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南
小泥的电话跟盒饭同时到。
时间是下午四点,我刚吃上一天中的第一口饭。小泥有点不好意思,从上午到现在,他已经给我送来了四个。他担心我又跟上次那样,犯低血糖晕倒在路上。
小泥说,这个有点麻烦,尾椎骨断了。而且,从捞上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他话里的重点是后半部分,说得越少憋得越大,这是我们总结出来的作战经验。之前,公司两起耗时半年的官司和一起冲上热搜的负面舆论,都是几个话不多的人干的。
那年天气特殊。县气象局的专家说,西太平洋副热带高压,稳定控制了长江中下游一带,所以赶上了五十年一遇的高温。漂流是看天吃饭,怕暴雨涨水,更怕晴过头。持久不衰的太阳引发了干旱,周边好几个景区都面临歇业——皮艇全搁浅在半道,不得不靠人拉。巧的是,老鹰溪没受一点影响,每天照样湍流奔涌,盈满无缺。
游客一多,河道也有点人来疯,一到险滩就把皮艇往高处顶。冲滩有很多技巧,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保持冷静。冷静地抓住船绳,在浪尖的起伏中稳住船身,顺流而下,有点与浪共舞的意思。但通常做到这一点很难,小泥说的这个“麻烦”,就是在腾空的时候松了手,人船分离,坠下来时摔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景区到县城三十多公里,老马的车速比任何人都快。那是一辆快散架的桑塔纳,按喇叭要用上拳头,雨刮器也只有半根,但这不影响它在挂壁公路上变成一道闪电。我把菜饭拌到一起,匆匆扒了两口,拎包出门。远处的摩的闻声而动,像寻到猎物的老鹰,划着弧线贴地向前。我刚站到路边,座位就支到我屁股底下。
女人躺在后座,一双脚泡得发白。漂流服贴在身上,印出深灰色内裤和文胸。护工没费什么劲就把她抬上担架,拎块泡沫似的。她的脸是黄褐色,印着成块的斑点,皮下几乎没什么脂肪,空荡荡的。眉毛和眼线纹过,九十年代的手法,下手很重,面容看上去也就更凶了些。
我找出披肩给她盖上,她看了我一眼,目光近乎锋利。我悄悄问小泥,她是散客拼团还是单位组团。按理,像她这么体弱、又看上去没什么生活热情的人,是不会来玩这么刺激的项目的。
小泥说:“一个人来的。下河的时候,她拒绝跟人拼船,也不要水手陪同。因为这个,在码头差点跟工作人员吵起来。”
“怎么还是让她一个人漂了?”还有句话我没说,幸好摔在第一个滩,要是下半段,送命也有可能。
“她签了知情书,开漂这么多年,还从来没人主动签这个。”小泥有些愠怒,为她的草率和愚蠢,“不是每个公司都像我们这么心软。不让她下水吧,一口一个投诉,弄到网上,就成了我们的错。”
的确,这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干的事,莫非她是真的热爱漂流,想与激流博弈一把?又或者她讨厌跟陌生人同船,讨厌到了宁愿受伤的地步?
“都说不通。瘦得像张纸,能跟谁博弈?”小泥说,“后一点倒是有可能,但不该来我们这儿啊,应该去大理,那才是一个人散心的地方嘛。”
我看了一眼手上的单子,郭玉洁,五十一,跟我妈差不多的年纪。我妈在水果路买炕土豆,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也没她这么显老。
小泥还要赶回景区。老马说今天想提前收工,不跟他回去了,他帮小泥拦了辆顺风车。我也赶去超市买了睡衣和粥。地面热气蒸腾,我很快全身湿透,汗水刺得眼睛都睁不开。进病房后,女人看了我好几回,她一定以为我哭过。
医生送来了诊断报告。尾骶骨骨折,不用手术,但至少要卧床两个月。郭姐撇头看向窗外,似乎并不难过。我拿出睡衣让她换上,她摇摇头,说自己不冷也不饿——她的嘴唇已经发紫,颧骨也像是更高了一些。
医生让我先去拿药。走了一段告诉我说,拍片的时候,发现郭姐的背部也断过,并且比这次严重,打了好几颗钢钉。他让我了解一下,会不会有这方面的疾病,比如习惯性骨折。医生的意思我明白。如果真是這样,又加上她签的知情书,我们等于完全占据了主动权——如果她要求更多赔偿的话。
我洗了把脸,准备进去跟她谈。这种所谓的谈判并不复杂,关键点就在于,对方是否认同自己有“共同承担风险”的责任,毕竟漂流是一项探险运动。如果客人一开始就接受这样的责任分配,倒也不会有太多异议,因为我们的解决方案是,对所有的治疗费用实报实销。在这一点上,作为保险公司的大客户,我们会尽可能地为游客多争取。当然,这只是基于安全环境之下的处理,若是由公司管理问题造成的其他伤害,那又另当别论了。
谈判是我工作的一个重要环节,最终目的是让游客在理赔协议上签字。这个过程极其艰难,换句话说,能接受上述责任分配的游客几乎为零。倒也能理解,落水的惊吓加上剧烈的疼痛,每个人都会认为自己受到了这辈子以来最为严重的心理创伤,岂是一点医疗费就能安抚的?因此,我被围堵、推搡、谩骂也是常有的事。这个时候我通常只能忍着,继续把“您看这样好不好”“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对方的理性时刻。这么说吧,到市场部两年,我没有哪一次是在有尊严和体面的状态下完成的谈判。
郭姐是个例外。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她始终很安静,更没有像其他游客那样打断我,对我的话进行反问、讽刺、鄙夷。但我总觉得,她的安静并非源于认同和理解,而是一种无所谓——对自己的无所谓。
“你多大了?”她突然问。
“二十六。”
“这么年轻就成经理了。”她打量着我,语气让人难以揣摩。还有那眼神,怎么说呢,有点儿落寞、惋惜,又有点欣慰和羡慕。最后一点肯定是我的误判,她没理由对我欣慰和羡慕。
我笑了笑,没好意思告诉她,部门员工就我一个,理赔部经理,自己管自己。
“叫个车,送我回去,跟那边的医院对接。”她看着我,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神情,“交接好了我就签字。”
这好办,以前有游客提过这样的解决办法,我手上也一直留有备用金。为防止夜长梦多,我赶紧联系救护车。不巧的是,医院仅有两辆救护车都去了乡下,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上午。又联系了另外两家医院,一听是长途,也都不愿意。但郭姐坚持要连夜出发,她有些烦躁了。这时,老马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问:“我行不行?”
“行。”郭姐抢先应下来。
“那我去弄床被子。放心,消了毒,经得起显微镜的检查。”老马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缝,还不忘冲我俩比了个耶。
事情顺利得让我感觉很不真实。就像看《西游记》,一路上风平浪静的时候,往往藏着更大的凶险。果不其然,两分钟后,我接到了小泥的电话。
“你不能去。”小泥语气坚决,“我刚打听了,这女人没那么好对付。知道她老公什么人吗?”
他问我听没听说过长湖案,1996年左右的时候。我说知道,印象还很深。当时我二十出头,常跟一帮朋友去舞厅玩儿,长湖案就是有一次舞厅散场后、大家一起压马路的时候说起的。大致内容是,一个人在长湖边被割断了舌头,下半身埋在沙堆里。后来人是没死,但据说吓疯了,嘴里咕咕哝哝,见人就磕头。这里面有个恐怖的细节,凶手被抓的时候,口袋里还揣着那半截舌头,都已经发臭了。朋友讲到这儿突然停下来,之后猛地回头做出狰狞的样子,把我们几个女的吓得哇哇大叫。我们一致认为,这个凶手不是个正常人。他是个变态,是个精神病人,绝对是。
现在,小泥告诉我,郭姐老公就是那个凶手。“刚出狱没两年。你一个女的,绝对不能跟这种人打交道。”
我脑子里像被毒蜂蜇了一下,刺痛又麻木。反应过来后,我找了个角落给老板打电话,因为害怕,也为了让老板引起重视,我比小泥说得更惊悚。但老板丝毫不为所动,他让我别自己吓自己,能放出来说明是改造好了的,又有家有室,不会乱来。再说了,不还有老马吗?
“老马当过兵,能一枪打掉天上的麻雀。”老板话里有了笑意,大概觉得不妥,又及时止住。他随即给我出了一番听上去很周密但实则没什么用的主意——就在医院谈,在不激怒他的前提下把合同签了。万一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报警。这主意等于没出,主要是为了传递另一层意思——我必须得去,他也不会给我派增援。
没有别的办法了。女人已被抬进车里,老马正坐在驾驶室冲我打手势。我想,等到了那边再跟他交代也不迟。上车后,我给小泥发了条短信,问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二喜。”小泥说,“江湖上都这么叫他。”
车走了一截,我几次想跟郭姐套套近乎,可她不太买账。之后的四个多小时车程里,我俩没再说话。偶尔,她会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应该是缓解疼痛。这期间,她手机响了几次,被她挂了。
凌晨两点,我们到达郭姐居住的县城。县医院的停车场空旷寂静,车子开进去还没停稳,后座的车门就被人打开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伴着浓烈的烟味灌进车内,“满意了?这下满意了吧?”
我手忙脚乱下了车,见一个剃着平头、个子瘦高的男人正对着暗处的郭姐。他一脸凶相,将现场所有的人都扫了一遍。两个跟上来的护工不知所措,在他身后止步,面面相觑。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停车场一点声音也没有,大家都像被施了咒语石化了一般。过了一阵,二喜长长叹了口气,朝护工别了下头。
“您好,是郭姐爱人吧?”我掏出名片,挤出一脸僵硬的笑容。
他没接,看着我。因为身高差,他的“看”近乎俯视。我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两条腿在半空中扑腾。我等着他回话,哪怕只是“嗯”一声或点个头,这样我才有机会把扬起的脑袋放平,接着说下面的话——陈述事实以及表达歉意。然而他并不给我机会,足足三四秒,他就那样看着我。像认真的打量,又像冷峻的警告。或许他还懂一点心理学,知道这样的注视能让我在极大的压迫感中开始恐惧。我的确是恐惧了,恐惧到不敢轻举妄动,比如擅自结束对视,让自己舒服点儿。我更担心的是,他的眼神会顷刻间转为疯魔。我用余光扫了扫老马,这家伙在一旁低头看手机,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拍了一巴掌,将一只蚊子捻死在手心。我看见他大臂上紋着一只龙头,龇着牙,怒目圆瞪。我预感这一次不会轻松过关,在离开这里之前,什么坏事都有可能发生。
手续办得很快。回到病房,我听见郭姐和二喜在说话。四万的豪气为我换来了一路绿灯,不仅给了单间,还换了叫人没法不热爱生活的四件套——浅蓝色打底,上面开满金黄的向日葵。我再一次拿出睡衣让郭姐换上,没等她开口,二喜让我先出去。我听命照办,关门的时候,我留了条缝。
“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别再有第三次了。”二喜的语气比刚才低了一百八十度不止。
“你根本就不懂。”
“有什么意义?能改变什么?”
“路朝哪儿引脚朝哪儿走,自己根本做不了主。”郭姐说,“都是债,欠了债迟早都得还。”
“你好好待家里过日子不行吗?”
“闺女不让。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没人再说话。这份沉默让我有些担心,担心下一秒他会冲出来给我一拳。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事情都是因我们而起。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想起老马,对,老马呢?正要掏手机,门开了。
“还要干嘛?”他怒气还没消。
“郭姐要休息了吧?”我说。
“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事都跟我说。她只能做一件事,休息,听清楚没有?”二喜说完把门带上,指了指走廊。
我走了几步,发现二喜跟上来,越走越快。我浑身蹿过一阵凉意,全无对策,只有听天由命的绝望。很快,二喜走到我前面摁亮了电梯,对,只是摁电梯。我这才发现,自己正贴着一面墙,两只拳头瑟瑟发抖。
“伤成这样,就派你这么个丫头片子来应付我?你们领导心可真大。”二喜俯身朝我跟前凑了凑,“我可没那么好说话。”
电梯门开了,大厅里的灯光比楼上更昏暗。二喜离开后,我在条椅上坐下,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缓了一阵,给老马打电话,这才知道他早走了——给我留了条短信,说去办点事,明天来医院等我。我气得咬牙,这家伙好色我知道,只是没想到他这么不分时间地点。路灯已经灭了,陌生的小城成了暗灰色。夜风凄厉无情,我隐隐约约觉得楼房和街铺都消失了,成片成片的杂草长出来,摇曳出诡异的气息。我朝着酒店的方向没命地奔跑起来。
一觉醒来已快中午。我跳下床洗漱,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合同只能跟二喜谈,凶多吉少。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轻易在合同上签字,而且有各种办法刁难我——对付我这种江湖小白,他根本不用动太多脑筋。更让我恼火的是,老马的电话竟然关机,打不通了。
退完房,见二喜站在门口。他穿了件碎花冰丝短袖,青色龙头盘踞在老地方,跟主人一样凶煞。“上车吧。”二喜说。
一辆黑色越野吉普,车身庞大,四个轮子高高架着,像匹未被驯服的烈马。我推辞说:“医院就在对面,我走过去就行。不会去打扰郭姐,我们可以在大厅谈。”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二喜伸出胳膊搭在打开的车门上,把我围在胸前。
我只能上去。车子一溜烟出了县城,窗外的楼房很快稀少,最后只剩望不到边的鱼塘和菜地。我觉得不对劲,这不是通往长湖的方向吗?
“我们去哪儿?”我问。
二喜用一脚油门回答了我。车子冲上一段逼仄的岔路,轮胎几乎挂在路肩上。我闭了嘴,紧紧抓着把手,再也不敢说话。
吉普在一个临街的汽修厂前停下来,“等着我。”二喜说。两个跟他体型差不多的男子迎上来,一个剃着光头,一个走路是外八字。二喜来回摸着头说了句什么,两名男子朝我这边看过来。随后,三人朝屋里走。很快,二喜出来了,手上拎着扳手和一卷麻绳。我一阵哆嗦,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事情比我想得严重,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上车后,二喜甩着汗,把袖子往肩上卷了卷。肩膀上也是青泱泱一片,能看到一截龙身。
车子开进一个农家小院,我借口上厕所,把农家乐的名字发给了老马。他能不能找过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包房在走廊尽头,一张四方桌上,大铁锅支在正中间,甲鱼堆得冒起来。老板丰满富态,卷发,笑容娇媚。她张开手臂要跟二喜拥抱,二喜巧妙地让开了。女人边笑边泡茶,不时拿余光看我。
女人出去后,二喜倒了两杯酒。一开始,我觉得自己是能推掉的。我是严重的酒精過敏体质,打针都只能擦盐水或是碘伏。为了证明我真的没有说谎,我打算沾一点抹到手背上,被二喜呵斥住了。
“没有过不过敏,只有诚不诚意。我女人遭了这么大罪,你该懂点江湖规矩。”
我无从辩解。谈判到了二喜这儿,摆事实讲道理都是白搭,他只认规矩和诚意。可这杯酒偏偏对我来说是送命的事,别说一杯,就是一口我都能马上进医院。我有些绝望,再一次求饶地跟二喜解释。二喜笑了笑,那个笑让我觉得很羞辱——别的女人屡试不爽的撒娇和示弱,在我身上只有东施效颦,尽显卑微丑陋。
“只有这个解决办法了?”我问他。
“你有什么更好的?说出来听听。”二喜点了烟,朝我喷了一口。
门推开半扇,探进来一张熟悉的脸,谢天谢地,是老马。他侧身进来,欠身给二喜递烟,“不好意思,来迟了来迟了。”又转向我说,“手机电池出了点问题,回去一定好好检讨。”
老板又进来了一次,给老马泡茶。她大概从我和二喜脸上读出了什么,没多说,很快出去了。老马在我旁边坐下,也很快弄清楚状况,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孩子是真不能喝,我替她给您赔罪。”
二喜说:“你别掺和。”
房间静下来,火锅咕噜咕噜地叫着,独自欢快。二喜端起酒杯,再一次放到我面前,“干了,字我签。不想干,带着你的合同滚蛋。”
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完全可以掉头就走。天大的合同,也没有保命重要。可我没那么清醒,我拽着所剩无几的自尊,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这几年经历了太多的不如意,生活向我发起太多挑战,就像眼前的这个混蛋,非要把我往绝路上逼,而我已开始习惯了活在忍让和讨好之中。只能这样了吗?打算一辈子畏首畏尾、看人脸色吗?与其活得像个怂包,还不如一头撞上去,拼个你死我活。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鲁莽和失去理智,总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站起身,做了一件不计后果的事——我干掉了整杯酒。
大脑有一两秒的空白。我的心怦怦直跳,生怕他拿过我的杯子验明真假。没错,我喝的是水。我回想了一下老马进包房后的场景,似乎并没机会调包,可老马偏偏做到了,就在二喜的眼皮底下。天无绝人之路啊。狗日的老马。
吃完饭,二喜提议去楼上洗脚。从他逼我喝那杯酒开始,我已经认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也不再指望他会存半分善念。我想好了,洗脚是最后一站,如果他还要闹什么把戏,我会立刻拉着老马离开。
二喜要了两间房,我跟他一间,老马单独一间。房间里灯光昏暗,一幅半裸的少女画像挂在显眼的位置。两张沙发挨得很近,二喜稍一抬胳膊就能碰到我。
进来两位技师。二喜说,要先松个背。他脱了上衣,趴到床上,头歪向一边。我看清了他身上的刺青,并不是一只完整的龙。龙身过了肩膀就没有了。
“我以前最讨厌的就是刺青。我觉得那是最难看的东西,又丑又脏。可从里面出来,混口饭吃太不容易。”二喜低头看着胸前,“谁他妈容易呢?”
我看着他,想说点什么。还没张嘴,二喜又说话了:“其实不怪你们,我老婆就是想去摔伤,说出来谁都不信,可我知道她心理没问题,她就是难受,想找个解脱的办法。去年,她老梦见女儿在那边过得不好。她觉得这都是自己的错,为了还心里的债,她故意把自己的骨头弄断,觉得这样可以为女儿分担一点痛苦。”
“可以再领养一个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说了这样的话。
关于我俩的聊天到此为止。二喜没再说话,看着电视,很快睡着了。我撑了一会儿,没撑住,也睡了。
醒来,二喜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那儿抽烟。
“东西给我吧。”他说。
我赶紧拿出合同递过去。他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又从包里拿出三张打印纸连同合同一起交给我。那三张纸,一张是郭姐摁了手印的委托书,另两张是他和郭姐的身份证复印件。我没想到他会考虑得这么周全。果然,江湖上的规矩有时候就是一杯酒的事。我看了一眼那两张身份证复印件,二喜的真名叫肖诗文。
“赶紧走吧。不早了。”二喜说。见我没反应过来,又说,“有缘再见。”
上车后,我无法释怀。前前后后发生的一切,让人费解也让人感慨。我问老马知不知道二喜当年的事,哪知老马比我知道得更多。他说二喜原先是一个国营招待所的厨师,后来搞体制改革,他把招待所承包了下来。那时候开餐馆的不算多,加上二喜厨艺好,店里生意不错。县城还有另一家餐馆,老板是个混子。他跟二喜谈,让他关门。二喜当然不肯,那人便领着一帮人把店砸了。二喜的女儿就是被那人从台阶上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当场就咽气了。大人之间的恩怨,再怎么也不能牵连孩子。当天晚上,那混混子进了派出所,可没等几天就被人保了出来。他对于推人致死的事绝口不认,只肯赔店里的损失。之后就去了外地再没回来。这事之后,郭姐去了外面打工,挣的钱全给二喜拿去找人。整整四年,全中国跑了个遍,硬是把人找到了。说来也是天意,那混混子溜回老家的时候,碰巧二喜也在火车站,便一路跟了回来。
我打断老马:“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饭店那女老板说的。洗脚的时候,她就坐我旁边。”老马有些得意。
我恍然大悟:“那杯水也是她帮你换的吧?”
老马一脸狐疑:“什么水?”
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一再确认,的确不是他。也就是说,二喜一开始就给我倒的水。我一下陷入混乱之中,觉得什么都明白了,又觉得什么也没明白。
“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我问老马。
“谁知道?很多事情,原本就没有答案。”老马换了个挡,车子低吼一声,飞进血红的晚霞里。
责任编辑 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