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太阳羞红着脸跃上山梁的时候,一缕缕炊烟伴着母亲蒸馍的香味在我家小院里荡漾着。母亲叫了我一次又一次,赖床的我就是睁不开眼睛。眼看着上学要迟到了,我拿上热气腾腾的馍向学校跑去。月亮爬上我家的大梨树时,劳累了一天的母亲才坐回到炕角的小矮凳上,母亲的腿又疼了,她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她把晒干的艾蒿团成一个个小剂子,小剂子下垫上薄薄的蒜片贴在膝盖上,点燃艾蒿贴在疼痛的部位,满屋子飘着艾蒿怪异又浓烈的香味。我们以为,只要飘起艾香,母亲就不痛了。
多少年来,只要走进院子,就是母亲烧饭菜的香味,全家人被这幸福的味道包围着。然而这个冬天,母亲突然不能走了,我们的天也随之笼罩上了一层阴云。
我们一家陪母亲去省城看病,一路上,为了营造轻松的气氛,说了好多笑话,但气氛说什么也轻松不起来。我望向车窗外,好多东西在眼前一晃而过,我回头看母亲,她已靠在我的肩上,紧锁的眉头结着忧愁。
在兰大读医学研究生的外甥女早在医院门口等着我们。人行道亮起了绿灯,扬儿飞奔到我们面前,她紧紧地拥抱着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高出了母亲半个头。她对母亲说:“奶奶,你很快会好的,相信我。”母亲笑着,我觉得心里也亮堂了。
陪母亲住进了病房,六个人的屋子,很是紧凑。同病相怜,这四个字在这里恰当到生出疼痛。
冬日的白天很短,才六点多,天就全黑了。靠门的女人,浑身肿着,一直在打嗝,满病房游荡着那个女人胃里的气味。母亲的病床在中间,靠窗的女人很年轻,微胖,盯着手机屏一个劲儿地乐。那个陪着她的男人说:“她是先天性的风湿,已经在西安做过一次手术了,这一次,又是全身肿了,膝盖也疼。”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她也可怜,疼得不行了,拼了劲儿吃东西,就胖走样了,以前,她很漂亮。”门边的女人说:“害病都是遭罪的。”女人继续玩她的手机,好像一切都和她没关系。
母亲在中间的病床上安静地坐着,她不走路,腿是不疼的,只要落地,就钻骨头地疼。
我伺候母亲泡脚、洗漱,结束后,挤在母亲的小床上,搂着母亲,柔弱的母亲依赖着我,我温热的手抚摸着母亲的背,又把手搭在母亲的胸口处。母亲嗔笑着说:“四十多岁了,咋还像个娃娃。”刹那间,我的幸福和疼痛一起涌上心头。等母亲迷迷糊糊睡了,我拿起手机,写下一首小诗,泪一点点滴在手机屏上。
我在卫生间尽可能让泪流得肆无忌惮些,然后洗把脸,整理一下,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是乐观的。
回到病房,再次挤上母亲的床,病房里的人都睡了。医院走廊的灯一直亮着,亮得很孤独,很苍白。
靠门的女人动了一下,悠悠地出了口气,陪床的男人猛地从临时撑开的小床上弹了起来,扑向女人的床。男人低着声音问:“胃还胀吗?”女人只轻轻“嗯”了一下,那声“嗯”满是柔弱和痛苦。男人说:“我给你揉揉吧。”女人说:“得了这病,我是把你害死了,一季的苹果都烂到园子里,还有这几万元钱的治疗费,把家底都掏空了。”男人说:“你把心放宽,我要是没有你了,要苹果园子干啥?没你了,要钱干啥?”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光影里的男人还在为自己的女人揉着肚子,轻轻叹口气:“你受罪了,这胃胀成这样,我心上疼啊。”女人说:“回你床上睡去吧,把你熬病了,这家就倒了。”男人说:“你侧着,我给你揉揉背,整天这么躺着,骨头肯定疼。”妇人温顺地趴在床上,男人说:“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这罪是遭大了。”女人说:“二十年前就感觉到骨头酸痛了,那时年轻,也不在意,挺挺就过去了。”男人说:“二十年前你年轻,肯定没病。也就是前几年,我们割荞的时候下雨了,你不听我的话,硬是雨里往场上背荞。这雨定是下到你的骨头里了,肯定是那一次落下病根了。你啊,轻重都不知道,落下病了,种一辈子的荞都顶不过在医院里十天的花销,你受下的罪,谁都替不下。”
男人听见女人嘤嘤哭了,他紧张地说:“我没怨你,我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女人做老婆,是我的福分。你别哭,我不许你哭。”女人止住哭声,抽泣着说:“我得的这病,又花钱又受罪,可我怕把你丢下先走了,你就孤单了。虽说儿女们都孝顺,但儿在儿房里,女在女房里,谁能给你按时按点做碗热饭。想一回我心里就疼一回。”好久好久,男人没答话。我搂着妈妈的脚甚至不敢呼吸,这样的私房话,我算是偷听了吗?男人说:“把腿蜷起来,我揉揉膝盖,你不要再说我不爱听的话了,我要伺候你,再不让你沾水、沾地边儿了,你要狠心把我撂下走了,我会怨你、恨你。”
母亲从我的怀里把脚抽走,要起夜了,她轻轻地,不想惊动我。母亲以为我睡着了,我起来给母亲取了拐棍,扶着她去卫生间。母亲走路已经很艰难,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从病房到卫生间也就一百米的距离,母亲忍着疼痛要走好长时间,解完手往病房走时,母亲就不会挪步子了。我蹲下身去,背著母亲走进病房,那个一直给妇人按摩的男人替我们开了灯。
我醒时,母亲搂着我,轻轻地用手梳理着我的头发。一整片的阳光投进了病房,我看见靠门的女人,她的男人正给她擦洗着脸,她微微仰着头。相濡以沫的幸福,眼睛里是含着爱的牵牵绊绊。
靠窗的年轻女人,似乎还没睡醒,侧着身,无法看到她的表情,风湿在她的身体里游走,谁能知道她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她的男人已经给她买来了早点,男人对我们笑着说:“她最喜欢吃东西。”
我下床,伺候母亲洗漱完,自己涂了比往日要艳的口红。给母亲热了杯牛奶,把素包子送到床前,靠门的女人对母亲说,你女儿真漂亮,真孝顺,母亲的眼睛就开出了两朵花。一间拥挤的病房里,病人和陪护者都把爱揉在了细枝末节中,爱长成了彼此的精神支柱,在设身处地中为对方考虑了千百回。
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把一天完整的时间交给母亲,我望着母亲时,有个美丽的画面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太阳红着脸儿跃上山梁,袅袅炊烟升起,母亲蒸馍的香味在我们的小院里荡漾着。月亮爬上我家大梨树的晚上,腿痛的母亲点燃了贴在她膝盖上的艾草,我似乎真的闻到了艾草怪异又浓烈的香味……
作者简介:杜富桂,女,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飞天》《陇南文学》《陇南文艺》《甘肃日报》《青岛日报》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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