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剑磊
(咸阳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政治地理是人类政治活动的空间表现,是人地关系在政治层面的时空记录。周振鹤提出沿革地理—政区地理—政治地理三种演进范式,旨在研究政治过程对于地理区域变迁的影响、边疆区与核心区的变迁、首都定位的地缘政治基础等问题[1]。历史时期政治地理的演变是人类政治思维与地理空间二者不断互动的空间产物。如何有效地结合政治史、政治制度史、政治学等内容,成为历史政治地理研究所需拓展的领域。
秦汉时期的汉中郡区,包括今陕南汉中、安康地区,东南包含重庆、湖北房县、竹溪、竹山、郧西等县,东北略含商洛的山阳、柞水等地。秦汉时期的汉中郡已有成果主要集中于政区沿革、置县考证、治所迁移(1)陈显远:《秦和西汉时期的汉中郡治在何处》,《陕西地方志通讯》1985年第1期;郭鹏:《汉中地区历史政区建置沿革研究》,《汉中师范学院(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郭荣章:《先秦南郑城与汉中郡地望及其变迁考辨》,《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增刊;雷震:《秦汉汉中郡变迁》,《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后晓荣:《秦代政区地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战国政区地理》,文物出版社,2013年;梁中效:《秦汉汉中郡治所寻踪》,《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梁中效:《两汉时期汉中郡的战略地位》,《咸阳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另有从时间尺度的政区地理研究成果(2)周振鹤主编,周振鹤、李晓杰、张莉著:《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先秦卷、秦汉卷),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但限于空间尺度,仍将其分为秦、西汉、东汉三个断代剖面,缺少连贯性。作为王朝政治地理的部分区域沿革叙述,是无法建构起彼此之间动态发展的时空关系。本文在时间尺度上选择战国时期秦国在汉中的政治活动为切入点,拟以政治地理为主体,结合军事、城市、人口等内容,动态分析秦汉时期汉中郡的政治地理演化特征,以期丰富历史政治地理的研究成果。
政区设置与演化,反映了历史时期政治发展的空间需求。政区调整是政权维护政治体制与保障区域治理的有效手段。郡,源于战国时期诸侯王边疆治理的守备区域,后经历了由外在军防转为内在治理的政治过程。故而在郡的区划过程中,如何兼顾军事控制、区域管理是当政者不可不察的首要问题。
秦朝存时较短,关西之地置郡多承袭战国时期的地域形态。从秦国郡县制推行来看,县制推行较早,郡制则是效仿魏国实施推行。“秦以往者数易君,君臣乖乱,故晋复强,夺秦河西地。”[2]卷5《秦本纪》200孝公时期,商鞅变法,国力日益强盛。魏国经桂陵、马陵之战,军力衰减。秦趁机东伐,迫使魏国割让河西部分之地。惠文王时,秦国收复河西全部之地。“八年,魏纳河西地……十年,魏纳上郡十五县……更名少梁曰夏阳。”[2]卷5《秦本纪》206一系列的纳地、更名见证着秦国完全占据关中的历史进程。河西之地归秦,是战国时期的一个转折期,代表了东向目标已由魏国转变为关东诸国[3]192。惠文王十三年(前325年),“使张仪伐取陕,出其人与魏。”[2]卷5《秦本纪》206自此,函谷关以西的关中之地尽归秦人所有。正因国家实力的提升与融入中原争霸序列,秦国同年效仿齐、魏,改称为王。武关沿线的商、上洛原为商鞅封地,后因叛乱,惠文王置县归属中央。后十三年(前312年),秦、楚曾大战于蓝田,秦国欲以武关外的疆域交换楚国的黔中地[2]卷70《张仪列传》2288,说明秦已完全占据武关以北之地。秦人占据东出的关隘险要,进可蚕食六国,退则稳守关中。
汉中地区设郡,至秦统一时已近百年。惠文王后十三年(前312年),“庶长章击楚于丹阳,虏其将屈匄,斩首八万;又攻楚汉中,取地六百里,置汉中郡。”[2]卷5《秦本纪》207惠文王后十三年成为秦国置郡的标志时间。若对比秦始皇时期的汉中郡,期间地域关系变动频繁,二者有所差异。旧有政区研究局限于本郡辖区,忽略了与邻近郡区之间的空间关系,只注重由内发生的沿革变化,忽视内外互动的地域格局演变进程。秦统一后,汉中郡毗邻内史、陇西、南阳、巴、蜀、南郡。与之相邻区域设郡的时间差,可直观反映汉中政治地理特征的变化。而若要明晰秦国汉中郡的政治地理特征,还需了解邻近郡区的设置与发展。
首先,汉中郡北界一带,由于关中都城核心区的确立,稳定了北部的军事安全,汉中也成为王畿之地的邻近区。两地虽有秦岭阻隔,但彼此空间关系亦不可轻视。如何保障其政治核心区的军事安全,以谋求向外拓展是秦政权所需考虑的地缘问题。不过,任何政治制度的推行与疆域拓展都需要稳定的政治基础与强大的综合国力。如惠文王后七年(前318年),“韩、赵、魏、燕、齐帅匈奴共攻秦。秦使庶长疾与战修鱼,虏其将申差,败赵公子渴、韩太子奂,斩首八万二千。”[2]卷5《秦本纪》207结果虽为战胜,但关东诸国国力尚强,秦国还缺少与六国同时作战的实力。由此可见,各国政治实力的增减也是影响政治空间变动的因素之一。
其次,再看秦人在汉中的政治活动。春秋时期,秦国联合巴、楚共同灭庸,无奈受内政不稳与河西战局影响,并未长期占据庸地。《华阳国志》曰:“汉中郡,本附庸国。”[4]卷2《汉中志》15周匡王二年,巴、秦、楚灭庸,地分属秦、巴。至楚国强盛,西进汉水流域,巴国数败,其地尽归楚国。“东至鱼复,西至僰道,北接汉中,南极黔涪。”[4]卷1《巴志》2汉中之地转而成为楚、蜀之间争夺之地。“周显王之世,蜀王有褒、汉之地……六国时,楚强盛,略有其地,后为蜀。”[4]卷3《蜀志》28又见“(南郑)县故褒之附庸也。周显王之世,蜀有褒汉之地。至六国,楚人兼之。”[5]卷27《沔水注》453战国初期,秦国曾频频进攻汉中,并修筑南郑城。“厉共公二年,蜀人来赂……躁公二年,南郑反。”[2]卷5《秦本纪》199又“惠公十三年,伐蜀,取南郑”[2]卷5《秦本纪》200。《六国年表》载:“厉共公二十六年,左庶长城南郑……(惠公)十三年,蜀取我南郑。”[2]卷15《六国年表》697秦惠公着力向外征伐河西,南进汉中,但在位短暂,疆域变动有限。十三年(前387年),秦短暂占领南郑,后被蜀国收复。至秦孝公时期,“楚自汉中,南有巴、黔中”[2]卷5《秦本纪》202,占据陕、鄂、豫交界地带,并设置汉中郡。蜀国占据以南郑为主的汉水上游、褒水一带。
蜀国为对抗楚国,多次主动结交秦国,以壮声势。惠文王即位初,蜀国派使者至咸阳庆贺。秦国为全力对付韩、魏等关东诸国,西南向选择与巴、蜀交好。四国之间疆域接壤,彼此间政治、经济往来频繁。春秋时期,巴国联合楚、秦共灭庸,后又征伐楚地,战败。之后,巴国与楚国互有通婚,楚国有“巴姬”记载。同时,蜀国亦有与楚国的战争记载。“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扜关以距之。”[2]卷40《楚世家》1720及至秦国变法初强,“秦封卫鞅于商,南侵楚。”[2]卷40《楚世家》1720秦有意打通武关道,南下争夺南阳、江陵之地。经历“石牛遗金”之事,秦巴山地交通道路已开,蜀据的汉中地及蜀国已似“刀俎之肉”。后逢巴、蜀内乱,巴国不敌蜀国,请秦援助。“蜀王别封弟葭萌于汉中,号苴侯,命其邑曰葭萌焉。苴侯与巴王为好,巴与蜀仇,故蜀王怒,伐苴侯。苴侯奔巴,求救于秦。”[4]卷3《蜀志》29秦国朝堂内部出现政治决策分歧,凸显了不同的政治地理理念。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2]卷70《张仪列传》2281。
在伐韩、伐蜀的问题上,惠文王起初并不明确。但从之后伐蜀战略实施看,反映当时秦国政治地缘发展的现实取向。张仪认为:“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2]卷70《张仪列传》2282张仪欲将秦国过早置于中原争霸之中,忽视了此时的秦国国力仍为发展上升期。作为本土将领的司马错更为务实,曰:
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2]卷70《张仪列传》2283
司马错从诸侯国之间的地域关系与秦国国力出发,陈其利弊。从惠文王的最终决策看,说明他同样意识到当时秦国的地缘忧患。史载:“秦惠王方欲谋楚,群臣议曰:‘夫蜀,西僻之国,戎狄为邻,不如伐楚。’司马错、中尉田真黄曰:‘蜀有桀纣之乱,其国富饶,得其布帛金银,足给军用。水通于楚,有巴之劲卒,浮大舶舩以东向楚,楚地可得。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4]卷3《蜀志》29从地域关系与现实考量,司马错等秦将皆主张回避与强国直接对抗,为之后秦国东拓提供地缘战略的理论基础。若与《史记》记载相比,二者矛盾点在于伐韩还是伐楚。从当时汉中、巴、蜀的地域关系分析,彼此之间实无冲突。秦国应巴国之请决议伐蜀,才出现了韩、蜀之争。面对秦、巴二国,蜀国只能联合楚国,以期共同抵御,所以秦定伐蜀后,又产生先伐楚或蜀的争论。关于征伐巴、蜀、汉中之地,史籍记载详细。“蜀王伐苴侯,苴侯奔巴,巴为求救于秦。秦惠文王遣张仪、司马错救苴、巴,遂伐蜀,灭之……置巴、蜀及汉中郡。”[4]卷1《巴志》3又“周慎王五年秋,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冬十月,蜀平,司马错等因取苴与巴”[4]卷3《蜀志》29。
在巴、蜀、汉中的郡制推行上,三郡时间上略有先后。据史籍分析,可定巴、蜀设郡为周赧王元年(前314年)。“周赧王元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六年,陈壮反,杀蜀侯通国。秦遣庶长甘茂、张仪、司马错复伐蜀,诛陈壮。七年,封恽为蜀侯。”[4]卷3《蜀志》29蜀国虽遭国灭,但地域广阔,邻近氐、羌,其残余势力亦不容忽视。所以,秦国地域管理设置上,形成蜀侯—蜀相—蜀国守三者共同制衡管理,并“移秦民万家实之”;郡制的空间表达上,体现出不同的内政管理理念。蜀地随着区域控制的加强,逐渐蜕变为实质性的郡制[6]。
汉中郡,《水经注》载:“周赧王二年,秦惠王置汉中郡,因水名也。耆旧传云:南郑之号,始于郑桓公。桓公死于犬戎,其民南奔,故以南郑为称,即汉中郡治也。”[5]卷27《沔水注》453《华阳国志》载:“(周赧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4]卷3《蜀志》29汉中置郡,是秦国政治军事发展的空间表征。与接收魏国上郡相比,设置汉中郡是秦国郡制在新占地区的有效尝试。内政治理形成蜀侯—蜀相—蜀国守的治理模式,郡界外以山川地势,控制交通要道。周赧王元年(前314年),汉中地原属巴、蜀二郡,二年分置汉中郡,是有意控制蜀地进入汉中的交通要道,亦有防范楚军西进的军事需要。汉中南界靠近巴、蜀两郡,即米仓山、大巴山一线,西界嘉陵江,北界秦岭,东界与楚汉中西界相邻。此时汉中之地出现秦、楚两郡。严耕望认为楚汉中郡约当今陝西安康以东至今湖北竹山、竹溪以及郧县、郧西一带的汉水中游两岸地带[7]。史念海同样提到类似观点[8]256。但如何解释“三年置郡”之说。这便需回到秦惠文王后十三年置郡的政治空间中。
当时,秦国曾欲攻伐齐国,但碍于齐、楚邦交,无力同时面对两大强国。张仪以“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利诱,破坏齐楚两国邦交,后楚怀王拒齐联秦。至楚王派人索地时,被张仪以“六里”之地蒙骗。楚王震怒,发兵攻秦。“(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遂取汉中之郡。楚怀王大怒,乃悉国兵复袭秦,战于蓝田,大败楚军。韩、魏闻楚之困,乃南袭楚,至于邓。楚闻,乃引兵归。”[2]卷50《楚世家》1724丹阳之战耗时较短,但对秦楚间的地域空间影响较为显著。从《秦本纪》记载看,魏章出武关,与楚在丹阳会战;甘茂东下汉江,两军东西呼应,趁机攻占楚汉中。丹阳之战后,秦国合并秦、楚汉中郡,统为一体。丹阳地望,石泉等考证西周熊绎所居丹阳城当在今陕西商县的丹江河谷,后逐渐南移,迁往丹、淅之会(3)丹阳地望有所争议,此以石泉观点为主(石泉:《楚都丹阳及古荆山在丹、淅附近补正》,《江汉考古》1985年第12期;左鹏:《楚始都丹阳诸说之比较》,《江汉论坛》1995年第8期;尹弘兵:《楚都丹阳“丹淅说”与“枝江说”的对比研究》,《江汉考古》2009年第4期)。[9]。楚怀王十七年(前312年),秦人“大破楚师于丹、淅”。《史记索隐》注:“二水名。谓于丹水之北,淅水之南。丹水、淅水皆县名,在弘农,所谓丹阳、淅。”[2]卷84《屈原贾生列传》2483《张仪列传》载:“秦齐共攻楚,斩首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发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于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2]卷70《张仪列传》2288秦国本想用武关外的楚地来置换黔中地,但被怀王拒绝。“(怀王)十八年,秦使使约复与楚亲,分汉中之半以和楚。”[2]卷40《楚世家》1724另靳尚之言也提到秦以“上庸六县”贿楚,但因怀王“要人不要地”的决定而放弃,楚汉中、丹阳之地尽归秦。秦惠文王后十三年(前312年),即周赧王三年,秦国重新整合汉中地界,将巴、蜀、汉中以及关中连为一个整体。从汉中郡区的纵向来看,西界与秦旧地相接;北自黄河一线,东守函谷关,南沿熊耳山,至武关、丹水流域,控制东出的崤函道、上洛—武关道、渭北蒲津道等重要道路;东南界地区后常作为政治交换的筹码,但始终沿米仓山、大巴山一线,与巴、蜀二郡相邻。
秦昭王即位初,历经季君之乱后,曾有意拉拢母国楚国支持。“三年,王冠,与楚王会于黄棘,与楚上庸。”[2]卷5《秦本纪》210汉中郡的面积有所减少。至昭襄王中后期,秦国疆域扩展较快,郡界变化频繁。二十七年(前280年),白起伐楚,楚败后割上庸、汉北地与秦[2]卷40《楚世家》1727。之后,秦又接连攻取鄢、邓,占据了南下江汉平原的重要交通枢纽。汉中东界之外的南阳、汉水以北尽归秦有,东北、东南界也随着南郡与南阳郡设置而固定。“二十九年,大良造白起攻楚,取郢为南郡……三十四年,秦与魏、韩上庸地为一郡,南阳免臣迁居之。三十五年……初置南阳郡。”[2]卷5《秦本纪》213而西界于二十八年(前279年)陇西置郡而稳定。至三十五年(前272年),汉中郡四界之外皆有相应郡区形成,彼此共同成为秦国的政治地理空间。秦王政即位初,“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矣;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2]卷6《秦始皇本纪》223
从历史回顾来看,秦惠文王由巴、蜀析置的汉中郡,似如一个郡区的母胎。丹阳之战后,秦国吞并楚汉中郡,随之新的汉中郡继而诞生。之后郡区的发展变化随着国家政治发展与疆界变迁,时伸时缩。而真正演化为符合郡县管理机制与稳定的政区边界的时间是在秦昭王时期。从职官任免上也可看出秦国初置汉中郡时所面对的军事形势。昭王十三年(前294年),“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2]卷73《白起王翦列传》2331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其后十四年(前293年)、十五年(前292年),秦国先后攻取楚国要地宛、邓等大县,正是任鄙出任汉中守时期。根据汉中郡的区域关系,不难发现汉中守在邻近区域作战中的军事辅助作用。至三十五年(前272年)后,与汉中郡共为整体的相邻郡区结构得以完善、稳固。秦王政初,秦国东界自北至太行山至黄河,南沿三川、南阳、南郡,至巴、蜀、黔中之地,汉中郡成为秦国核心区域的内郡。秦统一后,汉中郡四界趋于稳定,已转变为日常行政的郡县管理。
相比秦国对汉中漫长的征服历程,刘邦初进关中之时,便遣郦商平定汉中,后分封汉中,都南郑,整个过程较为简易(4)此处可参看代剑磊:《论刘邦行赴封地过程中的交通路线》,《陕西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汉中郡区,邻近都城所在的关中地区,空间形态呈自西向东之势,汉江横亘其中。由于河流走向与南北山界的影响,政区整体又呈现西北—东南走向。北界秦岭一线,毗邻关中地区,秦与西汉时期为都城政治核心的邻近区;南邻大巴山、米仓山一线,为巴、蜀及西南地区的屏障,也是连接巴蜀、关中的必经之地;东沿汉江而下,直达南阳、襄阳之地;西连陇西之地,进可东入关中,或北进河西走廊。顾祖禹评述汉中府时曰:“府北瞰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秦、陇,形势最重。”[10]卷56《陕西五》2660
秦朝汉中郡界,谭其骧考订为:“北界辨见内史,又东北今郧、郧西、白河诸县之地,杨图以隶南阳,按其地汉属汉中,秦亦当属汉中。”另依内史界:“杨图东南抵陕、鄂省界,按《秦本纪》《楚世家》,秦败丹阳,遂取汉中之郡。武关,应劭以为秦之南关,京相璠以为楚通上洛扼道。是关以南,丹阳之地,亦当属汉中。”[11]13周振鹤认为汉初西界应至故道—西汉水一线(今宝成线),但不包括故道县[12]141。后晓荣将故道县划归于陇西郡[13]254。刘邦初封巴、蜀、汉中,后从韩信计,平定三秦。章邯为雍王,控制秦内史西部、陇西、北地地域。《史记·曹相国世家》载:“从还定三秦,初攻下辩、故道、雍、斄。”[2]卷54《曹相国世家》2024根据曹参攻伐路线判断,若故道归隶汉中郡,应是刘邦属地,自不必攻取,故可判定故道属章邯陇西地。故道地处秦岭山地之间,是连接蜀地、汉中、陇西、关中的交通要道。战国时期,司马错曾发兵陇西,经行故道,南下平蜀[2]卷5《秦本纪》213。晏昌贵认为汉初汉中郡区应是《汉志》所载与武都东部地区[14]50。另汉中西界毗邻白马氐及羌人,故道划属陇西,实为保障交通安全。此外,汉初沮县仍归汉中郡,故秦时汉中西界当包含故道南端。秦朝短祚,汉中郡界基本维持于战国末期的空间形态。这种地域基础影响了西汉建国初期的政治格局。
汉五年(前202年),刘邦初都洛阳,后纳娄敬、张良建议,建都长安。匈奴与关东诸侯王是汉王朝建立之初的两大隐患。匈奴地处较北,未与汉中地域接壤,故不受其直接影响。汉初,汉中央政府仅占内史、陇西、汉中等十五郡。“而内地北距山以东尽诸侯地,大者或五六郡,连城数十,置百官宫观,僭于天子。汉独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与内史凡十五郡。”[2]卷17《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802关东富饶之地尽归诸侯王之手,且在税收、经济、政治上享有特权,俨然为独立王国(5)可参看代剑磊:《论汉中央与诸侯王政治关系演变——以相国、丞相、相制度为视角》,《西安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关中虽有张良所言的“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2]卷55《留侯世家》2044,但也无力与关东广袤富饶的地区相比。汉中央政府在地理形胜的基础上,调整关防、政治等管理制度,以保障都城的绝对安全。针对特殊位置的津关进行重点防备,《二年律令·津关令》有不少津关制度的记载。如“制诏御史,其令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监晋关,及诸其塞之河津,禁毋出黄金、诸奠黄金器及铜,有犯令。”[15]206又如:“禁民毋得私买马以出扜关、郧关、函谷【关】、武关及诸河塞津关。其买骑、轻车马、吏乘、置传马者,县各以所买五名匹数告买所内史、郡守,内史、郡守各以马所补名为久久马,为致告津关,津关谨以藉(籍),久案阅,出。”[15]208
从《津关令》涉及的津、关位置来看,汉初形成以关为点、纵向为线的关内、外地域空间。函谷关、武关、郧关、扜关,四关纵向连线也是战国时期秦内史、汉中郡、巴郡等东界的地理标志。其中郧关,正是汉中郡东界的重要交通枢纽。王子今等认为汉初承袭秦时“大关中”的地域理念[16]。梁万斌提出汉初由关中核心区、关外直辖地和关外王国所组成的圈层型政治地理建构,汉中央与诸侯“共天下”的形势下,汉廷建都关中,欲以关中制御关东[17]。直至汉武帝元鼎年间“广关”后,关中、关东的地缘政治格局才发生了本质变化。汉中、巴蜀之地,作为汉高祖兴起之地,不设诸侯、藩王,共属天子直辖之域。“然以帝业所兴,不封藩王。”[4]卷2《汉中志》15地方政府在汉中之地兴建高庙,以示崇高的地位。《梁州记》载:“旬阳县南山下有汉高帝庙。”[18]卷141《山南西道九》2731
如图1所示,汉中郡南、北天然的地理分界,使之终汉一世,较为稳定。由于不同时期的军事、政治需求,东、西郡界至汉武帝时期发生变化。元鼎三年(前114年),汉武帝将函谷关东推三百里至新安,之后新置弘农郡。辛德勇认为除东拓之外,还有西北、西南同属于汉中央政府的政治地域扩张[19]。代剑磊认为汉中央与匈奴间的战争缓和,有助于转向调整关东的政治空间[20]。弘农郡主体部分由左内史、河南郡、南阳郡组成,在西南界的调整上,改变了原与汉中郡界的位置,挤压了汉中东北郡界。东南界受到南郡、南阳影响,界线东沿武当山、荆山一线,邻近沔水、邓县。对比汉初《津关令》的五关及河塞津关,“广关”后的东界形成北自太行山至新函谷,经陆浑关、熊耳山、伏牛山,至汉江流域的郧关,再沿武当山、荆山至扜关,直至西南地区。汉中郡作为弘农郡的邻郡,成为汉中央政治格局调整的子部分。不过,边界调整并未破坏郡区“山川形势”的空间特征。
图1 秦汉时期汉中郡界演变示意图注:本图根据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11-12页、29-30页、53-54页改绘而成(北京:地图出版社,1982年);图2出处相同。
之后,西界也受到武都郡的影响而发生变化。武都置郡在元鼎六年(前111年)。五年(前112年)九月,“西羌众十万人反,与匈奴通使,攻故安,围枹罕。”[21]卷6《武帝纪》188六年十月,汉廷“发陇西、天水、安定骑士及中尉,河南、河内卒十万人,遣将军李息、郎中令徐自为征西羌,平之……定西南夷,以为武都、牂柯、越巂、沈黎、文山郡。”[21]卷6《武帝纪》188从置郡的地域关系分析,仅武都一处毗邻关中政治核心区。与此同时,西羌与匈奴的威胁远大于南越叛乱,从征的军士多来自关中邻近诸郡,所以在平定后,汉武帝将陇西南端、汉中西界、广汉部分以及新占之地,重新组建为武都郡。此举旨在对西羌势力形成控扼之势,以此保障关中都城区域。武都设郡后,从陇西、关中至蜀地的道路归入武都郡界,汉中郡西北界也有内缩,原属汉中郡的沮县被划归武都郡(6)周振鹤根据《二年律令·秩律》与《汉书·地理志》共有的沮县分析,推断沮县在秦至汉初属汉中郡(见表1)。至元鼎六年,新置武都郡,将沮县划出。,界线定格在沮水东侧至沮、沔交汇之处。西南界,原直接毗邻蜀郡,汉初汉高祖将巴、蜀分割,中间新置广汉郡[22]129-134。西羌之乱后,割“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7)此处可参看高帝置广汉郡的现代研究(但昌武:《西汉广汉郡始置年代考》,《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8年第3期)。。
表1 秦汉时期汉中郡置县变化表
东汉时期,汉中郡四界无较大变化。由于都城东迁,区域控制对象的转变,仅在东北郡界略有调整。建武十五年(39年),弘农郡界重新调整,与汉中郡相邻的部分区域,被划归南阳郡[20](见图1)。此举虽未对汉中郡的主体空间造成影响,但整个地域政治空间格局发生重大变化。西汉初期设定的“五关”中“武关”“郧关”的地缘界线,被人为隔断,出现犬牙交错的地域形态,体现着不同政治主体对同一地域下的空间需求。纵观秦汉时期汉中郡界的演变进程,整体变化程度较为平缓,但又如何影响汉中郡辖县的变化?根据传世、出土文献及今人研究的成果,可将秦汉时期汉中郡置县分为秦、汉初高后时期、西汉成帝时期、东汉永和五年(140年)四个时间剖面(见表1)。
《汉书·地理志》(后简称《汉志》)所载断限为汉成帝元延、绥和年间。汉中郡辖县十二个,面积为7.13平方千米(8)学界关于西汉汉中郡的面积现存劳幹、葛剑雄、肖爱玲三种复原结果,本文引用的是肖爱玲的复原数据。。《二年律令》(后简称《秩律》)所载为汉初高后时期政区概况,周振鹤考证汉中郡辖县十一个[23],晏昌贵同其说[14]50。与《汉志》所载相比,二者无褒中、沔阳,多增沮县。沮县,前文已有交待,元鼎六年时归隶武都郡。秦汉中郡辖县情况,《中国历史地图集》“汉中郡”标记城固、房陵、南郑、故道四县[24]11-12。后晓荣考证汉中郡辖县十二个[13]382-387。若与《秩律》相比,多增郧阳一县。《汉志》附有“郧关”,属汉初政治地理的界线之一。《水经注》载:“汉水又东迳郧乡县故城南,谓之郧乡滩。县,故黎也。即长利之郧乡矣……晋太康五年,立以为县。”[5]卷28《沔水注》459长利、郧关位置较近,或为汉初郧阳废县为乡,后并至长利县。另何慕的观点是多增故道[25]116,前文已有交代。褒城,《华阳国志》载:“褒中县,孝昭帝元凤六年置。”[4]卷2《汉中志》18《读史方舆纪要》“褒城县”下记:“秦为褒县,汉曰褒中,以地在褒谷中也。”[10]2675今从昭帝置说。沔阳,是高后至成帝时期的新置县。至东汉中期,县数减少至9个,长利、旬阳、武陵被裁废。
综合前文分析,秦汉时期汉中郡的东、西界虽有伸缩,但辖县数量无较大变化。秦汉设县多以地区开发程度与人口数量而定。秦末楚、汉主战场在关东,关中、巴蜀、汉中等地成为刘邦军队人员、粮食补给的大后方。汉二年(前205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21]卷1《高帝纪》38又“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21]卷24《食货志下》1127高祖时期,汉中人口多由外地迁入,各县户数未出现大幅降低,所以高后时期鲜见废县之事。文帝至成帝之间,汉中房陵、上庸成为废诸侯王、罪臣的迁移治所。相关史料记载较多,此处列举几则,以作说明。“济川王刘明,天子弗忍诛,废明为庶人,迁房陵”[2]卷58《梁孝王世家》2088;“元鼎三年,王勃嗣,坐宪王丧服奸,废徙房陵”[2]卷59《梁孝王世家》2103;济东王彭离,“武帝弗忍,废为庶人,徙上庸”[2]卷59《五宗世家》2089;“地节元年,王年嗣,四年,坐与同产妹奸,废迁房陵,与邑百家”[21]卷14《诸侯王表》409;“五凤四年,王元嗣,十七年,建昭元年,坐杀人,废迁房陵”[21]卷14《诸侯王表》409;“元康二年,王汝阳嗣,十五年,甘露四年,杀人,废徙居房陵”[21]卷14《诸侯王表》415。
人口不断迁移到房陵、上庸,对其邻近行政区域产生影响,先后新置武陵、长利二县。加之本地区人口自然繁殖,至成帝绥和二年(前7年),汉中郡有十万一千五百七十户、三十万六百一十四人[21]卷28《地理志上》1596,人户比率为2.96。新莽时期群雄割据,公孙述据蜀地为帝,延岑、吕鲔等率兵依附。“自更始败后,光武方事山东,未遑西伐。关中豪杰吕鲔等往往拥众以万数,莫知所属,多往归述,皆拜为将军。遂大作营垒,陈车骑,肄习战射,会聚兵甲数十万人,积粮汉中,筑宫南郑。”[26]卷13《隗嚣公孙述列传》531之后,公孙述与刘秀军队长期作战,汉中郡成为双方交战的核心地带。建武六年(30年),“遣前将军李通率二将军,与公孙述将战于西城,破之”[26]卷1《光武帝纪上》49;“其后,公孙述数出兵汉中,遣使以大司空扶安王印绶授嚣。嚣自以与述敌国,耻为所臣,乃斩其使,出兵击之,连破述军,以故蜀兵不复北出。”[26]卷13《隗嚣公孙述列传》524东汉平定公孙述的战争持续较长,自建武六年至十二年(30—36年),期间汉中郡深受战乱影响,因人口外逃及战争伤亡,总数减少。至东汉中期,据《后汉志·郡国志》记载,永和五年汉中共有五万七千三百四十四户、二十六万七千四百二人[26]卷23《郡国五》3506。相比汉成帝时,汉中虽有郡界微变,但数量明显减少。
行政中心与行政区划是政治地理在小尺度空间范围内的核心问题。郡级治所的选址,不仅与本政区范围内的治理相关,而且关乎城市职能的整体发展。过往研究秦汉时期汉中郡的治所变迁,多集中于郡级治所问题的迁移,忽视县级治所的空间演化特征,更缺少不同行政等级城市关系的分析。
汉中之地,北邻秦岭,南界大巴山,纵向连接起关中与巴蜀及西南地区,为南北交通枢纽地带。秦巴山脉的地貌特征决定了汉中南北走向的交通道路。黄盛璋指出秦岭通道有两个原则:“比较长一点的河谷道;南北两坡有水源相对应的河道。”[27]自西向东,形成以故道(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为主要干线的交通要道。《三秦记》曰:“子午,长安正南。山名秦领谷,一名樊川。褒斜,汉中谷名。南谷名褒,北谷名斜,首尾七百里。”[28]72横向以汉江水运、陆运为道路,东通江汉平原、南阳地区。河流、地势同样也是城市选址的重要因素。而汉中郡交通与河流相糅合的地理特征,成为影响城市分布的决定因素。
表1提到四个时间剖面的县级治所数量变迁。若取四个时间的合集,从地理分布特征看,城市分布多沿汉江流域,邻河而建,且连接汉江水运、陆运的交通(见图2)。从纵向的秦岭四道来看,南郑是关中、陇西、汉中、巴蜀四地区域往来的交通枢纽。从故道而下,经沮、沔阳至汉中南郑;若经褒斜道,历褒城至南郑;依子午道南下,东行可达西城,西行入城固、南郑,南下可至巴郡。分布密度呈现东西分离的形态,以子午谷为界限,西以南郑为区域核心,周围含安阳、褒城、沔阳、城固等;东以西城为区域核心,包含上庸、房陵、武陵、长利、锡等。秦汉时期辖县虽有兴废,但以汉江为主线、辅以南北交通的城市分布特征并未发生变化。
图2 秦汉时期汉中地区城市、道路与河流分布图
秦汉时期汉中郡治所的变迁,梁中效已有叙述,并综述前人治所迁移的观点,指出西汉迁移时间为宣帝时期[29]。但在若干问题上,笔者认为仍有讨论拓展的空间。首先可以肯定在秦汉某个时期内,汉中郡治所经历南郑—西城—南郑的迁徙过程(见图2)。迁移的时空原因不仅属于汉中地区本身的行政调整,亦与国家整体战略息息相关。
《秩律》载“汉中郡”辖县,可分为两等:八百石(南郑、西城、城固)、六百石(武陵、旬阳、房陵、安阳、锡、上庸、沮、长利)。《百官表》记:“县令、长,皆秦官,掌治其县。万户以上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减万户为长,秩五百石至三百石。”[21]742周振鹤指出,除了人口因素,汉县分级亦有其他因素[23]。不过,人口对其分级的参考比重当是至关重要的。汉初,汉中郡没有千石之县,八百石的县有三个。结合《汉志》郡级治所与《秩律》中秩禄等级对比,郡级治所多分布在800~1 000石。在汉中郡治所迁移上,南郑、城固之间距离较近,且南郑沟通南北的交通区位更胜一筹,可不必考虑。西城的区位特征,其在战国时期曾成为楚汉中郡的区域中心。
秦至西汉中期,汉中郡治所位于南郑。高祖时期,任田叔为汉中守,修筑南郑城。“叔为汉中守十余年,会高后崩,诸吕作乱,大臣诛之,立孝文帝。”[2]卷104《田叔列传》2776汉代贬废诸侯王后,多迁至巴蜀、汉中一带。如请废昌邑王时,群臣言:“古者废放之人屏于远方,不及以政。请徙王贺汉中房陵县。”[21]卷68《霍光金日磾传》2946又“元使人杀留贵母。有司奏元残贼不改,不可君国子民。废勿王,处汉中房陵。居数年,坐与妻若共乘朱轮车,怒若,又笞击,令自髡。汉中太守请治,病死。”[21]卷53《景十三王传》2412诸侯王废为庶人,但身份与影响力不容小视,太守及县令随之成为监管者。且汉中房陵、上庸,地势险隘,位处要冲,可南通南陵、巴、蜀等地,东行南阳郡。“建安二十四年,刘先主命宜都太守孟达从秭归北伐房陵、上庸;又遣副军中郎将刘封乘沔水会达上庸。”[4]卷2《汉中志》15早在战国时期,汉中郡已有迁徙罪犯的案例。“秦始皇徙吕不韦舍人万家于房陵,以其隘地也。汉时宗族大臣有罪,亦多徙此县。”[4]卷2《汉中志》20至汉武帝、宣帝时,汉中央打击诸侯王势力,汉中成为诸侯王犯罪后的迁徙之地。
随着罪犯人数不断滋生,汉中郡东部区域管理逐渐成为汉中太守的难题,也是促使郡治变迁的一大原因。同时,区域行政的调整与国家政治形势的变化也存在一定关系。新设弘农郡、武都郡则是汉武帝地缘政治格局整合的空间体现。期间,整修褒斜道,加强了关中与汉中之间的区域沟通。“其后,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回远。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2]卷28《河渠书》1411虽然漕运未成,但缩短及改善了关中、汉中的交通状况。元鼎六年(前111年),新置武都郡,成为屏蔽关中、汉中的军事防区。《史记》注引《魏略》曰:“汉置武都郡,排其种人,分窜山谷,或号青氐,或号白氐。”[2]卷110《匈奴列传》2891故道至沮县县城的区域划归武都郡。另在沮县至南郑之间新设沔阳,至蜀地的交通道路划归汉中郡辖管。从道路的切割管理,可看出一个政权对特殊区域位置的管理控制。此外,西汉末期王莽新修子午道。“莽以皇后有子孙瑞,通子午道。子午道从杜陵直绝南山,径汉中。”[21]卷99《王莽传上》4076由于缺少现代化技术的辅助,秦岭之间的交通特征是多小道、栈道。《石门颂》曰:“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汉氏焉。后以子午,途路涩难。更随围谷,复通堂光。凡此四道,阂隔尤艰。”汉中政治形势转变与内部管理需求的共同作用,促使武帝将南郑迁徙至西城。梁中效认为宣帝时迁治。笔者认为宣帝时已完成迁治,而重要证据就是汉中郡治与尉治的空间分离。
《汉书·百官公卿表》记:“郡守,秦官,掌治其郡,秩二千石,景帝中二年更名太守。郡尉,秦官,掌佐守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景帝中二年更名都尉。”[21]卷19《百官公卿表上》742太守、都尉是区域行政管辖的高级官员,而其治所的地理位置体现着区域管理的空间特征。据《汉志》所载,西汉时期多数郡区内出现郡治、尉治分离的现象。如南阳都尉治邓、京兆尹都尉治华阴、太原都尉治广武等等。除边郡部都尉、属国都尉的特殊军事设置外,在西汉内地郡中,都尉的职责在于维护区域安全,加强区域行政控制,治所多处于交通要道。《汉志》载,褒城为汉中都尉治所。褒城设县在昭帝元凤六年(前75年)。若依梁中效之言,郡治迁移为宣帝时,那又如何解释郡、尉分治?此处仍需回到昭帝时期汉中郡的时空特征中。
汉昭帝时期,西南益州区域叛乱频发,汉中央先后罢废儋耳、真番郡。同时为强化区域军事防御,又于关中西部析置新郡。“以边塞阔远,取天水、陇西、张掖郡各二县置金城郡。”[21]卷7《昭帝纪》223-224元凤元年(前80年)三月,“武都氐人反,遣执金吾马适建、龙额侯韩增、大鸿胪广明将三辅、太常徒,皆免刑击之。”[21]卷7《昭帝纪》225武帝时曾因武都羌、氐民众叛乱,新置郡区管理,但并未达成“平治”局面,以致在昭帝初期出现了军事叛乱。首先,昭帝时氐人军事力量日渐壮大,地方都尉已无力平定。其次,若从氐人叛乱延伸的军事活动可能性分析,叛军完全可以凭借武都郡的故道,北行直达陈仓,进入关中右扶风;亦可东行至南郑,经褒斜道直进长安;或北连匈奴、南合羌人,侵扰河西、西南等地。最后,执金吾、大鸿胪,皆为掌治京师军防与诸侯归义蛮夷的中央重要官职,且兵源征调也来自三辅、太常的罪犯。从昭帝征剿大军的兵源与主将判断,说明汉中央已来不及征调其他郡区的兵源。足见此次军事征剿的急迫性,反映了武都氐人叛乱对汉中央核心区域的地缘影响。之后,汉廷内部发生政治斗争,间接影响了对氐、羌邻近区域的行政调整。直至元凤六年析置褒城县,并由汉中都尉分治,构建起对关中地区的新的军事防御体系。
察其原因,正是武帝时期已将汉中郡治所迁至西城,都尉、太守同治一城,造成汉中郡西部缺少了强有力的行政控制。而在邻近氐、羌的潜在威胁下,关中都城区便岌岌可危。经历武都氐人之乱后,汉中央政府重新调整汉中区域管理形式,将都尉迁至褒城。褒城,位于褒斜道南端,毗邻南郑、城固。特别是在张卬整修褒斜道后,“然四塞,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唯褒斜绾毂其口,以所多易所鲜。天水、陇西、北地、上郡与关中同俗,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然地亦穷险,唯京师要其道。”[2]卷129《货殖列传》3261-3262都尉治所迁至褒城,弥补了汉中郡西部区域控制的失衡,南北可控制褒斜道、南郑,及故道南端与进出巴蜀的交通枢纽,有效地对汉中郡及周边形势做出合理修正。后汉中郡区内东以太守管理、监视诸侯王,西以都尉军事防备,保障政区及关中都城的安全。
至东汉初年,都城东移,区域层级防御的空间需求转变。光武帝首先改变了弘农郡界,通过双层军事险隘界线,来保障都城洛阳的军事安全[20]。另外,行政区域官职的调整也影响了汉中郡、尉治所变迁。“中兴建武六年,省诸郡都尉,并职太守,无都试之役。”[26]卷118《百官五》3621西汉末年,“公孙述据蜀,跨有汉中,当秦、陇之径,每罹于其害。”[4]卷2《汉中志》16汉中郡成为刘秀与公孙述双方战争僵持之地。至东汉平定汉中郡,光武帝已将郡治所迁回南郑,形成对巴、蜀之地的军事控制。当然,这只是东汉初期的地域形势,而使南郑可稳守郡治地位,主要还是受到西南氐、羌势力因素的影响。
东汉一朝虽无匈奴、关东诸侯王的双重威胁,但长期遭受氐、羌势力侵扰,邻近区域百姓遭逢战乱之苦。“羌既转盛,而二千石、令、长多内郡人,并无守战意,皆争上徙郡县以避寇难。朝廷从之,遂移陇西徙襄武,安定徙美阳,北地徙池阳,上郡徙衙。百姓恋土,不乐去旧,遂乃刈其禾稼,发彻室屋,夷营壁,破积聚。时连旱蝗饥荒,而驱蹙劫略,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其太半。”[26]卷87《西羌传》2887-2888自光武之初,西羌犯边之事,频频而生。安帝时,三辅成为西羌侵犯的重地,迫使其复置都尉,强化区域军事防御能力。“以羌犯法,三辅有陵园之守,乃复置右扶风都尉、京兆虎牙都尉。”[26]卷118《百官五》3621汉中,作为屏蔽关中、东出南阳的区域,在国家整体地缘政治变迁下,同样未免遭受侵犯。“于是滇零自称天子于北地……东犯赵、魏,南入益州,杀汉中太守董炳。”[26]卷87《西羌传》2886“南单于降,先零羌寇褒中,汉中太守郑勤战殁。”[26]卷5《孝安帝纪》215“滇零遣人寇褒中,燔烧邮亭,大掠百姓。于是汉中太守郑勤移屯褒中……乃诏任尚将吏兵还屯长安……时羌复攻褒中,郑勤欲击之。”[26]卷87《西羌传》2887“零昌遣兵寇雍城,又号多与当煎、勒姐大豪共胁诸种,分兵钞掠武都、汉中。”[26]卷87《西羌传》2889“先零羌寇武都、汉中,绝陇道。”[26]卷5《孝安帝纪》221“中平元年,北地降羌先零种因黄巾大乱,乃与汉中羌、义从胡北宫伯玉等反,寇陇右。”[26]卷87《西羌传》2898西羌威胁并不局限于汉中等地,有时可突破关中、东越黄河,进犯至河东、河内地区,直逼都城洛阳。“羌遂入寇河东,至河内,百姓相惊,多奔南度河。使北军中候朱宠将五营士屯孟津,诏魏郡、赵国、常山、中山缮作坞候六百一十六所。”[26]卷87《西羌传》2887在这样的地缘政治形势下,南郑的综合优势远胜于西城。与此同时,汉中央改变了汉中郡与关中三辅之间的官方道路。“诏益州刺史罢子午道,通褒斜路。”[26]卷6《孝顺孝冲孝质帝纪》251此举意在加强关中、汉中区域军事协防能力。东汉末年,张鲁曾据汉中,改汉中为汉宁。
曹操征占汉中后,改回汉中郡。后刘备占据汉中西部,成为攻伐关中的军事重镇。汉中郡,由于地缘政治格局转变,出现分裂数郡的地域特征,拉开了蜀、魏、吴多年征伐的序幕。“建安二十年,复汉宁郡为汉中;分汉中之安阳、西城为西城郡,置太守;分锡、上庸郡,置都尉。”[30]卷1《武帝纪》251《魏氏春秋》载:“建安二十四年,吴分巫、秭归为固陵郡。二十五年,分南郡之巫、秭归、夷陵、临沮并房陵、上庸、西城七县为新城郡。”[26]卷112《郡国四》3485又“太和二年,分新城之上庸、武陵、巫县为上庸郡,锡县为锡郡。三年六月丙申,省上庸郡。分魏兴之魏阳、锡郡之安富、上庸为上庸郡。省锡郡,以锡县属魏兴郡。”[30]卷3《明帝纪》94甘露四年,“十月,丙寅,分新城郡,复置上庸郡。”[30]卷4《三少帝纪》143魏国东南与吴国疆域相邻,政区犬牙交错,变化较多。一定时期内,房陵、上庸分别成为新郡治所。魏国西界与蜀国地域相接,以汉江中游褒斜、子午之间为界,分为汉中郡、魏兴郡,分治南郑、西城。
由于汉中地区独特的地理特征,秦汉时期郡界变化较小,形成北以秦岭一脉,南界米仓山、大巴山的东西走向的行政空间形态。东、西郡界演变是中央主观调整政治格局的空间产物。西汉为防备关东诸侯王,汉初以郧关作为物资、人员进出关中、关东之间的重要关隘。武帝“广关”后,新置弘农郡,影响了汉中郡的东界;西界同样受到新置武都郡而变动。秦汉时期,郡级治所往来南郑、西城之间,体现不同时期地缘政治格局的区域需求。至汉武帝时期,郡治由南郑迁至西城。昭帝时期,郡守、都尉分治西城、南郑,是针对西南羌、氐叛乱对关中都城潜在威胁的区域调整。东汉都城迁移,国家区域控制转向,汉中郡治迁回南郑,省并都尉一职,根本原因也是经历了从平定巴蜀到防备西羌的地域控制需求。至三国时期,新的区域形势与行政制度的发展,不断改变原有郡区的政治地理特征。但以汉江流域为主线的城市分布特征始终存在,同时也形成南郑、西城为核心区的地理特征,一直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