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歌手李玟因为抑郁症与世长辞,再次将这一已经泛滥的现代病症暴露于阳光之下。巨星的离世提醒人们不要遗忘:看似风光无限的人,也可能被抑郁症击垮。
多年来,抑郁症的发病机制一直未有定论。著有《与抑郁症共存》的心理学家黛博拉·塞拉尼发现,她的诊所遇到了很多名人。“毫无疑问,这一群体更多地在与抑郁症作斗争。他们不断地将自己与他人攀比,深陷抑郁。”
许多研究都指出,成功人士也很容易抑郁。“成功可能会令人沮丧”,美国心理学家、福布斯撰稿人托德·埃西格研究发现,“许多企业高管容易抑郁。他们的患病,可能正因为他们很成功”。
当抑郁症发作时,非常成功的人如何应对?这同样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一派心理学家坚信,那些帮助名人成功的素质,如坚韧、好胜、善于解决问题,都能让这类人更好地对抗抑郁。反对的专家却说,抑郁症只要一发作,所有美好品质都会被剥夺掉。“當恶魔袭来时,它会摧毁所有的韧性和毅力。”
当越来越多名人自曝深陷抑郁时,后者的观点似乎得到更多支持:在抑郁症面前,人人平等。走出抑郁,是一个充满煎熬的持久战。
6月,在ChatGPT引起的AI创业潮如火如荼之际,一位备受期盼的领军人物却宣布退出。
他是美团的联合创始人,王慧文。2020年,财富自由的他从美团退休,一度沉寂。直到2023年初,因为生成式AI的突破性进展,这位互联网创业老将高调发布英雄帖,称自己出资5000万美元,“求组队”。
人们对这位老将的复出异常兴奋,期盼他创立一个中国版OpenAI。
众人瞩目之下,2023年4月,王慧文再创业的公司开张,取名“光年之外”。
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只过了两个月, 6月25日,有消息传出,王慧文近期遭遇个人健康问题,目前离岗就医。6月29日,“光年之外”被美团正式收购。
经多方证实的消息是,这位创始人抑郁症发作了。前美团网创始团队成员赖斌强在朋友圈承认,他正在医院陪王慧文静养。
这位被疾病拖累的企业家,退出的姿态,让人出乎意料。在2023年这个新起点,他甚至已经比往常顺利得多。据媒体人张鹏讲述,光年之外的融资到账实际金额,远高于此前流传的2.3亿美元。王慧文还成功组建了一支规模约70人的队伍。
外界很难进入一个人平静外表下活跃的内心。抑郁症的降临让雄心勃勃的人瞬间抛弃一切。这从科学的角度也很难完全解释。
据现代生物学家的说法,抑郁症是由于大脑中缺乏一种或多种神经递质,或这些神经递质传递紊乱。但落实到个体,发病原因却复杂得多,涉及遗传、成长环境、个体性格等。不同抑郁症患者,每个因素所占比重又不同。
曾患抑郁症的搜狐创始人张朝阳形容,人生 “好像每个人都在悬崖上走,稍微不小心踉跄一下,就有可能摔下去”。每个人都有变成“不正常人”的可能。
陷入抑郁囹圄的强人,他们的状态就像同样患有精神疾病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形容的,“被黑狗咬住不放”。
“他们(抑郁症患者)不是不正常,而是人类大脑具有一个自我摧残和自我毁灭的内在机制。”张朝阳说。
如果回看这位如今依然活跃的互联网大亨的过去20年,抑郁症曾让他受尽折磨。2011年前,张朝阳是“海归精英”,物理学高才生,中国三大门户网站之一的创始人。他拥有人人仰视的财富,而且从不掩饰。他曾说,周末会飞到巴黎喝咖啡。
但自从2008年搜狐从巅峰开始往下走时,精神焦虑便让张朝阳坐立不安。2011年,他的重度抑郁症发作。
他曾对外界解释,这次重度抑郁症的触发点是一次与孙楠、王学兵、吴京等人的登山活动。那是一座5000多米的高山,本对于经常登山的他不是难题。但那一次,他体会到了缺氧的濒死体验。
回去后,他对搜狐高层说,不能再继续工作了,他必须着手解决焦虑。
他后来飞到尼泊尔、印度等地,尝试从中医、佛教、西方心理学、脑科学、行为科学等方面理解抑郁,探寻生命的意义。
陷入抑郁囹圄的强人,他们的状态就像同样患有精神疾病的英国首相丘吉尔形容的,“被黑狗咬住不放”。
32岁,被无意义感困扰的丘吉尔,在自己的小说《萨伏罗拉》的结尾写道,青年政治家萨夫罗拉终其一生的革命成功了,但“疲惫的感觉、对斗争的厌恶、对平静的渴望填满了他的心灵。为之奋斗已久的目标就要实现了,但它现在看上去毫无价值……”
咬住不放的“黑狗”让人忌惮。但在与“黑狗”的搏斗与纠缠之中,人也被重新塑造。
张朝阳在2012年的《杨澜访谈录》中非常通透地自我揭露,他受过好的教育,从事的又是新兴产业。“这滋养了我的虚荣和自我膨胀。我 (表面) 还很谦和,但实际上非常膨胀,这种傲慢的尺度是我见过的周围名人、明星所没有的。”
2019年,他接受采访时,更精准地将患抑郁症归因于价值观的单一。“我成长在价值观构建很缺失的年代,成王败寇的功利主义,很多人都沿着这个道路走了很多年。”
患病前后,张朝阳的事业在走下坡路。2010年开始,搜狐在与新浪微博的平台大战中落后。2012年张朝阳闭关后,腾讯的微信占领了多数用户的社交渠道。搜狐与web 2.0的风口渐行渐远。
这是他最痛苦的时间。
张朝阳尝试了多种治疗方案,均无效。
歌手朴树也有过类似经历。这位最早在中学便患轻度抑郁症的歌手,后来在人生几次巅峰与低谷中,都被抑郁症缠绕。他在主持人鲁豫的节目中承认,2009—2015年是人生最糟糕的阶段,“我看不到希望,从各个方面都看不到希望”。
鲁豫问他,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朴树点头,回忆起最黑暗的日子死咬牙关的时候,他躲在房间,不能见任何人。内心非常清楚:亲人或者外人的支持都无关紧要。真正与死亡一线之隔时,人只能被自己抓住。
“我会说服我自己,安抚我自己—现在想的一切都是错觉。你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安安全全把今晚度过去。明天早上你醒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朴树说。
与虚无感和漫长的失眠做对抗,基本是每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经受的磨难。
历经5年与抑郁症的共处,2018年夏天,“没落”的互联网大亨张朝阳开始出现在公众视野。他大胆地“现身说法”,说自己痊愈了。
张朝阳自述的应对抑郁的方法,吸收了佛教的思想。他说,人首先接纳人生的无常,不去放大负面想法。这是一种精神自律。
他找到了对抗抑郁症的办法。
那不是药物治疗,也并非宗教。张朝阳介绍,是运用行为心理学(CBT)。这是一个最早在1960年代提出的理论,主张精神疾病源于我们对他人、世界、自我的错误认知。
经过这一心理疗法的调整,张朝阳说,如今回首大起大落的人生,都变得无比坦然。
有记者问他,是否后悔搜狐错过互联网新机会,他说:“有遗憾,没有抱怨。接受,然后积极地工作。”
张朝阳自述的应对抑郁的方法,吸收了佛教的思想。他说,人首先接纳人生的无常,不去放大负面想法。这是一种精神自律。
“比如明天要坐飞机,这个飞机是不是可能掉下来?这个想法来了,如果我们陷进去,我们对飞机掉下来的可能性会越来越相信。它是有可能掉下来,但是我们不用理会。发生就发生,但是在生命结束之前我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他认为,真正能战胜抑郁的,便是寻找到自己的意义或者价值观。
一旦找到了,“整个零乱的大脑就会被这样的价值观或者意义牵引,集中精力去完成我们的使命”“(这个过程)我们的妄念和各种痛苦、焦虑都纷纷地倒下了。”
自述战胜抑郁后,张朝阳变得比过去更积极和勤奋。他坚持直播,给公众孜孜不倦地上物理课,讲述那些与爱因斯坦、量子力学有关的物质世界。他还重新确立了职业目标,那就是认真经营搜狐,对得起员工。
现在,张朝阳说,每天都有大量知识等着他学,也很少焦虑了。
张朝阳也许是名人之中的励志典范。他自认为,抑郁症痊愈后,“状态甚至比抑郁前更好了”。
他还援引一个脑科学的著名结论—大脑可塑性,说:“相信可以改变,最后就可以改变。”
张朝阳的自愈方法,是从行为心理学的角度,通过关注自身感受改变心境。但是,并非每个抑郁症患者,都能从心理学中找到慰藉,走出阴霾。
另一个战胜抑郁的主流方法是,在精神科进行治疗。这是一个以药物治疗为首选手段,同时联合物理治疗、心理治疗及替代与补充治疗等的方案。当患者自杀风险较高、抑郁危重或多种治疗效果不佳时,这一手段会紧急采取改良电抽搐治疗(MECT)。
在临床精神科医生看来,全病程治疗对抑郁症治疗尤为重要。全病程治疗分为三期:急性期治疗(8-12周)、巩固期治疗(4-9个月)及维持期治疗(2-3年)。
2020年,脱口秀演员王自健在一档综艺上回忆重度抑郁症的患病经历。
“那时抑郁症到什么程度呢?”他每天从微信上删除一个好友,想着删完就去死。
“微信里删到30多个人了。”
靠着精神科的药物控制,王自健说,他活了过来。
改变却再度来临。还在巩固期的他接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机会。北京人艺导演蓝天野打来电话,邀请他做知名舞台剧《北京人》的男主角曾文清。
彩排时,“当我看到曾文清躺在地上,吸着大烟说着,‘我也苦啊,我也苦啊。我的(抑郁症)复发了。然后就开始加药量”。王自健回忆。
幸运的是,凭借着药物治疗,王自健从抑郁症中恢复。他重新站在了舞台中央,坦然地述说曾经的痛苦。
特斯拉、SpaceX创始人埃隆·马斯克也被认为长期是抑郁患者。据一家权威媒体6月29日报道,马斯克正在使用小剂量的氯胺酮来治疗抑郁症。
这是一种又名“K粉”的麻醉类药物。有研究指出,手术用药氯胺酮也能被用于治疗严重抑郁。
推特的前产品管理总监伊丽莎白在社交媒体回忆前老板,认为马斯克是个“有奇怪魅力”的人。但挑战是,他喜怒无常。大家很害怕被他叫去参加会议。
“我发现自己经常看着马斯克,看到一个很孤独的人。因为他的时间和精力完全投入工作。”伊丽莎白回忆。
“野心勃勃的人往往非常脆弱。他们极其善于隐藏内心承受的折磨,不仅能让旁人毫不知情,甚至还能瞒过自己。”
“真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她感叹,“最富有和最有权势的人,却是最孤独的人。”
“领导孤独”,在世界范围是一个公认的结论。这也许能部分解释为何成功人士易得抑郁。临床心理学家阿米·罗卡奇通过研究领导力与孤独感的关系发现,领导者承受更多的压力、孤独和情绪波动。而这种特质的结合,更可能引发他们的健康问题。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精神病学临床教授迈克尔·弗里曼的一项研究表明,近1/3的美国企业家曾患抑郁症。
畅销书作家、英国精神学家安东尼·斯托尔曾记录:“在精神病学的实践中,我们经常遇到一些能力超群、冲劲十足的人。追随者对他们的旺盛精力羡慕不已,却从没问过到底是什么动力在推动着他们……”
“然而,在权力之路上披荆斩棘的人都知道,野心勃勃的人往往非常脆弱。若有朝一日运气用尽,那他也将失败。这些人在私人友谊、情感关系方面都匱乏得可悲。他们极其善于隐藏内心承受的折磨,不仅能让旁人毫不知情,甚至还能瞒过自己。”
自我觉察的缺乏,导致强者往往饱受负面情绪困扰,等到病倒时已经为时已晚。
许多精神学家也因此提出,学会觉察、自我接纳、及时就医,最后做出行动改变,是战胜抑郁症的办法。
不过,虽然抑郁与众多强者相伴相随,“硬币”还有另一面。饱受疾病困扰的他们已经习惯走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这有时候是有好处的。
《一流的疯狂:揭示领导力与精神疾病联系》的作者、精神病学家纳西尔·加米指出,在经济形势好的时候,健康的人会成为优秀的领导者。但在危机时期,不正常的人往往会成为最伟大的领导者—他们更习惯面对绝望,能感知到常人感受不到的东西。
时间回到1940年,长期受抑郁困扰的丘吉尔,遇到了西欧强国被德国强攻的关键时刻。
他不顾内阁的重重反对,拒绝与希特勒和谈。接着,他到下议院发表了一场震耳欲聋、影响后世的“宣战”演讲:
“尽管可能会失利,但我们将战斗到底。我们将在法国作战,我们将在海洋中作战,我们将以强大的信心在空中作战。我们绝不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