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父辈们心中理想的幸福生活。“三亩地”是基础,是本儿,手里有地,心里不慌,生活就有了起码的保证;“一头牛”是帮手,可以减轻劳动强度,提高劳动速度,事半功倍。干活回家,有一炕头,热热乎乎,或坐、或躺,放松身心,舒服极了。这是对自己的犒赏,也是难得的享受,谈不上高级,但很知足。
小时候,家里的老屋只有三间,里面还砌了一堵隔断墙,隔出一间当储藏室,存放一些杂物,剩下的两间,便是客厅兼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就是一盘炕,占了将近一半的屋子,进了屋,走不了两步,就到了炕边。
炕上一年四季都铺着炕席,炕席是用高粱篾子编制的,纵横交错,自成花纹。夏天睡在上面,凉爽怡人。到了秋天,天气转凉,母亲便适时地拿出压在箱子底下的炕被,看哪天天气不错,便拿到屋外好好地晒一晒。炕被是母亲用拆下来的旧棉花缝制的。虽是旧棉花,但母亲多加了些,絮得厚,又经过了晾晒,摸上去蓬蓬松松,和新做成的差不了多少,躺在上面,柔软暖和,舒服极了。即便如此,单纯的炕被也只能抵挡一时。及至深冬,眼看屋外已经泼水成冰,呵气成霜了,炕被招架不住,就需要“援兵”上场了。
炕的一角处盘着一口灶,平常闲置着,灶口立着一块儿砖,防止老鼠钻进去。在屋外垒一个简易的灶台,平时烧水做饭。是时候该转移阵地挪到屋里面去了。点燃灶里的干柴,火苗在灶膛里跳跃着,烟和热量则被输送到了炕洞里,烟顺着烟道,爬上烟囱,从烟囱口吐出来,袅袅升上天空,化作悠悠的云彩,化作淡淡的乡愁。留下来的热量则把炕烘热,炕热了,屋就暖了。正对着灶台的那一小片因受的热量多,所以是最热的,也就是常说的“热炕头”。
热炕头是属于冬天的,那曾是我小时候的一片乐土。
数九寒天,屋外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屋内却热气腾腾,暖意融融。母亲早早地把灶里的火点燃,我放学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脱下湿透的鞋,然后爬上炕,把手脚全都伸到炕被底下。炕真热,都有些烫屁股了。不一会儿,手和脚就都暖和过来了。等伸出来,竟然看到自己的脚上,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向上冒,还有一股子异味,直呛鼻子。母亲呵斥道:“把脚盖上。”吃过晚饭,我坐在热炕头,伏在窗台上,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开始写作业。小小的火苗跳跃着、摇曳着,把我的身影放得大大的,映在窗户上。
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洒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冬天的夜晚,安静极了。这一动一静,一冷一暖 ,是那时冬夜里特有的温馨画面。
母亲那时常说的一句俗语就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我听了懵懵懂懂,这么好的炕头,我为什么不能睡呢?为什么火力旺就不怕凉呢?有一次,我争着吵着要睡热炕头,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了。睡到半夜,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鼻子里流了出来,用手一抹,还有淡淡的腥味,我猛地坐起来。母亲听到动静,点着了灯。我一看手,红红的,原来是鼻子流血了。母亲赶紧下地,端来一盆水让我清洗鼻子,帮我拍脑门,不一会儿,血止住了。母亲这才说:“热炕包的,小子本来火力就旺,那还不上火。”从那以后,每次睡觉,我都乖乖地睡到另一侧,再不抢热炕头了。
冬天里,热炕头是家里的“上座”,是招待串门来的邻居或者客人的最好礼遇。进入冬天,没有农活,人们闲了下来。闲来无事都喜欢串门,尤其是女人,早晨家里收拾妥当,便拿着针线活串门去了。
那时,我家就是个“据点”。母亲心灵手巧,会做许多针线活,而且,做出来的针线活非常地道。母亲做的衣裤得体合身,没有多余的线头,旧衣服补上去的补丁,好像是给衣服加上了一个小装饰。母亲给小孩做的鞋子,鞋面上总会绣上各式各样的小点缀,不是绣个花就是绣个猫头,或者各种样式的动物,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邻居们看了,啧啧称赞,艳羡不已。大家都喜欢找母亲做活,顺便还能学点手艺。邻居们来了,母亲便热情地招呼大家上炕,围坐在热炕头,一边做活,一边拉家常。
屋外,天寒地冻,人影稀疏;屋内,暖意融融,笑语欢声。
每年冬天,母亲都要把姥姥接到我家住上一段时间,俗称“住闺女”。姥姥岁数大了,热炕头自然成了姥姥的专属。每次姥姥来,我都高兴得不得了。因为那段日子,家里的伙食将得到少有的改善,而且,我还能听到姥姥讲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姥姥没有文化,讲不出书本上那些带道理的故事,姥姥的故事多是乡间流传的,好多都带有封建迷信的色彩,既吓人,又迷人,我喜欢听。写完作业后,我就缠着姥姥讲故事。姥姥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剥花生,一边给我讲,我则趴在姥姥身边,静静地听。直到母亲催促睡觉,姥姥这才放下手里的活,我也回到自己的被窝,依旧回味着刚才故事里的情节。
冬天的热炕,晚上可以舒适地入眠,白天体面地接待客人。除此之外,热炕还有许多让我意想不到的功能。
冬天的早晨,穿衣服是一件受罪的事。头天晚上脱下来的棉衣棉裤,上面那点儿残留的热量早已经挥发殆尽,变得冷冰冰。伸手伸腿时,凉得直嘬牙花,身上打哆嗦。不过没关系,勤快的母亲起来后,先把孩子的棉衣棉裤压在炕头的炕被下,接着摸黑抱柴火,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屋子里就热气缭绕,炕头又慢慢地热起来,棉衣棉裤也重新收回了热量,孩子醒来再穿时,也就不咬牙切齿了。
大雪纷飞,大人们闹心,孩子们却开心。通常早早就跑出去,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滑冰出溜、堆雪人、打雪仗,你追我,我追你,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身上就冒汗了,小孩子不管不顾,解开棉袄扣子接着玩,哪知道被寒气钻了空子,第二天,发烧流鼻涕了。母亲好像并不着急,让孩子躺在热炕头上,身上盖了两层被子,这叫“发发汗”。等孩子睡醒一觉,身上果然出了许多汗,又喝了母亲准备的一碗红糖水,病真的好了。小孩子不懂事,以为红糖水能治病,所以,隔三岔五就假装生病,骗母亲给他冲红糖水喝。
腊月里,一个热热的炕头对于一个家庭妇女尤为重要。
临近年关,家里忙碌了起来,开始置办年货。男人们杀年猪、做豆腐,赶年集;而家庭妇女则围着灶台,蒸馒头、蒸花卷、蒸豆包。蒸面食,发面是关键。冬天不同于夏天,夏天天气炎热,面容易发,冬天天气冷,则不容易起。这时,热炕头就该派上用场了,把盛面的面盆放在热炕头上,盖上竹帘子,上面再盖上小棉被,一个小时后,打开一看,面盆里原来的面已变得圆圆胖胖,暄腾极了,好像被人吹了口气。
母亲会做许多花样的面食,每种面食上还要弄个小小的点缀。蒸好的白面馒头,上面用红颜料点一个大大的红点,叫做“红灯”,预示着红红火火;蒸的花卷呈散开的花瓣形,花瓣正中放上一个大红枣,预示着甜甜美美;蒸的薄皮大馅的豆沙包,长条形,预示着长长久久。母亲没有文化,但母亲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件东西,无不完美地诠释着喜庆,演绎着幸福。
炕,见证了一个人的一生。炕上出生,炕上长大,炕上老去。炕无形中赋予了人们家的概念,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添丁进口,幸福美满。
炕是属于乡间的,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没有炕的一席之地。
乡下的父母,每天都经营着这盘炕,他们时刻准备着一个热炕头,等待着离家的孩子。
而孩子呢,也时常在梦里,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想起热炕头。
累了,就回家躺一躺,睡一睡,接一接“地氣”。
作者简介:张艳军,男,河北涿州人。系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岁月》《经典美文》《辽河》《湖南散文》等刊物。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