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隐藏在文章中的文学幽灵

2023-09-17 19:27崔国清
博览群书 2023年8期
关键词:文学性学术文学

崔国清

赵勇的《刘项原来不读书》围绕读书、写文章、发文章等学术生活的各个面向,以诙谐的随笔体首次“披露”了与几个学术刊物的交往“秘史”,显示出文学性和趣味性互为表里的个人风格。“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是唐代诗人章碣的诗句,本义是为了讽刺秦朝反智主义的草莽暴政,被作者转义用作读书人的自省之词。阅读该书犹如看电影彩蛋,学术论文的写作过程本身被再叙述为一个复杂生动的文学发生现场。这一现场主角不再是作者一人的独角戏,而是作者和编辑的二人转,这种反转试图从发生学的角度撬动论文体的坚固表层,进而推动学术研究的大众化,勉力通过一种新的文学理论的言说方式建构某种整体性的文学生产过程。

“独创性”向“生产性”转换作者与编辑的双向奔赴

人们在日常文化中所能找到的关于文学的想象,都专横地集中在作者个人的才思方面,好作品的解释权似乎专归作者所有,作者作为天才可以为艺术提供规则,李白的作品是他快意人生的见证,凡·高的作品是他激情的记录,康德的批判是他刻板人生的体现。同理,赵勇的法兰克福学派研究是他书斋生活的代表,但是作品不仅是作者独立意志的产物,也体现社会关系的总和。学者治学,离不开学术刊物的支持提携,确切地说,离不开刊物编辑的策划、编撰。作者在天马行空创作时,需要编辑审时度势为其厘定边界。

文学研究本身是个复杂的生产过程,往往被作者署名单一化了。学术论文在公开发表之后,其实这些复杂的生产过程都被抹除了,我们面对硬核的学术研究文章,都专横地将解释权归于作者,肯定作者独一无二的创造性,认为作者像上帝一样,可以“无中生有”创作作品,主体性哲学和浪漫主义诗论所建构的关于作者的刻板印象一直被当成作者形象的经典范式,这一范式将作者塑造成一个感性自由、离群索居、超越功利的独创者形象,进而忽视了作者作为生产者的重要维度。事实上,作者始终是具体的、历史的、社会的存在。艺术家运用专门的艺术技巧,将语言与经验的材料变为既定的产品。这种生产没有任何理由比别的制造来得神秘。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作家的艺术活动绝不是孤立的自我活动,而是与特定社会组织,某一历史时期的社会分工有机联系在一起的:

莫扎特的《安魂曲》大部分不是莫扎特自己作的,而是其他作曲家创作和完成的;而拉斐尔本人“完成”的壁画却只占他的壁画中的一小部分……和其他任何一个艺术家一样拉斐尔也受到他以前的艺术所达到的技术成就、社会组织、当地的分工以及与当地有交往的世界各国的分工等条件的制约。像拉斐尔这样的个人是否能顺利地发展他的天才,这就完全取决于需要,而这种需要又取决于分工以及由分工产生的人们所受教育的条件……由于分工,艺术天才完全集中在个别人身上,因而广大群众的艺术天才受到压抑。

马克思、恩格斯从社会“分工”的角度,对艺术生产领域的不同劳动关系做了精辟的分析,分工使得各种精神劳动由不同的人来分担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在20世纪的美国文学史上,有一位被誉为“作家编辑”的天才编辑麦克斯韦尔·埃瓦茨·珀金斯,是出版界的巨星,他年轻的时候曾发现了 F.司各特·菲兹杰拉德、欧内斯特·海明威、托马斯·沃尔夫等多位年轻的伟大天才,挑战并掀起了一场20世纪美国文学的革命。“天才的编辑”虽然坚持自我隐形的职业操守,但是他是连接刊物和作者之间的桥梁,一方面影响读者对作者的信任感和消費力,另一方面影响作者的自信心和生产力。作者的激情磅礴与编辑的冷静克制构成了一对旷日持久的矛盾,可以一拍即合,也能一拍两散,正如日神和酒神、理性和迷狂,在辩证中统一为相辅相成的学术矩阵。

该书不仅还原了作者生产过程的复杂,更忠实记录了作者与编辑共同打磨好作品的“双向奔赴”的过程。一位编辑总会适时提出包括文章标题、文字调整在内的修改建议,读者最终看到都是几经修改协商调整的产物,如作者在文中提到的《“批判昏睡”中的文化批评》改为《批判精神的沉沦》,再如《〈“锻炼锻炼”〉:从解读之争到阐释之变——兼谈我对〈“锻炼锻炼”〉的理解》改为更为精简扼要的《〈“锻炼锻炼”〉:从解读之争到阐释之变——赵树理短篇名作再思考》。一家刊物总会有一些编辑的更新迭代,以《博览群书》为例,作者与其有长达十年的漫长蜜月,历经李晓敏、董山峰、谢宁等数位“做事诚平恒”的编辑,虽然他们每人做事的风格不同,但是在与作者合作过程中均特别讲究时机和技巧。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我们在书中看到作者在1985年左右处女作诞生的文学现场,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怎样在刊物和编辑的支持下破茧成蝶,这些故事让我们看到作者那些呕心沥血的作品,只是冰山一角,作者与编辑为成就一部作品而做出的各种努力,所有策划、思考、推敲、打磨等过程才是文学生产的主要环节,每个环节都盘踞着文学的幽灵。

“文学性”与“学术性”交融一种独特的随笔体写作

学术研究相关的写作大体上分为论文体和随笔体,与随笔体相比,目前的学术体制更偏重使用论文体,随笔的写法能否有效进入论文写作是作者提出的关键问题,同时也是作者鼓励并践履的运笔方式。与正襟危坐的论文体相比,随笔体的写作更为个性化,且尤为讲究辞采。力求文章达到一种气韵生动的审美境界,“文学性”与“学术性”一体两面,互为表里。正如作者所说:

“随笔体”并非只讲究文学性,它更需要思想性与学术性托着,或者也可以说,文学性仅为其“表”,思想性和学术性才是其“里”,有表无里,表强里弱,那就成了玩花活耍花枪了,应该是“里里外外一把手”。

虽然理论侧重共识、作品偏于共鸣,但是学术文章如果只重视理论,就会出现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好的文章最好能以文学性激发思想性,以思想性升华文学性。现实的情况是,论文体的“文学性”似乎乏善可陈,严肃的论文写作力求语言表达的精准,某种程度上是对文本中“文学性”的剥离,甚至在研究文学文本的学术论文中,文学性是被当作放置在理论研究手术台上的“尸体”进行解剖的。文学文本原本是理论研究的源头活水,但文学理论研究不仅存在对文学文本的偏离的现象,在写法上存在对“文学性”的忽视。

关于“文学性”的讨论最早见于俄国形式主义的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认为“文学性”是对文本内部语言的陌生化处理,遣词造句尤为讲究语言的修辞、结构等形式因素。形式主义者们本来试图用“文学性”作为区隔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事实上,“文学性”也成为区隔文学文本和论文文本的关键特征。而艰涩的学术语言,严苛的操作规则,虽然推进了学术命题,但也剥离了作者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拉开了大众与学术的距离。随笔式的写作方式摈弃了这种论文体旁观式的研究方法,即将文学研究作为一种系统进行整体观照,即将被排除在外的读者、作者、世界要素再次纳入文学创生的原初语境中,以一种追根溯源的方式观照文本产生时各要素关系的协同作用,文章并非孤芳自赏之物,舞文弄墨者需要一点“表演性”和“狂欢化”才能调动读者的阅读兴趣。

在后理论时代,关于文学性的讨论显然重点已经不在分类和区隔,而是弥散和融合。因此,对文学性的多维度反思更加聚焦于文学性对非文学的扩张。文本在某种程度上与历史上多部文本互文,之所以是“这一部”是因为被赋予了作者的特殊经验,“文学是一种作者力图提高或更新文学的实践,因此它永远含有对文学的折射”。卡勒同样说明这种文学性的体现不仅是在作品中,有可能出现在汽车保险杠的小广告上面,因此,文学性是作为一种弥散性的特质突出体现为一种对语言的突出处理。文学性本身所彰显的述行的、修辞的诗性特质渗透在各类文本之中。现如今广告标语、新闻策划都在追求“文学性”,但主流的论文体写作却在有意拒绝文学性,以佶屈聱牙之状区隔专业与非专业阅读。随笔体的写作方式呼应了后理论时代文学研究的新走向,打通了文本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广阔视野,将原本丰富的人生体验注入学术研究中,是一种新的文学理论的言说方式。按照作者的说法,就是“为文之前是不是还可以生发出一些舍我其谁的豪情,让文章具有那么一点‘欲与天公试比高性”。

传统的文学研究在剖析“文学性”的时候都将文本细读法作为一种最基本的研究方法,但是都忽视了对“情感”的细读。新审美主义的代表阿姆斯特朗在《激进审美》中讨论传统细读时说:“批评家以肢解文本为乐事,暴露出架构,揭示其才智,咀嚼其语言以品评其味道。”简而言之,传统的文本细读法是一种主宰者式的细读,是一种回避文本情感的细读,文本细读应当被提挈为一种更为宏阔的研究方法,不仅要细读其文本,还要细读其情感。但是论文体过度严肃的行文风格隐藏了研究者的情感介入,读者又很难体会出复杂的文本生产过程中的恐惧、欲望、妥协、兴奋等情感的。就此而言,学术随笔是释放原本隐藏在文本背后情感能量的最佳载体,也是洞悉作者内心世界的秘密通道。

从“个体洞察”到“公众启蒙”学术研究的大众化

学术研究不仅是少数精英的个体洞察,更是启蒙公众的事业。但目前的学术生态却聚焦于小众化的专家之学,以高深的专业门槛区隔与大众的联系,作者坦言:“如果学术研究只能待在象牙塔中,不落地、不及物,它的存在价值将令人生疑。这是我们倡导学术大众化的主要原因。”当今时代已是信息爆炸的时代,专家并不享有知识的垄断权,大众可以通过开放的知识平台共享知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信息并不等于智慧,信息洪流并不一定带来智识的增长。这种知识格局的变化必将带来研究格局的调整,学者不能成为像孔乙己式的只懂“茴”有幾种写法的老学究,而是要成为思想的“精心打磨者”和“深度开掘者”,目的是引导公众启迪智慧。

大众化的学术研究,需要大众化的传播媒介,虽然论文的首发场地一般是在纸质刊物上,目前许多学术期刊和单位都在互联网建立了自己的官方账号,以微信公众号为例,虽然发文多为纸媒发表过的文章,但是学术话语一旦被传播,必然需要对推送内容进行再生产,图文并茂已是最低要求,为了适应小屏幕的阅读习惯,音频和视频的结合成了文字的有效延伸。作者是比较早的一批践行微信公众号传播学术随笔的知识分子,并且作者属于更新很快的学术博主,有时甚至能达到“日更”。因此经常能在作者的公众号上即时看到新的学术随笔,但是因为书中所写的内容大多“事不关己”,阅读与文本始终存在一个较为安全的审美距离,所以阅读的姿态通常是静观且“高高挂起”的。这种旁观者的阅读心态终结在阅读该书的《读童庆炳与罗蒂:亦此亦彼》篇时,作者提到了一次博士论文的评审,当我确定那个未名氏正是“置身书中”的我时,有一种看着电视,突然被“抓拍上榜”的感觉。再细细咂摸竟有一种被岁月砸中了彩蛋的感觉,毕业多年,能被老师以这样一种方式记录,也是促使我写这篇书评的直接原因。

(作者系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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