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宁
在北京老舍纪念馆内,有两件展品很有些与众不同,一是老舍教书时曾使用的一套小开本《辞源》,一是老舍在伦敦时用过的一只小酒壶。它们都是20世纪20年代老舍早年生活中出现的小物件,居然能跨越不同时代,随老舍本人辗转各地,而始终留存在作者身边又最终能被人们看到,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不同于鲁迅、郭沫若和茅盾这些出身富庶家庭的子弟,老舍幼年至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实物已无迹可寻,所以这两样早期物品就显得格外珍贵。特别是那只小酒壶,除了下方简短的一句“老舍在伦敦生活时,冬季随身带此酒壶,以驱湿寒”以外,在几乎所有老舍生平资料中都没有更多提及,而这只看起来颇为普通的小酒壶似乎又潜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过往,诉说着老舍与酒的不凡因缘。
大凡文人与酒,从来都是一个纠缠不休的恒久话题,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于是曹植、阮籍、陶潜、李杜、苏辛,芹圃皆成了酒病花愁之辈;海明威、威廉斯、贝里曼和卡佛等外国作家也用尽一生诠释着高阳酒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大约文人更易伤春悲秋,因而他们和酒的故事似乎总也说不完。老舍这位中国现代文坛上的著名作家,自然也和酒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假若专门枚举民国知识分子酒人酒事,老舍一定位列其中。
老舍出身旧京下层旗人之家,自幼家贫,他的童年很可能与酒不曾发生什么关系。在一个贫寒的家庭里,酒饮应当不是生活必需。一岁半,老舍父亲在庚子国难中殉职,此后全家仅靠母亲一人操持,在如此环境成长起来的少年舒庆春,酒对于他而言多少会显得有些陌生而遥不可及。老舍真正与酒发生关联应该在他师范毕业,担任小学校长不久又擢升为劝学员的前后。据他在回忆文章《小型的复活》一文中写道:
由家里出来,我总感到世界上非常的空寂,非掏出点钱去不能把自己快乐的与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发生关系。于是我去看戏,逛公园,喝酒,买“大喜”烟吃。因为看戏有了瘾,我更进一步去和友人们学几句,赶到酒酣耳热的时节,我也能喊两嗓子;好歹不管,喊喊总是痛快的。酒量不大,而颇好喝,凑上二三知己,便要上几斤;喝到大家都舌短的时候,才正爱说话,说得爽快亲热,真露出点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的气概来。
1918年,老舍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今方家胡同小学)担任校长。两年后因治校有方,深受师生爱戴而被京师学务局于1920年9月提升为京师郊外北区劝学员,负责掌理城北地方教育事务,有点类似今天教育局下派到各个学校检查教学工作的教研员和督导员。虽然管理区域不小,但工作清闲,自由度高且收入不菲。当时劝学员的月薪120圆大洋,几乎是此前小学校长薪水的三倍。老舍一度在翊教寺胡同(今育幼胡同)的一幢公寓租住。虽然职务升迁,但是老舍在工作中还是遇到了难以克服的阻力,正直善良的性格渐次不见容于官场,由此陷入了终日幻灭与彷徨之中。在同住的青年同伴的熏陶下,青年老舍学会了吸烟、饮酒、打牌和听戏。老舍人生第一次醉酒正是发生在这一时期。再加上彼时为反对母亲擅自做主安排的一桩婚事,老舍急火攻心大病一场。病愈后他戒除了不良嗜好,搬离了青年公寓,辞职去学校教书。如果回顾老舍与酒的初始关联,看似是受到周边环境的不良引导所致,不如说还有另一层原因——这是老舍对于自身早年贫寒生活的一次恶性补偿。月薪120圆在民国初期的北京属于高收入群体,近似于今天的白领。这样就可以理解老舍的挥金如土与烟酒无度的生活均是对过往长期贫寒而压抑生活的某种逆反。
通过与酒的初次接触,我们发现老舍十分善饮,这背后或许还有老舍身体里潜藏的满民族基因的缘故。满族原本生活在东北地区,尚义好饮,酒量颇大,尤喜烈性白酒。《大金国志》曾记载,每逢婚宴或节庆之际,女真人“以酒馔往,少者十余车,多至十倍”。满人每天一项日常事务就是喝酒,每喝必劝,尽醉而归。可见,善饮是满族人的民族传统,老舍身上则完美地继承了满人祖先好饮的独特基因。
1924年9月,老舍抵达英国伦敦,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开启了为期五年的执教生涯。开头提到的那只小酒壶应当就在此时登场了。这是一种锡质扁酒壶,容量大约8盎司,能裝4两酒。酒壶表面光洁无纹饰,虽历经沧桑但仍泛出淡淡的金属光泽。在欧洲,这种便携酒壶曾是上至贵族下至流浪汉都相当普及的日常用品,但老舍使用它并不是为了赶时髦。伦敦四季阴冷,老舍租住的小公寓以煤气取暖,但需付费使用,一般一先令仅能供暖两三个小时,可是热气不过煤气炉周围六七尺范围。往往面对炉子前面腿上热,背后却仍然冰冷。时间一到,煤气立即停止,房内冷得如冰窖一般。老舍自幼缺乏营养身体发育不良,耐不住伦敦的湿寒,这只小酒壶的出现可谓正逢其时。在日常往返学校的路上,在写作《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这些小说的间隙,这只小酒壶或许就出现在老舍的西装内兜或是居室的案头。然而这只与老舍朝夕相伴小酒壶,竟然没有出现在老舍的所有文字中。它好似一个隐形伙伴,默默帮助老舍度过一个个冰冷难挨的夜晚。
1930年,老舍怀揣着小酒壶回国,先后辗转于山东川鄂等地,他与酒的故事逐渐多了起来。在济南和青岛两地,老舍都结交了不少朋友,他最喜与三两位好友下小馆共饮,从不独饮。他们最常喝绍兴酒、竹叶青还有山东本地的即墨老酒这几种黄酒。他们时常光顾的聚饮之所有厚德福、英记酒楼和顺兴楼,这三家是稍显档次的青岛酒楼。除此之外,老舍和朋友还经常光顾朝天馆、耕春处和茂荣丰等小酒馆。如老舍在1937年4月10日的日记中所记:
晚请杜宇、杨枫、孟超、式民吃“朝天馆”,大饼卷肥肠,葱白咸菜段长三寸,饮即墨苦头老酒,侉子气十足。
每当三杯酒下肚,酒酣耳热之际,老舍总要清唱几句二黄或是和同伴一起划拳行酒。无论唱戏或划拳老舍都是行家,许多朋友在回忆文章中都做过证明,老舍的唱腔工于老旦,划拳几乎难遇对手。只不过壮年以后,老舍再也没喝醉过,从不过量。
值得一提的是30年代青岛学界曾有“酒中八仙”之谓。这“酒中八仙”是指当时在青岛经常聚饮的八个人,他们是杨金甫、赵太侔、陈季超、刘康甫、邓仲纯、方令孺、闻一多和梁实秋。这八人均是山东大学教师。后来沈从文还据此写出了小说《八骏图》。实际上,1934年秋老舍到青岛后,当时的“酒中八仙”的多数人已离开山大,老舍与原有赵太侔、邓仲纯和后来的赵少侯、萧涤非等人又形成了一个新的饮酒圈子,只不过不再以“酒中八仙”名之而已。在王统照笔下,曾描绘老舍的生活是“饮苦露,走沙滩,豁块拳”,山东时期的老舍总不脱快意豪情的文人底色。这一时期老舍写过一篇名为《新年醉话》的小品文。文章认为醉话可以用来发泄不满,如骂友人、恫吓女性,甚至搪债,但文章实则表现贫寒之人年关难挨的辛酸。该文出语幽默平和而刺世犀利,深得黑色幽默之精髓。大概要算饮酒为老舍文学创作带来的一处直接体现了。
抗战爆发后,老舍南下武汉又随即入蜀,组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工作。国难当头,又人到中年,老舍的心境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与友聚饮之后往往作诗明志。最具代表性的是那首《村居》诗:半老无官诚快事,文章为命酒为魂。深情每祝花长好,浅醉唯知诗至尊!送雨风来吟柳岸,借书人去掩柴门。庄生蝴蝶原游戏,茅屋孤灯照梦痕。
这组名为《村居》的律诗一共四首,其余三首里恰巧都有一句提到酒,如其一“偶得新诗书细字,每赊村酒润闲愁”,其二“贫未亏心眉不锁,钱多买酒友相亲”,其三“一张苦脸唾犹笑,半老白痴醉且眠”,无一都表达了作者在艰难孤苦的抗战生活中的达观态度。此时老舍的生活中,诗—酒—友三者构成了不可分割的整体,它们成了流落异乡的老舍在极端艰辛的国难中,短暂避世忘情的不二法宝。一句文章为命酒为魂,写明了文与酒的在老舍生命中的至重地位。抗战时期老舍最重要的作品《四世同堂》,倾注了作者极大的心力,小说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人物。小羊圈胡同1号,也是与主人公祁家老小关系最好的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叫钱默吟的老人。小说中对他的描述是这样的:
钱家的院子不大,而满种着花。祁老人的花苗花种就有许多是由这里得来的。钱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鲜花,便是旧书与破字画。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到特别高兴的时候,他才喝两盅自己泡的茵陈酒。钱老先生是个诗人。他的诗不给别人看,而只供他自己吟味。他的生活是按照他的理想安排的,并不管行得通行不通。
很明显,钱默吟这一人物身上具有作者本人的影子,钱老人所引以为乐的诗酒花茶的人生正是老舍自己的生活理想。文中许多情节都提及了钱诗人的茵陈酒,此酒在老北京很普及。旧京每到立夏之后,喝茵陈酒可去湿,除夕阖家吃团圆饭时也往往喝茵陈酒。自制和飲用茵陈酒已是当时老北京的一种时尚。不唯如此,老舍还赋予了钱默吟这个人物非常重要的情感意涵。钱诗人是中国传统文化里文人隐士的符号化象征,他诗酒自娱,与世无争;但到了国家民族存亡续断的关头,一样如年轻人般走出书斋,不惧牺牲。这一人物是老舍心目中理想知识分子的典型。
抗战后期,老舍写过一组《多鼠斋杂谈》的小文章,其中第一篇就是《戒酒》。开篇他写道:
并没有好大的量,我可是喜欢喝两杯儿。因吃酒,我交下许多朋友——这是酒的最可爱处。大概在有些酒意之际,说话做事都要比平时豪爽真诚一些,于是就容易心心相印,成为莫逆。
这是老舍第一次比较正式表达对于酒的态度。后文还说:
据我的经验,酒使脑子麻木、迟钝、并不能增加思想产物的产量。即使有人非喝醉不能作诗,那也是例外,而非正常。在我患贫血病的时候,每喝一次酒,病便加重一些;未喝的时候若患头“昏”,喝过之后便改为“晕”了,那妨碍我写作!
如他所述,老舍写文章并不需要酒精的辅助,他反倒是很依赖吸烟。要说老舍真正文学创作的助产士一定是烟而非酒,喝酒仅是与友相聚时的助兴之举。况且抗战期间老舍患有严重的肠胃病与贫血,所以有了戒酒的念头。
戒酒当然只是嘴上说说而已。1949年之后老舍从美返国,定居北京。社会安定,加上生活水平提高,老舍依然饮酒如故,且热情高涨,老舍热忱好客的品性在之后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最值得一说的是老舍每年都邀请北京市文联的同事到家里聚会,一次是他的生日,一次是菊花开的时候。每次聚会都可以用“酒菜丰盛”一词形容。菜全由老舍亲自掂配,往往都是地道的北京风味。酒则是“敞开供应”,既有汾酒、竹叶青,也有伏特加、葡萄酒。愿意喝什么就喝什么,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有一次他很郑重地拿出一瓶葡萄酒,说是毛主席送来的,让大家都喝一点。这种场面之下,来客都十分放松和融洽。饭后,桌子一撤,余兴开始,老舍打头,先来一段京戏《秦琼卖马》,接着其他来宾纷纷自献才艺。老舍之子舒乙回忆:“赵树理是一个又说又闹的人,上党梆子经常随口就出来了,高声在屋里吼。”在酒后往往旁若无人地唱得更带劲了。他的声音又尖又高,简直不是唱而是喊:“清早起来,出得门来,大腿朝后,屁股朝前!”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老舍划拳很少遇到对手,但在赵树理面前总是处于下风。俩人既是文友又是酒友。剧作家曹禺曾撰文回忆:
宋朝有个周敦颐,写了一篇短短的散文说:“菊,花之隐逸者也。”而老舍先生从来不是“隐士”,他是喜欢和朋友们同乐的。因此,当他的菊花成群成山,亭亭玉立、欣欣怒放的时候,他必然请许多朋友来家中赏菊。有时还在家中便餐饮酒,那时,我也喜欢喝上两杯。几杯黄酒到了肚里,竟颓然醉倒在桌下,四坐笑声朗朗,朋友们是那样欢悦。
老舍家的家宴虽谈不上奢华,但总能令人宾至如归,尽兴而去。
老舍有一个特别的爱好是下小馆,就是时常约请不同的朋友下馆子吃饭。这里的下小馆往往是边吃边聊、边喝边叙。既品尝酒食美味,又能与同朋畅叙。好客重友是老舍一生的处世之道,从青年至晚年始终乐此不疲。像巴金、曹禺、臧克家、吴组缃、新凤霞、碧野、萧涤非诸先生,都曾在文章中提到老舍下小馆的事。巴金一直珍藏着老舍写给他的两封便签,都是他来北京开会期间老舍的邀请短简。其中一封这样写道:“会后我预备上琉璃厂,您愿同去否?若同去,咱们可顺手吃小馆。”老舍还尤其注意联系那些生活上不太顺意的老朋友。他们来到北京,一般都不声张。遇到这种情况,老舍千方百计要把他们找到,郑重其事地邀请一起去吃一顿饭。演员石挥,作家孟超,他们都在危难中吃过老舍请的小馆,领略到他豪爽重义的温情。下小馆多了,许多店家一来二去就和老舍熟络了起来,时常在酒后求老舍留几个字作纪念。老舍一律应承下来,于是我们看到许多餐厅留下老舍的墨宝。比如他1962年南游时为广州泮溪酒家题诗:
南北东西任去留,春寒酒暖泮溪楼,
短诗莫遣情谊荡,糯米支红来再游。
还有上世纪60年代他为北京峨眉酒家也题写过诗句:避乱当年入蜀时,烽烟无路问峨眉。酒家今对泸州菊,击节高歌跃进诗。
诗后小注云:
昨友人邀饮于峨眉酒家,菜香酒洌服务勤恳,因以絜青力争上游图并缀小诗为赠。
晋阳饭庄也有老舍的题诗:
驼峰熊掌岂堪夸,猫耳拨鱼实且华。
四座风香春几许,庭前十丈紫藤花。
酒助诗情,老舍晚年的许多诗篇又同饮酒之地巧妙联系在一起。
汤显祖曾说自己的词曲“俊得江山助”,我们也可以套用一下把老舍的人生形容为“俊得杯酒助”。虽然老舍写文章不全靠酒,但是因酒他收获了数不清的友情与诗篇,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舍的人生是成功而精彩的。老舍初次贪杯醉酒是因结识新朋而起,而后也努力尝试戒酒自新,然而人到晚年他也没能完全戒除饮酒,也终没能疏远怠慢了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有人说,老舍是能把生活的鸡毛蒜皮炸成蒜香鸡米花吃了的人。与其说他好饮,不如说他热爱的是人,是生活。老舍纪念馆里的小酒壶,虽然名不见经传,但可视为老舍一生酒史酒事的缩影,折射出勤勉写作之外另一个鲜活性情的艺术家,醇香四溢,如沐春风。
(作者系老舍研究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