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洞

2023-09-13 12:01周云和
飞天 2023年9期
关键词:黑狗老二

周云和

1

长江吹来的风,应该叫江风,关山的人却说是河风。河风就河风吧,反正都是从那一绺水面吹上来的。热天受欢迎,凉悠悠的,像羽毛蘸了冷水在肌肤上擦拭,歇凉的人大呼好安逸哟。冬天遭抱怨,冷冰冰的,刀尖一样直往人的骨头缝里插。住在岩边上的胡阳氏,翘起那两扇有点厚的嘴巴皮詈骂,啥子标子风哟,不要把老娘吹化喽。得了养身病,男人胡炳星说她,风有神仙主管,骂风等于骂神仙,你得的病,是神仙给你的惩罚。胡阳氏回敬道,你说个铲铲。此刻,胡阳氏正靠着门枋,坐在一把嘎嘎作响的竹椅子上,散淡无力的目光,想往敞坝边上的那一棵香樟树上挂;挂不稳,滑落在树下楼西的身上。

楼西住在烧香埂,离胡炳星家一个斜坡几道田坎。他整天闲得蛋疼,这里耍了那里耍;穿着一件开膛破肚的对襟子袄子,用一绺紫乌乌的布带子拴着,斜插着一根水竹烟杆儿。王牛儿耍笑他,你这一件袄子,脱下来都怕熬得出半罐油了。楼西不见气,说,衣裳穿得烂,肚皮尤如猪油罐。王牛儿说,走,我们牛马场去杀馆子。楼西说,球钱没得一个,还杀馆子。王牛儿那一张下巴有一点翘的脸,荡起一塘涟漪,说,把你袄子里头喂的虱子,捉几个卖了不就是钱吗?楼西抿嘴笑道,我那要喂来过年吃的。他头搭在椅子上,双手环抱胸前,一边听着河水吼灯吼戏,香樟树叶子嘻哈打笑,一边等胡炳星拿叶子烟来烧。

王牛儿来了。

王牛儿住在胡炳星坎下,还隔着一道田坎,话就跑进楼西的耳朵,咦,三只手,又开始睃动静了嗦?

三只手就是扒手或摸包匠。睃动静,暗指寻找偷东西的对象。楼西是关山出了名的三只手,一般人不敢当面这样喊他,王牛儿跟楼西是毛根儿朋友,说话大一句小一句从不忌口。他俩小时候同在大石包黄先生那里读过半年多私塾。楼西哪里是读书的料?编黄先生的歌句子,先生教我人之初,我教先生爬母猪;先生教我性本善,我教先生抠黄鳝。黄先生知道了,打了他二十个手掌心。楼西特别调皮捣蛋,经常捉一些蜞蚂儿、毛毛虫装进同学的书篓里,甚至把死蛇拖来放在学堂的门槛下,吓得同学们哇哇大叫。一颗耗子屎,打烂一锅汤。他不好好读,还要影响别人,黄先生叫他父亲领回家去放牛。一年后,王牛儿也不读书了。楼西同王牛儿穿连裆裤,上一路下一路的。不过,王牛儿老实本份,不像楼西,动不动红眉毛绿眼睛。他娘老子死后,他成了孤人,快四十岁了,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哪个要是得罪了他,指着偷你家的东西,关山的人,既恨他又怕他。

胡炳星明年满六十岁,背有一点驼。他一手端来烟包篼,一手提了一条独凳,放在楼西面前,招呼楼西和王牛儿说,裹烟烧,新上坎的福烟。

楼西身上的虱子饿了开始找吃了。他想伸手去抠,犟颈歪嘴耸肩搭背,还是抠不了背心的痒痒,便左扭右摇地在椅子上蹭,眼光落在王牛儿脸上,给我裹一支。

王牛儿说,你大老爷嗦,饭煮好摆在桌子上请你吃,你还要喊喂进你嘴巴头。话虽然这样说,还是给楼西裹了一支。楼西取下别在腰间的烟杆儿递过去,王牛儿接过手,把烟栽进烟斗里,点燃叭了一口递给楼西。

楼西接过,烟瘾发着似的狠狠地叭了一口,从嘴洞里喷出一股乳白色轻烟,在米汤色的空中弥散开去。胡炳星布满褶子的脸上,堆满殷勤与讨好;靠近鼻梁的右眼角挂着菜子米大一顆眼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楼西的嘴巴,等着楼西评价他的烟。

楼西突然坐直身子,咳得回不过气来。吸猛了,呛了喉咙。王牛儿点烟的时候,尝到很辣口,明白胡炳星拿出来招待的烟不好。魔鬼都喜欢听奉承话。王牛儿吃熟了胡炳星,晓得他喜欢奉承,要烧他的好烟,就得表扬他的烟好,便说,哎哟,胡炳星,你看你的烟劲儿好大,烟鬼都遭不住呛。

胡炳星有点耍小心眼,拿出的是烟脚叶,想把好点的留着,背到牛马场去给胡阳氏卖药钱。见楼西呛得冷眉冷眼,王牛儿又这样说,便背着两瓣补了大疤的屁股,屁颠屁颠进屋拿来好烟,说你们尝尝这个。他边说边帮着掐来裹,还帮着拿一块锯片子敲钢硪宝儿取火点烟。

楼西享受着,没发表评价。王牛儿则说,这个烟比先前那个柔和顺口多了。胡炳星一张脸笑成三月桃花开,嘿嘿嘿。

暮色一寸一寸往下沉。一网麻雀飞来,刷刷刷砂子一样撒进胡炳星房背后的竹林里,叽叽喳喳吵成一锅粥,争相诉说着一天的收获。两只斑鸠飞在香樟树上,悄没声息,也许今天过得郁闷。主人家,我借个宿好吗?楼西、王牛儿、胡炳星正在有滋有味地叭着烟,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扭头一看,不知几时,一个拄着一根水竹棍子的老者,站在他们面前。老者怕有七八十岁了,身穿青布长衫,脚履草鞋,胸前垂着一挂炫白的胡子,风骨奇俊,面相和善,有点像云游四方的出家人。他清澈的目光依次从楼西、王牛儿、胡炳星脸上扫过,最后落脚在胡炳星脸上。胡炳星断然拒绝道,我屋窄,住不下。老者用失望取代了脸上的希望,怔了怔,转身朝着刘家庙方向走了。

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胡炳星说,哪里来的一个叫花子哟。拴着胡炳星话尾巴,是胡阳氏牵筋动骨扯肝拉肺的咳嗽声。紧接着,王牛儿婆娘牛黄氏在房子侧边扯声八气地喊,你个挨刀塞炮眼的,滚到哪个石包角角头卡起了,硬要顿顿饭煮好喊你吗?楼西耍笑道,还不快点回家去,谨防得不到饭吃。

王牛儿脸一冷,小声哝了一句死婆娘,起身走了。

王牛儿一走,剩下楼西,胡炳星单独面对有一些局促和紧张。幸好楼西也站起身来,紧了紧腰上拴袄子的布带。身上的虱子可能听见王牛儿婆娘喊吃饭,开始在楼西身上找饭吃了,他双手抱在胸前,扭身子耸肩膀,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咦,掉头走了。胡炳星松了一口气。他怕楼西赖着不走还要招待夜饭,不然得罪了,地头种的葱葱蒜苗,家里喂的鸡儿鸭儿,隔三岔五就会玩失踪。

王牛儿说楼西睃动静,楼西还真的睃到了动静。在胡炳星进屋拿烟的时候,他看见石板滩伍柳氏在房背后抱柴煮夜饭。半下午他出门去转的时候,在石龙庵碰到伍柳氏的一双儿女,说过河去菜坝走人户,眼前叭地爆了一个灯花儿。伍柳氏的男人伍骄龙,小名黑狗,乃堂堂两河口区长,一般十天半月才回一次家。伍家很富有,今晚上伍柳氏一个人在家,正是发财的好机会。但不知真假虚实,胡炳星敞坝边上那棵香樟树下,是打探石板滩伍家的最好地方。他心揣小九九,借机去胡炳星家闲耍,其实是要窥探伍家情况。果然没有来往的人,楼西打定主意,回家煮点饭吃了,稍微打一哈儿瞌睡,养足精神,亥时前后去伍家发大财。

2

伍柳氏有一口雕有麒麟的石头大水缸,安在灶房屋外,从墙上开了一个窗口,要用水时,从窗口里伸瓢出去舀。窗口安着木板门,楼西用刀挑开门闩,在水缸旁犟颈缩脖听了几秒钟响动,双手抓住水缸边缘,身子往上一耸,穿过窗口梭进屋去。

楼西三只手名不虚传,穿堂入室技艺高超,抓你一只鸡逮你一只鹅,根本听不见一点声音,就捉回家变成口中物肠中屎了。他还有一门绝技,偷猪,哪怕大肥猪,他都能悄声无息地给你偷去杀来吃了。王牛儿传楼西的神,说他身上煞气重,野鬼游魂碰上他,都得躲开让路。还说他眼睛是夜明珠,越黑看得越清楚。其实,他是熟能生巧,知道钱放木箧米存瓮,偷起东西来手就像长了眼睛,一下就能心想事成地拿到钱和物。他没费吹灰之力,梭到伍柳氏睡屋隔壁那一间屋,打开柜子,摸到一大袋硬邦邦的东西。从袋口里摸进去,哈,银子!掂了掂,沉甸甸的。楼西暗自一喜,估计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了。叫花子欢喜打烂砂锅,楼西没拴牢袋口,两个银子滑落出来,当儿一声掉在地上,心子怦咚一跳,忙趴下地,大气不敢出,脑壳飞速旋转,被发现了咋个办?

寂静的黑夜放大了响声,伍柳氏当然听到了。这个时候,她正被一个男人搂着。男人不是黑狗,是白老二。区长黑狗在两河口区公所,天天新郎,夜夜洞房。伍柳氏一个黄脸婆,一盘根本不想动筷子的白水菜。即使一个月回家一趟,也不因吃腻口了大鱼大肉,动动筷子吃点白水菜换个口味。但有一点好,他会把俸禄一文不少拿回家。白老二住在石龙庵坎下河边上,身强力壮,家穷,四十过了还没沾过女人身子。伍柳氏要忙要紧就请白老二帮工,帮着帮着便帮出了私情。这时正耕云播雨,听到清脆的响声,戛然停止动作,屏声静气听了一阵,没有响动,伍柳氏嘴巴凑近白老二耳朵小声道,可能是耗子。指尖在白老二屁股上轻轻一压,像启动了电源开关,白老二又运动起来,一会儿便有了小叫声。

夜很静,掉片竹叶在地上,都会溅起震耳的响声。楼西趴在地面上,准确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小叫声,浑身骤然热血沸腾,快要燃烧爆炸一般。他心想,好啊,老子不过偷点东西,你个死婆娘居然偷人,还把我吓着了。他放下提到嗓门眼上的心,站起身,胆子陡然肥壮。本来应该悄悄逃走,现在他不怕了,居然放下提在手中的口袋,大着胆子去摸掉在地面上的两个银子。好不容易摸到,揣进口袋里,拴紧袋口扛在肩上,也不从原路灶房窗口逃走,而是直接打开正屋双扇大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楼西胆敢这样嚣张,捏死伍柳氏与白老二行不轨的把柄是一个方面,心里燃烧着报仇的火焰是另一方面。

楼西的山上有两棵大杉树,被碾子山谭家人偷砍了。楼西的爹沿着脚印清查过去,查到谭家所为,无奈谭家人多势众,恶狗就喂了三条,不要说上门说事,连大门都进不了。那两棵大杉树,楼西的爹要砍来改板子给奶奶做寿材的,奶奶已经躺在床上说话都提不起气了,家穷,没有了树就没有了寿材,想不过,大着胆子去找保长黑狗断公道。黑狗告诉楼西的爹,你来说不行,你的女儿来说,我可以放你一马。黑狗是一个色鬼,在办公室专门辟了一间屋,铺了一张床,叫女儿去,就是把女儿送去让黑狗糟蹋。楼西的爹宁愿打断手臂往袖子里藏,也不去找黑狗主持公道,致使楼西的奶奶死后用草席裹着软埋。楼西气不过,提起弯刀要去砍黑狗,他爹一把扯住他说,娃儿,你還小,我们不是人家的下饭菜,算喽。楼西牛踩乌龟背——心里痛,早想报一箭之仇,无奈人小胆量小,时机不成熟,今天总算睃准出手的机会了。

果然万事畅通,心想事成,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第二天刚粉粉亮,他就起床去叫王牛儿赶牛马场。王牛儿背着一个稀眼眼背篼往外走,说,你不说球钱没得一个吗,发横财了?楼西说,我把身上的虱子捉来卖了。王牛儿翻白眼,你过年吃雀雀儿?楼西说,过年再说过年的事。走!王牛儿站在敞坝中间,有点碍难,怔了怔说,好嘛。转身放背篼,牛黄氏倒洗脸水看见了,不安逸男人跟三只手伙起耍,冷下脸子说,你不掰猪草要做啥子呢?王牛儿说,我上街有点事,你喊娃儿去掰。牛黄氏把水噗一声泼在敞坝头,恶暴暴地说,和尚搞道士,家不要喽。王牛儿也不管,跟在楼西身后,赶牛马场去了。

一路上,楼西兴致很高,如同装满一肚子高兴,凉水井的水一样要往坎外漫,又努力拦着挡着不让漫出去。王牛儿说,捡到金砖喽?楼西说,跟金砖差不多。到了牛马场街上,楼西去钟记布摊上扯了一抱蓝色家织布,称了一斤多棉花提着,要回家请刘二伯娘给他做一件新棉袄。到了顺河街祥恒饭馆,楼西紧了紧拴在烂棉袄上的布带,请王牛儿进馆子。王牛儿不相信是真的。楼西推了他一把,走,进去,寻角落一张四方桌坐下。肩头搭一块抹桌帕的跑堂倌迎上来热情地问,两位哥子吃点啥子?楼西说,一只白砍鸡,两只卤猪蹄,一个头碗,一个烧白,再炒一个腰花。王牛儿说,你点这么多,咋个吃得完哟?楼西说,难得开一盘洋荤,慢慢吃。再来一个火爆肥肠,一斤佛来山烧酒。

楼西吃得万马奔腾,山欢水笑。王牛儿吃得乌云朵朵,山重水复。楼西的脸开始发红的时候,终于放出囚禁在心底的兴奋,起身凑近王牛儿的耳朵说,昨天晚上我去伍柳氏家发财喽。王牛儿右手拿了猪蹄子,送进嘴里啃下一块,吊了二指宽一绺肉在嘴角上,正伸左手往嘴巴里赶的手指头骤然死在嘴角上,脸变土色,微微举着的右手索索抖动,手中的猪蹄子差一点掉在地上。楼西回到座位上坐下,见王牛儿魂丧魄落的样子,哈哈一笑说,没有把你的尿泡吓破噻?王牛儿抬左手衣袖揩了一下嘴巴上的油说,你咋个别个不去惹,去惹黑狗哟?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龟儿心狠手辣,整死人不填命的。伍柳氏发现家里的东西被偷了,肯定要说给黑狗听。黑狗知道了,哟,会派区警卫队来查,要查出你干的,你还有活命吗?说罢把手里拿的猪蹄子放进盘子里,站起来要走。

楼西起身走过去,一把将王牛儿按下座位,伸手把猪蹄子抓起塞进他的手里说,你已经吃了,吃了就吐不出来了。他有意恐吓王牛儿,要是追查起来,我就说是你指使我干的。王牛儿一听,眼冒金星,身子一软,手拐子把酒碗带翻,落下地乓一声打了个稀烂。饭馆里的眼睛们箭一样射过来,楼西望着眼睛们大声说,自不小心,惊动四邻,多有得罪。回过头来压低声音对王牛儿说,你这人咋个开不起玩笑呢?弄了半天,你还不晓得我的为人吗?好汉做事好汉当,就算有个三长两短,与你没有一根卵毛的关系。王牛儿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坚决不再吃桌子上的东西了。楼西只好去结了账,找老板要了几张龙华草纸,把剩下的东西能包的包好,用棕叶子拴来提在手里,走出祥恒饭馆。

街上人多,楼西要带王牛儿去洋码头燕春楼耍。王牛儿整死个舅子都不去,说婆娘晓得了会要了我的命,掉头不赶场要回家去了。楼西无奈,好好好,回去喽回去喽。

走到凉溪沟,楼西说王牛儿,你怕个鸟儿。告诉你,我不但偷黑狗的银子,我还要偷黑狗的婆娘,你信不信?王牛儿一耸鼻头子道,除非你不要命了。楼西站住脚,看看前后路上没有人,盯着王牛儿大声说,这样,我们打一个赌,你赢了,我把从黑狗家弄来的银子全部拿给你,留下一分半文不是父母养的。你赌输了咋个说?王牛儿突然一股热气充盈胸间,脖子一梗道,我手板心头煎鱼给你吃。楼西信心满满,儿不煎。王牛儿量着虾子没有血地说,要得,儿不煎。

王牛儿说出这一句话时,声音软软的,像熟透了的杮子,不像楼西有底气,声音坚硬得像一砣石头。

3

鸡叫二遍,白老二离开伍柳氏温柔之乡。

白老二走后,伍柳氏消停下来,手放在小肚子上,似乎嘴里含了一颗薄荷糖,细细地玩味着晚上那一个个龙腾虎跃的场景。她想抛开不想,打一个盹,早点起床做点饭吃了,去赶牛马场,思绪却如长江水波荡汹涌。快小雪了,僵手僵脚的,得扯点布给男人和一双儿女一人做一双鸡婆鞋。虽然都有,但旧了,儿子费耐,他的那一双已经磨出一个洞了……直到房背后竹林里的麻雀子叽叽喳喳吵起来了,伍柳氏才强撑着身子起了床,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梳好头发绾好发髻,取出银簪子插好,抻抻衣襟,拍拍散落在身上的发丝和头屑,讪讪一笑,生出感慨,这人啦,在床上翻滚时,跟畜牲有啥子区别?一收拾打扮,又人模人样起来,可见这人世间的人啦,看起来一个个光光鲜鲜的,私底下究竟是个啥子货色,鬼才晓得。

伍柳氏走出屋,油然被昨天晚上那当儿一声响动绊住了脚步。当时忙着做好耍的事,以为是耗子,不知是不是。她折转身进屋一看,与睡屋相连的那一间屋,门虚开一道缝。她急忙推开进去看,那个漆了红漆的木柜,大張着嘴向她诉说着不幸。她靠近一看,那大袋银子不见了,耳门子嗡地一声响,人一下软在地上。那间是黑狗的财富屋,黑狗这几年的金银财宝,全部放在里面。黑狗最大的精神享受,就是回家的时候,打开袋子清点把玩欣赏。现在伍柳氏没看好家,银子被人偷走了,不是要了他的老命吗?耗子,大耗子!伍柳氏锥心泣血拷问自己,哪一只耗子干的呢?白老二?不可能!他老实本分,我对他这样好,把身子都给了他,他不可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是不是白老二起打猫儿心肠,伙起人打我的主意,趁跟我亲热的时候,唆使他人干的呢?白老二一根肠子通屁股,不会有这种心机。夜间听到的那当儿一声响,应该是银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她打起精神,卡卡角角满屋找遍,毫毛都没有找到一根。她魂不守舍地望着大柜子发怔,家财被盗,没有守住,男人晓得了,不休掉自己才怪。一种苦涩味道,在伍柳氏心头弥漫开去。家里出了大事,她没有心思煮早饭吃,木立了一阵,准备去大石包找周八字算算,看哪一个龟儿把财宝给她偷走了。

天色灰蒙蒙雾沉沉的。周八字还没有起床,周婆婆在扫地,看伍柳氏脸色不好,便问她啥子事?伍柳氏说出了要找的事。周婆婆尖尖脚包得小,走路一丁一拐的,进屋去喊周八字起床。一袋烟工夫,她出屋告诉伍柳氏,当家的说,偷东西的人,是从西南方向来的,远近不出两里路,年纪四十来岁。当家的还说,你家里最近要出比丢了金银财宝更凶的事。

伍柳氏一听,吓得直抖,哆嗦着手从包包里摸出方方帕子,打开拿出十个铜板给周婆婆。周婆婆伸手挡住说,当家的说不收你的钱。伍柳氏晓得周八字的规矩,来人八字不好,或者有凶灾一类事者概不收钱。她缩回手,把铜板包好揣进包包,说了一声麻烦了后走了。

从周八字说的方向、远近和人的年纪,伍柳氏清楚,这人是楼西。她没有多想,直接去了楼西家里。

一把铁锁倒挂在门扣上,冷着脸大声告诉伍柳氏,主人不在家。

伍柳氏要是有特异功能就能看见,这时楼西和王牛儿刚好一前一后走进祥恒饭馆,拉板凳坐下,财大气粗地喊跑堂倌点菜。伍柳氏沮丧地拉拉门扣,拍拍门面,那张受看的鹅蛋脸上,无奈与失望比赛着看谁生长得更加蓬勃。同时蓬勃生长起来的是信念和决心,坐在门口等,哪怕你上天入地,等你到死!

等啦等啦,等瘦了日子,等疯了念头。昨天晚上放纵,体力消耗大,都晌午了,肚子饿得巴着背脊骨了,还不见楼西的影子。当时心里急,心想要不到好长时间,找了楼西再回家煮饭吃。圈里的鸡鸭也没有放出来,猪也没有喂,肯定跟我一样饿惨了。有啥子办法呢?就算全部饿死,也管不到几个钱。干脆去区公所给男人说,让他回来找楼西。不行,自己没有看住家,他晓得了,不把我捶成肉酱?还是等吧,等楼西回来,尽量给他说好话下矮桩,分一些银子给他都要得,只要能拿回多数就阿弥陀佛了。要是他不还,就吓唬他,在他家寻死觅活,说变成鬼都不放过他。

午饭过一点,楼西一身酒气回来了。伍柳氏见了,像迎接阔别多年的丈夫,精心酿造出一脸灿烂的笑容迎上去,嘴巴蜜蜜甜地招呼道,回来了?

楼西偏过头仰着脸明知故问,你在这里做啥子?

伍柳氏语调温和地说,有事找你。

楼西暗自高兴,送货上门嗦。却又当婊子又立牌坊地说,一个女人,黄天白日的来找一个单身汉,你不怕惹人闲话我还怕哩。说着从裤腰带上取下钥匙开门进屋。伍柳氏跟着进去。楼西说,你进来做啥子?伍柳氏说,我也不绕弯子,昨天晚上我家里落了银子,我猜测是你干的。楼西扭头望着她道,你别胡乱说,拿证据出来看。拿不出来,你就是冤枉好人。伍柳氏说,除了你还有谁?这样吧,你把银子还给我,我会拿出一部分酬谢你的。你要是不拿出来,我去告官,清查到你,我想帮你求情都不得行了。楼西冷冷一笑道,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吓大的,你要告就去告吧,我奉陪到底。你去区里告,我就去县里告;你去县里告,我就去区公署告。你男人一沟子的屎,未必我还怕了你?明人不做暗事,我就偷了你家东西,你敢把我咋个?别的不说,我把银子交出去,也可以判你男人行贿受贿、贪脏枉法的罪。你也不是好东西,给你男人戴绿帽子,我告给你男人听,你会落得个啥子下场,相信你比哪个都清楚。

楼西这话,全是掐着伍柳氏七寸子说的。伍柳氏听过后彻底傻了眼,准备的一箩筐软硬皆施威逼利诱的话,现在全都说不出口来,可又不甘被楼西这样掐着七寸子,鸭子死了嘴壳硬道,你这样做又有好下场?你偷东西从古到今都是要治罪的,就算官府要治我男人的罪,他也会先把你治了再说。

楼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腰眼道,好啊,我一个穿烂袄子破鞋子的,还怕你穿长袍马褂的?你要叫我鱼死,我先叫你网破。说着,倒身斜靠在屋角落里那张竹架子床上。

伍柳氏垂手站在门枋一侧,听楼西语气很硬,知道遇到了死对头,软处在人家手里捏头,现在只有说好话说软话,请求他原谅宽恕。柳伍氏勾了几根挡在眼睛面前的发丝,别在耳轮子上,低低切切地说,对不起,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这个事情,算我妇人之见,你不要见气,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万望你放我一马。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记在心头,想方设法报答你。这一辈子报答不了,下辈子变牛变马都报答你。

楼西酒意烟消云散,看着这个岁数跟自己差不多的瓜子脸女人,想起昨天晚上听到的同白老二弄出的声息,想起父亲找她男人黑狗断理,黑狗要他大姐去找才接招的往事,一个欲望混杂着报复的意念,犹如破土的春笋在心头嗖嗖嗖地拔节上长。他手摸下巴,微微偏过头,放松绷紧的脸,说话腔调变得狎昵,你咋个报答我呢?伍柳氏弱弱地说,我分十分之一的银子给你。楼西说,我不要银子,要别的东西。伍柳氏说,只要我有,你要啥子就给你啥子。楼西眼睛在伍柳氏身上搓来揉去的,最后落在伍柳氏胸口坟起的两个小山包上道,我要你。伍柳氏脸一红,惶然低下头,手指在衣角上抖抖索索地摸捏着,脚尖碾着地面一节小柴棍儿。楼西见没反对,知道这婆娘为了索回银子,已经豁出去了,也不客气,伸手一抱把她搂来撂在床上,剐衣退裤,饿狗扑食一样扑了过去。

伍柳氏没有丝毫反抗,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情态。事毕,她穿戴完毕,理理发丝道,你要啥子我都给你了,把东西还给我噻。

楼西拴着裤带嬉皮笑脸地说,嘻嘻,我拿走的,不过是你家里的九牛一毛,只要你家黑狗还在官位上,银子就像长江水一样滚滚流来,你何必在乎这几个钱?当送我一个红包。

有了肉体关系,伍柳氏说话胆子大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要算话。

楼西流里流气地说,现在我们两个已经合为一体了,不存在说话算不算数,你的我的没必要分得那样清楚的,未必你有吃我没得吃,你会忍心让我饿肚皮吗?我向你保证,你没得吃的了,我有,尽管来找我。

伍柳氏见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回来被偷走的银子,汪一声哭了,楼西,你不要这样没良心啊。

楼西撇撇嘴皮,良心?你男人为了当官,做关山人刮毒事的时候,讲良心没有?算喽,不要扯远喽,人家说,聪明的兔子三个窝窝,现在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外乎把银子放一点在我这里罢了。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面对无赖,伍柳氏束手无策,再也想不出别的应对办法,只好收住哭说,我服了你。这两件事,你千万要替我保住秘密,不要說出去。

楼西狡黠地笑笑,嘴里说着肯定肯定,心中则说现在你已经是我菜板上的肉,要切要宰就看我的心情咋个样子了。

伍柳氏前脚走,楼西后脚就去找王牛儿兑现打的赌。

王牛儿赶场回家,挨了牛黄氏一顿臭骂,只好实受,乖乖地拿起锄头去地里薅菜。楼西压抑不住兴奋地喊道,王牛儿,我来吃你手掌心煎的鱼。王牛儿立了锄头望着楼西,一脸懵懂,啥子鱼哟。楼西说,啥子鱼,你不是说我把伍柳氏拿下了,你手掌心头煎鱼给我吃吗?我已经把她拿下了,快点把鱼煎给我吃。王牛儿说,你吹嘛。说着,往手心里吐了一团口水,搓了搓,又躬腰薅起菜来。楼西说,真的,还是送上门等着的。不信我们再赌一把,不要说我去喊,就是你去喊,说我有事找她,保证她扯开两脚就来了。

王牛儿忙着手上的活路说,乱想斋粑吃。还是我路上给你说的,要想办法消灾。不然,看黑狗晓得追究起来,你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话音刚落,六个身穿黑警服的人,腰扎牛皮带,背着大盖枪,两脚生风地从岩边上走过来了。王牛儿的心猛一激灵,糟了,肯定是黑狗晓得家头的银子被偷了,派区警卫队来抓人。他抬头看楼西,跑得像一只野兔,一闪身就消失在他房当头的竹林里。那六个人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从王牛儿门前那条大路下去,过大石包,径直朝石板滩黑狗家走去。

石板滩有一个狭长的石头斜坡,下大雨田里的水满了,就从斜坡上往下流故名。石板滩离岩边上一两里路,但弯来绕去的,要走十多分钟。楼西躲在王牛儿房背后竹林里那一根杉树下面,那里能看清黑狗家的房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路人走进黑狗家的敞坝,装了一肚子的狐疑,他们去黑狗家做啥子呢?是不是去叫伍柳氏带路来抓我呢?忽然身边有响动,吓得猛一抽搐,见是王牛儿,吐了一口气说,吓死我喽。

天呈铅灰色,河风吹在脸上冷冰冰的。那六个人去了石板滩将近半个时辰,出来变成了七人,多出的伍柳氏,醒目地走在第三。路过岩边上时,王牛儿和楼西才看清楚,伍柳氏是被捆着的,头发散乱,身子微微前躬。直到背影消失在岩边上那条路边长满铁线草的沙沙路,楼西才放下悬着的心,明白不是抓他的。随即又把心提在嗓门眼上,抓伍柳氏做啥子呢?

关山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脸上无一不是疑问。

白老二也看到了,他正翘着那个裤子补了两块大疤疤的屁股,在石板滩下面河沟里扎泥干子戽水捉鱼。伍柳氏喜欢吃黄辣丁汤,他准备捉几条黄辣丁给伍柳氏提去做夜饭菜。伍柳氏的儿女走人户要明天才回来,还可以陪伍柳氏睡一晚上。可惜算盘打错了,伍柳氏被抓走了。莫非昨天晚上的事黑狗晓得了?捉奸捉双,咋个没来把我一起抓走呢?

4

伍柳氏家里出事,事前有预兆。除了周八字阴阳八卦预测,还有胡炳星香樟树断了树枝。

据传这是一棵千年香樟树,两抱多大。诡异得很,只要香樟树朝哪个方向断了树枝,哪个方向不遭天灾就要出人祸。早晨起来,胡炳星打开大门,见香樟树下横躺着一根手膀子粗的树枝,兀自一惊。昨晚冷是冷,但清风哑静的,咋个会吹断树枝呢?走进树身一看,那个钵钵一样大的树瘤上,冒出两颗亮晶晶、小指头大的水珠子,树哭喽!树枝是朝石板滩方向断的,胡炳星一怔,不晓得这个方向又要出啥子幺蛾子。

下午,胡炳星在青菜地里扯草草,见一路人马背着枪,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关山,直扑黑狗家,抓走了伍柳氏,恍然大悟,祸事落在黑狗家了,是哪股水发了?他很好奇,心想白老二经常帮伍柳氏做事,在伍家进进出出的,应该晓得原因。他的香樟树,黑狗当保长时,曾想霸占砍来改板子修房子,居然说是他祖先栽的,被胡炳星的前辈霸占去了。你说怪不怪,黑狗带着人去砍树子,不管哪个,只要举起斧头,肚子马上痛得刀绞,黄豆大的汗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落;放下斧头,肚子马上就不痛了。从此再没有哪个人敢心存杂念,对香樟树动刀动斧了。虽然香樟树没被黑狗砍去,但胡炳星心里记下了这个仇。加上黑狗在乡间豪强霸道,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样子,胡炳星抱的态度是惹不起躲得起。現在黑狗家里出事了,阿弥陀佛,他看见报应了,要把原因搞清楚,当喇叭说给众人听。

天打鸡麻眼的时候,胡炳星去了白老二家。白老二坐在家门口抽闷烟,胡炳星问他,你的老汉呢?白老二说睡了。他拉板凳让胡炳星坐。胡炳星很神密也很直接地问他,呃,你晓得伍柳氏咋个被抓了啵?白老二正在咀嚼伍柳氏的味道,也确实不清楚伍柳氏被抓走的原因,以坚定的摇头回答了胡炳星的提问。胡炳星说,你不是跟伍柳氏啷好的吗?白老二听胡炳星这样说,如同奸情败露,胡炳星知道了,有意来挖苦他一样,一下冒火了,哪个跟她俩个好?胡炳星与白老二不同辈,平时也没有多少交往,见白老二耍态度,忙收回进一步向他打听消息的念头,改口道,不晓得就算了嘛,做起那秋风黑脸的样子做啥子?掉头走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主动上门给胡炳星送来消息——也送来后悔。

胡炳星在扫敞坝,有人招呼他,你啷勤快的做啥子?抬头看,刘家庙刘二伯爷嘴里拗着一根叶子烟杆儿,背着一双手,从岩边上大路走过来,惊讶道,你的腿好了?他和刘二伯爷有一点挂角亲,前几天还去看望过刘二伯爷,腿灌散痰已经生蛆,躺在床上,说话都提不起气来,说自己快要死了。胡炳星还安慰他,你是善人,尽做好事,菩萨会保佑你。

刘二伯爷噗一口吹掉烟锅巴,抖抖烟油把烟杆儿别在腰眼上,对胡炳星说,前天晚上,有一个白胡子老者儿来寄宿,看到我腿烂了,倒了一点药粉粉给我敷,立即止住了痛,半夜时候黄水就干了,可以下地走路了。昨天早晨又给我扯了一把草草药,叫你二表婶煎水给我吃。你说神奇不嘛,我的腿一下就好了,你看,没有一点痕迹。刘二伯爷说着,捞起裤管给胡炳星看,还叭叭叭地拍了三下腿板子。

胡炳星凑上前一看,果然跟没病过一样,忙问,那个老者儿是不是穿一件麻灰色长衫子,一双阉耳草鞋,白胡子快要垂拢胸口了?刘二伯爷说,就是。胡炳星一下僵住了。

胡炳星的老婆胡阳氏,是一个病坨坨药罐罐,常年咳嗽,瘊包气喘。天气稍有变化,不是发烧就是感冒,人瘦得光眼骨碌,像一根藤藤,连扫地的力气也没有。整天抬一把竹椅子,天气好安在香樟树下,天气不好安在大门口,软瘫瘫地躺在上面,跟死了差不多。胡炳星和两个儿子,当长年挣得的牛工钱,都化成了黑乎乎的药汤汤,流进了胡阳氏连张开都很吃力的嘴里。胡炳星生活过得很压抑,只要回家看到病妻,不管心情有多快活,会像天空展翅飞翔的鸟儿,被一枪击中叭一声掉在地上。香樟是神树,周围乡邻哪个感冒咳嗽,来刮点老树皮,或者取一节树枝去煎水喝;生疮起包,摘几片树叶捣烂来敷,药到病除,但对胡阳氏一点效果也没有。周八字说,这香樟树,对外人起作用,对你家人就不起作用,只能占一头。你前辈已经承诺对外人起作用,所以对你家人就不起作用。胡炳星动过把香樟树砍了的念头,但树是祖先留下来的,他砍了,要背上不肖子孙的骂名;对外人起作用是做好事,是修阴功德泽;再则看见黑狗和来的人举刀砍时,痛得遍地打滚,哇哇乱叫的情景,也不敢以身去试。

胡炳星肠子都悔青了,想说这个老者儿来找过我寄歇,我没赞成。话到嘴边卡住了。想想吧,要是我同意那老者儿寄歇,他看到我婆娘不好,肯定像看见刘二伯爷一样,用神药给她医治,说不定今天也做得活路了。呃,那白胡子老者儿是不是看见我婆娘病得恼火,来给她医,以寄歇为由头,看我接不接待他,接待就医,不接待就走呢?想到这一层,胡炳星更是后悔得想拿脑壳去撞墙。这时传来胡阳氏一阵暴咳,有点回不过气来。胡炳星心一软,痛悔地说,我该得留他住,帮我婆娘医一下病的。他眼睛落在刘二伯爷清瘦的脸上问,你晓得那个老者儿到哪里去了啵?刘二伯爷说,大清早出去扯来一把草草药拿给你二表婶,你二表婶说煮早饭给他吃,转一个背,人花花儿都没得了。

是啊,神仙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胡炳星长长地嗨了一声,摇了摇头,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问,那老者儿拿给你的草草药吃完没有?刘二伯爷说,吃完了,药渣渣像还没有倒。胡炳星说,药渣渣拿给我试一下。说着,把粪瓢往粪桶里一放,要跟刘二伯爷一路去拿药渣渣。

路上,刘二伯爷问,昨下午几个背大盖枪的去抓伍柳氏,你看见没有?正问在胡炳星关心的事上,他答道,看见了,伍柳氏咋个挨抓的嘛?

关山,刘二伯爷算消息灵通人士。虽然半年来疾病缠身,但并不影响他的消息收集。他说,黑狗出事了,来抄家,没有抄到啥子东西,就把伍柳氏抓走了。胡炳星说,黑狗那样歪那样恶的人,哪个敢惹他?刘二伯爷说,恶人还有恶人收。听说他串通县党部的人,要刺杀谷县长夺位。谷县长收到密报,当机立断,出动县警备局,抓捕了黑狗和他的同伙。按县警备局掌握的情况,黑狗贪腐银两应该很多,结果抄家一分一文都没抄到,觉得非常奇怪,就把伍柳氏抓走了。

胡炳星听得胆战心惊,又扬眉吐气。到了刘二伯爷家,刘二伯娘刚把药渣端去倒在晾姜叶下面的垃圾坑里了。胡炳星也不嫌弃,要去捡。刘二伯爷递给他一张草纸,他把能捡的全都捡了起来,包好拿回家,清洗了一遍,熬了一小碗给婆娘胡阳氏喝。神了,胡阳氏喝下喉咙,胸闷气紧,四肢无力的痼疾瞬间消失,陡然心舒气畅,浑身通泰起来;试着下地走走,一点儿也不累和喘了。胡炳星长长地吐出一口,对婆娘检讨道,那天晚上那个白胡子老者儿来寄歇,要是答应他住,他早就把你的病治好了。

下午再煎来喝,胡阳氏说一股白开水味道,没有一点药气气了,倒喽。胡炳星说,不,你把锅烧辣,我来焙干,拿锵箍儿舂成粉粉吞开水。胡阳氏说要得。

话刚完,门口光线一阴,侧过头看,楼西和王牛儿抬了一圈黄麻索子,咚一声撂在他的家门口。天气寒冷,但楼西仍然解开了拴住烂袄子的那一根布带,露出黑乎乎的胸口。他叫刘二伯娘做的新棉袄,正在赶做过程中。楼西心急,巴不得布料棉花一搁,新棉被就穿在了身上。刘二伯娘说,再快也要三天。王牛儿也抬热了,敞天了棉衣,露出婆娘给他缝的家织布对襟子贴身内衣。

胡炳星惊回首,望着地上蛇一样盘着的索子问,你们这是做啥子?楼西没有正面回答,从烂棉袄中摸出一個银子,递给胡炳星说,你跑一趟路,去牛马场割一些肉,打几斤酒回来,在你家里弄一顿饭来吃。胡炳星一脸懵懂,你这是啥子意思?楼西白了他一眼道,快点去办。胡炳星点点头,拿出几片叶子烟,叫楼西和王牛儿裹来烧;掉头安排胡阳氏,你去把药焙干,我回来舂。提起墙壁处的荚背子挂在肩膀上,牛马场割肉打酒去了。

胡阳氏去焙药,楼西和王牛儿一人裹了一支烟,点燃叭着,搬了索子,朝屋外面走去。

楼西昨下午见伍柳氏被抓走后,一晚上诚惶诚恐,想,伍柳氏要是禁不住拷问,交待银两被他偷了,追查起来,他不仅鸡飞蛋打,还有牢狱之灾。他忧思百结,咋个整好?最好找一个既隐蔽又安全的地方,把银子藏起来。就算伍柳氏坦白了,官府来找,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说拿贼拿赃,量他们也不敢把我咋个办。就算把我抓去关起,严刑拷打我也不怕,痛苦一阵子,舒服一辈子,挨打关监算是我付出的成本,我偷到银子还偷到了人,世间好事不可能让我一个人占完噻。

藏哪里?家里当然不行,哪怕沉到茅厕。放王牛儿那里也要不得。刘二伯爷可靠,但多一个人晓得,就多一份危险。哪里好呢?楼西眼前闪过一道光,一个地方浮现眼前,神仙洞。

岩边上胡炳星敞坝外边,有一个数十丈高的寡岩,休说人与兽,连鸟也罕至。石壁上有一个地方向内凹陷,有一根小碗粗的血藤,听说割来泡酒喝,不仅能治百病,还能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但有神仙守护,没有人割得到。楼西十八岁那年,父亲重病,方圆几十里的医生都请遍了,还是医不好,命悬一脉。楼西意想天开,铤而走险,请陡坎子冯索匠纺了一根数十丈长、锅铲把把粗细的黄麻索子,请了两个人帮忙抬去,一端套死在胡炳星门口那一棵香樟树上,一端拴在他的腰眼上,把磨得锋快的弯刀别在腰间,叫王牛儿和胡炳星帮忙,慢慢地把他放下去。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大石洞,又宽又平,能摆下十多张饭桌。看来神仙洞名不虚传。血藤离洞口有一米多远,他歇了一口气,正要探身过去割血藤,河对岸菜坝有人大喊,小伙子,有一个白胡子老者儿,拿着一把亮晃晃的刀,要砍你的索子。楼西不敢再动,索子一断,就会掉下寡岩,摔死在乱石包上,只好放弃念头,猴子一样吊着索子爬上去。他想,把银子藏在神仙洞,就算有人知道了,也没办法拿到。那一根黄麻索子,丢在猪圈屋一个角落里,快二十年了,前不久还看见,还用得不呢?楼西翻身下床,点了油灯去看,黄麻索子蟒蛇一样盘踞在猪圈左边角落里。他翻过母亲死后再没喂过猪的猪圈,拉起一看,似乎还可以用,暗自一喜,用力一扯,三股纺成的索子断了一股,肯定用不得了。高岩悬坠,性命攸关,必须要至少镰刀把粗细的新麻索子才行,得花点银子,找冯索匠重新纺一根。

楼西大清早起来,绕着岩边上看了一趟那地方,觉得办法可行,便揣了两个银子,叫王牛儿跟他一路,去老房子请冯索匠纺来索子。他和王牛儿把索子一端拴死在香樟树上,另一端拴在腰上,即便失手,也不会摔下岩去。

天上有几朵火烧云,四望明净,楼西像当年一样,两腿和双脚同时夹紧索子,双手吊住,猴子一样慢慢往下梭去,获得成功。他很高兴,看了神仙洞,确实是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又吊着索子爬上去,回家把那袋银子扛来,用了两根箩索绑来背在背上,像刚才探试的样子吊着索子梭下去。背上有点沉,下滑得快,他咬紧牙,腿夹脚蹬,把银子放在神仙洞最角落的一块石板上,捡了几块石头砌了一个方盒子遮挡住,确认放好后,在洞左一块石头上坐了一阵,烧了一支烟,又吊着索子攀爬上去。手掌传来疼痛,伸在眼前一看,磨出血了。他没多管,叫王牛儿收了索子,抬去放在了王牛儿的灰房屋头。

再到胡炳星家里,胡炳星已经从牛马场割好肉买了酒回来。胡阳氏的病基本好了,胡炳星把肉酒交给她,叫她把火烧大点煮饭,他去地里扯萝卜葱葱蒜苗,再砍一窝白菜,掐一把菜苔子。胡阳氏说她已经从地里办回来了。见胡阳氏脸上有了红晕,又能做家务活了,胡炳星心里喷出一汪高兴,说,那我找锵箍儿舂药面面,你吃了就彻底好完了。他找出锵箍儿,一边舀水清洗一边发感慨,看来为人不能太吝啬了,该做的好事善事要多做一点。

5

伍柳氏第二天下午回到石板滩。这女子看起来很温顺,想不到很有心计,晓得黑狗把贪霸的银子往家里搬,会加重治罪。这都其次,关键会牵扯出她通奸的丑事,要是说出来,她在关山根本没脸做人。真是嘴巴硬当三副拳头打,她一问三不知,死不承认;还猪八戒过河倒打一钉耙,说黑狗不拿钱回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一天到晚累死累活地干,也养不活一家人。她要求谷县长主持公道,以后发黑狗薪俸,只发一半给黑狗,留一半她领来养家糊口。谷县长看着伍柳氏心生怜悯,黑狗在外日嫖夜赌,花天酒地,纵然有一份薪俸,纵然不择手段把辖区地皮刮干净,也填不满挥霍无度的窟窿,只苦了这个黄脸婆,弱女子,苦命人。驱赶苍蝇一样,手往外扬扬,掉头对负责拷问的县警备局局长说,把她放了。

楼西虚惊了一场,伍柳氏安然,他便无恙。

有恙的是周八字。他眼睛弱视,长年累月大门不出,竟然受到牵连。

这事说起让人啼笑皆非。两天后的中午,关山薄雾缭绕,寒风轻吹,一个县警察用一根箩索,拴着周八字的双手,如牵猪牵羊去街上卖一样,牵着周八字走,后面跟着四个背大盖枪的警察。消息灵通的刘二伯爷说,是谷县长亲自下命令逮捕的。

刘二伯爷还说,算八字的人,算得到别人的命,算不到自己的命。周八字弄不好老命都会搭上。

关押黑狗的地方,是县警察局的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五六平方米,丢了两把谷草在地面上。靠窗的角落,一个黑不溜秋的屎尿罐罐,似乎张着大嘴嘲笑他,你也有今天?从天上陡然掉进深渊的黑狗,轮番拷打审讯都经历了,这个地方也就无可挑剔了。他受了皮肉之苦,又穿得单薄,浑身又痛又冷,根本睡不着,死狗一样蜷缩在屋角里,惴惴地想,不清楚保得保不住这一条命,能找周八字算个命就好了。

这一辈子,黑狗最信服的人只有一个,周八字。从当甲长、保长、乡长、区长,每一步周八字都给他算得很准。黑狗当上区长后,进取欲望强烈,板凳还没有坐热,又做起当县长的春秋大梦。源于给行政公署魏专员走得近。魏专员喜欢撵山打猎,两河口背后那一道山梁野物很多,地上跑的野猪、山羊、獾、豹、兔之流,林中飞的锦鸡、斑鸠、画眉、麻雀一类,都是山珍美味。再则两河口坎下就是长江,江团、岩鲤、清鲅、白鳝、水鼻子等,要多好吃有多好吃。这水陆一夹攻,魏专员很快喜欢上了两河口这个地方,有事无事就往两河口跑,甚至西康省来人也往这里领。黑狗摇头摆尾,有心巴结,处事八面玲珑,深得魏专员喜欢。开始,魏专员要去青龙放松,都要给谷县长打一个招呼。过了一段时间,招呼都不给谷县长打一个,带上三五个人,直接到两河口来了。黑狗狂妄,吹嘘自己在魏专员心目中的地位超过了谷县长。话传到谷县长耳朵里,谷县长大为不爽,想把黑狗拿下,忌惮魏专员,便在心头种下恨。川南匪患严重,魏专员剿匪不力,省主席王隆基批评他,匪不打打猎,好,你就安心去打猎吧。手一挥,解了魏专员的职,委任的龚专员,曾是谷县长上司。谷县长有恃无恐,说黑狗通匪,没费吹灰之力把黑狗拿下。

黑狗意识到自己下了笨棋时为时已晚。他喜欢在鞋垫底下放几张金元券,聊备不时之需,现在派上了用场。他透过地下室门洞,用手招来狱卒,一阵言来语去,取出鞋垫下的金元券,请狱卒帮忙,去他老家找周八字算运程,有没有断头之灾;要是有,咋个化解?狱卒诚信,按黑狗提示,去找了周八字。周八字没说啥子,画了两道护身符,叫转给黑狗,揣在贴身衣裳包包里头,方可没事。黑狗得到护身符后,奉为至宝,以为会化险为夷。再者时局混乱,他同悍匪壮麻子是拜把子弟兄,壮麻子会设法营救他。这样。黑狗有了胆子,面对审讯,傲慢对待,甚至嘲笑审问者,看哪个笑到最后。谷县长奇怪,如今你已是我的阶下囚,只要我发一句话,要你三更死,你活不到五更天,竟敢如此嚣张?叫警察局严刑拷问,得知有周八字的护身符保佑,心里好笑,叫警察局把周八字抓来,看他的符身护能不能保住黑狗老命。要是保住了,拜周八字为太师爷;保不住,连周八字一起枪毙。狱卒们把铁链子在手里摇得哗哗作响。周八字脸上看不出表情,捋捋胡须道,请谷县长仔细看看我那符上写的啥子?谷县长粗黑的眉毛扬了扬,向侍候在身旁那位威风凛凛的警察招了招手。警察会意,把两张符捧给谷县长。谷县长放在桌上左看右看,看不出写的啥子字,说,你这不是戏弄本官的鬼画符吗?周八字说,请谷县长把两张符拼在一起看不就清楚了?谷县长耐住性子,拼在一起看了一阵,还是认不出来。周八字说,一张是言和车,一张是青和斤,“请斩”啊。黑狗多年鱼肉乡邻,作恶多端,罪大恶极,万望谷县长明察秋毫,顺从民意,除恶务尽。

谷县长恍然大悟,伸手在脑门儿上搔了搔,讪讪一笑,未必我要杀他,还用得着你来指挥?转念一想,人家又说得合情合理,放了他吧,又有点愚弄本官。他皱了皱眉头,拿起桌子右边的惊堂木,叭一声拍在桌面上,厉声喝斥道,你扰乱本大人正常办公秩序,关两天黑屋。放回去后,不准再操旧业,否则罚你的款,治你的罪。

黑狗挨枪毙了。公开处决那一天,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伍柳氏收尸吃尽苦头。关山有一块公共墓地,村里的人死了,都可以抬到这里安埋。但几户被黑狗整伤心了的人家拗起,坚决不准黑狗埋在关山,说挨敲沙罐的人,埋进关山坏风水。伍柳氏傻了眼,不埋在关山又埋在哪里?伍柳氏没有办法,一家一家地跪着求情,最后把黑狗埋在关山一坨石包卡卡里。

楼西还算存良心,伍柳氏向他求情的时候,眼光色迷迷的。见伍柳氏要下跪磕头,他一把抓起伍柳氏,侠义地说,做人要有骨头。你回去准备好安葬的一摊子事,哪个要站出来阻拦,我找哪个说聊斋。

6

去望龙山的路上,走着一个穿烂袄子的人。他双手拢在胸前,头时不时地左睃右望,察看有没有人跟踪他。没事闲逛的刘二伯爷,从一垄竹子前走过来,招呼他,白老二,哪里去哟?白老二吓得一跳,扯草草塞笆篓道,我去方碑有点事。

有一句话叫装猪吃象,心里明亮。白老二就属这种人。他是夹舌子,听他说话是一件痛苦的事,样子也憨头憨脑的,心头却揣着一把锯锯镰,哑狡猾,猎获伍柳氏就是一个例证。要不是楼西偷东西听到水响,戳穿了两人私情,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是官太太,雇主,平时穿戴伸伸展展;一个是秋娃儿,长工,经常两脚泥一身脏,竟然会搞到一起。

事后有人说,母狗不翘尾巴,牙狗敢爬背吗?又有人说,八成是白老二霸王硬上弓,伍柳氏哑巴吃黄连。

不管咋个说,既成事实,谁主动谁被动全都无所谓。现在有所谓的是,白老二尝到味道后,从此整个心思全部放在了伍柳氏身上。

白老二不晓得楼西偷了伍柳氏的银子,第二天早晨在石板灘对面山坡上转悠时,见伍柳氏去了周八字家,又去了楼西家。他觉得奇怪,这伍柳氏去楼西那里做啥子呢?都半天了,还守在楼西家门口。他想去看一眼,但畏惧楼西,怕招惹上了烧不燃烟,只能团鱼抱蛋隔河照。吃过午饭了,才见楼西偏翘打翘回家来。他急步去了楼西房背后,躲在那窝叶子有一些泛黄的竹笼里。楼西的房子是篾巴■■夹的墙壁,不隔音,知道楼西偷了伍柳氏的银子。当听到伍柳氏追讨,楼西耍赖,要挟伍柳氏上床,弄得竹架架床叽嘎叽嘎大叫不止时,他心里猫抓着一样难受,在地面找了一砣拳头大的钢硪宝儿捏在手里,想一脚踹倒篾巴■■,乓一声砸在楼西头顶上,叫他脑壳开花,呜乎哀哉。正当他妒火熊熊,抬脚要踹时,眼前闪过一道电光,杀人要偿命,自己要被敲沙罐。他站住了,听屋里的竹架架床销声敛息了,他咚一声把钢硪宝儿狠狠地砸在竹子上撤退了。伍柳氏回家,要从大石包过。他快步走到大石包,背着一双手,装着若无其事瞎溜达,等伍柳氏路过时拦住她,问她出了啥子事?转念一想,关山到处是眼睛,黄天白日拦住伍柳氏问不好。她爱吃酸菜黄辣丁,干脆去溪沟里去捉一点,擦黑时候给她提过去,晚上又在她那里过夜。想起过夜,他耳边又响起了楼西竹床叽嘎叽嘎叫的声音,心里有一种想吐又吐不出来的滋味。没想到半下午的时候,伍柳氏被警察抓走了。他一头雾水,这警察不抓楼西,反而抓伍柳氏呢?第二天下午伍柳氏回来了,白老二松了一口气。伍柳氏的两个娃儿走人户还没有回来,天快黑尽的时候,他肥着胆子去了伍柳氏家。敲门,伍柳氏隔着门问,哪个?白老二的心子快要跳出胸腔,我,我。伍柳氏说,你走吧,不要来找我了。白老二一听,顿时凉了半截,不敢硬来,木立了一阵,只好悻悻然滚蛋。

白老二心头非常失落,认为这个故障是楼西制造的,他把心头的恨全部转移到了楼西头上。可他畏惧楼西,不敢招惹楼西。咋个办?只能借刀杀人。咋个借?二舅在望龙山悍匪壮麻子手下当差,去给二舅通风报信,让壮麻子来收拾楼西。壮麻子神枪手,枪法准得很。练打枪时,专打人们提在手里去买油买盐的瓶瓶罐罐,后来打人穿在脚上的草鞋鼻子;再后来是打香火,晚上点燃一排香,他掏出手枪,一枪打熄一根,弹无虚发,百发百中。

哪个?不准动!这天上午,白老二气喘吁吁地爬上望龙山岩口,被一声断喝吓了一跳。抬头看,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端枪瞄着他的胸口问。我我找我二二二舅,有重重要事事告告诉他。哪个是你二舅?丁丁丁荫南。小伙子见白老二是一个夹舌子,没好气地说,原地等着。那小伙子叫另一个端着枪的小伙子看守住他,消失在岩口那道石门里。

岩口风大,呜呜呜地吹着。白老二走热解开了纽子,很快冷得清鼻子长流。好一阵,那个消失的小伙子才来喊他,跟他一路去找二舅。白老二把要找的事悄悄地告诉了二舅。二舅把眼睛盯在他脸上问,情况真不真实?白老二打包票,绝对对对真实,说假假话砍砍砍我脑脑壳。

7

人生,最怕危险逼近面前还浑然不觉。当十多个土匪荷枪实弹,包围了楼西那两间半烂茅草房,楼西还在床上做着美梦。

楼西梦见自己做了新郎倌,花号声声,锣鼓阵阵中,拥了新娘子,吹吹打打走进洞房,坐下床边要伸手掀开新娘红盖头时,咚的一声闷响,大门被人踹烂倒在了地面上。他惊身坐起,见猩红的火把照耀下,几张狰狞的脸和几管黑洞洞的枪口瞄着他。一个络腮胡、脸相凶神恶煞的土匪,举着手枪,一爪抓起盖在他身上的铺盖摔在地上,厉声吼道,起来。

楼西一脸懵懂,梭下床,伸手拿床头请刘二伯娘做的新棉袄来穿,络腮胡一脚踢在他的手骭上,喝令道,把从伍家偷的银子拿出来!楼西明白咋个一回事了,只穿着一件塌身衣裳,冷,缩肩抱臂,一口否定道,没有的事。络腮胡眼睛一瞪,枪口在楼西眼睛面前一晃一晃地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活腻了?另一个长条脸土匪上前一步,推了楼西一掌,赶快给老子拿出来!楼西镇定道,没有的事,不信你们随便找。找到了,要脑壳我不给耳朵。络腮胡枪筒在他脑门上戳了一下,然后一挥,你他妈不见棺材不掉泪。搜——

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在岑寂的黑夜里响起。楼西蹲下身子抱成一团,思绪翻滚,这狗日的咋个晓得我有银子呢?未必胡炳星、王牛儿走漏了风声?不可能。伍柳氏把事情说出去了?他问过伍柳氏,县警备局抓她去审讯,她矢口否定家里有银子才被放回家的,应该不会串通土匪来抢他。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他只有静静地等他们去搜。

房前屋后,掘地三尺;茅厕也打捞了,一无所获。

说,藏到哪里去了?络腮胡眼珠瞪成牛卵子,又把枪掏出来指着楼西的脑门子。楼西冷得打筛壳子,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我仰起睡有一条球,扑起睡球都没得,哪里会有银子嘛。

四支油筒火焰腾腾,土匪们的眼睛差参不齐地落在络腮胡脸上,竖起耳朵听发话。络腮胡扫了几张脸一眼说,不给他一点厉害,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捆起来喂蚊子。

几个土匪眼眨眉毛动,找了半天没找到现成的绳子,从屋角的一只烂箩筐上,抽下那一根筷头子粗细且打了一个结的箩索,将楼西反手捆起来,推倒在屋角里,一个下巴有点翘的土匪,见床边上小木桶里有小半桶洗脚水,提起来,兜头给楼西泼去。

油筒火焰摇摆不定,屋里时明时暗。络腮胡子狰狞的脸被镀得铜红,对蜷曲在屋角的楼西厉声喝斥道,银子藏到哪里去了,拿出来!

楼西颤抖着身子说,你们不是翻箱倒柜找了吗,哪里有银子嘛。他告诫自己,只要你整不死我,就别想让我交出银子;不,你几爷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整死我都不会交出来。心一横,楼西觉得一下就没有好冷了。

络腮胡哼哼两声出门去了,问隐身在房当头上竹林里的白老二,是不是说了假话?白老二站起身,可能蹲久了头发晕,往前窜了一下,扶住竹子,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完下面的话,我没有说假话,不信你去问伍柳氏。他有一回在牛马场摸包包被抓着了,把银子塞进屁眼里,打死都不承认,后来夹不住了屙出来,当场抓住了把柄才承认。

天色一分一分地明亮起来,络腮胡仰头一望,又是一个阴天。他有一点疲倦,打了一个呵欠。量白老二也不敢说假话,现在要紧的是撬开楼西的嘴,究竟把银子藏在哪里去了。怎么撬?只有上刑。络腮胡子向两个精壮强悍的土匪招手道,弄他龟儿吊鸭儿浮水。

吊鸭儿浮水要在后颈窝处打一个活扣,把手骭反背扭在身后缠紧,将绳头从活扣中穿过去,双脚吊离地面。这很折磨人,捆绑时稍微粗鲁一点会弄断手骭。

不好找地方吊。找来找去,找到胡炳星家门前那棵香樟树。他们把楼西押去吊在了树上。楼西的衣衫裤子是湿的,河风一吹,很快失去知觉;吊离地面,手膀子传出锥心的疼痛,但很快麻木。人,只要死都不怕,這世上就没有任何可怕的了。楼西横下一条心,整死也不说出银子藏在了哪里。

络腮胡从胡炳星家里抱来一大捆烟,散给众匪徒,说大家熬了夜,叭杆烟提提神。胡炳星想今天没把烟背去牛马场卖,结果被这一伙土匪逼他拿了出来。叫他拿烟时,那个嘴有一点歪的土匪,有意把枪拴拉得哗啦哗啦响,意思很明显,敢不拿出来,老子的枪走火就怪不得我了。

楼西像等着开膛的猪一样吊在树上,静静地,一动不动。络腮胡子抽完烟,噗一声吹掉烟锅巴,手一挥,兄弟们,这个龟儿子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棍棒伺候。拴着话尾,枪托、乱棍像往箩筐里倒梨子一样落在楼西身上。楼西尽管皮开肉绽,但早已经失去知觉,也就没有多少痛感,却把王牛儿吓得尿流。

天刚麻麻亮,王牛儿起来解手,听见胡炳星那面闹哄哄的,去看,楼西被吊在树上,几个土匪抽打着他,血从胸口、腿板子上冒出,顺脚尖流到地面上,转身要走。白老二瞥见他,悄悄靠近络腮胡,结结巴巴地说,王牛儿跟他他两个穿穿穿连裆裆裤,应该晓晓得银子藏藏藏在了哪哪里。络腮胡叫王牛儿站住,指挥了两个匪徒把王牛儿抓过来。络腮胡盯着王牛儿的眼睛问,楼西把偷的银子藏到哪里去了?你说出来有奖励;不说,楼西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王牛儿胆子小,吓得浑身打抖。络腮胡下巴一抬,对两个揪住他的匪徒说,吊起来!王牛儿吓慌了,我说。他往岩边上一指,下面神仙洞里。络腮胡抱着一双手,斜睨着王牛儿没说话。王牛儿见络腮胡眼光杀人,忙说,说了假话你把我杀了。

王牛儿带络腮胡和几个匪徒,指认了确切地点,讲了隐藏经过,并同三个匪徒一路回家抬来黄麻索子。

事后,楼西问王牛儿,你咋个出卖我?王牛儿脖子一梗,卵卖。命都没得了,银子拿来陪葬?

按照王牛儿的说法,黄麻索子一端拴在香樟树上。拴好后,络腮胡子瞟了一眼吊在树上昏迷过去的楼西,叫胡炳星找来一个■背子,眼睛落在王牛儿脸上,要叫他下神仙洞背银子。担心王牛儿不老实,藏匿转移,便改口指着两个年轻力壮的匪娃子,你两个下去。两个匪娃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都望向络腮胡。络腮胡指着眉骨高的那一个匪娃子说,你先去。那匪娃子脸上泛起畏难神色,走向刑场一样走到神仙洞顶上,向下望了望,回转身,捡起蛇一样盘在地上的索子,一端在腰上缠了两圈拴死,背了■背子,嘱咐两个人把他慢慢放下去。

匪娃子到神仙洞顶上时,头朝里脚朝外地趴下地面,慢慢倒退着往外梭,试着试着总算梭出寡岩。当索子放下去三四丈时,放索子的两个土匪突然屁股着地,仰面朝天摔倒,索子断了。砰!神仙洞下荡起一声回响,下去的那个匪娃子摔在江边一坨三尖石上,脑浆迸溅,血染河滩。

三个匪徒从石龙庵绕到神仙洞下的河边去收尸,一个从菜坝过河去赶场的老人说,那个小伙子吊下去的时候,看见神仙洞走出来一个白胡子老者儿,拿着一把亮光光的菜刀砍索子。匪徒们看索子断口,齐齐切切的,确实为利刀所断。匪徒们在沙坝里撬了一坑,草草地埋了摔死的匪娃子,捡起索子,回到胡炳星敞坝。络腮胡指着一个四十来岁、中等个子的土匪说,你把索子结好。移目向另一个矮墩墩的匪娃子说,你去。矮墩墩匪娃子眼光畏怯地回望了一眼,动作迟缓地接过中等个子土匪结好的索子,仿照前一个匪娃子的做法,把索子拴在腰间系了一个死结,一个响头跪在中等个子匪徒脚下说,二叔,要是我有一个三长两短,我娘就拜托你照顾了。接着又头触地磕了两个响头。中等个子匪徒伸手把他拉起来,说,你娃不要说一些不吉利的话,蒋家菩萨供得高,不会有事的,尽管放心大胆去。

矮墩墩匪娃子仿照前一个匪娃子趴下退着梭下寡岩,听见河对岸菜坝有人大喊,下去不得,有一个白胡子老者儿,举着刀在神仙洞口等着的。

所有人都听见了。中等个子走到络腮胡面前说,老大,去不得的,命要紧。叫那个姓王的去。

站在一旁的王牛儿,被两个土匪推在络腮胡面前。络腮胡说,你去。背上来后,分你一份。王牛儿骤间脸色变黑嘴皮变乌,哆嗦着说,我不敢。络腮胡掏枪顶着王牛儿脑袋说,你他妈不想活了?王牛儿双手抱着头,瞬间,人已经软在地上,尿湿了裤裆。狗屎糊不上墙,络腮胡与中等个子土匪对望了一眼。中等个子土匪说,叫楼西去。络腮胡双手叉在腰眼上,前后走了几步,望着吊在树上的楼西说,把他放下来。

楼西奄奄一息,不省人事。胡炳星抱来一床铺盖,一半垫一半盖着楼西。胡阳氏端来一碗稀饭喂楼西。楼西嘴唇紧闭,慢慢有所松动,费了半天工夫才喂完。土匪们已饿了,叫胡炳星煮饭吃,还抓了那两只生蛋鸡婆杀来炖汤。胡炳星心子都痛脱了,又不敢得罪土匪,只能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

晌午时候楼西苏醒过来。

威逼楼西去神仙洞把银子背上来,是接近傍晚的事了。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土匪们把索子强行绑在楼西身上。夺银心切的络腮胡,对遍体鳞伤的楼西说,你把银子装在■背子里背稳,不需要用力,我们在上面收索子把你拉上来就行喽。一趟少背点,多去两趟。言毕,把楼西从神仙洞顶推了下去。

楼西事后向人说起那时的心情,是一万个不情愿!为摆脱络腮胡的折磨,先下神仙洞再说。就算死在洞里,也不会把银子背上去。

楼西正是这样做的。神仙洞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他在里面整整待了三个月,关山人都认为他必死无疑了。要吃啊,银子不能当饭。是那个找胡炳星寄歇时见过一面的白胡子老者儿——楼西喊他老神仙——救了他,一天端一碗血藤血浆给他喝,让他活了下来。楼西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时,红头花色,精神汪汪。那一伙土匪,不敢下去,在胡炳星家里干巴巴地守了十多天,只好撤退。

8

楼西房子侧边有一棵红泡柑树,酒杯子大,稀稀疏疏地结了几个果子,开始打红色了。他伸手摘了一个,剥了一瓣放进嘴里,又酸又麻又苦,吐不是吞不是。这正契合他这时的心境。

这几天,老神仙告别的话时刻在他耳洞里回响:你的银子,我给你看管好,任何人拿不走一分一文。你要用的时候,不必再吊索子下来取,在神仙洞顶上喊我即可。但我提醒你,要改邪归正,多做好事,将功补过,今后遇上翻不过的门坎我会帮助你的。楼西点头应诺,暗下决心改邪归正,和关山人搞好关系。他征求刘二伯爷和王牛儿的意见,买两条大肥猪杀起办九大碗,隆重招待关山人一顿。他广撒英雄贴,席办起等,关山大多数人不领情,找出各种各样借口推辞不去,说出的话很刺耳。

吃你有钱人的饭,耽搁我无钱人的工。

没得过猪肉吃,也见过猪走草。

偷人家的钱来摆谱,有本事自己挣钱请客。

哼哼,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不要记着偷我,比请我吃肉还好。

楼西再次强烈地感受到品行不好,受人白眼的那个滋味。他呸一声吐掉口中的柑子,用口水漱了一下口,准备去找王牛儿摆摆龙门阵散散心。

走到大石包转拐处,碰到张树生。请吃九大碗,张树生说牙齿痛。楼西晓得他是借口,不计前嫌,主动招呼道,张老辈,牙齿好没有?张树生勉强道,好喽。楼西说,好了就好。没话找话问,要去哪里哟?张树生一脸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冷漠,话中有话道,我们要干才有吃,敢去哪里哟。

张树生擦身走过去了。楼西望着他的背影,嘴里油然涌出咸津津的尿骚味来。

牛有失脚,马有漏蹄。那一年楼西偷了石龙庵唐家三只鸭子,唐家人多势众,撵上门来找。他慌忙抓住鸭子,扭断脖子,反剪翅膀押死,藏在床上,用铺盖盖着。走头的汉子腰粗膀圆,阴沉着脸指着他的鼻子问,你偷我家鸭子没有?他坚信嘴硬当三副拳头打,说,你不要血口喷人,谁偷你的鸭子了?汉子手一挥,找。他想吓退他们,伸手拦住,没找到咋个说?汉子抬手劈开他的手骭,火爆爆地說,你说咋个说就咋个说。几个人分头卡卡角角找遍了,都没发现,面面相觑。楼西逼视着汉子叫拿话出来说。可能正走在去西天路上的那一只大麻鸭,愤恨楼西太不要脸了,“嘎”一声从铺盖下面钻出来,扑扇着翅膀窜到汉子脚面前,似乎大声说,我愿意充当物证。汉子二活没说,一拳头打在楼西鼻梁上,楼西鼻血一飙就出来了。接着,几双拳头像擂鼓,几双脚像踢足球,密集地落在楼西身上。直到打了一个半死,那几个人才提了死鸭子,骂骂咧咧走了。

楼西蜷曲在门背后的地面上,稍一动弹便牵筋动骨地痛。怀疑打成了内伤,童子尿治疗内伤有独特疗效,他熬到打鸡麻眼时候,挣扎着爬到一湾之隔的张树生家,要小二娃屙半碗童子尿给他喝。半月前楼西才偷过张家地里的白菜和青菜,张树生忍气吞声,昨晚上见唐家撵上门打楼西,他拱手作揖道,打得好打得好。这来找小二娃童子尿喝,心里骂道,医好了又好来偷我东西嗦。他把小二娃喊进屋,叫他待着不要出去,从碗柜着拿了一个大碗,进茅房掏出排尿工具屙了大半碗尿,端出去递给了楼西。

楼西一边说多谢,一边伸手接过来喝,咸津津的,一股骚臭味像饿慌了的野狗直往鼻孔里扑。童子尿不骚臭,还有丝丝清香与回甜。楼西晓得挨张树生整了,张树生望着他,不好倒掉,捏着鼻子吃冲菜,管你童子尿还是大人尿,总有一点效果。强忍着喝下去,喝完揩了一下嘴巴,把碗还给张树生,又说了一声多谢。

从此,那种咸津津中夹杂着骚臭的味道,时常在口腔盘旋。

楼西原来走路,手是拢进袖筒里的,要么抱在胸口上,现在有钱了,胸口挺起来了,手便背在了身后。快到王牛儿坎下,看见周二娃、斑鸠、狗儿在田巴凼头搞水,听见一个娃儿说了一声三只手来了,像弹簧弹起撒开两腿就跑。楼西说,不要跑,我买糖给你们吃。三个娃儿跑得更快。楼西眼光拴着他们的身影,心里酸溜溜的,望着他们又在大十挑田角玩耍起来,陡然折转身,朝石龙庵走去。

石龙庵靠近河边,有一座庙子,河对岸菜坝的人,过河来赶牛马场,经常在庙子里等船。肖孃孃守庙子,摆了一个小摊摊儿,卖些针头线脑,麸醋酱油,糖果糕点。楼西来到庙子,过河船还在对岸,十来个等船的人,身子一阵躁动,眼睛箭一样嗖嗖嗖地射向他。他曾经在这里作过孽,扒光一个女人卖了一条架子猪的钱。那女人上船摸包包开过河钱,发觉钱没了,“哇”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怕回家挨打,要去跳河。一个男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船上好心劝着,帮她开了过河钱,又拼凑了几个铜板给她拿回家,她才停了哭。楼西在石龙庵坡上看见了这一幕,硬着心肠加快了脚下步伐。他晓得,这个时候被抓住了,不捶死他都要打他一个养老疾。

肖孃孃白了楼西一眼,用草纸包了盐巴,递给一个穿补疤疤家机布衣裳的老妈子,故作惊讶道,哎呀,今天起仙风,把你吹起来了?听说你发大财了?楼西说,发啥子财哟,到你这里来发吗?肖孃孃说,我这里来发,怕工钱都没得,你还是到别处去发吧。楼西指着那个海碗口大的玻璃罐子说,买十块扇子糖。肖孃孃心里一阴,晓得他的买的意思,不卖又不行,不情愿地拿着糖说,小娃儿啦?咋个还要吃扇子糖哟。

楼西拿了糖,摸出钱来付。肖孃孃一愣,想客套一句算了嘛,又怕客套成真,还是收了钱。

楼西把糖揣在身上走了,悄无声息地走到大十挑田角,对专心致志翘着屁股用竹桠枝戳田里蝌蚪的三个娃儿说,来,吃糖。边说边举起扇子糖来。

三个娃儿见了楼西,又想跑。楼西堵死在路头上,跑不了,眼光落在了楼西手里的扇子糖上。楼西说,喊我好,我拿糖给你们吃。三个娃儿怔在那里没说话。楼西举了一块糖在周二娃眼睛面前说,喊我好,这一块给你吃。周二娃怯怯地望了楼西一眼,又把眼光望在地面上。楼西把糖举在斑鸠眼睛面前说,来,你喊我好,我拿给你吃。斑鸠嘴角动了动,看看糖又看看楼西的脸,看看楼西的脸又看看糖。楼西鼓励道,喊噻。斑鸠终于抗不住誘惑,像被人捏着喉咙似地喊道,三只手好。楼西脸一沉,三只手还好?重喊。斑鸠晓得喊错了,慌不择言道,三只手不好。楼西瞪了斑鸠一眼,乱说,得不到吃。边说边把糖举在了狗儿眼睛面前,差点碰着了狗儿的鼻子,来,你喊。狗儿喉咙里早已伸出手想拿糖,神态凝凝滞滞声音却洪洪亮亮地说,你好。楼西心潮一荡,眼窝子一热,一辈子从小起尽挨人骂,现在走到哪里都是白眼,终于听见有人喊他一声好了,尽管是引诱的,言不由衷的,但还是真切地品尝到了受人尊敬的那种美妙滋味,一脸阳光地说好好好,给你糖吃。他剥了扇子糖直接喂进狗儿嘴巴里。狗儿吮了一口,甜进心了,又补了一句,关山你最好。楼西开怀哈哈大笑,哎哟糖甜狗儿的嘴巴更甜,来来来。说着抓了应该是五颗糖摁进狗儿手里。狗儿得了糖,高兴慌了,撒开两脚丫直往家里跑。

狗儿的家在大石包坎上,离大十挑只隔四根田坎。楼西望见狗儿的娘在扫敞坝,狗儿跑到娘面前,伸出两只手拿糖给娘。娘把扫把换在左手上,右手朝狗儿伸去,胳膊一扬,把糖扔进敞坝边上的臭水凼里。楼西心绪一落千丈,把手中剩的几颗糖摔进田里,对周二娃和斑鸠说,要吃下田去捡。

狗儿娘姓李,李棒客的四妹。楼西心头郁闷惨了,再启步朝王牛儿家里走时,油然想起李棒客来。

李棒客不是一个好人,争强好斗,几乎把关上山的人得罪完了,在四里坡抢人时,挨乱棒打了,爬回家死在屋里。李棒客住在烧香埂反背,同楼西家只隔一条小路和一面斜坡。那天早晨,楼西打开大门,一股恶心臭气钻进鼻孔,他打了一个干呕。哪里飘来的呢?他耸着鼻头子找到李棒客家门口,见白滚滚的肥蛆爬出门外。他瞬间明白,李棒客孤人一个,无人收尸,死在屋头已经臭了。听说尸水粘在人身上,粘到哪里,哪里的肉就要烂,他不可能去给李棒客收尸,但又要臭着他,咋个办?他去找李棒客的四妹交涉,四妹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与她无关。楼西只好干瞪着眼睛去找王牛儿。王牛儿抠了抠脑壳说,他亲妹都不管,哪个还去管呢?干脆点一把火把房子给他熛球喽。楼西觉得只有这个办法了,叫王牛儿跟他一路去烧。李棒客尸体烧不化完,臭味还在,叫王牛儿在灰烬上盖了厚厚一层也才避开。楼西由此想到自己,跟李棒客一样,把关山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李棒客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快四十岁的人了,听刘二伯爷的劝,趁手头有几个钱,赶紧娶一个婆娘生两个娃儿。

想起成亲,楼西心头很不好受。黄花闺女娶不到了,能娶一个过婚嫂就不错了。他深感失落,瞟了一眼天光,思绪一下拴在家景衰败的伍柳氏身上。

9

伍柳氏吃午饭了,红苕稀饭,一碗牛皮菜和一碗泡酸菜。两个娃儿不吃,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的。伍柳氏看在眼里,鼻子阵阵发酸。这种吃食,退回去两个月,只能喂猪。有啥子办法呢?黑狗出事,家里被县警备局前后梳了三遍,幸好家中银子被楼西偷去了,因祸得福,让黑狗落了一个清白的名声,她也没背窝藏罪黑锅。家里已经穷得像水洗过一样,只要值得到几文钱的东西,包括首饰,都被县警备局搜走了,粮仓里的谷子、苞谷也被拍卖掉了,好在留的那一拌桶喂猪的秕壳谷子和红苕没人买,可以将就吃,不然连吃的也没得。

红苕吃多了倒酸,大娃儿筷子在碗了搅了半天,把红苕搛在桌面上喝稀饭。伍柳氏突然冒火,一筷头子敲在他的头上。白老二急忙伸手挡住筷子,把自己的半碗稀饭倒给大娃儿。伍柳氏说,不要将就惯了。

门口一阴,出现一个人。伍柳氏正眼一看,是楼西。提了一包白糖一包冬条一包梨丸,草纸包着的,说来混一顿晌午饭吃。见白老二居然坐在桌子上方,猛然一怔。伍柳氏白了他一眼,埋头吃饭,动作迟钝下来。白老二站起身,要招呼楼西坐,伍柳氏咳了一声,白老二僵住了。楼西遭遇冷落,没话找话,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送你二两糖化开水喝。说着把提的糖放在一张小桌儿上。伍柳氏放下碗筷走过去,拿起糖,摁回楼西手里说,受不起你的大礼,你拿回去慢慢吃。楼西接住又放回小桌儿上,说不客气,一点小意思。感觉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盯了白老二一眼,扭头走了。伍柳氏拿起糖,追出屋说,把糖拿走。楼西快步疾走,伍柳氏撵不上。敞坝边上有一个坎子,楼西走到坎子下面时,伍柳氏把糖给他摔了下去。楼西没接,掉在地上,糖撒一地如盛开的菊花。两个娃儿见了,喜滋滋地去捡来吃,伍柳氏不准,拿了杈头扫把,扫进牛滚凼里。楼西边走边回头看,伍柳氏的举动,刀一样插进心窝子。你一个男人挨枪毙了的寡母子,有啥子了不起嘛,也敢瞧不起我……

路旁是一片冬水寒田,风吹着,泛着粼粼波光,楼西突然觉得水在笑。那一湾湾一塝塝的田,全是伍家的,以前黑狗不是强行霸占,就是赃款收买。被处决后,县警备局要拍卖,没多少人买得起,一两个月了,只卖掉三四十亩,还有两百多亩。楼西想,银子放起不生儿,干脆把这一些田全部买下,请王牛儿来管理,成了大户人家,好讨一门亲,让伍柳氏你个瓜婆娘看看,到时候你垫起脚给老子舔屁股,老子还嫌你舌头粗了。对了,老神仙说的要多做好事,等以后有钱了,多去做一些修桥补路的善事,尽力改变关山人对自己的看法。

主意一定,楼西去找王牛儿,要把想法告诉他。

王牛儿在薅冬苋菜,楼西喊住他,一五一十说了想法。王牛儿眼珠子一亮,肯定道,你总算想到正事上了。钱,用一个少一个,你这样做,钱就生儿了。楼西说,你晓得我种不来田,管不来家,你以后就帮我管这一摊子事。我有吃你就有吃。王牛儿家境贫寒,听他这样一说,忙点头啄脑应承道,要得要得。

说干就干。王牛儿出面,找到拍卖伍家田土的人,把没有卖出去的全部买了下来,同时添置了很多生产生活必需用品。虽说那一袋银子花去了一大半,但楼西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半辈子像水上浮萍东飘西荡,现在终于像一棵树,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关山的泥巴里了,有如一身大汗,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样通透爽快。

时间过得快,几阵风吹,几场雨淋,就是清明节了。楼西很神气,倒背着双手,逡巡在田埂上,望着湾湾塝塝长封林了的秧苗,他揣测皇帝出巡的味道也不过如此。秧子绿油油的,风吹得一起一伏,楼西觉得,那是给他作揖请安。在田间地头,家里院坝,王牛儿几次扳着指头给他算账,像这个年辰收成,不出三年,就会收回买田土花的银两。乡邻四众,特别是刘二伯爷,都夸楼西这一步棋走对了,今后肯定会发大财。周八字却说楼西走的这一步是死棋。楼西向周八字讨要说法,周八字一口气接不上来,手一伸,脚一蹬,一命呜乎了。楼西冷冷一笑,活眼现报,说我的冤枉话,羡慕忌妒我,不得好死。

楼西慢步在田埂上,扭动脖子四处张望,不经意间又望出了一件遭关山人咒骂的刮毒事来。

伍柳氏住在石板灘,一座四合院,十多年前黑狗修的,亮堂宽敞,左青龙右白虎,风水很好。房背后有一个小山包,长满柏树桢楠香樟,门前一个河沟,一股水从房子侧边石板滩上流下来,汇进河沟里,左盘右绕从石龙庵流进长江。楼西望见,白老二和伍柳氏在溪沟边上挖土栽菜,一幅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恩爱场面,忘记了老神仙的嘱咐,忌妒的火苗砰一声点燃心头的新仇旧恨,抬腿朝溪沟边上栽菜的伍柳氏和白老二走过去。已经走到两人身后了,两人还没察觉,专心致志地忙着手上的活路,他咳了一声嗽,算是打招呼。两颗头扭了过来。后脑勺梳有发髻的那一颗,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掉转头继续栽菜去了。庄庄头发那一颗,脸上泛起不像哭也不像笑、想招呼又不晓得咋个招呼的表情。楼西指着说,地是我的,你们不能在这里栽菜。

这地,白老二一手一脚从溪沟里挖泥巴垒起来的,可以归白老二所有。但挨邻侧近的田土楼西全部买完了的,说是他的也有理由。一句话,就看哪个的拳头硬了。伍柳氏明白自己的拳头硬不过楼西,站起身来,把手中的菜秧子扔进溪沟里,招呼白老二走。白老二提起锄头,朝楼西尴尬地笑笑,跟在伍柳氏屁股后头走了。

楼西僵立在那里,脸上涂了海椒水一样辣乎乎的。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心潮翻卷,你看不起我,哼哼,老子再拿点颜色给你看看!他眼光追着伍柳氏和白老二的后背大声道,喂,给你们说,你们进出石板滩的路,也是我出钱买了的,要走得给过路费,一个铜板走一次。

伍柳氏和白老二骤然站往,掉转头杀了他一眼,又拧过头走了。楼西听得清楚,脚步声满含气愤与谴责。他讨了一门亲,那女子叫梅冬桂,两河口街上人,娘家是大户人家,男人是土匪头子,关口抢人时被乱枪打死。梅冬桂来看亲时,对楼西有一两百石租子的田土满意,但对房子很不满意,提出要楼西修好房子才嫁过来。看着伍柳氏白老二快走到敞坝边上,又一个歹意在心里发芽,给我滚出石板滩去,不要在老子眼睛边上晃来晃去的。

当天晚上,王牛儿走进石板滩,要买伍柳氏的房子。

王牛儿说得很好听,你家人少,住这样宽的房子,屋都难得打扫,不如搬到河边上去住,把房子卖几个钱捏在手头。

白老二的房子在石龙庵下去一点的河边上,三间垮流垮滴的土墙房子。气愤也要有本钱,也要有资格。伍柳氏晓得这是楼西的鬼点子,斗不过人家,光气愤没有用,便小声对白老二说,人穷一点苦一点没关系,顺心就好,走开让他算喽。白老二没张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浑浊厚重的声音,嗯。

从此,关山的人背地里除喊楼西三只手外,又给了他一个乌骨鸡的外号,骂他屁眼儿心心都是黑的,砍人家的竹子,还要扳人家的笋子。

10

楼西从小就有小偷小摸习惯,串亲戚走人户,哪怕一颗胡豆一支筷子,都要偷走心头才舒服。父母丢尽脸面,经常黄荆棍儿抽得他在地上打滚,但狗就改不了吃屎的德性。父母把他没办法,骂他,一个人,逗人咒骂不好;万众人都在咒骂你,迟早一天你会活眼现报。

可惜楼西父母死得早,没看到骂楼西的话骂得准不准。楼西说他妈老汉是病死的,但关山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都说,是被楼西气死的。

眨一个眼睛,谷子抽穗扬花了,性子急的开始甩籽。楼西穿着一件阴丹布长衫,嘴里衔着那一根鱼骨头叶子烟杆儿,漫步在田埂上。风吹着稻子一起一伏的,他不无得意地自语道,不错,王牛儿说今年又有好收成,看样子不假。前两年收成不错,今年这一季收上坎,买田土的本钱差不多收回来了,以后就是纯赚了。老神仙说得对,有钱了一定多点做好事,背了一辈子的骂名,尽量赚点名声回来。嗯,先在凉溪沟修一座桥,热天涨水,大家赶牛马场要转五六里路。他愉快地想着,有人招呼他。回过头一看,刘二伯爷从对面大路走过来。他问,哪儿去来?刘二伯爷说,两河口。

楼西敬重刘二伯爷,在田角处碰面,主动把烟杆儿递给刘二伯爷说,胡炳星新上坎的福烟,味道很周正。刘二伯爷接过叭了两口还给楼西,略带神秘地说,给你说一个事,要土改了。楼西正把烟杆栽进嘴里,僵住手问,啥子土改?刘二伯爷说,就是把你的田土,全部拿出来,分给没田没土的穷人。楼西问,他们要拿钱给我不呢?刘二伯爷说,钱,望山钱,等着嘛。你田土不是请人做,就是租出去收租子,剥削农民,不弄你来斗争就对得起你了。好,天快黑了,我要赶紧回家,你刘二伯娘凉了,我要找草草药煎水给她喝。

望著刘二伯爷慢慢消失的身影,楼西闲适的心境雷声大作,风雨交加。怪不得上午在石龙庵坎下碰见白老二,一辈子低三下四,从来不敢正眼看他的人,居然昂起一个胆巴脑壳,从他面前走过时,还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当时还想,你杂种腰杆硬了?看老子一棒棒给你敲断。

梅冬桂在厨房炒回锅牛皮菜,见楼西出门时像吃了叫鸡肉雄赳赳的,回来时成了爆晒的菜秧子,蔫头蔫脑没有阳气,忍不住问,你撞着鬼啦?

楼西没答白,进睡屋咚一声躺下,梅冬桂炒好菜,喊他吃饭也不起来吃。他在痛苦的激流里挣扎着,虽然近两年做了一些善事,比如捐资修擦耳岩的路,出钱建凉溪沟的桥,想逐渐淡化和消除关山人对他的敌意,但他清楚,自己作孽太多,不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活。何况关山的穷人多,有的多少有一点田土,有的一点都没得,听说要分田土给他们,还不高兴得跳起来。咋个办呢?

很快,县土改工作队进驻关山了。火炮声声,村农会成立了。白老二居然当上农会主席,背着一把手枪,走路眼睛望着天上,扇得路边草草东倒西歪。楼西见了,五脏六腑全是仇恨,但脸上则满是微笑,老远让开路。工作队开会宣传土改政策,以田土多少划分成分,啥子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楼西田土最多,他划不成地主,关山没有一家够格的了。地主要戴尖尖帽弄来斗,富农陪斗。楼西惧怕,有如抽了脊梁骨,人是软的,没有一丝阳气。病急乱投医,以为私下找一些人,把田土三亩五亩地送一些给他们,自己田土少了,就评不成地主了。可是,没有人要他的,包括王牛儿、胡炳星。刘二伯爷说,你不要这送那送祸害人。一天擦黑,他去了白老二家里,提出留过四五亩田土种粮食够自己吃外,其余的全部拿给村上。石板滩的房子,也还给伍柳氏,他搬回原来的茅草房住。白老二说出的话,一个字一颗钉子钉在他的心头。白老二说话结巴,等于多在他心头钉了一些钉子,这个田田田土,你不能拿给村村上,也不能拿给哪哪个人,等等着下下一步这个再再再说。石滩滩子的房房房子,我我我们也不要,你住住你的。

成分正式划定,楼西田土最宽,雇长工和收租子吃饭,当仁不让地评为头号大地主。他得知这一消息,有如五雷击顶,茶饭不思,仅仅两天,头发变白了,人消瘦得脱了形;从来不怕关山任何一个人,现在随便哪个都怕了,包括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儿。梅冬桂安慰他,戴尖尖帽就戴尖尖帽,挨斗争就挨斗争,又不要你的命,怕啥子嘛。

晚上,梅冬桂二哥专程从两河口来传递消息,还真要楼西的命。二哥心有余悸地说,两河口大田边一个姓彭的地主,今天挨枪毙了。你们赶快跑到云南大关表舅家躲起来,避开风头再说。

分明是热气熏人的仲夏,楼西却感到是寒风呼啸的隆冬。他多少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还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目光游离,神情绝望地对二哥说,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我都一身的罪了,不想再去连累亲戚,也不想连累家人,最好我把冬桂休了,让她跟你一路回两河口去住,我就在关山一步不动。他们要咋个惩罚我,我都实受了。细想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自己偷来的、霸来的,自作自受,怪不得哪个。读私塾时黄老师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当时不懂,现在懂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卖。

夜里,楼西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大半夜后勉强合上眼皮,眼前就出现幻景。天下着瓢泼大雨,关山男女老少挤满了胡炳星的敞坝,农会主席白老二拔出手枪朝天上一举喊道,把大大大地主楼楼西揪揪揪出来。他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反扭着两只膀子推出来,戴上几尺高的尖尖帽。白老二又举枪喊道,这这个地地主家家家伙罪大恶恶极,拉出去枪枪枪毙了要要不要得?群情振奋,拳头林立,要得!他被那几个揪着他的汉子,推到神仙洞顶上站着。一个汉子端枪瞄准他要抠板机,另一个汉子说,节省一颗子弹,把他龟儿推下摔死算球喽。拴着话尾冲他背心猛然一推,他头重脚轻,栽下虚空。一激灵醒了,虚汗直冒,瞬间湿透了汗衫。

他惊身靠着床当头坐起,苦不堪言地摇摇头,想起老神仙对他说过的,遇到灾难会解救他。他从窗口望出去,天黑黝黝的,鸡叫声从窗口传来。他准备去神仙洞拜见老神仙。随即起床,穿了一件绿绸长衫,外套有铜色福字图案的黑色短袄,头戴一顶黑色瓜皮帽,脚穿一双黑色圆口布鞋,去了岩边上,站在神仙洞顶上,亲切地呼喊着老神仙。往常一呼即应,今天喊了半边没有回应。他焦心若渴,莫非心不诚?他咚一声跪在地上,继续呼喊着,仍然没有回应。他口干舌燥,绝望地站起身,准备去王牛儿家里找那一根黄麻索子,去神仙洞登门拜求老神仙保佑他。不知哪来的力气,原来给王牛儿两个抬都很吃力的索子,今天一个人挂在肩上就扛来了。他像往常那样,一端拴在胡炳星门前那一棵香樟树上,一端拴在腰间,双手攥紧索子,脚掌吃力地夹住慢慢往下滑。滑到神仙洞口时,突然感觉失去重心,像一只麻雀飞起来……

河对岸菜坝有两个早起赶船过河的人,无意间看见这一情景。向人讲述时,一个说,看见一个人,从神仙洞顶上抓住一根索子往下吊,到了洞口,一个白胡子老者儿,拿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一刀就把索子砍断了,那个人像一个树疙篼滚下寡岩。另一个颈子一犟道,不对,那个白胡子老者儿,在神仙洞口伸手接住了吊下岩的那个人,领进神仙洞,对坐在一张桌子上,你一杯我一杯喝起酒来。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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