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响》改编谈小说和电视剧的审美差异

2023-09-13 12:01
上海艺术评论 2023年4期
关键词:女警察达夫回响

赵 潋

电视剧《回响》

冯小刚新剧《回响》在爱奇艺一经播出,便在圈内引起了一定关注。它独特的视角,文学化的语言风格和双线缠绕的叙事结构,都是近年荧屏上少见的,再加之影像画面有电影感,观众称赞网剧终于有了一部有品质的文艺片了。

《回响》改编自作家东西的同名小说。故事写了女警察冉咚咚在调查一个凶杀案的时候,意外发现她的丈夫慕达夫曾经在酒店开房。于是她原本平静的夫妻生活突然被凿开了一个黑洞。她一边埋头于寻找蛛丝马迹侦破案件,一边抑制不住地钻进那个黑洞,去探寻她丈夫出轨的蛛丝马迹,她反复地想证实丈夫是爱自己的,但是越想证实就越更深地陷入怀疑!不知不觉,她在黑洞中越陷越深,直至婚姻坠落深渊。

当观众发现《回响》更执着于写一个女警察的婚姻戏时,口碑便开始下滑。冉咚咚和丈夫之间的针尖对麦芒式的争论,一开始让观众还挺新鲜,但反反复复后,观众开始审美疲劳。尤其是迷雾剧场主打悬疑剧,婚姻关系,心理探究这样的剧情很难博得观众的热情。虽然网上也有好评,认为这出戏写出了夫妻间貌合神离的真相,但是差评明显占比上涨,最后仅以豆瓣6 分的成绩收场。

难道是冯小刚的判断又一次出现失误了吗?之所以说又一次,是他上一个电视剧《北辙南辕》被严重诟病,豆瓣评分只有4.9,可以称之为惨淡收场。“廉颇老矣”之类的质疑声此起彼伏。但是他是冯小刚,中国都市题材第一的导演,观众对他仍然怀有期待,希望阵容强大的《回响》能够令这位大导演挽回一些口碑。那么我们就从原著小说入手,来分析一下《回响》改编的成败。

首先,电视剧对小说的还原度极高,达到了90%,这应该和作家本人亲自改编有关。作家东西曾被誉为广西文坛三剑客之一,他擅长以荒诞而富于寓意的情节,来追问人性的终极价值。《回响》小说结构也非常巧妙,从凶杀案开头,奇数章节写破案,偶数章节写婚姻,最后一章奇偶合并,案子告破,婚姻终结。

从文学角度看,小说至少是中上乘之作,除了结构巧思,语言也非常具有阅读快感。人物之间的对话充满了戏剧张力和哲学思维。比如“她知道他没睡着,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她知道他知道她知道他没睡着。”再比如“笑容也是有方向的,哪怕你和笑容站在同一条直线上。”冯小刚导演显然非常喜欢小说,他曾经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这部小说让他想到了20 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的文学作品,非常具有知识分子气。并且让他产生了想挑战迷雾剧场观众审美习惯的念头。

今天的文学改编,我们已经习惯将它称作IP 改编,大多是制片方拿下小说版权后,编剧根据体裁移植的要求,在原小说的故事背景和人物关系基础上重新架构剧本,呈现在荧屏上已经和小说面目全非,且不说那些网络热度小说,即便是一些传统文学也难逃厄运。《回响》对原著的尊重,绝对是今天少见的。并且由于是作家本人改编,文本的文学气质很强。但是观众并不买账,收视率高开低走的趋势很明显,观众普遍的评价是:拧巴!

我们来看冉咚咚和丈夫慕达夫的一段对话,小说原文是这样的。

“‘你爱我吗?’

‘爱。’几乎是唯一答案,他不想纠缠,连话题也顺着她。

‘怎么个爱法?’她刨根问底。

‘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爱林黛玉,你喝药我先尝苦不苦,若有好玩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要是生气,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地哄你。你说我有外遇我就承认有外遇,你说我骗你我就承认是骗子,你负责命名我负责答应。幸亏你没叫我去死,否则我会像卡夫卡小说《判决》里的格奥尔格,一听到父亲的命令立马跑去跳河。’

‘贾宝玉的爱你也信,他不是睡了袭人和好几个丫鬟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还跟一个名叫秦钟的男人上过床。’她差点惊呼起来。

‘那也不能否认他对林黛玉的爱,也许他是通过爱别人来爱林黛玉,就像《霍乱时期的爱情》里的弗洛伦蒂·阿里萨,他所有的私通都是为了爱费尔米娜。’

‘变态。我可不想看到你用那样的方式爱我。’

‘爱有千奇百怪,但我爱你只有一种,就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爱露丝,当逃生的浮板只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时,我会把生的机会给你。’

‘好听,可惜没法检验,你能不能举一个稍微靠谱的例子?’

他想找一部夫妻爱到白发苍苍的小说来举例,但想了许久都没想起来。……忽然,他想起迈克尔·哈内克自编自导的电影《爱》,这让他如获至宝。

‘我会像乔治爱安妮那样爱你。’他说。

‘怎么个爱法?’她还在重复她的问题。

‘年过八旬的丈夫乔治和妻子安妮相依为命,他们不愿意去养老院,不愿意连累远方的女儿,相互照顾。安妮中风后失去生活能力,行走艰难的乔治在艰难地照顾她,帮她洗澡,喂她吃饭。安妮不希望被病痛和自尊心折磨,请求乔治结束她的生命。乔治不愿意,但他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怕自己死在她前面,没人能像他照顾她那样照顾她,便用枕头结束了安妮的生命。之后,他用仅剩的一点力气爬到床上,等待死神降临。'

‘你做得到吗?’她抽了抽鼻子。

‘我想,但得问你同不同意。’他说。

‘干吗要问我?’她说。

‘因为只有你才能决定我们能不能白头到老。’”

这段对话写得很有文学趣味和戏剧美感,设想一下,如果是一部话剧,男女主人公在舞台上呈现这场戏,很符合戏剧情境,因为舞台的空间和语境是需要一定的假定性的。类似这样“你是不是爱我”的爱情讨论,小说中出现不止一次。冉咚咚的人设是近几年文学作品中比较少见的人设,她有些人格分裂,她是个优秀的警察,又是个对爱情怀有执念的女人,这种执念让她在婚姻中极度缺乏安全感,甚至患上了抑郁症,必须靠吃药缓解焦虑。作家为她的这种性格找到了一种合理的逻辑,就是她极度的敏感令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洞察力,成就了她成为一个出色的刑警,也让她在婚姻中有一种过度的情感洁癖,她不能允许有一丝丝的瑕疵。所以她的语言都是咄咄逼人的,刑警的攻击性加之文学教授的口才,两夫妻吵起架来就像在写学术论文。

上述这段对话移植到剧中,是在男女主人公调情做爱之后,俩人边洗漱边聊天来完成的,看上去很生活化,但好像又不合时宜。试想哪对结婚多年的夫妻会在这样的时刻,去探讨这样形而上的话题呢?中年夫妻的婚姻危机都是现实的,具体的,鸡零狗碎的,而这段一问一答式的探讨,作为电视剧的台词,让人觉得空洞而矫情,无法体现出婚姻危机的实质矛盾,在小说中很有作者风格的语言,转化成台词,在电视剧观众眼中非但无法引起共鸣,反而会觉得主人公很无聊。

为什么两者差异如此之大呢?因为小说和电视剧的媒介性质完全不同,并且小说的读者和电视剧的观众重合性很小。小说是一种小众的文学形式,这里所说的“小说”,是指传统文学层面上的小说,那些非主流的网络流行小说不在讨论范围内。但是电视剧在今天已经是个大众化娱乐商品了,今天的观众早已不是抱着欣赏艺术的心态坐在电视机前观剧的一代了,观剧只是为了娱乐,为了消遣,对于现实题材,观众最直观的要求是“接地气”。在小说中有一个词反复出现,“缠绕叙事”,它是用来形容冉咚咚的假想敌,女作家贝贞的,慕达夫作为文学评论家,形容贝贞的叙事风格为“缠绕叙事”,我们可以理解为语言风格是委婉的,缠绵的,百转千回的,而不是直白的,简单的。这个词汇也同样可以用来形容小说《回响》,这样的缠绕化的叙事,对观众的观剧形成了一定障碍。现在很多观众是拿着手机看剧的,他们看故事都要倍速,这种“缠绕”的探讨对他们来说更像“磨叽”。看一对老夫老妻讨论“爱情”,正像剧中慕达夫的一句台词:“你要在婚姻中寻找初恋,就好比在唐朝找你的手机。”

我们再来说人物形象。实际上,冉咚咚这样的女警察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某地就有这样的一位非常优秀的测谎专业女刑警,因为长期的职业病,总是用审犯人的方式追问丈夫,丈夫最终因为无法忍受而离婚了,这场失败的婚姻给这位女警察带来了无法弥合的内心伤痛,但是她不可能放弃她的职业。所以,作者塑造冉咚咚这个文学形象,不能说是没有现实依据的。无可否认这是近几年影视作品里很少见的警察形象,一般警察在剧中首先是警察,然后才是人。冉咚咚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是个女警察,然后才是警察,这一点突破了国产剧的窠臼,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冯小刚的追求,他希望去塑造一个丰满的人物,而不只是就事论事地去写一个女刑警。冉咚咚丰富的性格,是小说的文学基础提供的,作家用他犀利的笔触塑造了这么一个工作狂加感情偏执狂并患有抑郁症的女警察,她在作家的笔下是丰富的立体的,但是一旦这个丰富而又立体的女警察在镜头前具象化,反而显得悬浮了。小说的主人公是文学形象,可以供人想象,供人咀嚼,供人探讨,但是电视剧是戏剧形象,戏剧形象要求的是真实可信,要唤起观众的情感共鸣。弹幕上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就是“冉咚咚太作”,很显然,观众没有从这个人物身上获得共鸣。也许在现实中存在这样的人,但是不够具有典型性,在面对电视剧观众这个大众群体时,人物形象的文学审美价值失去了欣赏价值。小说和电视剧,本质上是面对两种受众的两种艺术形式,同一个故事,不同的载体,不同的受众眼中看到的形象,获得的感受是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差别很大的。

再来看小说的主题表达,事实上小说真正的目的既不是写破案,甚至也不是写一个中年人的婚姻危机,他只是通过一个婚姻危机和一起案件,来写人与人之间的不确定性,现实与虚构之间的不确定性,写心理和现实之间的摇摆引起的回响。在小说中,这样的主题不但具有文学审美,还具有哲学审美。但是翻版到电视剧后,因为电视剧的观众和小说的读者重合性很小,电视剧是大众化的审美,小说的阅读美感,照搬到电视剧中会出现审美差异。电视剧首先要完成故事的叙事,因为电视剧的观众要看的就是故事,这个故事必须要让他们共情,要和他们在生活中的感受相对应。

再说到故事开头出现的凶杀案,最终谜底揭晓,夏冰清的死,竞是因为情人徐山川为了甩掉她,委托他的司机处理,然后司机再委托他人,这样一层层转包,最后夏冰清意外地遭遇一个精神病,死于非命。小说作家想通过这样的结局来表达现实的荒诞,人物命运的荒谬。在小说中,作者确实完成了这个意图。在电视剧中,当这个谜底被揭晓的时候,观众并没有体会到小说的荒诞主题。反而觉得很不满足,因为这个谜底揭晓的过程,既不符合一般悬疑剧的逻辑,也并没有传递出小说所暗含的存在主义命题,包括这个杀人凶手的演员选的很不合适,导致剧情到了这里整个垮塌。

当然,由于今天电视剧审查的苛刻,电视剧的创作和小说创作的自由度差异较大,再加上今天的市场机制给影视从业者带来的束缚,文学想表达的隐晦和复杂,很难在影视作品中得到还原。或许这也是令冯导拧巴的重要因素,他想在规避红线的情况下,尽可能展示小说的文学全貌,呈现出来的结果确实不伦不类。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慕达夫两次开房究竟做了什么,小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但是电视剧这么含糊是不行的,所以就拍了两场慕达夫出轨未遂的戏,我可以理解编导的意图,但不得不说,这个一笔改得画蛇添足,编得尴尬,演员也演得尴尬,并且对人物的解读起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帮助。

小说尾声还有很尴尬的一笔,冉咚咚和慕达夫离婚后,她的助理天伟向冉咚咚表白,冉咚咚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徒弟一直有好感,所以她不断地想证实慕达夫出轨,也是潜意识里在抵消自己的罪恶感。在小说里可以描写主人公情感上的彷徨、暧昧、不确定,这是文学的功能之一,但是今天我们的电视剧不允许,鉴于冉咚咚的警察身份就更不允许,所以这又给冯小刚出了一道难题,他保留了天伟的表白,却规避了冉咚咚对他的春心,并且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后,又去和慕达夫和好。这样的处理后,天伟的表白莫名其妙,冉咚咚的拒绝也就显得毫无分量,结尾出现这样一笔极其多余,且更增添了尴尬。

我并不认为冯小刚的水平已经沦为一个三流导演了,作为曾经的中国都市题材第一人,他的文学审美和艺术审美凌驾于大多数导演之上,他对于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文学表述始终有他独到的理解。只是今天的观众让他太陌生了,这个时代和他曾经叱诧影坛的时代已经相去甚远,他还在那个优越感里,尚未找到和今天观众对话的戏剧语境。说的更通俗一些,他不了解今天的观众,因而他不知道今天的观众喜欢看什么样的故事。今天的观众如果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投射,那么即便语言再华丽,这样的故事也和他们毫无关系。作为一个女性角色,虽然冉咚咚这个人物性格很丰富,演员表演很出色,仍然不会被今天的女性观众所认同,要知道今天是一个女性主义兴起的时代,冉咚咚这样整天被“爱不爱”所困扰的女性,活在作家东西的文字里,活在冯小刚们的回忆里,但是不会活在今天的影视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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