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玲,许盘清
(1.台湾“中研院”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地理信息科学研究专题中心,台北 11529;2.三江学院历史与文化地图研究院,南京 210012)
马陵之战为战国时期齐魏战争中的一次战例,发生于公元前341 年[1]725,1845-1847(一说在公元前343至公元前342 年之间[2-3]),起因于魏伐韩,韩向齐国求援,齐将孙膑、田忌伐魏救韩,迫使魏将庞涓与太子申回师攻齐,齐军以逸待劳,采减灶之计诱魏军至马陵,伏兵杀魏将庞涓,十万魏军亦遭歼灭[4]835。齐魏马陵之战,魏败于齐,乃魏国继桂陵之战后,再度为齐所败。由于马陵之战造成魏军主力被歼灭,此后魏国趋于衰弱,齐国国势大盛。战后齐魏陆续于东阿(今山东阳谷东北)、甄(今山东鄄城北)会盟,至公元前334 年,会于徐州(今山东滕县东南)相尊为王[1]1894,2351,显示魏国已不再居霸主地位,齐国成为匹敌秦国的东方强国。
马陵之战因战场在地名为马陵的山谷地带而得名。据说,山中有一条长4 公里的马陵古道,旁为悬崖绝壁,密林遮天,为险要之地,利于伏击,齐军即诱魏军追击至此而设伏[5]113-117。然而,马陵位置所在,却因涉及此次马陵之战的齐、魏、韩各国皆有此地名,而有诸多说法。1992 年9 月在山东临沂举行的海峡两岸《孙膑兵法》暨马陵之战学术讨论会上,针对历来学界对于马陵之战所在位置的争论问题,也有所讨论,主要辨析四处主要说法,河南新郑马陵岗、河北大名马陵村(道)、山东莘县马陵村(道)与山东郯城马陵山,探讨马陵战址位于各地点的可能性[6]。以上诸多说法,殆与学者对于史籍叙述马陵之战相关文句内容的不同解读有关,因而将马陵定位在现今河南、河北、山东一带称为马陵的地点。上述各址在战国时期大抵分别隶属于韩、魏与齐国,即新郑(今河南长葛东北)属韩,元城(今河北大名东)属魏,而虞喜《志林》所言濮州鄄城(今山东鄄城北旧城镇)[7]2328-2329则属齐地;至于山东郯城(今临沂市辖郯城县北)马陵山,亦位于齐国,自1970 年代《孙膑兵法》在临沂出土后,引起关注,且由山麓、沟壑之中大量战国青铜兵器的出土,反映此地曾发生激烈战事,尤其刻有“郄氏左”铭文的铜戈,印证魏军为此战事的一方,被认为增加马陵战址位于此地的可能性[8]。
虽然诸说各有所据,就《史记》所载魏军回师攻齐的历程,大多研究考证地点仍集中在元城东南、鄄城东北一带[9],在《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中,甚至在今河北大名县东南、山东莘县西南马集皆有的马陵地名辞条中,分别加注了马陵之战的典故[7]264。不过,马陵在元城的说法,早在《史记正义》已被推翻,认为齐军不至于渡河而北至魏州元城击魏,应如虞喜《志林》所言,马陵在濮州鄄城东北六十里[1]1846-1847。而“鄄城说”除了路线、方位较相符外,该地也因邻近孙膑成长之地东阿,被部分学者视为较合理的说法[10]74-75。不过,鄄城一带地处黄河下游地区,地貌易受河决泛滥影响而变迁,在1980 年代一些考察论述中,马陵道已无法就地形条件来验证,仅20 世纪初仍留存沟壑纵横的印象可供回溯[11]8。因此,本文尝试整合历史地图数据于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GIS)之分析与应用环境中,就《史记》所述马陵之战的日程、地点以及自古以来形成之津关与界域,结合数值历史地图的地名、河川与行政区界图层,进行多时期图文整合比对,并运用1930 年代大比例尺测绘地形图所记录的等高线数据,模拟当时仍存在的丘谷地形起伏特性,以进一步论证“鄄城说”所指出的马陵位置与战争路线之合理性。
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
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1]2164
又《史记·魏世家》记载,魏惠王三十年(前341),“齐宣王用孙子计,救赵击魏。魏遂大兴师,使庞涓将,而令太子申为上将军。过外黄,……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1]1846。由此可知,马陵应在魏军自韩国回师向东约四日里程可达之处,且在途经外黄(今河南民权县西北)通往齐魏交界一带。新郑到外黄的里程,直线距离约120 公里,加上绕经大梁(今河南开封西北)而行的路程,以步军急行一日约70 里速度估算[12]51-52,抵达外黄大约需三日。再由外黄向东北,往齐魏边界的鄄(甄)[13]198-199,直线距离也在120 公里左右,又以经陶(今山东定陶西北)而行的路程估算,大约在150 公里左右,然轻锐倍日并行,则以魏军一日内渡过濮水、抵鄄城东北60 里马陵之行程来估算,应属合理。而齐军进入魏境、再退军诱敌的三日时程内,大略亦在西行进入魏境、抵外黄之后,续再前进至大梁时,闻魏军回师,随即折返,并采减灶策略逐步由外黄附近的齐魏交界处,顺势向北沿边界进入鄄邑。此路线在郭沫若的《中国史稿地图集》已见其梗概[14]18(参见图1)。
就马陵战前的齐魏边界而言,实呈犬牙交错态势。鄄城北边的观县(观泽,今清丰县东南观寨村)属齐[13]95,南边的垂县属魏[13]83,鄄城则曾为赵所取[1]1888。魏军由外黄一带向东北,或可经过魏国所属的句渎、垂县,再向北追击齐军至鄄城附近,此乃沿边境至原属魏之观城[1]732,1896前,必经的齐国领地,而齐军以地利之便,亦可顺势诱敌至此。不过,当时大梁通往齐都临淄的要道,主要经当时新兴的都会陶[19]15-110而东行;陶因交通枢纽地位而成为“天下之中”的都会,为行旅往返必经之交通孔道,由陶向北经濮阳(今河南濮阳西南)可通往赵国首都邯郸,向南可直抵商丘,此后秦代驰道亦在此基础上修筑[20]170-171。至于经陶向东北通往齐国之路线,则受阻于大野泽,其一支偏北经阳晋(今山东郓城县西、大野泽北),再续行经由平阴通往临淄,另一支向东南遇亢父之险,则绕过大野泽后,再与阳晋一线相合[21]33-34。鄄城位于阳晋西北、齐魏交界之处,地在陶正北方,推测齐魏两军回师顺势由上述主要交通路线行至陶后,即偏北朝鄄城而行,至马陵一带展开战事。事实上,鄄在春秋时期即为齐国会盟之地[1]1487,至秦代即以古鄄邑名而在此置鄄城县[7]2328,应亦属一方重要城邑据点。虽然在《唐代交通图考》中,可以看到当时由汴州(治开封)东行至濮阳(今县西南10 公里),再转北渡河前往魏州(治大名),为主要路线[22]1566-1569,另在一些描绘马陵之战路线的地图中,如《中国古代战争地图集》,也描绘齐魏两军过外黄而北的路线,是经济阳而行,未经陶地[23]22。然上述两途乃战国时期魏国向北赴赵之交通路线,且考虑齐军取径齐魏边界交错地带的陶鄄一线渡濮水北上,偏离当时大梁通往齐都临淄的要道,适可误导魏军以为其在败退返齐的路程中,急于寻求隐蔽,并借以拉长战线、诱魏军至地势险要处围堵,故推测齐军即由此经陶北转之路线诱敌至马陵。
其他诸说在行军日程与路线上皆有不合理之处。以元城而言,其与鄄城皆位于濮阳东北,在战国时期居黄河以东,而濮阳为大梁北通燕赵之一路线所经要地,可续接燕赵经聊城、博关(今茌平县北)通往齐国之路线[21]30-34;若由濮阳北上可经元城一带,且元城也有一处丘陵谷地名为马陵道,然由上述《史记正义》已推翻《史记集解》及《史记索隐》引徐广谓马陵位置“在元城”的说法,认为就双方行军日程而言,不至于渡河而北至元城[17]54-55,而另引虞喜《志林》言“马陵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六十里,有陵,涧谷深峻,可以置伏”,将马陵定位在鄄城东北30 公里处的沟谷地区。至于郯城马陵山,若由上述自陶向东南经亢父之路线续向东行入齐,可经过该地,然如此不仅必须经亢父之险,且所经里程也过长。事实上,仍有学者就“鄄城说”北行路线不利魏军之处进行论述,认为此路所经为齐国较常设防之地,且近韩、赵之敌对势力,再加上当时黄河失修,黄、济水患对行军易造成阻碍,又认为南路虽距离较远,但宋与魏同盟,且齐国对于郯、莒等地设防未久,较易通行[8]。不过,此批判之说实由魏军的角度来判断,与齐军主导诱敌制胜之史实有所出入,且当时齐宋尚联合攻魏之东境[2]102。再者,当时黄河河道相较于汉代以来频繁决溢改道的情形,相对稳定,河患亦多属人为小规模掘堤所致,影响范围有限。此外,就马陵之战前,赵取甄、齐得观的边界形势观之,齐魏两军追击经宋之陶地、向北往甄邑而行,适因齐魏赵三国于此相互抗衡,终使齐军减灶诱敌之策得以奏效。
自秦至东汉时期,濮水以北地区大致皆属东郡(治濮阳)辖域,汉代东郡又隶属兖州刺史部,乃沿用禹贡九州岛之一的兖州而称;此区在地形分区上属于鲁北平原,范围涵盖今山东西南部,古代丘陵分布多,还有若干冈、堆等隆起高地[24]165。平原中的丘陵地带适可作为两国之天然分野。由前述,马陵位置大约为齐魏边界的鄄城再向东北30 公里处,西邻地处齐、魏、赵交界之观泽,而以陵为名亦反映其高地地形特性,推测应具有防守边界的战略位置条件。战国前期魏领地分散多处,据《汉书·地理志》,魏地“其界自高陵以东,尽河东、河内,南有陈留及汝南之召陵、濦强、新汲、西华、长平,颍川之舞阳、郾、许、傿陵,河南之开封、中牟、阳武、酸、卷,皆魏分也”[25]1646-1647,在东边与齐国邻界一带属于河内东部地区,与核心所在的河东受到山川阻隔[26]201-202。然观马陵之战后,齐魏边界并未大幅变化,一则魏国势力已大减,又受制于西方的秦国,而齐国对西向的用兵,主要在于近交远攻,以及联韩魏攻秦,保持与秦国的抗衡,因此,续将主力向南,与楚争夺淮北、泗上一带小国,及兼并宋国,居东方大国地位,实为考虑的重点[27]145-155。再者,西面与魏交界的马陵一带丘陵地形,即为平原地区的天然防线所在,暂沿用既有界线或亦为必然策略。
战国时黄河下游流经河北平原,入渤海,齐与魏、赵两国在部分地区以河为界,此时期黄河虽已有“浊河”之称[4]1057,但河道相对稳定。然汉代黄河决溢频繁,且出现夺淮入海的情形[28]20-21,最著名的即为武帝元光三年(前132)河决顿丘(今河南清丰县西南),又决瓠子(今河南濮阳西南),注入巨野(今山东巨野东北),由泗夺淮[29]583-584,至元封二年(前109)始归故道,历时20 余年,主要灾区即在东郡南部、马陵以南一带。西汉筑金堤后,成帝建始四年(前29)又在此发生水患,“决于馆陶及东郡金堤,泛溢兖、豫,入平原、千乘、济南,凡灌四郡三十二县,水居地十五万余顷,深者三丈”,因而“徙民避水居丘陵,九万七千余口”[25]1688。至东汉时王景治河,筑荥阳(今河南荥阳东北)至千乘(今滨州蒲口)之大堤,始将河道固定下来,由今濮阳、范县南,再折北经阳谷、莘县之间,由聊城南往东流[30]91-105。由此可知,东汉以后黄河下游改道,在濮阳以下向东、经由东郡东部一带再向东北流;而前此河流频繁泛滥导致地貌上的一些变动,尤其濮阳至德州之间,不仅有春秋至西汉以来黄河故道留下宽数公里至数十公里、高出地面三至五公尺的砂质高地古河道带,构成平原中的分水岭,另由今濮阳经范县、聊城直至沾化东北,也存在春秋以来漯水改道变迁所形成高出地面一至三公尺的微高古河道带,仍为今日金堤河、赵王河、徙骇河与马颊河的分水岭[31]62-79,马陵一带高地即位于黄河高古河道带与微高古河道带交界处(参见图2)。以汉代河决濮阳向巨野泛流所见,居此流路北边的马陵地势相对较高,实因早期此区属漯水流域之河岸丘陵高地。漯水乃黄河自濮阳以下分流而成之支津,据前述史念海先生研究,至战国后期始见黄河于濮阳夺漯水而分流经阿、鄄,且虽现今黄河故道在此壅积高起,但春秋以迄西汉,濮阳附近丘陵连绵相望,河道远低于平地,两岸间杂丘陵,足谓高地而无逊色[17]48-55。故推测由濮阳东北延伸约五六十公里处至马陵一带丘陵地貌之存在,早期受泛滥淤沙影响较小,丘陵间有深切之沟谷,且其丘陵高地为平原中可踞之处。此段东汉河道大致稳定延续至唐末,则《水经注》所记载河道流经此区的流路变化及几处津关地名,似可作为推估丘陵高地所在之线索。
图2 濮阳附近地面古河道带图
东汉以来黄河流经鄄城县北,沿河道几处津关亭台陆续见于记载,包括分别位于鄄城北、东北方的灵津关与卢津关,以及秦亭(一名秦城,范县北魏时治秦城,今范县东南四十里张庄乡旧城村[7]1478)与仓亭津。据《水经注》,河水流经范县秦亭西[32]461-462,又于范县东北流为仓亭津,另引《述征记》曰:“仓亭津在范县界,去东阿六十里。”及引《魏土地记》曰:“津在武阳县东北七十里。”[32]466-467可知当时范县西、西北为黄河所流经,且范县边界有渡口名为“仓亭津”[32]466。此段河道在《中国历史地图集》东汉图幅中,大略可见梗概,秦亭与苍亭(仓亭津)之位置亦分别有所标示[33]44-45。《水经注》引述“仓亭津”位于武阳县东北35 公里处,事实上,此武阳县在东汉时为东武阳县(今范县东北、莘县西南朝城镇),清代《水经注图》标出“仓亭津”,位于武阳新城东北,此武阳新城即为北魏改武阳县所在,而漯水续向北流经东武阳故城[32]476,则为西汉旧县址(今莘县东南十里[7]689)。若就《水经注疏》引注曰仓亭津“东南至东阿六十里,西南至东武阳七十里”“在范县界”之说法[32]466,范县县域范围似呈南北向延伸,且西界沿河与东武阳县为界。另将《水经注》所述内容,结合明清以来之设治进行比对,“仓亭津”的位置大致在阳谷县境。
范县在汉晋时期属于兖州,兖州为禹贡九州岛之一,自古以河与冀州为界。由上述《水经注》所载,当时范县(治秦亭)大约以河道与东武阳为界,河水流经两县之间,续向东北流经东阿北部;虽然北魏时因政区变革,范县改隶济州东平郡,然回溯此区隶属政区界域之划分,自古地处河东的兖州,随着黄河的变迁,其与冀州之分界线有所调整,州域逐渐向东偏移[34]38-40。事实上,黄河自西汉以来,已由濮阳—馆陶一线偏向东流,经今莘县(古莘亭南)东南[22]1573,至三国时期,顿丘、卫国(即西汉观县,东汉建武年间改为卫国县[35]1353)、聊城等地已位于黄河以西,而推测在战国时期无大河阻隔下,在范县所处的齐魏交界地带,齐魏之间陆路交通孔道沿途险僻山径,应即为齐军进攻路线规划上的诱敌之径。观范县在明代因河患将治所西迁至金堤北岸、今山东莘县古城镇[7]1478,该地大略为《水经注》所载濮阳以东河水流路转北、续流往仓亭津所经之处,属东武阳县境,当时河水流经古城镇东,亦即冀州与兖州之分界线。由此推测,相对于河道沿平原凹陷带的流路[36]122-123,古城镇一带在地势上应属平原中较高耸处,事实上,古城镇亦位于古河道带(参见图2),且地近马陵之高堤沟壑交错地带[37]8,则沿此段河道堤岸分布之丘陵沟谷地区,应具有险僻山径所在之地理条件。
上述鄄城、范县一带的黄河下游流路,在抵仓亭津之前,另设有津渡。据《水经注疏》引《寰宇记》所考,卢津关位于“鄄城县东北十七里,北去河四里”,为春秋时卫宣公所筑台所在,又《水经注》谓“台东有小城,崎岖颓侧,台址枕河,俗谓之邸阁城”[32]460-461,可见此地自古以来即为濒河而居高临下、易守难攻的驻防要地,后设为津渡,为陆路交通渡河往来必经之关口。卢津关(古高陵津)在唐代位于临黄县东南35 里[38]467(今河南范县南古黄河北岸[7]731),由《唐代交通图考》,河水过卢津关再往上游在濮州(治鄄城,今鄄城县旧城镇)北方21 里处另有灵津关,为北通魏、博之津渡[22]1572;两者分别位于当时由范县往西、濮州往北渡河而行的要道上(参见图3),卢津关尤地近上述古城镇一带河道北转处。此两路渡河后的必经地,为黄河北岸的临黄(今河南清丰县东南),据考,其地在汉代属观县,以北临黄沟而称为临黄,至北宋因河决而省入观城(今山东莘县西南观城镇)[29]9311。
图3 《唐代交通图考》濮州河段津关[22]附图
由上述津关与城镇之相对位置,卢津关与临黄分别位于古城镇南、西南方,再呼应前述河道绕经古城镇以东流路,此区大致即以古城镇、卢津关之高地为据,河水沿高地间的低陷谷地而流,且临黄与古城镇之间古有黄沟所经,形成对于丘陵高地之切割。虽然沿黄河两岸的县区如临黄、范县,分别在宋代及明代因黄河泛滥而变革,然比对近代交通路线,观城(今山东莘县西南观城镇)与濮县(今河南范县西南濮城镇)[7]1157,2947之间所经古云集、马陵集,皆位在昔日东汉黄河流经濮阳以下,观县、鄄城(旧治今山东鄄城北旧城镇)以北之黄河北岸(参见图4),以地理形势观之,大致即唐代灵津关渡河北上要道所经地,相对于东向河道流经低地,推测仍属于古城镇一带崎岖高地续向西延伸的范围。
图4 1930 年代濮县一带交通路线图[39]22
汉代以来的黄河下游流路,到南宋建炎二年(1128)夺淮南流后,仅濮阳以上仍为黄河故道流经之地[24]134-137,此后至明清时期濮阳一带持续受河患影响。清咸丰五年(1855)黄河由铜瓦厢决溢北流后,濮阳以下的故道区再度为黄河流经,尤其泛道一支由东明向北经濮阳、鄄城、范县,至张秋穿运河入大清河,遂成为今日黄河河道。当黄河北徙入濮阳南界时,同治三年(1864)曾达金堤以下[40]8-9,其后,沿金堤的泄洪道也逐渐发展,形成沿濮州(治鄄城)、范县、阳谷、寿张至东阿的金堤河[41]179。虽然流经濮阳的河道迭有变动,也因为淤积、分流可能造成范县以西一带地形上的变化,不过,就早期交通路线的特性而言,既已形成的路径走向,有其稳定性。由1930 年代《中华民国新地图》交通路线所见,由菏泽向北经鄄城西境,渡黄河至濮县、抵观城一线,虽较唐代濮州(治鄄城,今鄄城县旧城镇)[7]2947北上经灵津关至临黄县之路线稍向西偏,大致仍延续由此区北行抵观城之走向(见图4)。另由濮县转东北,经北杨铺(今金堤河南岸之范县城区)、沿金堤河南岸可行至范县(今山东莘县古城镇),此路径在《唐代交通图考》未见连通(见图3),然对照上述唐代河道、津渡所经交通要道,似有迹可循,推测为明初范县徙治金堤北岸后,始沿金堤(东汉黄河故道之南堤)发展而成。
基于河水沿高地间的低陷谷地而流的则律,在东汉黄河下游流路变动前,濮范间通路仍有存在之可能。若呼应前述马陵之战的过程,就路线走向评估,齐军以三天行程内减灶向东入齐地退守,或即于鄄城北上,抵观城前转东,避开地势崎岖的高陵津一带而疾行,至古城镇一带始回转西行,使得紧追在后的魏军误以为可乘胜追击、围堵残余之齐军于险峻沟谷中,未料反遭齐军诱入险地。此在策略上应有相当大的可能性。
由前述,观城、范县一带在东汉至曹魏时期曾为冀州与兖州之分界所在,明代以来则隶属山东省,属东昌府,清代又划属曹州府,上溯至元代的濮州,冀鲁界线维持在朝城、观城、濮州以西处。若由前述推测古城镇到马陵一带为地势相对较高之地,则元代之后形成的冀鲁行政区划界县,乃汉代以来冀鲁边界由原来沿高地东侧一线,改沿高地西侧划分的结果。此外,北宋时黄河多次于滑州(今河南滑县旧滑城)与澶州(今河南濮阳)河段决口,并出现北流与东流之两股河道于河北平原摆荡交替而流的局面;随着景佑元年(1034)横陇河的形成[30]92-94,继而河北东路的设置[7]291,2928,其所辖澶州(后升为开德府)属观城县于皇佑四年(1052)向东徙治今山东莘县西南观城镇,其后未见有所变动。至清代《观城县志》记载其疆域“东至范县界樱桃园二十里,东南至濮州界马陵十三里,南至濮州界古城店二十里”[42]8。据此推知,在北宋时已改易前此大抵沿黄河京东故道在此划设政区界线的方式。比对此时开德府与濮州界线之位置,大致沿上述明清以来金堤河北5 公里左右处,即由观城与范县之间的马陵高地北部斜切而过,作为行政区界。就平原地形而言,或依据地形起伏之自然分界来划设政区范围,尤其冀鲁界线在马陵一带高地属黄河支流间之堤界,即分水岭所在,高堤沿东汉故道向东北延伸,则据以划设行政界,实属可能。
黄河自古以来在下游平原频繁改道泛滥,平原中原有的丘陵及密布河网、湖沼,多遭湮灭,例如平原中昔日的雷泽、孟渚泽、菏泽等湖泊,在清代以前已消失[30]107,今日留存的濮阳县铁丘、菏泽清丘、定陶陶丘、巨野咸丘等地名,其所指涉丘陵地形者,亦早已不复存在[24]166-168。区域地形上的变化实有迹可循,尤其濮阳一带自春秋以来长期为黄河所流经,泛滥时生,逐渐淤高地势的结果,导致宋代甚至出现河水西决的情形。在濮阳与邻近的巨鹿、临清所构成之泛滥中心地带中,又以濮阳泛滥次数最多,据考,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濮阳城受灾最为惨重,900 多年来堆积层至少为6~13 米[24]159-170。泛区内受灾聚落多有迁移,如前述范县即因遭河水淹没而迁至古城镇。然而晚近地貌景观变迁的主要因素,却在于人为。
就地名沿革与20 世纪初的口述印象,在莘县樱桃园镇以西仍存地势崎岖地区,并且有地名为道沟(后改为道口村),位在马陵道入口处,于1958 年“农业学大寨”时期始削高填低,但仍有明显痕迹[11]8。道口村与大张家乡的马陵村相距约6 公里,“马陵道”一名即由两村的简称而来。据称,道口村因西面有一条西南、东北走向的深沟,蜿蜒曲折,深约3 米,宽约50 米,长约3 公里,而为当地人习称“道沟”[3]65。由此推测,樱桃园镇所傍古城镇到马陵一带高地,在1950—1960 年人为大幅改动之前,大致保留原有之地形起伏特性。事实上,清代方志仍多见有关马陵地势险峻之记载,例如《观城县志》述其南境形胜曰“马陵为南镇而险道阻隘”[42]10,另由《濮州志》所绘舆地图(见图5、图6)[43]19-21,可以看到濮州城北的马陵,在图中仍标为“马陵堤”,如其于文中述马陵“至今回堤岐交错,行者多失道”[43]38,反映沟谷迂回之特性。而马陵堤与濮州城南的金堤,适为濮州城之南北屏障,图5 所见金堤为清中叶培修前的样貌,其与马陵堤平行向东延伸,至范县古城镇后相交,则呼应前文对于齐军沿濮范间通路而行、至古城镇一带回转往西之推论,确认有其可能。
图5 《[康熙]濮州志》郡邑总图所见马陵
图6 《[康熙]濮州志》郡治图所见马陵
鉴于本文考察之马陵战址,在1950 年代受人为因素影响,始造成地形上的大幅变化,因此,评估可借由逐步收集20 世纪初期测绘的地图,尝试回溯古代地形特性。经搜索可用的典藏地图后,选定以1930 年代针对黄河下游地区测制的一万分之一大比例尺地形图[44]为参照来源。由前述《史记正义》引用虞喜《志林》“鄄城东北六十里有马陵,涧谷深阻,可以伏兵”,《读史方舆纪要》亦引述作为濮州东北马陵之历史典故,并加注《史记》所载“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险是也。孙膑伏弩杀庞涓于此”[45]53-56位置,大约即在鄄城东北30 公里处。因此,分析由1930 年代地图所记录旧范县至马陵集间的地形起伏特性,应可取得相当关键的信息。
运用GIS 对研究范围内相关图幅进行坐标定位与接合后,即针对地形图中所绘等高线、聚落等数据逐步加以撷取,进而建立三维地形高程模型,绘制分层设色之地形晕渲图。由地形模拟结果(见图7),明显可见马陵集一带地势相对较高,尤其观城以南地区,在范县以西、沿金堤河北岸1 公里外,有一道长至少15 公里的沟谷,延伸至樱桃园镇。由前述,当魏军由鄄城往北,有可能即由濮县转范县一路向东追击,而齐军于范县一带诱使魏军转进此沿金堤河北岸之沟谷,可直抵樱桃园镇以西的封闭端,再从后方埋伏包抄,便可达到围剿之目的。另由地名相对位置而言,在樱桃园镇以西的道口,位在马陵道入口处,则马陵道入口在东,也就是说,由樱桃园镇续往西行,进入道口后,为地势渐高之沟壑崎岖地区,此与地形模拟结果相符。在1930年代地形图中,道口西南方有马陵集,应即是沿用自古以来此区的地名,而由道口向西通往马陵集西北方的张氏楼附近,途经一道大约长6 公里的沟谷,推测即为马陵道所在。
图7 马陵战址研究区之地形模拟
本文参酌学界对于《史记》马陵之战的相关论述,尝试应用GIS 整合多时期历史地图进行比对,呈现汉代以来黄河下游地形变迁特性,并借由空间分析方法模拟小区域地形起伏,推论“鄄城说”所谓马陵地在鄄城东北30 公里处的可能位置。通过探索黄河下游平原在鄄城东北一带自古以来形成之津关、界域及交通路线发展、河道变迁之流路、地名与政区沿革等面向,推测旧范县所在的古城镇到马陵一带为地势险峻高地。又鉴于本文考察之马陵战址,在1950 年代受人为因素影响,始造成地形上的大幅变化,因而运用1930 年代大比例尺测绘地形图所记录的等高线数据,模拟研究区之丘陵沟谷地形特性。结果显示,在范县以西、沿金堤河北岸存在沟谷地形,延伸至道口后,向西南进入地势渐高之沟壑崎岖地区,应即为马陵道所在位置。推测齐魏马陵之战路线,经鄄城往东北,至古城镇一带再向西转进沟谷地带,抵道口后,进入马陵道所在地势险峻且封闭之高地,齐军即在此设伏围剿魏军,以此呼应“鄄城说”所指马陵位置与战争路线之合理性。而本文借由GIS 的科技方法对《史记》马陵之战加以时空分析的成果,未来仍待辅以实地考察,以完善考证研究的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