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华
每当想起班长,心就会被揪着痛。
我是那个年度兵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班长私下曾多次找我谈心,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好好干,不能当熊兵!我便经常在饭堂里念稿子,利用休息时间帮厨和为战友洗衣服、刷鞋子。新兵训练结束时,我获得了新兵连嘉奖。本来觉得可能会留在连部当文书或通信员,但新兵下连时,却随班长分配到通信营架设连,下到了班长所在的班。
下连第三天,班长便带着我们班参加了国防施工。作业区是内蒙古西部百十华里的地段上,无边无际的沙漠和盐碱,重叠的峰峦和纵横的沟壑,是这里的主要地理结构。这里人烟稀少,除偶尔遇到动物的粪便外,就是漫天的风沙和难挨的孤独。
有的作业地段,卡车开不进去,近10 米长的油杆就要人抬肩扛,经过烈日烘烤后的油杆滋滋冒油,能把靠近油杆的半张脸烤糊。由于荒芜人烟,饮水就成了很大问题,若偶遇一条小河沟,我们就像见到甘泉一样欢天喜地,在当时的年代,口干舌燥的我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捧起水就喝。
虽然又苦又累,但看着那一根根亲手栽下的电线杆、一米米埋在地下的电缆,便由衷地升腾起一种兴奋和喜悦,班长就会高声大嗓地唱《通信兵之歌》:“银线架四方,电波震长空,铁脚走万里,一颗红心为革命,日日夜夜坚守战斗岗位,时时刻刻保持联络畅通……”
刚施工那几天,大家情绪激昂,干起活来劲头十足,还时不时为有个把野兔和山羊光临而欢呼不已。但人毕竟是肉长的,离开沙漠、盐碱,又转战峰峦、沟壑,场场都是硬仗。有的人身上脱了皮、掉了肉,有的人脚上手上磨出了血泡。且不说风吹日晒,光就在乱石丛生的山地里挖1.5 米深的电缆沟,就足够招架的。
我干了3 天就顶不住了,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熊兵,仍然咬牙坚持着。再看班长,只见他光着膀子,双臂扬着镐,不慌不忙,一下接一下地刨在石缝间,不到一上午,就挖了10 多米。
班长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当个好兵是这样,挖电缆沟也是这样,不能只顾用猛劲儿。一要稳,二要准。稳,就是有耐心、有恒心,不急不躁;准,就是选准突破口,因地施镐。
易地再战,我们搬到了另一个村,仍然是住在老百姓家里。班长领着我们每天都要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得满满当当。房东有个准备考高中的孩子,当得知我是高中毕业生之后,流露出让我帮忙辅导的意思。军民一家亲,我责无旁贷,便利用少有的闲暇时间帮他辅导功课。但每天施工都是早出晚归,时间极其有限,班长就把我从施工队伍里抽出来,专门为房东孩子进行辅导。知识是这样,要给别人讲明白,自己首先得明白,我在为房东孩子辅导的同时,也把学过的知识回顾了一遍。后来我考上军校,就与那时的复习有关。事后,才隐隐感觉到了班长的良苦用心。
夏天在山里施工,除了蚊虫叮咬、烈日曝晒之外,还有雷电带来的危险。一天,班长正在电线杆上做整线示范,突然一片黑云压了过来,紧接着一道闪电猛地击中了电线,就在班长失去平衡、向下跌落的瞬间,保险带拉住了他。刹那间,山洪倾泻而下,班长组织大家迅速躲进附近的土窑洞避险。因为当天的任务尚未完成,大家的情绪很是低落。见此情况,班长从挎包里掏出包了几层塑料纸的烟丝和一叠卷烟纸,招呼大伙儿抽烟压惊。我犹豫道,怎么能抽班长的烟?班长眼一瞪说,你要不好意思,回营房还我一筒,我立即答应。心想,军人服务社有的是这种烟丝,一块五一筒,回去就给班长买一筒。
大家把一筒烟丝抽完,雨也小了,班长这才组织大家手拉手地过了那道山洪。刚上岸,我突然发现洪水裹挟一个人和一只羊从上游向下冲来,大喊一声:“水里有人!”
此时的洪水流量更大、水流更急,眼见那人即将冲下来了,我们几个人就要下水救人,班长大喊一声:“危险,不要乱动。”话音未落,班长一个健步冲上去,跳进洪水……尽管班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抵挡住湍流的洪水。班长,也被冲走了。
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大家哭着喊着跑向下游,手拉手组成了一道人墙,挡住了被洪水冲下来的班长和他要救的那个落水者。大家疯了一样将他们抬到岸上,可是,尽管通过挤压放出了他们腹腔的水,又轮流做了人功呼吸,也没有挽留住班长和那人的生命……附近村民们赶来,才了解到遇难者是四十一号村的老治保主任,他为了救村里一只被山洪冲走的羊,才跳入洪水的。
班长长眠在了西北荒漠的大山里。
第二年我考上了军校。报到前,我带着一筒烟丝去班长坟前站了很久,流着泪给班长敬了一个军礼:班长,我考上军校了,毕业后还回咱架设连……
毕业后,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回了连队。后来又去了机关,再后来就离开了班长长眠的那块热土。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常常想起班长。想起他,心情就会被揪着痛,这痛已伴随我走过了40 多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