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波
每年,美国宾汉顿大学的凯莉·戴斯,都让她的学生写一篇关于音乐视频的文章。这位英语教授提出的问题是:“视频对你意味着什么?对你有什么启示?”
这个习惯维持十年后,2023年6月,戴斯注意到一个怪异的现象,近几年,某个视频反复出现,歌名不是一个词或一个短语,而是一串电话号码:1-800-273-8255。
随后她发现,这是美国全国自杀热线。视频发布于2017年,作者是说唱歌手Logic。
戴斯震惊的,不光是学生们的选择,还有他们的理由:学生们开始公开谈论自己的心理健康,而Logic的音乐视频给了这样的许可。
如今,视频在YouTube有4亿多次播放,30多万条评论。在留言区,人们独自倾诉,也相互鼓励。在这条视频下,你会看到许多不同的人:跨越了种族、国家和性别的界限。
两年前,英国医学杂志《BMJ》一项研究表明,该说唱歌曲的发布和被热议,与自杀热线的电话数量激增息息相关。报告总结道:“在社交媒体上,关于这首歌讨论最多的时期,也是自杀人数减少之时”—Logic很有可能拯救了很多生命。
如今,音乐家、电视明星等名人,开始利用自己的公众形象讨论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这反映了社会的广泛转变,即消除情绪和心理健康的污名化,成为一种趋势,对鼓励患者们说出或解决情绪问题,产生了重要影响。
戴斯曾目睹几名学生站在同学面前发表演讲,讲述自己的危机经历,包括自残事件和住院治疗经过。这种坦诚,都给人一种宣泄的感觉,就像社交媒体上的帖子一样。
这是十年前难以想象的事。
而这十年所发生的变化,在一个全球视野下的社交媒体时代,都是显著的。
关于李玟的离世,咏迪感受跟大部分人不太一样。
震惊是有的,难以接受也是有的,但也混杂着一些“终于解脱”的欣慰。非粉丝群体都不解,“CoCo如此阳光,怎会轻生?”但咏迪知道,疾病已伴随她很多年。阳光的背后,不知多少痛苦在撕扯。
李玟是很多人的童年记忆,对咏迪来说本来也如此。真正走近这位歌手,是在2016年,《我是歌手》第四季。那一年,她拿下了总冠军,媒体与公众的叙事中,那是一个昔日天后重回巅峰的故事,但真正打动咏迪的,是故事中战胜痛苦与恐惧的那一部分。
偶像的力量,與其说是支撑与鼓舞,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共振,近几年的事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事实上,出现在《我是歌手》节目之前,李玟已经消失了好多年。因支气管炎,她的嗓子失声,完全唱不出来歌。采访中,李玟称:“当时很害怕踏上舞台,每天都以泪洗面,甚至想过退出乐坛。”
这次复出也不顺利,还没开赛,李玟脚伤复发,忍着剧烈的疼痛,光脚登上舞台。又碰上支气管炎,失声的恐惧再度袭来。
一开始,李玟徘徊在淘汰的边缘。首战只拿到第6名,无法接受观众的失望,她回酒店大哭了一场。
咏迪说:“她是那种坚韧的人,但节目越录,她越憔悴。到第8期,直接崩溃大哭了。”
赛程过半,她只好打“开嗓针”,但表演效果不太好,她一边哭,一边跟观众说对不起。
好在,没日没夜地训练,帮助她走上了正轨。到14期,她身上的包袱似乎少了很多,人也轻松起来,一袭黑裙的她,唱着《I Will Survive》,“我开始变得坚强”,这让咏迪感受到了巨大的能量。
彼时,咏迪23岁,刚毕业,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有年轻人难以避免的迷茫。2019年6月,咏迪诊断出重度抑郁,并开始吃药。她夜里失眠,时常感到紧张、焦躁,早上醒来,心情格外低落,失去对生活的热情,也缺乏行动力,然后又莫名陷入无尽的自责,觉得自己糟糕透顶,导致一切事情都在变坏。
偶尔翻一翻李玟的社交媒体账号,算是为数不多的慰藉。
对她来说,偶像往往是精致的、完美的,但李玟很早就在微博和IG流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脆弱。比如,2020年,李玟在微博上说:“医治破碎的心灵,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时间的。”
末尾的“我希望……希望……”更透露出一种无力感。
咏迪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之感,“如今想来,这时候的她,早已经深陷抑郁症的泥潭了吧。”
偶像的力量,与其说是支撑与鼓舞,倒不如说是一种精神共振,近几年的事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去年年底,李玟在微博上说,我们正在度过艰难的一年,生活不容易,但她想用女战士的态度来面对。
今年3月,她再次发文自勉。末了她说:“现在我是女战士!我将要面临人生新的挑战和新的开始。”她讲述了自己的疾病,左脚自出生就有缺陷,两岁做过手术,用一根很粗的铁棒子穿过脚跟,但手术并不太成功,留下了伴随终身的隐患。
通篇文章读下来,咏迪感受到的,依然是脆弱、疼痛与痛苦,远远大过正能量。“字里行间,传递出来的信息,只有一点,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女战士,但我们仍在想方设法地活下去。”
7月5日,李玟自杀,噩耗传来,咏迪流泪了,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要活下去,背负CoCo的意志,活下去。
在李玟与其粉丝咏迪的故事里,我们不难窥见一种迹象:在大众传媒如此发达的社会里,抑郁症与明星,还有他们的受众之间,所呈现的话语与议题,其实相当复杂。
在过去抑郁症导致明星自杀的案例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
7年后,依然有粉丝源源不断地涌入乔任梁的微博,他们向这位自杀身亡的偶像问好,道早安或者晚安,诉说自己的苦闷与抑郁,或者讲述自己如何一点点变好。
乔任梁是2016年9月16日去世的。经纪公司的通告解释说他深受忧郁症困扰,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如今,他最后一条微博的评论,早已超过100万,每天依然保持增长,已成为抑郁症患者抱团取暖的树洞。
肖然也曾是其中一員。
她得知这一消息,是在一个高三刚开始没多久的周末。乔任梁是她还算喜欢的明星,她初中时看过《陆贞传奇》,此后便一直关注着他的动态。自杀的新闻,传得沸沸扬扬。但很快,“抑郁症”成了新闻头条的关键词。
这件事情,给了她巨大的震撼。
那时的肖然,就读于江苏某所重点高中,高一从普通班升入文科重点班,“鸡头变凤尾”,成绩长期处在中下游水平。
对她来说,黑暗的高二,不完全是落差感或者学习压力带来的。痛苦,难以言说。她不明白,时而低落时而狂躁的心情,从何而来。有时,她似乎丧失了痛觉,用笔尖扎自己的手臂和手心,反而获得了一点快感。教室的氛围是压抑且窒息的,她总是喘不过气来,好几个晚自习,她偷跑到学校树林里,用头狠狠地撞树,尝试把脑海中的糟糕情绪赶走。
同学都在认认真真备战高考,只有她,犹如一头情绪的困兽。当时,她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看了太多课外书,想了太多事。至少,身边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乔任梁死后,肖然在微博上刷到不少抑郁症科普,使她重新审视自己,“我是不是也生病了”。
此后一年,重度抑郁的肖然休了学,她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时常在乔任梁的微博下讲述自己的感受和见闻,也得到不少陌生人的鼓励和安慰。
乔任梁自杀,引起了人们对抑郁症的关注。媒体和社会公众似乎意识到,谈论和看待抑郁症的方式,该更新了。
乔任梁自杀,引起了人们对抑郁症的关注。媒体和社会公众似乎意识到,谈论和看待抑郁症的方式,该更新了。不仅科普铺天盖地,社会也越来越关注抑郁症患者的个体经验,以“去标签化”的方式,讲述他们更真实的故事。
今年40岁的心理医生李阳说,在此之前,情况可不太一样。
在他看来,长期以来,抑郁症都是标签化的,甚至可以说是污名化的,跟“矫情病”“小资病”这样的标签高度绑定。
十年前的李阳,刚进入北京某大医院的心理科,彼时的患者,普遍对这种污名化的疾病难以启齿。不被家人和朋友理解,他们往往更加孤立无援。他经历过不少病例,是孩子坚持不下去了,跑来医院,寻求治疗,被父母强制拖了回去,认为是为糟糕的成绩找借口。
如今,很多家长愿意主动领着孩子来,比孩子自身更积极地张罗治疗,在李阳看来,新一代的家长们,真正愿意正视作为一种疾病的抑郁症,何尝不是一种进步。
新世纪最初的十年里,大众对抑郁症很陌生。在患有抑郁症的明星身上,这种陌生带来了“不理解”的非议,但同时,也因为明星的舆论能量,多少改变了一些人对抑郁症的认知。
作为“80后”,当时正在读大学的李阳,至今仍清楚记得20年前张国荣自杀身亡所引发的激荡。
一开始,人们以为是愚人节的玩笑。自杀确认后,揣测、谣言以及阴谋论四起。
张国荣家属其实披露过,一年之前,他就曾深受抑郁症的困扰。随着流言蜚语消散,部分严肃一点的媒体,才开始关注起抑郁症。同年10月10日,世界精神卫生日提出“抑郁影响每一个人”主题活动,“抑郁症”这一概念开始在社会中得到些许普及。
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张国荣的自杀,激起各种流言蜚语的同时,也带动了那些同样患有抑郁症的粉丝,主动寻求治疗与帮助。
另一个重要的改变是,自那以后,不少香港艺人敢于站出来,公开承认或者谈论抑郁症。梁朝伟自曝2006年拍摄《色戒》期间,患有抑郁症。主持人林建明、歌手郑秀文与薛凯琪,都公开分享过与抑郁症抗争的故事。
很长一段时间,媒体热衷于报道明星们患有抑郁症的消息,且以港澳台地区居多。
2005年,郑秀文在拍摄《长恨歌》期间,因过于严苛的自我要求、来自外界的批评与压力、突然暴胖等等因素下,她患上了抑郁症,多次想要自杀。好在走了出来,她战胜抑郁症的故事,也被她写进了《值得》一书。
另一个重要的节点,是央视主持人崔永元。在2005年3月的一篇报道中,他如此自述:“我是知识分子,有一定的医学常识,所以不忌讳。我得的是抑郁症,而且是很严重的抑郁症,重度。”
崔永元少有地谈及了偏见与污名化的议题,将周围人对自己得抑郁症的不理解和偏见,也一并公开了出来。一定程度上,这推动了人们正确认识抑郁症。
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公开谈论精神疾病,始终是一种禁忌;这些人往往与世隔绝,对自己的痛苦秘而不宣。
这种禁忌,也导致公众在明星披露抑郁症这一问题上,陷入固有认知:明星代表了一种成功,当他们自曝抑郁,是一种矫情、无病呻吟,或者是炒作(当然,也不排除这一可能性),或者说,明星因抑郁症选择自杀,是一种自私或者软弱的表现。
2014年8月,罗宾·威廉姆斯被传出因抑郁症自杀身亡,震惊了全球影迷,但同时,也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人们指责他的自私。为此,一位心理学家还在《卫报》发文驳斥这种观点,说精神疾病会影响任何人,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电影事业而放过他。
事实上,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是,张国荣的自杀,激起各种流言蜚语的同时,也带动了那些同样患有抑郁症的粉丝,主动寻求治疗与帮助。根据香港健康情绪中心的记录,张国荣自杀消息披露后,一时间潜在患者的咨询量激增。
但是,在偏见之下,普通人的绝望、挣扎,以及对生命的渴望,同样是容易被忽视和压抑的。
明星是现代传媒业所精心包装的产物,它需要高度标签化,必然追求精致与完美。而作为一种精神疾病,抑郁症这一标签,则意味着脆弱、缺陷、羞耻与不堪。
这是天然相对的两个概念。
另一種叙事也始终存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疯狂与天才。这种浪漫化的联想,将精神病视为艺术创造力的源泉,或者事业成功的代价。所以,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乐于将抑郁症看作“明星病”或者“成功病”—而事实是,根据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2020年的研究,美国低收入者患抑郁症、焦虑症等情绪障碍的概率,是高收入者的1.5-3倍。
过去,名人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无声的商品。如果,某个名人碰巧涉足政治或者其他严肃领域,他会遭到抨击或者质疑。
另一种叙事也始终存在于我们的文化传统:疯狂与天才。这种浪漫化的联想,将精神病视为艺术创造力的源泉,或者事业成功的代价。
作家帕梅拉·保罗谈到,当今的流行明星变了,他们比过去任何名人更乐于表达自己情感的脆弱。
从大多数人的角度来看,赛琳娜·戈麦斯和泰勒·斯威夫特,无疑是这个时代的杰出女性,她们聪明能干,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坚苦卓绝的努力,还有雄心壮志和远见,成为了超级流行巨星。
去年11月,Apple TV+推出了一部纪录片《赛琳娜·戈麦斯:我的思想与我》。片中,30岁的戈麦斯,谈及自己躁郁症、红斑狼疮、焦虑症的经历,可谓不留情面。32岁的泰勒·斯威夫特,在她的最新专辑《午夜》中,也唱出了她的抑郁危机:“有时我觉得人人都是性感玩偶,而我是坐镇山顶的怪物。”
这是当代社交媒体的新奇观,一边是明星们无懈可击的完美,另一边,是他们的焦虑、抑郁、PTSD和失眠。
不仅是戈麦斯和斯威夫特,还有阿黛尔、Lady Gaga等,都公开表达她们与焦虑、抑郁和恐慌症的斗争,就连冷酷自信的典范蕾哈娜也承认自己会焦虑。女性说唱歌手Megan Thee Stallion为此写过一首名为《焦虑》的歌,并创建了一个专门讨论心理健康的网站:“拽姐也过糟日子”,罗列了各种心理治疗渠道和心理资源。
公开披露和讨论精神痛苦,这让名人形象的塑造,有了更独特的光环,能从“真实”“平凡”等角度,拉近他们与受众的距离。
在乔任梁自杀后,主流媒体对抑郁症的关注,走出了简单的科普。越来越多的报道,开始深入疾病本身,试图通过个体经验的追溯,去揭示疾病的成因和影响,也有了更多报道,开始聚焦抑郁症患者的社会和家庭关系,以此消弭群体偏见。
李阳很欣慰看到了这一点,但他认为,这远远不够,如今大多数新闻,来自主流媒体与自媒体的,无论对明星抑郁症,还是对普通个体故事的展现,依然充斥着太多极端化的叙事:恐惧、幽灵、杀手等,这其中潜藏着一种邪恶意象,这种过度的渲染,是否会导向另一种“谈抑色变”?
他没有答案。
(文中咏迪、李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