邳州话共时音变中的儿化现象

张竞文 乔秋颖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邳州市是徐州市的下辖县级市,在其以东80公里左右,地处苏鲁交界,位于中原官话区东部偏南的边界处,通过运河与南北相连,尤其与江淮官话区有较多接触,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因此,邳州话虽属中原官话,但也在密切的接触中受到江淮官话的影响。

邳州话与徐州话①在儿化发音上有差别,两地人是可以互相感知到的,所以本文选择对邳州话的儿化韵进行研究,并与徐州方言作比较,以总结邳州儿化音变的特点。

以往的成果中对邳州话和徐州话语音的研究采用的主要是传统的耳听手记的方法,本文除了运用传统方言学的调查法之外,还采用实验语音学的方法展开研究,尤其是运用了语音采集软件和语音分析软件,获得语料后分析两地在儿化音变现象上的异同,并尝试解释该现象产生的原因。

一、对邳州及徐州儿化现象的调查

(一)调查方法和过程②

本次调查采取实地调查的方式,通过走访和录音收集语料。选取邳州话中常见的儿化现象作为调查和研究的主要语料,同时结合《徐州方言志》和《徐州方言词典》选出常用儿化词作为实验的主要语言材料。

1.录音。录音设备为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手机录音以作备份。通过Cool Edit Pro 2.1声音处理软件在安静的室内进行录音,采样频率为44100Hz,采样精度为16位,单声道。请发音人用平时说话的自然语调,将每个词语读两遍,每遍之间停留1到2秒。

2.剪辑。通过Cool edit pro 2.1软件对语音样本进行筛选,选出走访过程中发现语音差异表现最为明显的词语,分别归类整理,保存为wav.文件,再将差异明显的词作进一步处理,剪辑出读儿化的单字音。

3.分析。通过praat语音分析软件对剪辑出的单字音生成语图并得到相关数据,直观地考察两地在儿化上的声学特征差异。

(二)发音人情况

从邳州市赵墩镇③中的老年、中年和青年各选取一位发音人,对三位发音人进行走访和录音收集,并将其中发音差异较大的词组挑选出来。再次,在徐州市区选取老年、中年和青年共三位发音人作为对照组,进行走访和录音收集,将发音整合后对比得出邳州话与徐州话在儿化韵上的主要差异。本次被调查者基本信息见表1。

表1 邳州市发音人④基本信息

表2 徐州市区发音人基本信息

(三)调查语料的选定

儿化的表现主要在韵母的主要元音上,在选择实验词时考虑了不同的元音作为音节的韵母,且两地调查中使用相同的实验词。录音材料主要来源于《徐州方言志》中“儿化音变”一节中所举实例,同时参考《徐州方言词典》,共选取日常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儿化双音节实验词20个,多音节实验词20个,共计40个。

1.双音节

唱歌儿、旮旯儿、干活儿、毛戈儿、

小孩儿、牙缝儿、真恣儿、手绢儿、

溜地儿、外人儿、瓜子儿、迷娄儿、

花瓣儿、打滚儿、露馅儿、玩儿命、

搜扣儿、一会儿、娘儿们儿、蛐儿蛐儿

2.三音节及以上

喝点水儿、麻利儿的、头发丝儿、

败家子儿、高跟儿鞋、拾破烂儿、

太阳地儿、样登儿的、结喽龟儿、

这一崩儿、一点儿点儿、曲喽拐弯儿、

无滋拉味儿、吃果儿果儿、小巴儿狗儿、

可不定星儿、一门儿一样、

头儿头儿头儿、溜地儿打滚儿、

漂漂亮儿亮儿

(四)调查结果

根据语料的走访收集与问卷调查,将所有结果汇总并分类,共分为以下四种情况。

1.邳州话中读儿化的词语

毛戈儿、小孩儿、打滚儿、玩儿命、

样登儿的、一点儿点儿、曲喽拐弯儿

2.邳州话中读子尾的词语

手绢儿(手幅子)、一会儿(一会子)、

这一崩儿(这一崩子)

3.邳州话中部分人读儿化的词语

真恣、唱歌、牙缝、溜地、破烂、外人、

瓜子、露馅、蛐蛐、娘们儿、小巴狗儿、

结喽龟儿、无滋拉味儿、吃果儿果儿、

溜地打滚儿、漂漂亮儿亮儿

4.邳州话中不读儿化或子尾的词语

旮旯、干活、花瓣、迷娄、搜扣、喝点水、

麻利的、败家子、高跟鞋、太阳地、

可不定星、头头头

此处下划线词不读儿化或子尾的主要原因是:邳州话和徐州话中的词汇表达形式不同。

二、邳州话儿化的特点

儿化指的是在一个音节中,韵母带有卷舌色彩的一种特殊音变现象,该卷舌韵母被称作儿化韵[1]。因此,“儿”在儿化词语中既不是音节也不是音素,只是一个用于表示卷舌动作的符号。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基本音,北京话的一大特点便是儿化多,因此属于官话方言的徐州话中也包含着许多儿化现象。儿化韵母的音变通常会导致韵尾和韵腹产生同化、脱落、更换和增音等现象。

邳州话中也存在大量儿化韵,但在实际运用中往往发生特殊音变。据调查结果统计发生音变的共涉及28个词。与徐州话相比,邳州话的儿化韵音长更长,音强也更强。虽然邳州话的儿化韵比徐州话多,但在日常交际中,邳州话对儿化韵的使用却少于徐州话。

整理发音材料,选出差异明显的语料,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特点。

(一)不发卷舌音的特殊儿化形式

通过表格的形式展现出邳州不发卷舌音的情况,见表3。

表3 “破烂儿”发音对比

“破烂儿”在此处为名词,指没有用处的废品,儿化起到了区分词性的作用。邳州的三代人发音各不相同,比较直观地展现出语音随着时代产生的变化。邳州中年发音人发音在第二个音节出现了特殊儿化音变现象。该音变与山东桓台、博山等地的儿化变韵现象相似,即“安样”([an]组韵母)读作“佳爱样”([ai]组韵母)[2];邳州青年发音人的发音与徐州话一致,徐州话发音人发音均一致。

部分主元音在失落卷舌成分后也发生变化,按照四呼分别归类,见表4。

表4 邳州话特殊儿化韵变化规则

表5 “娘儿们儿”发音对比

表6 “小巴儿狗儿”发音对比

表7 “一点儿点儿”发音对比

表8 “光儿光儿蜓”发音对比⑨

表9 “点儿”邳州话和徐州话共振峰值对比

表10 “戈儿”邳州话和徐州话共振峰值对比

表11 “孩儿”邳州话和徐州话共振峰值对比

表12 “玩儿”邳州话和徐州话共振峰值对比

表13 “点儿”邳州话和徐州话音强值对比⑩

表14 “戈儿”邳州话和徐州话音强值对比

表15 “孩儿”邳州话和徐州话音强值对比

表16 “玩儿”邳州话和徐州话音强值对比

表18 “外人儿”发音对比

表19 “瓜子儿”发音对比

(二)儿化韵连用的现象⑧

1.“娘儿们儿”

该词往往出现在北方方言中,邳州话中大部分只在后一音节读作儿化,而徐州话中常读作儿化韵连用的形式。实验中,只有邳州青年发音人与徐州三代发音人发音相近。

2.“小巴儿狗儿”

普通话中“小巴狗儿”的儿化仅产生于词尾,而徐州话中的后两个音节均为儿化韵,写作“小巴儿狗儿”。实验中,邳州的老年和中年发音人不读儿化,邳州的青年发音人发音与普通话一致,徐州的三代发音人发音一致。

3.“一点儿点儿”

该词在普通话中不读儿化,邳州的老年和青年发音人读音相近,第二个音节韵尾失落,且第三个音节读儿化韵;邳州的中年发音人和徐州发音人发音相近,即后两个音节都为韵尾脱落的儿化韵,此外,部分邳州人也读[i51tɛ24tɛ24]。该词的重叠部分可进行多次重复,即普通话中没有的儿化韵连用现象,如“一点儿点儿点儿”,表示强调数量之少。

按照儿化韵重叠与否可以分为非重叠形式和重叠形式。非重叠形式如上述表格中的“娘儿们儿”“小巴儿狗儿”等;重叠形式中可分为单音节重叠和复音节重叠,单音节重叠如“吃果儿果儿”“慢儿慢儿的”。此外还有一种特殊的三叠词,如“边儿边儿边儿”,强调靠边的程度。复音节重叠如“头儿头儿是道”“磕儿磕儿巴儿巴儿”等。非重叠形式的儿化韵连读在邳州话中很少存在,只在最后一个音节读儿化韵,但单音节重叠和复音节重叠的连读形式常出现在邳州中青年人群里。

(三)同时期多个读音

“蜻蜓”一词邳州话中很少读儿化,只有青年发音人读儿化。老派徐州话中有两种发音,读作“光儿光儿蜓”或“青丝儿”,且儿化韵明显,与词汇形态有关。

(四)声学特征

基频决定整个音的音高,语音分析环节中采用实验语音学的方法对特征明显的语料进行语图分析,并通过Praat软件取得共振峰和音强的平均值与极值,找出两地儿化的声学特征差异。

1.共振峰。以邳州话和徐州话中常用且都读儿化的“一点儿”“毛戈儿”“小孩儿”“玩儿命”为例,截取后一音节,剪辑儿化韵单字,通过Praat软件生成三维语图并绘制共振峰曲线,同时获取平均值进行对比。

图1 邳州话“点儿”共振峰曲线图

图2 徐州话“点儿”共振峰曲线图

如上图所示,儿化韵的声学特征主要表现舌尖卷起后,F3频率大幅下降,且与F2频率更加接近,其听感上的卷舌色彩越明显。从图中可以看出,邳州话的F3频率在后半段才开始接近F2频率,且幅度较小,故而在发音时,其卷舌色彩不明显。而徐州话的F3频率从开始发音便向F2频率接近,相对于邳州话的曲线更为明显。

从以上表中可以看出,邳州话各频率相差均匀,而徐州话中由于舌尖上翘使得F3频率降低,且F3频率与F2频率的差值较邳州话的数值更小。因此徐州话儿化韵的卷舌色彩更明显。

2.音强

图3 邳州话“点儿”音强曲线图

图4 徐州话“点儿”音强曲线图

如以上图表所示,大部分邳州话儿化韵的音强都高于徐州话,且个别语料所得数据差值不大,因此在听感上差别较小。

(五)方位代词的特殊儿化现象

2.“那儿”[na51·xɛ]

即儿化韵重读,且在听感上更偏向于两个音节,这种音变现象只存在于邳州话中,徐州话和普通话中均读[tʂr51],其儿化表现仅为卷舌动作,不是单独的一个音节。

(六)部分人读儿化的词语

这一词语常用来形容人极其开心的状态,邳州话中不读儿化,且“恣”重读。徐州话读儿化,且邳州青年发音人与徐州发音人发音一致。

该词在邳州话和普通话中一般都不读儿化,徐州话中读儿化有区别词义的作用,不读儿化指其他人,儿化后与“内人”相对,指丈夫。只有邳州青年发音人与徐州发音人发音一致,但没有区别词义的作用。

该词在普通话中不读儿化,邳州的老年和中年发音人也不读儿化,但邳州青年发音人与徐州的三代发音人都读儿化。

以上三例发音的差异原因主要为邳州人在日常交际中受到徐州话和普通话的影响所产生的,从表中可以看出邳州的青年发音人与徐州的三位发音人发音一致,故而推测此类词语的儿化发音在日后会逐渐趋同。

三、邳州话特殊儿化现象形成的原因

语言发生接触的前提条件是社会接触,从根本上来说,也就是使用语言的人之间的接触。人和社会因素是发生一系列音变的最基本动力,同时,语言内部的各种因素的相互关系也在影响着儿化的音变。

有“五省通衢”之称的徐州市是中国第二大铁路枢纽,邳州市有陇海铁路和连霍高速自东西方向穿城而过,南北方向有黄金水道——京杭大运河纵贯以往。身为水陆并行的重要交通枢纽,邳州话在频繁的物流交易中发生着潜移默化的语言接触。因此,邳州优越的地理位置和水陆交通使得当地方言受到多个官话区的影响。

(一)受其他方言的影响

汉语方言在地理上演变的重要特点之一是优势方言向劣势方言地区的扩散[3]。所谓优势方言,是指在一个地区范围内最有声望的地点方言,该地点往往是当地的中心城市,而劣势方言则相对于优势方言。如徐州话就是徐州市的优势方言,邳州话等地方语音都是劣势方言,且该地区的居民在语言心理上都更倾向于朝着优势方言靠拢。

俗话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邳州市位于徐州市的东南地区,徐州话的内部差异在声调上表现为由主城区向周边下辖县市呈现出过渡的语音趋势,如普通话中的阴平调;与此相对应的徐州话中,东南地区发音更为低平,西北地区的上声则更为接近普通话中的阳平调。邳州话内部也存在着语音差异,在地理分布上大致以邳州境内的陇海铁路为界分为南北两个部分[4]。从地理位置上来说,邳州话除了保留有所属中原官话的基本特点之外,在长时间的接触与交流中也保存下来一些江淮官话和胶辽官话的特点。

江淮官话中的大部分地方没有儿化韵,邳州话也保存下来一些江淮官话用“子”尾代替儿化韵的特点,该类词以名词为主。如:麦穗子、光棍子、锅盖子等。同时,在与北部胶辽官话的交融中,邳州话的语音也随之产生了独特的粗犷意味。三种官话区的碰撞使得邳州话在儿化方面呈现出与徐州话截然不同的特点。

(二)受普通话的影响

随着义务教育的普及和普通话的大力推广,学校、教育场所以及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介都在使用普通话,越来越频繁的语言接触致使邳州话逐渐呈现向着普通话靠拢的趋势。由此也产生了一种夹杂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的语音变异——地方普通话,简称“邳普”。这种语音变异往往体现在没有系统接受过普通话训练的邳州中老年人身上,部分对普通话有所忽视的青少年也难改乡音。

走访过程中也发现,现阶段邳州话语音变化的主要原因与词汇的变化息息相关。一是在向普通话靠拢时口语中的地域方言词汇逐渐消退,如“蜻蜓”在老派徐州话中有至少两种说法,虽然都读儿化,但中青年在听到[thi213sr213]这种表达方式时却很少能听懂,这也是新老方言词更新换代的表现。

(三)受词义的影响

还有一部分方言词受到其词义的影响,使得两地在表达方式和读音上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别,以下列语料为例。

1.太影地[thai51·iti51]。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已指出,邳州话中的“太影”即为“太阳”[3],在本次实地走访中了解到,所谓“太影”指的是“太阳光”。“影”则是“阳”的韵母产生了弱化音变从而形成的记音字,故“太影地”即为徐州话中的“太阳地儿”,读作[thai51·iatir51]。反之,阳光照在不透明物体上形成的背阴处在邳州话中读“避阴子”或“背阴子”,徐州话称之“凉影地儿”。邳州的老年和中年发音人读“太影地”不儿化,只有青年发音人与徐州三代发音人一致且读儿化。

(四)受语境的影响

部分徐州话中读儿化的词在邳州话中读原来的韵母,个别语素或词会根据说话的语气重读。

出于地域方言的特色,邳州话的音色与徐州话有着明显差异,其乡土气息更强。邳州话中也常出现拖音现象,往往在词尾或句末最后一个音节的音强加重,从而使其在听觉上显得语气较“冲”,同样也体现在部分儿化韵中。如:“一会儿”。

四、结 语

邳州话儿化的音强和音高都略高于普通话,音长上较之均略长。因此,邳州人可以先了解邳州话儿化的特点,再掌握针对该类音变现象与普通话的差别所在。此外,在进行普通话推广时也可以着重将邳州话中特有的儿化现象举例说明。

儿化在邳州话和普通话中都有区分词义的作用,在推普时可以选出具有代表性的词汇作为例子,不仅能让邳州人学会正确的普通话发音,还能纠正方言的读音和意义。如语文课堂中可以适当选用一些方言例证[5],或者设置与方言相关的地方特色校本课程,既能提高学习兴趣,又可以让学生主动探寻普通话和邳州话之间的异同。将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化为实例,同样可以加深学生对儿化正确读音的印象,并由此类细微语音现象的变化规律,更好地帮助其认识到语音的特点并说好普通话。

【注释】

①文中的“徐州话”“徐州方言”均指徐州市区话。

②由于调查时存在不可控因素,同时采取实地调查与电话、语音等方式收集语料。

③赵墩镇位于市域中部,距邳州市区10千米,因此与市区语音差异不大,为调查方便以该地为例。

④本次调查的女性被调查者均为各地的久居者,且无外地长期生活工作经历与外嫁情况。

⑤普通话水平根据发音者实际发音情况分为四类,能听懂但不会说为“差”,能说但发音极不标准为“较差”,能说且发音较为标准为“一般”,能说且发音标准为“良好”。

⑥此表中为汉语拼音。

⑦此处为“恩样”([en]组韵母)读作“威样”([ei]组韵母)。

⑧此处引自李申:《徐州方言志》,语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04页。徐世荣先生在《普通话语音知识》一书中说,在普通话里,“决不能有两个相连的儿化韵音节”。李荣《汉语方言调查手册》里以北京音为例讲音变现象时也指出:“儿化韵互相避免,除‘这儿下儿’‘那儿下儿’‘哪儿下儿’之外,不在一个词内重复出现。”

⑨表中标“√”代表各发音者实际发音情况,下表同。

⑩以下数值中,平均音强为软件提取自动取整,最值通过四舍五入保留小数点后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