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燕
在“高叔叔的别野”
据说所有悲伤的故事都发生在雨天,这肯定是一个巧合,或者一种自然反应,每当秋雨滴落之时,心情就莫名地难过。这一年,立秋已经一个月了,小城一直下着雨。你寻找咖啡馆,无意中逃进了“高叔叔的别野”,一杯滚烫的咖啡,托住忧郁。
秦兴街233-235号,高叔叔的别野,这是老板高叔叔自己取的名字。“别野”,有一种身在他处,离群索居、独自幽处的意味。
咖啡在煮,小城里时光有了香气。一进门,你直奔靠窗的位置。你贪恋落地窗外那一丛蓬勃的风车茉莉,若是夏天,它们细巧的青色藤蔓上会开出白色小花。有位作家说,那是思念的样子。你想起了三月桐花,夏初的七里香,还有屋顶小花园里的蔷薇,一律是你喜爱的绿枝白花模样。花朵细密、纠葛,却又是明艳、动人的,像是年轻时,穿着白裙,留着黑短发,坐在梧桐树下写信。信写了足足半月,又在路上提心吊胆地走了半月,可到了千里之外那个人手里的,不过是些浅淡的问候与无关紧要的寒暄。世间最好的东西,只适合沉在心底,最重要的话,不会轻易说出来。一如素白的信笺上,那一团风干了的墨迹,曾经的饱满,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喜欢在咖啡馆里读书。新的期刊到了,你会拿到咖啡馆里,氤氲着咖啡的香气,慢慢品读。等一本书,就像等一个人。书籍从来不会辜负你,像信守誓言的老友,每月都会如期而至,且总有温暖和惊喜打动你。而你等待的那个人,至今没有重返的消息。
读一本书,更像是在读一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本期刊里,总是雷打不动地出现那个人的文章。其实,无论在哪里,只要看到他的名字,你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是的,这个世界上与你距离最遥远的人,用他迟到了十多年岁月,把你唤醒,他让你懂得,让你慈悲,亦使你觉悟,使你重生。此前,你见过太多的爱情,被爱之人,有恃无恐,而爱人者,别无选择。村上春树说:“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哪怕对方不爱自己,人生也至少不会是地狱。”当你从地狱里爬出来后,终究是明白了,爱情无所谓公平,也无所谓不甘心。爱,本身就不问值不值得。
晴朗的黄昏,阳光会任性地穿透落地窗,照在咖啡馆质地细密的橡木桌子上。陶罐里抻出来的绿萝枝条,泛着鹅黄的柔光,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你听到了咖啡豆蹦跳的声音,是脆生生的欢喜。九岁那年,你第一次喝咖啡,是父亲从县城里开会时带回来的雀巢速溶,他怕你觉得苦,就在冲泡的时候,加了许多奶粉和方糖,以至于后面很多年,你以为咖啡都是这般香甜可口。殊不知,咖啡的本质是苦的,就像生活,就像爱情之中的涩、痛和难以自拔。
有一段时间,你迷上了星座,交朋友,要先看看各自的星座是否匹配;哪天过得不顺,就后悔没有事先查一下星座运势;连选择咖啡,也要找跟星座对应的……因此你只喝象征冰与火的墨西哥咖啡,如同你壮烈天真,爱憎分明,不撞南墙绝不回头的天蝎座性格。殊不知,墨西哥咖啡里面有一种配料是龙舌兰酒,美其名曰喝咖啡,倒不如说是变相地喝烈酒。
你本是一碰酒就会醉,一醉就莫名伤心的人,但你很感谢世间竟有如此奇特的饮料,可以让你打着喝咖啡的幌子,借机发泄累积的糟糕情绪。于是你一不开心,就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偷偷喝醉,埋头饮泣。咖啡馆老板高叔叔总是趁你不注意时端来一杯透着柠檬香气的清水,或者添加一盒柔软的纸巾。你红着眼睛去吧台结账,他假装很忙的样子,只顾着低头做事,故意不去识破你的伪装。你心里一暖,方才进咖啡馆时,他还兴高采烈跟你说,要安靜,这样才可以远离生活的是非风雨。
来高叔叔别野的,多是些青葱少年,也有老主顾,比如你,从高叔叔开第一家咖啡店开始,你就是这里的常客了。那时你还很年轻,是十八九岁的惊鸿少女,是小城皎洁的白月光。而如今,岁月神偷,正悄悄拿走你许多东西。女人都要迟暮,你总是比一般人更觉悲凉和触目惊心,从前引以为傲的,现在都以无可救药的速度凋零。你性格中的硬伤,注定你会与生活发生更多的碰撞。从前的生活兵荒马乱,被幻想无情地嘲弄,坠入真诚伪装的陷阱,颓然、醒悟后眼前一片海市蜃楼。所幸时间并没有拿走你的所有,浮华褪去,它让你甘心渺小和黯淡无光,在欲望面前收放自如。
你不再相信星座,你开始关心植物和气候,有趣的书和电影。你还是会每周来一次咖啡馆,下雨的时候就成天泡在那里。比起喝咖啡,你更加注重一杯咖啡的诞生过程,仿佛那是诸神眷顾的时刻,你的态度变得庄重,姿态变得谦卑,行为变得恭敬。你恍然大悟,只有干净的灵魂,才能实现自我救赎,才能再次获得精气神的奇妙复活。
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想泡咖啡馆了,就去高叔叔的别野里待着,一个人坐在那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去想。喜欢的刊物里,恰好也增加了介绍各种咖啡的专栏,省去了你四处搜罗碎片信息的烦恼。家里的冰箱长年存着咖啡豆,柜子里塞满了你从网上淘来的各式咖啡杯,你可以由着心情,轮换着喝各种风格的咖啡。即使不喝咖啡,你也能熏着咖啡香,隔壁诗人每天也都浸泡在咖啡里,写出的诗歌也透着咖啡的醇香。他为很多事物写动情的诗歌,大到尊贵的女皇,小到一只白鹭,或者风信子,每一首都能恰到好处地打动你。你渴望拥有那样的锦绣之笔,你愿意一辈子只去歌颂一个人。
花店老板会把快要枯萎的玫瑰放在水里泡上一宿,就让它们又恢复了往日的鲜亮与浓烈,好在小城里还有高叔叔的别野,咖啡又让你活了过来。你决定从这个秋天开始,不再消沉,要继续写着适合去猜,适合减一点高度的小散文。
然后继续等待一个人,人生除了等待,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何况哲人说,只要还有等待,人生就有希望。如果等待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来了,没关系,那就等待他曾经是来过的——你假想中的那个人。
小城的“天堂”
图书馆不一定是最安静的,但一定是最高贵的。它和世俗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也是诸多事物和灵魂无中生有,或空灵或沉实的最大疆域。在博尔赫斯看来,所谓的“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他的这句话,大致是年老之时说出的,一个人在暮年所有的怀想,除了他的经历之外,大抵都是最终的去所了。
这话说起来令人感伤,但图书馆是确实存在的。其中陈列和存放着,都是一部部妙不可言的人间悲喜剧,不论是纪事还是虚构,是抒情还是叙述,书籍总给人妥帖的安全感。世上最好的事情,肯定是一个人可以在书中自由出入,与书中的人物、器件等等,不断发生紧密的联系,从而洞彻整个世界,尤其是大自然的秘密、人世间的悲喜和欢愉、人心世道和深邃、复杂的人性,如此等等。
如此说起来,我倒是很荣幸的。当年,在县文联工作的时候,单位楼下恰好是图书馆。那是一座退台式设计的现代建筑,其中主要是藏书。各种的书籍,被区分成各个门类,分别摆放。每次走进去,人就变得异常安静,好像一声咳嗽、一串脚步声,都显得特别突兀,不小心发出了,心里的歉意比笼罩小城的晨雾还要浓重。
那是极其安静、肃穆的所在,每一本书,不打开,就像是一个封闭的王国,打开就是一个世界。大致是为了方便,青川小城的图书馆、电影院、文化馆、美术馆都集中建设在文化路,其中,唯有图书馆距离乔庄河最近,目的是避开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惊扰了沉浸在书中的人们。心有灵犀,诸多的书籍,竟然也使得滔滔的乔庄河,也在途经此地时,自觉地舒缓了很多。
生活琐碎而忙碌,可一闲下来,我总是会绕道去二楼的图书馆,有时候在高大的书架前站老半天,挑揀、翻看。一本本的书籍,好像沉默的智者,面对我,我也面对他们。一页页地翻看,有时候一句话入心,有时候则没有任何感觉。读者和书籍,也是有缘分的,而且多数时候是命定的邂逅。时间久了,慢慢觉得,上午来图书馆读书最好,大致人们都在上午忙事情,来图书馆的人不多,空荡荡的大厅里就我一个人,心底会暗自生出些许的窃喜和得意,仿佛这是我的私人图书馆。若是夏天,我会在楼下采几朵栀子花,带到图书馆,花香扑鼻,书香幽然,感觉此生所求的生活,如此最好不过了。许多工作日的下午,图书馆也还有一些读者,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一个青涩的少年,坐在窗户边专注地读书,坐相端正威严,令人肃然起敬。有一次夕阳正好从他的侧面照过来,余晖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凝成了晶莹的秋露,高挺的鼻梁异常峻拔。他长久望着窗外,一动不动。许是那白沙处的白鹭,成对漫步或比翼齐飞,扰得他偷偷动了情。
周末,馆里的人自然要比平时多一些。常有刻苦用功的高中女生,专挑靠窗位置,有时读书,有时练题,除了喝水,连头也不会抬。山里孩子的学生时代是非常辛苦的,唯有拼命读书,才是改变命运的捷径。图书馆里,也设有专门的儿童读物区,小读者众多,读书的眼神真诚,没有大人的那份装腔作势。中途起身,在儿童馆逗留一阵后,甚觉羞愧。
1998年秋天,我阴差阳错地去了离家六百公里的川南小镇读幼师,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所幸,学校的图书馆是安放灵魂的地方。我将《飘》和《简爱》翻了三次,还特别喜欢诗歌,手抄本里写满了好多诗人的成名作。
第一个引领我走进图书馆的人,是幼师的一位幼儿文学老师,他说,女生最好看的样子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他还说,女生应该多去图书馆,在那里熏陶时光。在幼师专业里,幼儿文学课是归结为豆芽一类的科目。给我们上课的易老师,是一位面色红润,身材矮胖,胡子拉碴的老头,女生嫌他不修边幅,嫌他腔调怪异的普通话,嫌他讲课时不自觉就冒出来的“迂腐”句子,她们甚至一改平日里选班干部的严苛挑剔,恶作剧地为他选了一个课代表——课堂纪律总是最差的。他也懒得管教,就自顾自地讲着。
我最开始也是哄笑他的学生中的一个,后来才发现,其实,他的那些“迂腐”的句子很有哲理。他同时也是校报的主编,每一次作文,都有一些同学的文字被选中,变成铅字登在校报上。我的文字是平庸的,从来没有被选中过,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他教授课程的喜爱和暗地里对他本人的崇敬。
我开始每周都盼着他的课,我希望他多讲些内容。但他讲的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是让我们自习。我觉得很失落,一次在他经过我座位的时候,鼓足勇气对他说,易老师,我好崇拜您哦,您给我们多讲些嘛。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我讲的都在图书馆里,你多去看就是。
我听了他的话,幼师三年,我的大部分空闲时光,都在图书馆度过。
毕业之前,家乡传来了中师不包分配的确切消息,这意味着我们一毕业就失业了。想着儿时的伙伴即将奔赴大学的象牙塔,而我这个最努力最要强的学生却要沦为无业游民,心里诅咒命运不公。所以,最后一次作文,我没有按照易老师的命题去写,而是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哭着写下了一篇十几页的自白,如实描述了我十年寒窗苦读,最终却被命运捉弄的凄凉,言辞之间,充满了对梦想湮没的绝望和控诉。我没想到,易老师会认真看完,并且在作文最后一页上写下长长的批语。他说,“无路的时候,往往是崭新的开始。”他还翻看了我之前的所有作文,并标识了其中几篇,让我投到校报,我没有那样做。
毕业多年,我再也没有回过学校。甚至在很长的年月里,一想起那里,内心就无端地恐惧和莫名地抗拒。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会时时想起易老师,每次都觉得温暖。
最近一次去图书馆,是去年冬天。刚走到楼下,就见一只小鸟的尸体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不忍心,决意埋了它,地方选在了女贞树下,此时,枝头正结着红色小果,该是它生前喜欢的食物。旁边还有高大的香樟、还在开花的月桂。我尝试用树枝挖开冻土,却因手患腱鞘炎而使不上劲,无奈只好给楼上的诗人打电话,请他帮忙想想办法。我怕他嫌麻烦不愿搭手,就诳他说,今世你埋了它,来世它就会来做你的媳妇哦!或许也带着对来世的缘分的期待,诗人提着小铲子下来,与我一道,专注而虔诚地完成了关于一只鸟的葬礼。
后来,诗人写了一首题为《在花园埋一只无名鸟》的诗:“有人预言,那只鸟,说不定是我来世的媳妇/我故意路过小花园,像赴约,果然有女子含笑认出我/她穿两片榕树叶,几粒桂花养着肌肤和容颜/初冬的天气不适合分离,过两天谁有生日,应一场转世/……想来,昨日黄昏,该在薄土枯叶下,再埋一点我的忧伤。”想来,该是因为我们恰好身在“天堂”——图书馆,不自觉地,灵魂也有了香气,内心里也对万物怀有爱心与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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