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映诺
临近饭点的时候,我的母亲再次把肉丸子汤整坏了。母亲沮丧地看着香菜旁漂浮的葱条和肉渣,和我宣布说,我们今天出去吃晚饭。我其实并不拒绝寡淡的汤水或散开的肉丸,但我还是默默地点头,跟她一起下楼,漫游在傍晚的大街上。昨天临睡以前,我忘记好好擦拭我的角膜。因此,尽管玻璃门窗里散射出的光笼罩在我眼珠表面,在我看来一切还是呈现出模模糊糊、暗淡褪色的状态。在所有灰头土脸的门面里,只有一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那团光吸引着我和我的母亲走近,光里是清净的烧烤店,想象中本该油烟横狞,然而现实却古怪地一尘不染。厨子们被一个个隔离在玻璃橱窗里,连穿着的围裙都干净得像医师的白大褂。店里食客寥寥,桌位也不多。我们只好面朝橱窗而坐,手平放在木头桌面,眼前就是精密作业的厨子和滋滋作响的食物。我只顾盯着蛤蜊、金枪鱼、生蚝、海鳝、基围虾,盯着漫在表面的一层油,盯着油下嫩嫩的白肉。直到我的母亲朝我低声咕哝:“他们这是在胡搞。怎么可以把龙虾和水果搁在一起?”我这才看见铁板上一排红白交间的龙虾,和龙虾旁边足有半个拳头大的巨型葡萄。龙虾厨子被我的母亲质疑业务能力,脸上写满难以置信,受伤地说出:“这葡萄可比龙虾还贵呢!”便消失不见。一起消失的还有他所在橱窗里的龙虾、葡萄,铁板顷刻恢复白亮干净的模样。我向母亲抱怨道:“你怎么说话来着?我还很想吃龙虾呢。”接着讨好地转向邻近窗里一脸淡漠的白蚬子厨子,没话找话跟他胡扯:“你这蚬子看起来真不错。”谁知他自觉遭受冒犯,跟隔壁、隔壁、再隔壁的厨子们一起消失了,留下的只剩最后一个厨子在懒洋洋地煎黄花鱼,偌大的铁板上,几条黄花鱼都可怜的瘦小干瘪。我目击厨子们接二连三的人间蒸发,尽管目瞪口呆,但感觉到此时更有必要向同样目瞪口呆的母亲解释我们晚饭的下落,于是告诉她:“你看到没,他竟然把白蚬子放在韭菜片上烤,我刚刚在睁眼说瞎话呢,这能好吃才怪。”母亲接受了我的解释,温顺地说:“靠吸食空气,我已经饱了。”于是我们起身离开。出了店门以后,母亲忽然闷闷不乐地补充:“我刚刚看到他们有烤海星在卖。我可真想尝尝鳟鱼和烤海星。”我回她:“我也想吃龙虾。”
第二天晚上,我们的锅里空空如也。我知道母亲还对她的海星和鳟鱼念念不忘,所以当她张口说咱们走吧,我就自然而然地为我的龙虾而欢呼了。不知是怎么回事,今天店里竟然只有我和我的母亲两个人。如果昨天我以寥寥形容店里的食客数量,今天就得用人迹罕至、人烟稀少来形容了。我们挑昨天同样的位置坐下,面对着昨天同样的厨子。他们平静地举着铲子像是遗忘了发生过的事情,龙虾厨子不烤龙虾了,他在洋洋得意地烤金鱼。我的母亲没能控制住她的惊讶:“金鱼也可以烤?”这次的龙虾厨子没有消失,他好脾气地向我们解释:“这是朝天龙,很名贵的品种。”金鱼的眼珠子从铲子的缝隙里直勾勾盯着我瞧,我感到一阵发毛,心里嘀咕着,死了还对自己的高贵身份那么傲气。而我的母亲被龙虾厨子彻底唬住了,把她的烤海星抛至九霄云外。龙虾厨子问她要金鱼吗?她支支吾吾地说,来一条吧。龙虾厨子提醒她,金鱼真的很小。她立马改口:“那就来两条。”龙虾厨子点了点头,我的母亲讨好地补充:“好事成双嘛。”等金鱼眼珠子快被拍扁做熟的时候,母亲才想起来咨询咨询金鱼的价格。龙虾厨子告诉我们,在这里,烤朝天龙的价格跟烤鲫鱼的价格是一样的。尽管市场上一条普通鲫鱼只卖十几块,一条朝天龙则可能被炒到几万块。他煞有介事地说:“在食用价值上,一条金鱼与一条鲫鱼毫无区别。当你吃掉一条朝天龙,我们只收你一条鲫鱼的钱。”接着,他压低声音告诉我们:“实际上,我们不贩卖烧烤,我们贩卖的是美学。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今天店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我们环顾四周,茫然地摇摇头。“为了保持风格的和谐统一,我们今天只接待两个客人,也就是你们。”母亲受宠若惊地发现自己成了美学的一部分,于是对自己随便的穿着而自惭形秽,我听她自言自语:“怎么趿拉着拖鞋就出来了?”我却觉得索然无味,认为这一切荒唐透顶。我说:“我走了,不吃了。”母亲略带愠怒地跟我说:“那你就自己出去找东西吃。”这正中我下怀,我不再想吃龙虾,而是想吃蓝莓松饼。我看清街对面有一家昏暗的甜品店,我想里面也许会有蓝莓松饼。我走进狭窄的店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今晚是人类大灭绝之夜,整个世界除了那些优越感强烈的厨子和我的母亲与我之外,好像不再有别人了。一台大机器轰隆隆地运转着,我按照指示塞进一沓纸币,看着面胚在红红的火光里被烤得松软膨大。等蓝莓松饼热腾腾出炉,我驾轻就熟地给它挤上厚厚的起司酱。它咬起来的感觉十分真实,起司酱使它分外香浓。我举着蓝莓松饼往学院走,心里想着在吃金鱼的母亲。
在夜色里那条路长得永远也走不完。我突然觉得很悲哀,为我的母亲不能吃到好吃的松饼,为我吃着好吃的松饼却不能分我母亲一口。比这更悲哀的是我竟然在为松饼悲哀,为这些生活中的凡俗小事悲哀。这时我便想起我那无所不能的朋友,想到他神通广大,而我们已经积年未见。在我们还能经常见面的日子里,我们坐在卖羊腰子、牛板筋、五花肉片儿的真正的烧烤摊上,在油烟四起里我陪他穿越那些莽莽的原始丛林,在那里他凭空搭建出一条贯穿天空的天堂之路。有一次他驾着一辆卡丁车横冲直撞,从他命名的公路上笔直地飞出去,坠落向无尽的森林和大地,只为了拥抱和叹息。在我的想象里他死了有千百次。他曾向我吹嘘他与盖亚同床共枕,于是生出一堆小巨人;在大洪水来临的时候,他没能赶上诺亚方舟,于是以五彩石和玄铁造出一艘小船,在咆哮的滔天巨浪里排山倒海。当我对他的伟大顶礼膜拜时,他却举着一串鸡心大吃大嚼。不过我跟他确实许久未见了,有一年学院里黑死病横行,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走向死亡,侥幸生存下来的人也丧失了生命的鲜活,只有我的朋友依然生龙活虎。在那个还存在巫蛊术和活人祭祀的年代里,我的朋友被怀疑成疾病的源头,然而没有人敢焚烧他,最终的宣判是他被一个人封锁至幽暗的玻璃屋内,生生世世。他们说,终日饱食孤独的他,被喂成了和他的孩子们一样的巨人。不过我没有再见到他,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他在洪水中冲浪的模糊形象。
起司酱和蓝莓松饼给了我勇气,我决定去玻璃屋探望我久未见的朋友。玻璃门里深不见底,万籁俱寂。在我触摸那扇门的时候,突然那扇门中间的部分消失了,出现了正好够我过去的一块空白。我知道这是我的朋友对我的无声召唤,他已渴望我的拜访太久太久。我不再顾忌任何规定,径直进入门内。门内还残存着20世纪的陈旧气息,我的朋友将他的囚笼布置成了充满红木、镀金镜子、中国陶瓷的贵族世家。我隐隐约约地记着此时应该接近凌晨,还远远不到破晓,然而我的朋友将另一个半球的上午搬到了玻璃屋内。我的朋友就拥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白昼并不十分明朗,因此我推断出另一个半球正在下雨。当我在房间里穿行的时候,我记起他曾对我说过,连绵不绝的雨会导致连绵不绝的洪水。我为我穿越重重时间忽然而来的记忆而感到惶恐,并且真实地感觉到这是我朋友对我的警告和指引。因此我顾不上再对有关缪斯和希伯来的石膏雕像、壁画评头品足,甚至顾不上去看看我朋友的卧室,便飞快地跳下楼梯,穿过廊柱,飞跑过拱门,来到一座小小的礼堂里。尽管至今我还没见到我的朋友一面,待在这个晦暗的礼堂里,我却感知到他庞大无比的存在。他无所不在地充溢整个空间,我无需开口,他便理解了我,我存在于他之内,便也理解了他。在这个礼堂里我第一次不为自己的渺小感到羞愧和恐惧,因为这个礼堂即使对我而言,依旧还是太小了。平滑的红木地板延展的空间不过是现实中半个舞蹈教室的大小,我可以看见镜中的自己身穿绸缎和轻纱,光滑的衣料在昏暗的晨光下呈现柔和的肉粉色,我像个贵族少女似的顾影自怜,搔首弄姿。然而视线一触及背后不远处的陶瓷马桶,我感到羞愧难当的疼痛,回复了原来的模样。那个小小的马桶,白色陶瓷制,我的朋友对它这么解释:当洪水来的时候,它能像排泄大便和尿液一样将洪水排泄出去。我虽心存疑虑,但总体上我对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朋友百分之百信赖。我的朋友此刻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以他一贯的微笑欢迎着我:这么多年,你是我第一个客人。赶在洪水以前,你已经参观了我的家。接下来,带我邀请的其他客人们参观我的礼堂吧。
外面涌现出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嘈杂,巨大的涛声和洋溢着苦难的哭喊硬生生挤进礼堂,横亘在我和我朋友的中央。我的客人来了。我的朋友说。我对他的行为表示了赞赏,为了报复他们带给他的百年孤独,他傲气地安排一场闻所未闻的巨大洪水,逼迫他们参加他的派对。无需我的指引,他们几乎是被洪水舔着脚跟追赶着,一窝蜂地占据了礼堂的高地。在苦难面前,他們仍然保持着惊人的秩序。校长、副院长、政治科主任等级森严地盘踞在离洪水最远的最高处,接下来是惊魂未定的学生会主席和他面如土色的鬈发女友被其他拥趸坚实地围绕起来,而校工和保洁员早已成为洪水中被吞噬的底色。在一团慌乱的人群中,我一眼就辨认出我的朋友。很奇怪的,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他最终选择呈现在人们面前的确是一个弱小的老头的形象。一个男学生在逃离死亡后仍念念不忘他的爱情,他哭丧着脸不停地嘟囔着:“我的女友不见了。我的女友不见了。”当一袭黑衣的教导主任铁青着脸想把他赶走时,我的朋友制止了他,并告诉那个男生:“如果你的女友死了,水面将漂起一层黄色的脂肪层。到那时,我将为你刮净礼堂底的沉泥,在里面寻找到你女友的尸体。” 他召唤洪水时曾拥有那么嚣张无匹的气焰,然而真正现身面对人们时他却显得如此谦卑和善。话音刚落,人们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共同聆听着礼堂外漫天而来的涛声。波浪一涌一涌地钻进人们的耳朵里,与脑海连成一片。在一个瞬间,一波浪潮过后,礼堂的水位停止了上升,浑浊的水刚好浸泡过最底层学生的脚踝骨。人们互相拥抱,喜极而泣地庆祝最后一波浪潮的过去。校长颤颤巍巍地站起,在最高层,他散布在彩色玻璃窗折射出的朦胧光里。他严肃地说:“今天是礼拜天。该唱诗了,我的孩子们。”于是人群中走出几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经历洗劫的她们身上不带一点潮湿的腥气,一个个圣洁如天使。她们中领头的一个甚至将她的唱诗本给我看,只可惜我还没看几眼便被收回。她们开始唱诗,以一种古怪的嗓音虔诚地喃喃:“时间啊时间。时间啊时间。时间啊时间。”反反复复的都是这一句。我转过头看看我的朋友,他现在真和一个凡人没什么两样了,他也同样闭上了眼睛,虔诚地一起念:“时间啊时间……时间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