评价, 体现出作者出色的学术修养,同时对读者而言更具有路标式的指示意义。
“授人以鱼”与“授人以渔”是学术著作的基本宗旨,前者重在提供具体的知识,后者意在金针度人。本书虽非专门讨论方法论的著作, 但在多个方面体现出了足资借鉴的治学方法。这些方法,不仅对于同类资料汇编者有诸多启益, 对于一般的学术研究者也有指导价值。
首先,重视文献的基础建设。 从学术史的视角来看,不论是站在巨人肩膀上,还是沿着前人的足迹更进一步,一切研究活动都是承前启后的。 既然是“承前”,就必须对已有成果有通盘的掌握。 对于原始文献,本书十分注意版本的情况。古籍版本不仅直接关乎文本内容的优劣, 而且反映了历代钞刻流传的情形。 如书中 《文选》《玉台新咏》《陶渊明集》《文心雕龙》等部分,皆精要地评述了相应的传世版本,甚至分析归纳其版本源流的系统, 并且讨论了由此衍生的诸多问题,包括文献的编纂、校注、研读、评论等。古籍流传中形成的卷数多寡、篇目顺序、文本异文等种种差异,从根本上而言是文献学的问题,如果对此不加注意,仅执一本而横加议论,往往极易流为虚妄之说,误己误人。 同时,本书除了正文中征引的大量原始文献和重要研究论著外,还参考了现当代530多位学者的1000余种各类成果。 正因有此坚实的文献基础,故能在对各个主题的评述时,既视野宏阔,涵盖百家,又精审恰切,透辟入里。因此,文献学是学术研究的基础,也是其求真求实的前提和保障。本书在文献方面的笃实工作,具有普遍的方法意义。
其次,持续不断、处处留心地积累资料。 研究资料存在的形式多种多样,既有原典、专著、刊物、报纸、札记、谈话等类型上的差异,又有地域和时间上分散的特征。 这就决定了资料的收集必然是一个长年累月的过程, 而且还需学者长期对不断涌现的新资料保持关注和敏锐。 本书的编纂在方法上便体现了对资料的搜辑日积月累、随处留意的宝贵经验。自《中古文学文献学》初版问世以来,近三十年又出了很多重要成果,刘跃进先生在阅读、交流、访谈、实地考察中,凡有新的见闻,则勤加记录,逐渐积累了更多丰富的新资料。 增订版将其条分件析地补入相应部分,使得此版呈现出崭新的面貌。一条条材料的采集,虽是锱铢之功,但假以时日,便能积跬步以致千里,聚散沙而成宝塔。同样的例子在学术史上并不鲜见,如顾炎武《日知录》一书,潘耒序中记述其成书过程,“则其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者”[3]。再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的材料搜集,除了十七史原书之外, 二十多年来,“又搜罗偏霸杂史、 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以暨诸子百家、小说笔记、诗文别集、释老异教,旁及于钟鼎尊彝之款识,山林冢墓祠庙伽蓝碑碣断阙之文,尽取以供佐证”[4]。 刘跃进先生对于严耕望先生“集腋成裘”式的研究特别赞赏[5],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这种持之以恒地积累资料,是古今优秀学者治学有成的一个重要方法。
最后,紧跟研究前沿,关注学术动态。 学术研究没有一成不变的套路,它会随时代的发展,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提倡新的研究理念,聚焦新的研究热点,探索新的研究方法。 本书对学术发展的前沿动态有着十分自觉的关注。如上编第一章中的“当代《文选》研究的新课题”,从五个方面评述了《文选》的文献学研究、集成式研究、文艺学研究、文章学研究以及《文选》的普及工作,及时展现了近年来《文选》研究领域中继承传统和开拓新界的成果。 尤其是上文提及的十六国北魏至隋代的诗文研究文献, 初版内容有三节,增订版扩充为九节,对于该时期三百余年的政权更迭、文化活动、典章制度、文人群体、重要作家、文学史料,以及中古北方文学的评价、分期、特色、贡献等诸多问题,进行了纵观全局、具体而微的描述,全面详细地揭示了中古北方文学研究从最初冷寂单一到现在繁盛多元局面的进展状况。这种充分的补充,不仅介绍了近年的研究资料, 更是对学术史的积极梳理。这种紧跟前沿的学科自觉,同样具有广泛的启示意义。
除了上文所举的具有方法论价值的特点外,本书在编纂上注重内容结构的系统性、 注重对资料的目验和比较研究、善于对材料取精用弘等,对于读者和同类著作的编纂者同样富有普遍意义的启示。
刘跃进先生曾说过:真正的好书有两种,一是启人神智,一是供人便利。本书最直接的作用是为学者分类且集中地提供了丰富的研究资料, 同时书中所作的考辨和提出的问题,又能启益读者,发人深思,可谓一书而兼两益。 《中古文学文献学》初版问世以来,在学界有广泛的影响和好评,相信增订版的出版会进一步推进中古文学研究的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