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不求解渴的酒

2023-09-17 19:27:28赵勇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刊物栏目学术

赵勇

2020年8月的一天,主編着“日知文丛”的谭徐锋先生问我能否编一本学术随笔集,我二话不说就应承下了。答应得如此痛快,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在正襟危坐搞研究之余也常常杂七杂八、乱写一气。这些东西,不是高头讲章,不是学术论文,写时没有藏之名山之心,过后也无敝帚自珍之念,就是写写而已。如今,有人约我出书,也算让它们有了一个合适的去处。因此,我首先要感谢徐锋君识货,其次还要感谢随笔这种文体——假如它不能兼收并蓄,慈悲为怀,我这些吃百家饭、穿补丁衣、长得磕碜又不施粉黛的柴火妞儿们去哪里找婆家?

现在婆家找到了,我便趁机说几句随笔。

记得在《赵树理的幽灵》一书的后记中,我曾把我对随笔写法的关注和效仿上推到1988年。从此往后,我就时不时操练几下——或者在论文中融入随笔笔法,或者干脆把文章写成随笔,以使笔下文字不那么呆头呆脑。近几年来,我不但呼吁以“随笔体”“论笔体”行文,而且还提醒自己的学生如法炮制。我当然知道,在目前僵硬的学术体制下,如此做法既有一定难度,也存在着某种风险,但我还是仗着自己胆子大,有前科,挽袖撸胳膊向前冲了。何以如此?这个集子中有几封书信就在说这件事情。

写过几篇与刊物打交道的文章,这次也集中收录进来,以此见证我学术成长的一些片段。记得2020年5月,张燕玲主编与我通话说事,她先是夸我《大块假我以文章》写得有趣,末了嗔怪道:你说还要写与《文艺争鸣》《文艺理论研究》的交往,怎么也没见你提一句《南方文坛》?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意识到我与《南方文坛》的故事也是很值得大书特书的。我至今未写,或许是因为这个故事还不够丰满,想让子弹飞一会儿,或许是我还没找到写作契机。

是的,我是准备写一写那些流年往事,打捞一些记忆,抒发一些感慨,以便述往事,思来者,与往事干杯,为来者鼓劲。这样,我那种灰头土脸的学术生活才有可能被赋形,甚至稍稍有那么点人模狗样。我总觉得,我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是与诸多刊物关爱、诸多老师栽培密不可分的。君不见,有人扬名立万之后,就忘恩负义,就过河拆桥,就觉得自己会做《屁颂》妙文,江上有奇峰,天生一个仙人洞,然后便“志气舒展,望森罗殿摇摆而上”。这当然不仅是本事,而且还是秀才本事,但我学不来也做不到。

于是,我也选了几篇写童庆炳、程正民等老师的文章。当然,它们只是议论文的代表,更多写老师的记叙文收录在我那本即将面世的《人生的容量》中,那本书的定位是散文集。

也选了一篇关于读书的长文,以此呈现我阅读生活的一个面向。实际上,单是有关阅读的文字就可以出一本随笔集了。记得大约十年前,当我把那些篇什拢成一堆时,一个书名——《我读故我在》——也油然而生。但瞧瞧其中货色,不免又有些气馁。那里既无“挑灯闲看《牡丹亭》”,也无“咱们两个学《毛选》”,有的只是关于《Q版语文》《屠夫看世界》之类的文字。罢了罢了,等我再读几篇网文,看几出韩剧,写过悦读札记观后感,干脆出它本另类的书,书名就叫《我是大众没文化》。

我把这篇长文的标题——《刘项原来不读书》——选作此书书名,是调侃,是反讽,却也仿佛是自况之词。我活了大半辈子,读书、教书、写书无疑已是生命底色,但后两者却都是以前者为基础的。此前我自认为自己读过几本书,还算是个读书人,但最近两三年,我却既不敢放肆买书,买回来也读不了多少了。因为书的去处本该是站在书架上呼朋引类,但现如今,它们却堆在、跺在、骨缩在墙边床上餐桌中,于是终于书满为患,天怒人怨——老妻就时常叨叨我撒豆成兵,兵们还得寸进尺,步步为营,或正面强攻,或侧面迂回,致使家中所有地盘已悉数沦陷。而更大的问题还在于,我虽在“沦陷区”卧底,时刻听从党召唤,却基本上成了以写为主的“坐家”。因为我不得不“举头望明月,低头做课题”,因为我居然还胆敢向伟大人物学习,三天两头写按语。除此之外,我又顽劣成性,屡教不改,时不时来个三句半,动不动就诌打油诗,弄出来的都是些不三不四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让正人君子们耻笑不已。所有这些,也耽误了读书念书想问题。

因此,于我而言,这个书名更多是警示,是提醒,是“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

我将一如既往地感谢让我这些文字先期亮相的杂志报纸,还有它们的主编、责编。我已把原发报刊的信息列于文后,这里就不再重复。同时,我也要再一次感谢识货接货的谭徐锋先生和浙江古籍出版社。需要说明的是,报刊发表时,或囿于版面,或因为其他,有的文字并非全须全尾,而这一次,我已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

好了,我要交代的事情大体如上。现在,读者诸君便可打开此书翻几页,看看这本学术随笔集是不是还有点学术味。切记:它就是小米稀粥山药蛋,并非珍珠翡翠白玉汤。如果您是关西大汉,喜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着大江东去,迎风大嚼论文体,那您赶快放下这本,去找我那本《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此书据说得了两个奖,一个北京市的,一个教育部的,前者一等,后者二等;又据说,此书被“豆瓣读书”500多人评价,最终显示9.2分。这说明它还不算太寒碜。

写学术随笔还需要刊物支持。假如随笔写出来,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写得再好也是白搭。

在这个事情上,我要首先感谢《文艺争鸣》。

2015年第1期的《文艺争鸣》上出现了一个“随笔体”的栏目,笔者的一篇小文《荒诞的现实和不那么荒诞的文学——“日常与荒诞”之我见》忝列其中,遂使它成为开栏文章之一,让我感到不胜荣幸。我当然知道,此栏目的开设,肯定是主编王双龙的创意。而有了这个栏目,张涛编辑也不时提醒于我,希望我多写些随笔体文章,以供刊物之用,我大喜。于是,我成了名正言顺的“供货商”之一,那些燕瘦环肥的东西也有了一个正大光明的去处。而至2016年第4期,“随笔体”栏目也终于有了一个后来期期都能见到的“编者按”,按云:

今日中國学刊,注释越来越规范,但八股气日浓。说不好听,除了编辑与作者,以及个别刚好对这个题目感兴趣的,其他人一概不读。

传统中国谈文论艺,很少正襟危坐,大都采用劄记、序跋、书评、随感、对话等体裁。晚清以降,受西方学术影响,我们方才开始撰写三五万字的长篇论文。对此趋势,我们是认可的,且曾积极鼓吹。但回过头来,认定只有四十个注以上的万字文章才叫“学问”,抹杀一切短论杂说,实在有点遗憾。

放长视野,学问不一定非高头讲章不可。在我们心目中,编杂志最好是长短搭配,庄谐混杂,那才好看、耐读。我们明白,困难在于学术评鉴——这样有趣味但无注释的“杂说”,能计入学者的工作量表吗?好在今天能写且愿写此类短文的,大都已经摆脱了这样的数字游戏。

真希望我们设立的“随笔体”栏目,在精深且厚重的专业论文之外,发表若干虽不计入成果但有学识、有性情、有趣味的“杂说”。

直到我读到陈平原教授的《学术刊物的日常与诗意》,我才意识到这几段“编者按”是经他同意,从其《与人论刊书》(《文艺争鸣》2016年第4期)一文中摘录出来的。陈先生的话能被刊物照单全收,说明了编辑部同仁对它的认同,也说明了他们倡导随笔体的决心。有这样的刊物做后盾,我们这些写随笔的人岂能不感到提气?

但问题是,我的随笔却越写越多,老是占用《文艺争鸣》的宝贵版面,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能不能试试别的刊物呢?2020年5月的一天,我给久未联系的张燕玲主编写邮件,并奉小稿《绝假纯真说路遥——关于海波〈人生路遥〉》一篇,请她看看。让我感动的是,她立马加微信,打电话,与我聊起随笔体。她说,她看过我夸随笔体批论文体的文章,也赞成我的观点,还说陈思和先生也持这种观点。于是她决定,就以我这篇文章为契机,新开一个“谈艺随笔”的栏目,给新老朋友提供一方园地。闻听此言,我自然是大喜过望,一激动,很快又给她提供了另一篇更散文的随笔:《有待乎内,无期乎外——童老师送我的一幅字》。她见此文更有意思,便把它提前,把前文推后,然后让它出现在当年的第5期上。而如此一来,我也就梅开二度,成了“谈艺随笔”的开栏作者。

因为不才赵某,《南方文坛》才开设了随笔栏目,叫我如何不谢她?

还有《粤海风》《中国图书评论》《名作欣赏》等刊物,它们也发表过我的随笔文章。但自从徐南铁主编荣休之后,《粤海风》似已改换门庭,我与它的合作好像也走到了尽头。

当然,《博览群书》我也要郑重致谢。不仅是这家刊物为我的诸多随笔文章(如序跋、书评、随感、书信等)提供了发表场所,而且就连我谈随笔的随笔(如《随笔体要有点文学性》)也常常是在这家刊物上面世。但众所周知,在当今的学术评价体系中,《博览群书》既非核心期刊,也非一般的学术刊物,虽瞩目者众,但发在上面的文章在有些机构是不能算作所谓“成果”的,这真是应了那句套话——“不发白不发,发了也白发”。而我之所以“白发更得发”,是因为我把这种写作定位于“非功利写作”。对于诸多学人来说,现如今写文章,是与挣工分、过考核、评职称、报奖项等因素拴在一起的,功利得紧。而若是能够从这些“宏大叙事”中抽身而出,“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写不求名利的文章,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啊。

要紧的是,把写作变成一件快乐的事情。

而居然有刊物能够随物以宛转,与心而徘徊,无目的却合目的,变独乐乐为众乐乐,那么,我之快乐是不是也会成倍增长?

说到底,很可能这就是我热衷于写随笔的终极原因。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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