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马克思的历史哲学*

2023-09-10 10:14:11米夏埃尔宽特王兴赛李靖新弘
现代哲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资本论黑格尔恩格斯

[德]米夏埃尔·宽特/著 王兴赛 李靖新弘/译

马克思的整个理论工作从始至终都存在着某种历史哲学的解释。这不仅表现在他的早期著作中,也体现在他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项目之中。文章第一部分将对《德意志意识形态》里所谓的“费尔巴哈章”中所发生的历史唯物主义转向作出解释。正是在青年黑格尔派的论战语境中,马克思进一步发展了历史哲学,转向历史唯物主义。文章第二部分探讨的问题是:在马克思本人亲自出版的主要著作《资本论》第一卷中,这种历史哲学体现在何处,使得这种历史哲学贯穿在马克思的整个理论课题之中。

一、《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哲学构想及其在青年黑格尔派论战中的位置(1843-1845年)

对于任何要对马克思的作品进行系统讨论的研究来说,他的历史哲学问题都是一个主要问题。至少乍一看,马克思思想中的某种历史哲学基础似乎与马克思本人和正统马克思主义所宣扬的要求——哲学不再存在——不一致。倘若人们从哲学的层面(区别于经验的-单一科学的层面)来理解马克思的理论项目,那就需要去追问:马克思是否提出了一种可信的关于历史进程的哲学构想?严格来说,在马克思那里,这一问题涉及的是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实现(Selbstverwirklichung der menschlichen Gattung)的阶段,而这一阶段伴随着异化和物化而出现。在谈及历史时,它总是指马克思称之为“史前”的阶段(MEGA2II.2,101)(1)本文中马克思恩格斯的引文均出自历史考证版,并按照“MEGA2 Abteilung. Band,Seite”的格式引用。例如,“MEGA2 II.2,101”代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第二版第2部门第2卷第101页。,在这个阶段,人们尚未自觉地占有他们的类本质,因此也还未自觉地占有他们的历史。

1932年,当时的编辑者们把一些材料编撰成一部统一的著作,并称之为《德意志意识形态》。在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派那里,这本书中所谓的“费尔巴哈章”扮演着基础文献的作用。在他们看来,所谓“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石就奠立在那里,而“历史唯物主义”实质上表达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构想。从那时起——讨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手稿写于1845-1847年间——这种构想就变成恩格斯和马克思持续不断发展的唯物主义理论的核心。

事实上,在马克思的思想中,我们可以指出一种在形而上学上要求很高的历史哲学。对黑格尔哲学所作的特定青年黑格尔派式的解释以及当时的论战状况,造就了这种历史哲学。然而,我们必须拒绝接受流传下来的历史唯物主义形象,因为它是马克思著作的20世纪遗产管理者编辑后的产物,它适应了马克思列宁主义主要代表的理论要求和政治实践需求。受到施蒂纳(Max Stirner)批判的影响,马克思致力于为其历史哲学层面的哲学人类学——他1844年在巴黎阐发了哲学人类学——提供经验上的支持和可信性。不过,他的“类本质”构想中的本质主义转向了历史哲学,这种本质主义给马克思的思想打上了烙印,[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在谈论《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我将先分五步讨论当时的争论语境。

(一)1843-1845年青年黑格尔派争论语境

1. 黑格尔

马克思的思想是通过他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接受而形成的。在历史哲学方面,他能够接触到黑格尔的三部主要著作,甘斯(Eduard Gans)负责编辑的《历史哲学讲演录》是对这三部著作的补充,可以视作马克思能够接触到的第四个文本。(2)在接受史方面,这个版本具有重要意义,但就版本学的角度而言,它并不可靠。关于版本学方面的缺陷,可参见罗耶克(Tim Rojek)的著作《黑格尔的世界历史概念》。(Tim Rojek,Hegels Begriff der Weltgeschichte,Berlin 2017.)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就其主张而言并不是历史哲学,但青年黑格尔派从《精神现象学》的视角将黑格尔的体系理解为克服不充分的模式和状态的一系列发展阶段,从历史哲学角度来加以解释。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原理》中对历史哲学作了明确论述。在“世界历史”这一节中,黑格尔阐明,历史进程具有一种理性结构,这种过程可以在哲学上被解释为某种普遍理性的自我展开和自我实现。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如果人们想要把握历史的理性结构,那就必须将历史理解为“行为”,而不是一连串单纯的结果或事件。(3)参见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第343节。(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Grundlinien der Philosophie des Rechts,Berlin 1821,§343.)在黑格尔的《哲学科学百科全书》中,我们可以发现“一般说来历史中有理性”这一命题,世界历史也被视作“精神实体”的“行动”。(4)参见黑格尔《哲学科学百科全书》第3版第549节。马克思在1844年的手稿中使用了这个第三版。([德]黑格尔:《哲学科学百科全书Ⅲ: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11页。)马克思把它们转变为他的哲学人类学中的历史哲学的发展逻辑。(5)参见宽特的“评注”及其专著《不妥协的马克思》。(Michael Quante,“Kommentar”,in Karl Marx’ Ö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Berlin 2022,S.209-410;Michael Quante,Der unversöhnte Marx Paderborn 2022.)

就我们提出的问题而言,甘斯为其编辑出版的《法哲学原理》(1833年)和《历史哲学演讲录》(1837年)所写的“序言”也富有启发意义。(6)马克思确实把甘斯编辑的这两部书用于他自己的工作。(MEGA2 I.2,3-137;MEGA2 I.5,64 f.,193 und 217 ff. sowie MEGA2 I.11,96. )甘斯在黑格尔逻辑学的概念-范畴发展模式中来定位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具体特征。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这样一种结构性分析,它借助主体性理论的构想,从目的论层面加以建构。马克思直到他后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都一直致力于这种历史哲学的理论设计。

2. 布鲁诺·鲍威尔(1)

除了提到的黑格尔之外,对于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思想来说,他在1844年和1845年与布鲁诺·鲍威尔(Bruno Bauer)进行的论战具有决定性意义。19世纪40年代前半期,鲍威尔提出了“政治解放”的构想,而这意味着公民独立于宗教导向,将自己视为自主的主体。(7)参见莫格奇(Douglas Moggach)的专著《布鲁诺·鲍威尔的哲学和政治学》。(Douglas Moggach,The Philosophy and Politics of Bruno Bauer,Cambridge 2003;[加]道格拉斯·莫格奇:《布鲁诺·鲍威尔的哲学和政治学》,刘亚品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最终,把自己评价性地理解为宗教主体与把自己理解为自主主体不相容,因此也与民主国家的规范性基础不相容。

马克思用“人的解放”这一构想反驳鲍威尔的这种论证。鲍威尔要求的政治解放不可能是人的解放的最后阶段,因为人的二元分裂——一方面是现实的个人,另一方面是抽象的政治主体——表达了一种宗教异化的变种,这种分裂状况在人的解放中必须要被扬弃。

在赫斯(Moses Hess)和恩格斯(他们两人之后都参与了1845-1847年间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手稿的写作)的启发下,马克思确信,我们必须把费尔巴哈宗教批判的基本内容转移到经济领域,因为人的类本质在那里得到实现。此外,类本质在资本主义商品交换社会这一形式中的病态实现是异化的真正根源,因此也是宗教——作为人的这种异化的某种形式——的起源和来源。

3. 马克思的哲学人类学

马克思在他于1844年写作但直到1932年才被出版的手稿——被后来的编辑称为《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述了一种独特的哲学人类学。为了认识其历史哲学维度,我们必须解释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以及对象性的类本质构想。(8)全面的说明参考宽特的“评注”。(Michael Quante,“Kommentar”,in Karl Marx’ Ö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S. 209-410.)

马克思在这些手稿中阐述了他的异化概念(MEGA2I.2,234-247)。他从社会事实出发,即在他那个时代的国民经济条件下,劳动者因一种系统必然性而陷入贫困。这种异化的原因在于生产资料私有制和雇佣劳动这种社会制度。人的完全异化是在资本主义中实现的,因为无产者在这里完全异化了他们的人的存在形式,并将他们作为类主体的本质完全外化为资本,即作为“一个自动的、自身成为过程的主体”(MEGA2Ⅱ.5,10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140页)。除了“劳动者和劳动产品相异化”与“劳动者和劳动活动相异化”之外,在马克思的构想中,人的异化还存在两个维度,即“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以及“人与其同伴相异化”。

一方面,对人来说,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如下方式异化了他的类本质,即对个体(Individuum)而言,他的类本质实现为一个难以理解且支配着他的市场,并且与之相对立,所以单个的人不能认同类的这种对象化(作为社会体制结构)。鉴于非人道的游戏规则,劳动者只是为了保证他个人的生存才参与到其生存的社会层面。另一方面,单个的人并不首先为了满足其他人的需要而进行生产。因此,按照马克思的说法,劳动者并没有在其同伴的需要中承认人的类本质,而且由于这个原因,他也无法在资本主义中实现他自己的类本质:生产资料私有制、市场和雇佣劳动不允许在生产部门中建立人与人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可以被看作人的类本质的实现。

在马克思的异化概念中,他提出了异化的起源问题。对于他的历史哲学而言,这一问题也是一个核心问题。他寻求一种答案,从人的本质中得出异化,即作为必然发展阶段的异化。马克思在他的对象性的类本质构想中拟定了一种哲学人类学,上述问题的答案就存在于哲学人类学之中。人只有通过发展他对类本质的意识,才能实现他的类本质。只有通过在一个客体中认识到他的类的特性,即这个客体是其类的特性的对象化,人才能发展他对类本质的意识。对马克思来说,正是在社会生产联系中,类力量的对象化、外化和异化才发生。资本主义是这种被异化了的对象化的终点(因此也是人类史前时期的终点)。一旦类的特性被完整地塑造了出来,人就可以开始通过社会革命来实际地占有这些类力量。

4. 布鲁诺·鲍威尔(2)

1845年,马克思在与恩格斯一起写作出版的《神圣家族,或对批判的批判所做的批判。驳布鲁诺·鲍威尔及其伙伴》中探讨了鲍威尔在1844年提出的社会批判。正是在这种语境中,马克思找到了作为政治行动者的无产阶级,并且把社会生产关系和社会生活关系的改变竖立为变革社会的杠杆,而鲍威尔坚持通过批判性的启蒙来实现意识变革。

与之相关,马克思同样批评了费尔巴哈:费尔巴哈不承认社会变革是消除人的异化的必要条件,在他的哲学人类学中,他还忽视了“人的生活形式”中所具有的实践-经济维度。正如马克思在其著名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分析的那样,这种忽视表现在费尔巴哈的感觉主义认识论之中。与之不同,马克思通过无产阶级来达到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实现。无产阶级正是马克思所认定的经验性人选,他们是这种历史哲学得以发展的承担者。

5. 施蒂纳

在1844年底出版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书中,施蒂纳批评了整个青年黑格尔派运动。他证明,费尔巴哈的人类学、布鲁诺·鲍威尔的自我意识理论以及社会主义的历史观和社会观等都还是哲学研究的形式。因此,他们都没有达到他们自己所提出的要求,即已经消除了哲学。施蒂纳在其批判中拒绝任何历史哲学构想,认为它们都是不可接受的。他在原则上反对如下看法:以基于某种历史哲学的进步为名,在更遥远的未来实现类本质。[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单一个体不能只是屈从于类。由于历史必然会进一步发展,人们甚至可以忽略或否决诸个体对既存社会结构所作的客观合理批评。此外,基于某种激进的唯名论和个人主义,施蒂纳还批评了所有借助哲学人类学、哲学伦理学或历史哲学来推动人的解放或对政治关系进行某种批判的尝试。施蒂纳猛烈地抨击了人类学的本质主义以及目的论历史构想,而这种批判击中了马克思正在构想但尚未发表的类本质形而上学的要害。

在我现在要谈的1845-1847年手稿中,恩格斯和马克思进一步与鲍威尔、施蒂纳展开论战。在努力对抗施蒂纳的基础批判(Fundamentalkritik)的同时,他们也继续与费尔巴哈的立场保持距离;同时,他们试图在这场批判运动和划定界限的运动中阐发他们自己的构想。

(二)《德意志意识形态》

在与费尔巴哈的争论中,恩格斯和马克思阐发了他们的历史哲学的主要特征。后世的编辑者把诸多文本残篇整理成章,编排了《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第一章,称之为“费尔巴哈章”。由于来源情况极其复杂,所以要回答这些手稿中的历史哲学问题的话,我们就必须先澄清版本情况。

当《德意志意识形态》在1932年被作为遗著以两种相互不同的版本编辑出版之后,三个相互渗透且彼此支撑的神话结合到这本著作之中。第一个神话是,这些手稿是一本未出版的专著,但基本上是由恩格斯和马克思完成的。第二个神话是,在某种历史哲学构想的形态之下,这部著作蕴含着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恩格斯后来给它贴上“历史唯物主义”这一标签。(9)参见拜尔茨(Kurt Bayertz)写作的词条“历史唯物主义”。(Kurt Bayertz,“Historischer Materialismus”,in Michael Quante,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Stuttgart 2016,S.194-208.)第三个神话是,这些理论宝藏就潜藏在所谓的“费尔巴哈章”之中。基于上述三个神话,为了满足发展中的马克思主义对某种坚实基础日益增长的需求,20世纪的各种版本试图从诸手稿中建构这部假想出来的著作。(10)参见胡布曼(Gerald Hubmann)的文章《从哲学批判的精神中形成的唯物史观》。(Gerald Hubmann,“Zur Entstehung de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 aus dem Geiste der Philosophiekritik”,in Marx-Engels-Jahrbuch (2017/2018),Berlin 2018,S. 124-133.)对于这一项目来说,关键之处在于:将那些理论残篇——恩格斯和马克思试图在这里阐述他们自己的历史构想,从而与青年黑格尔派划清界限——编排成一个连贯的章节。(11)关于所谓“费尔巴哈章”的形成过程、形成该章所使用的部分文本清单以及它们在不同版本中的排列变化,参见帕格尔(Ulrich Pagel)的文章《费尔巴哈章手稿的编排》。(Ulrich Pagel,“Anordnungen der Manuskripte des Feuerbach-Kapitels ”,in Marx-Engels-Jahrbuch (2017/2018),Berlin 2018,S. 180-195.)陆续出版的考证版已经证明,第一个神话和第三个神话是无稽之谈。对于第二个神话——所谓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体系——来说,基础也因此被抽空。(12)鲁道夫(Lucas Rudolph)也得出这一结论,他提到一部“虚构的作品”,通过排除掉这部作品,恩格斯和马克思所阐发的历史唯物主义——“社会按规律发展的系统理论”——的基础就坍塌了。(Lucas Rudolph,“Die Polemik der Deutschen Ideologie”,in Marx-Engels-Jahrbuch (2019/2020),Berlin 2021,S.76 f.)

考证版的编辑者显然将关于费尔巴哈的各种手稿作为独立的文本,但同时也将它们置于其实际的联系之中。(13)参见MEGA2第I/5卷的编者导言。此外,在一个单独出版的版本中,胡布曼和帕格尔发表了这部“一捆论费尔巴哈的文件”,并按时间顺序的编排加以补充,其目标是使恩格斯和马克思的自我理解过程“对今天的接受者来说也是可以理解的”。(Ulrich Pagel,Gerald Hubmann,Christine Weckwerth,“Einführung”,in 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Deutsche Ideologie. Manuskripte und Drucke, Berlin 2017 (= MEGA2 I.5),S. 725-799;Gerald Hubmann,Ulrich Pagel,“Einführung”,in Gerald Hubmann,Ulrich Pagel (Hg.),Deutsche Ideologie. Zur Kritik der Philosophie. Manuskripte in chronologischer Anordnung, Berlin 2018,S. VII-XVIII.)在这帙关于费尔巴哈的书卷中,我们可以找到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历史构想的核心因素。作者们非常强调:任何历史理论都必须从相互合作的人以及社会的交互作用出发。他们确认了历史发展的三个基本因素:任何一个社会在其发展的特定历史节点上,都突出表现为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这三个基本因素的具体的、历史的发展形式,即社会自我解释和自我组织的具体形式(法的形式、道德形式、政治形式或宗教形式,也就是意识形态形式)。生产是指个人通过劳动和人类繁衍——两者都是社会关系——实现自我持存。人的意识既不是最初的因素,也不是首要的因素,它甚至也不独立于其他因素,而这恰是恩格斯和马克思所勾画的历史构想与唯心主义历史哲学的区别所在;然而,人的意识在唯物主义的历史模式中仍旧是一个重要的变量。人的意识是一种由人的身体属性及其所处的环境影响而产生的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的、以承认过程为中介的现象。(14)关于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参见约里奥(Marco Iorio)写作的词条“历史哲学”。唯物主义方面的内容可以专门参看拜尔茨的专著《为了改变而解释:卡尔·马克思及其哲学》。(Marco Iorio,“Geschichtsphilosophie”,in Michael Quante,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Stuttgart 2016,S. 208-218;Kurt Bayertz,Interpretieren,um zu verändern. Karl Marx und seine Philosophie, München 2018.)

对恩格斯和马克思来说,市民社会的劳动分工状况——以及私有财产——是在解释人的异化时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一旦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在某个社会中完成了分离,人们在解释历史变化时就必须要考虑独立的意识,即使这种意识在唯物主义理论中不能被视为自足的。意识在历史进程中承担何种因果角色,这取决于生产力和社会状况的具体情况。这种具体情况虽然并不会决定意识将具体承担何种因果角色,但它划定了这种角色的影响范围和内容。

根据恩格斯和马克思所使用的历史概念,历史事件是人们的行动,它们在改变市民社会整体形势的意义上带来了新的东西,并且超出了代际更替。人们可以通过恩格斯和马克思所确认的三个因素来解释所发生的变化。他们阐发了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的历史哲学,它以历史和自然科学上可确定的事实为导向。一方面,这种历史哲学在上面所解释的基本结构意义上是唯物主义的。另一方面,它也契合马克思阐发的异化概念以及类本质形而上学。

恩格斯和马克思在他们的思考中也探求异化的起源问题。他们援引了人类学和生物学方面的内容(它们无论如何都是偶然的,但都可以在经验层面得到确证),从而弥补马克思在1844年所构想的异化概念中的解释缺陷。

那么,他们是否也成功地逃脱了施蒂纳的批判呢?但凡涉及证明异化的必然性,恩格斯和马克思就无法将施蒂纳的批判的所有方面都纳入到他们的构想之中。相反,他们必须要批驳施蒂纳的前提。因此,马克思——在手稿中对施蒂纳的批判来自马克思——首先努力证明:施蒂纳对历史的重构本身仍然是唯心主义历史哲学的表达,因为他无法将经验事实充分纳入他的历史哲学。其次,马克思继承了费尔巴哈和赫斯对施蒂纳的批判:施蒂纳“自我”的基本原则是一种哲学的构思,它没有公正地对待可在经验上进行描述的人(参见MEGA2I.5,287 ff.)。(15)关于这场辩论的分析,可以参考帕格尔的专著《唯一者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以及宽特的文章。(Ulrich Pagel,Der Einzige und die Deutsche Ideologie,Berlin 2020;Michael Quante,“Max Stirners Kreuzzug gegen die Heiligen,oder:Die Selbstaufhebung des Antiperfektionismus”,in Michael Quante,Amir Mohseni (Hg.),Die linken Hegelianer,München 2015,S. 245-263.)

在谈到“社会关系”和“社会活动”时(MEGA2I.5,28),恩格斯和马克思尤其强调:历史哲学不应该虚构先验的鲁滨逊式的契约理论(也不需要这样一种构思)。根据他们的说法,他们所确定的基础有可能是偶然的(即不涉及非历史的人的基本构成)。此外,他们的构想允许在历史进程中人们能以相当不同的形式出场。在这个过程中,意识虽然不能完全独立于社会的历史状况,但恩格斯和马克思认为,它不必定(和应该)就此被贬为单纯附随的现象。(16)对这一构想的详细分析,可以进一步参考宽特的文章《历史概念与历史哲学》。(Michael Quante,“Geschichtsbegriff und Geschichtsphilosophie”,in Harald Bluhm (Hg.),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Die deutsche Ideologie,Berlin 2009,S. 83-99.)

在这一分析的基础上,恩格斯和马克思一方面通过与唯心主义的历史哲学划清界限来规定他们的历史概念:他们指责“德国人的伟大历史智慧”逃避进先验和思辨的东西之中,“因为他们认为在这里他们不会受到‘粗暴事实’的干预”(MEGA2I.5,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2页)。恩格斯和马克思抨击这些历史观的前提是唯心主义历史哲学,根据这种历史观,自我意识、理性或理念在历史中是自足的力量。与之相反,通过指出意识和社会形态依赖于生产关系这一点,恩格斯和马克思明确了他们自己的历史观的界限。他们还通过三个特征来肯定地规定他们的历史概念:第一,作为一种“历史性的”过程,它展示了人类的行动——恩格斯和马克思一直在谈论历史行动;第二,它必须是一种引起变化或某种“新”事物的行动;第三,这种行动能跨越代际更替来发挥作用。

恩格斯和马克思通过他们的新构想而离开了一般历史哲学的范围吗?或者说,他们的批判是仅针对历史哲学的各种唯心主义形式吗?无论如何,他们的批判与对历史所作的一种目的论的解释相兼容,它指向持续发展和进步。由于马克思的类本质形而上学具有一种目的论结构,所以对恩格斯和马克思的立场作某种唯科学主义的窄化在解释学上是不可信的。他们声称,倘若生产力没有充分发展,世界历史意义上的普遍革命也没有出现,那么社会关系的变革就不可能成功,因为“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必须重新开始争取必需品的斗争,全部陈腐污浊的东西又要死灰复燃”(MEGA2I.5,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8页),这种看法也与对历史所作的目的论解释相一致。因为这一措辞激烈的论断只表明:扬弃异化需要物质前提,但不能从哲学上确保这种扬弃一定成功。如果革命失败,异化现象就会重新出现。

恩格斯和马克思认为,在对历史事件进行纯粹经验的和“自然科学的”解释之外,还存在其他解释空间。下面这段引文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与此同时,这一段引文还嘲讽了施蒂纳:

但是,意识本身究竟采取什么形式,这是完全无关紧要的。我们从这一大堆赘述中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上述三个因素即生产力、社会状况和意识,彼此之间可能而且一定会发生矛盾,因为分工使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个人来分担这种情况不仅成为可能,而且成为现实,而要使这三个因素彼此不发生矛盾,则只有再消灭分工。(MEGA2I.5,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5页)

我们注意到这里有一系列情态语气表达,它们指出了本质主义的类本质形而上学。这里的矛盾(Wiederspruch)范畴和下一处引文中使用的总体性(Totalität)(17)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中文版中,这一处引文中的德语名词“Totalität”被意译处理,变成副词“完整地”。“Die Sache in ihrer Totalität”(它们的总体性之中的事物)被翻译为“完整地描述事物”。——译者注范畴十分重要,它们传递了论证目标,而这个目标显然超出了纯粹经验指向的理论领域:

由此可见,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MEGA2I.5,4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4页)

因此,恩格斯和马克思提出的历史构想应当被理解为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的历史哲学,它以历史和自然科学上可确定的事实为导向。此外,它还包含了对异化的起源及必然性问题的部分回答。在1845-1847年手稿中,两人奉行的策略是:将异化的起源定位在人的生物状况以及偶然事件中。异化一旦出现,它就会在劳动分工和私有财产的社会制度中展开,直到出现扬弃它的条件的发展阶段为止。为了证明这一诊断,恩格斯和马克思不接受施蒂纳在原则上对哲学人类学和历史哲学的否定,而是在详细的反批判中加以拒绝。

他们为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的人类学和历史构想进行强烈辩护,但如何将经验的-偶然的因素与形而上学的-本质主义的因素整合到一个统一的理论中,却悬而未决。诚然,恩格斯和马克思此时给人的印象是,他们达到了令人满意的自我理解,并弥补了他们整个理论中的缺陷。然而,他们要消除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尝试,就像他们自1850年以来所进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一样,归结为一个问题,青年马克思早在1843年就已经将这个问题作为他的黑格尔批判的起点:经验和形而上学之间的关系。(18)参见宽特的文章《通往唯物史观的道路?》。(Michael Quante,“Auf dem Weg zur materialistischen Geschichtsauffassung?”,in Kurt Bayertz,Matthias Hoesch (Hg.),Die Gestaltbarkeit der Geschichte,Hamburg 2019,S. 117-136.)

直到今天,许多解释者都认为,这种理论方案根本不再表达任何哲学形式,更不用说是历史哲学。换言之,历史唯物主义是一种以经验为基础、进行功能分析的构想,它被赋予因果解释和预测的任务,但不借用任何形而上的东西。然而,本文第一部分做出的诊断恰恰相反。如果人们承认该文本考证版的重要性(就学术角度而言,这一点别无选择),那么就没有办法回避下述观点:1843年至1847年是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思想的形成期。人们无法证明一种唯物主义的转向,尽管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正统派宣称这种转向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应该就完成了。

与考证版的文本考查结果最相符的解释其实是:我们所遇到的是一个由青年黑格尔派的论战所推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起,使他受黑格尔启发而形成的类形而上学在经验上令人信服;与无产阶级一道,成为政治的承担者。在与他们对史前时期的哲学阐释有关的段落中,我们总能发现一些情态语气陈述以及从黑格尔哲学中提取的哲学原理,它们可以无缝地嵌入到马克思所阐发的人的类本质形而上学(作为哲学人类学)中。因此,广为宣扬的[马克思]早期作品和晚期作品之间的断裂,表现为恩格斯和马克思的如下尝试,即试图为他们从历史哲学方面所解释的哲学人类学奠定经验上的基础。按照这一思路,马克思从1850年直到其生命结束前一直进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表达了如下尝试:在批判的社会哲学形式中,确定因果运作机制(die kausalen Implementierungsmechanismen),通过这种机制,人的类本质得以在经济过程中经验地实现。

二、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历史哲学基础

1849年秋,马克思与家人流亡伦敦,直至去世(1883年)。这种流亡的背后是科隆政治上动荡的两年。随着1848-1849年的民主革命运动被镇压,动荡终结了。1849年6月,马克思一家在巴黎停留,但这并没有给马克思一家的生活带来稳定。马克思被打成政治激进分子,经济状况又极其困难。1849年8月,他搬到了当时全球资本主义的中心;马克思的妻子燕妮——当时即将分娩——稍后也跟随马克思的脚步去了伦敦。

此时,在马克思的背后,并不是只有失败的尝试,即试图出版一部讨论青年黑格尔派论战的两卷本著作(在20世纪初以极有问题的编辑形式出版,标题为《德意志意识形态》)。1847年,他就用法语写作[并出版了]批判蒲鲁东的著作(1885年以“DasElendderPhilosophie”[《哲学的贫困》]这一德文书名出版德文版)。此后,他不再介入青年黑格尔派的论战,而是全力从事他的哲学研究,即政治经济学批判。从19世纪50年代起,他就一直致力于这一项目,但直到去世仍然没有完成。在这三十年多年间,马克思靠写新闻稿来养家糊口,但作为工人运动的组织者,他在政治和大众传播方面也一直非常活跃。当然,他的理论研究的重点在于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项目。他一直研究这一项目,直至去世。在这三十年间,马克思多次调整他的总构想和出版策略。然而,在未发表的草案、手稿和摘录中,如下要求始终不变:以批判的社会哲学形式阐发一种以经验为基础、立足于跨学科研究之上的资本主义理论,它同时具有指导革命性政治变革的潜力。关于这项研究,马克思在生前只出版了简短的专著《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1859年)以及《资本论》(他本人于1867年出版《资本论》[第一卷]第一版,1872年出版[第一卷]第二版)。除了这两个德文版之外,还有法译本。这个法译本与德文第二版平行,马克思从1872年开始着手[校译和出版]。从编辑的角度来看,《资本论》第一卷后来的一切版本和翻译都是有问题的。这也适用于《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恩格斯从马克思遗稿中编辑出版),以及所谓的《资本论》第四卷(考茨基[Karl Kautsky]1905-1910年间从马克思的遗稿中整理出来,以《剩余价值理论》为名分四册出版)。在MEGA2第2部门中,所有能够被归入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项目的文本都已经陆续出版。因此,马克思研究现在有可能在科学编辑版的坚实基础上获得马克思的原始文本以及他的主要著作《资本论》的各种编辑加工版。

(一)著名的1859年序言

如果有人问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考虑的历史哲学假设和构想问题,那我们就必须——以近乎悖谬的方式——从其于1859年出版的那部作品《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以及恩格斯在受马克思之托对这部作品所写的评论中对它的理解开始。这篇序言无疑是马克思最有影响力和最著名的文本之一,对于正统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后来被称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来说,它是一份基础文献。对于马克思主义原理来说,这一文本具有奠基性力量,这一方面是由于序言在表述上很直白,另一方面是由于恩格斯通过一种富有成效且具有理论高度的解释将其转变为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包罗万象的原理。由此,一种理解思路就出现了。马克思去世后,这一思路归入作为所谓科学世界观的辩证唯物主义。因此,在研究《资本论》中所包含的历史哲学假设和构想之前,我们必须简要地研究《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这篇序言以及恩格斯在其书评中对它所作的解释。

在序言中,马克思回顾了他在1840年代的研究:“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经得到就用于指导我的研究工作的总的结果,可以简要地表述如下”(我在这里引用与历史哲学有关的方面):

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这里所说的对抗,不是指个人的对抗,而是指从个人的社会生活条件中生长出来的对抗;但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MEGA2II.2,10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1卷第413页)

应马克思的要求,恩格斯发表了一篇由两部分组成的书评(计划讨论该书具体经济方面的第三部分没有完成)。在第一部分,他加强了这些解释在理论上的有效性要求:马克思说的是指导线索(Leitfaden),而恩格斯把它们提升为“唯物主义历史观”(MEGA2II.2,24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版第13卷第526页)。在他对马克思的方法的阐释下,恩格斯随后留下一条重要的解释进路。在马克思去世后,这一进路决定了人们对《资本论》的理解:以逻辑的方式对历史材料进行处理,

实际上……无非是历史的方式,不过摆脱了历史的形式以及起扰乱作用的偶然性而已。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而思想进程的进一步发展不过是历史过程在抽象的、理论上前后一贯的形式上的反映。(MEGA2II.2,25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603页)

马克思从未对恩格斯的这篇书评发表过意见,这符合两人在交往中的通常做法。然而,仅从下面这点就可以推断出他不同意恩格斯的解读:他在《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没有采纳恩格斯发表的评论,尽管他在那里明确探讨了其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方法问题。(19)此处也可参见海因里希(Michael Heinrich)写作的词条“政治经济学批判项目”。(Michael Heinrich,“Das Programm de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Ökonomie”,in Michael Quante und 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Stuttgart 2016,S. 71-118.)事实上,考虑到马克思组织的论证,恩格斯提出的解读——按照这种解读,《资本论》中范畴发展的辩证顺序同时是一种历史顺序——也是不合适的。辩证的概念发展和历史进程的简单等同,自1843年起就一直是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历史哲学时的核心要点。然而,它却成为了恩格斯倡导的“逻辑-历史解读模式”(这是20世纪为这一变体建立的标签)的基础。(20)对此见我在本文末尾的展望。

(二)《资本论》中的历史哲学结构

1867年,时机终于到来。在马克思的朋友和战友——他们终究想为无产阶级及其政治领导层提供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基础——的敦促下,马克思出版了《资本论》,也就是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第一卷。他这样做基本上是不情愿的,因为他把他的理论理解为一个完整的整体(完全是黑格尔体系意义上的),其中的各个部分只能作为整体的诸因素来理解。在这本书中,三种要求结合在一起:在理论上,理解当今资本主义(作为一种进行区分和自我稳定的总体);在哲学上,对这种社会形式和生产形式(作为一种对人来说不合适的生活形式)进行批判;[在政治上],为消灭资本主义的政治实践奠基,为其提供一种科学指导。

从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中我们可以推断出,马克思把他当时的资本主义理解为史前时期的最后阶段,在这个阶段“全部生产力都发挥出来”。按照他的说法,这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消灭它同时就是消灭受对抗驱使的历史发展。这就是马克思理解的“史前时期”,在这个时期,人类迄今为止都还没能充分实现自己。

这就为我们的问题——马克思在写作《资本论》时使用的历史哲学假设和构想——提出了框架条件。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在他对资本主义的分析中,我们应当在哪些地方,在哪种层面上,追问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所包含的这种历史哲学。从否定方面来表述就是:我们要避免把这种历史哲学放在错误的层面中,也要避免在这本复杂著作的错误位置中去寻找这种历史哲学,例如像恩格斯暗示的“逻辑的-历史的解读模式”。在阐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历史哲学框架在哪里可以找到之前,我将简要讨论马克思研究中两种虽然广为流行且系统,但易引起误解的方案。为什么这两个方案既不符合马克思的论证结构,也不符合他在方法论上的自我理解呢?我将在第三个方案中解释原因,在第三个方案中我将提出关于《资本论》中历史哲学维度问题的另一种建议。

如前所述,在《资本论》出版前,恩格斯就已经提出了逻辑的-历史的方法,这是第一个方案。如果历史发展是从简单的社会结构发展到越来越复杂的社会结构,而且如果这可以等同于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批判政治经济学时所阐述的诸范畴之概念的-哲学的发展,即从抽象到具体,那么概念的-范畴的发展同时阐释了历史进程的特征(这些特征可以在历史哲学方面得到确认)。

第二个方案替代(或者说补充)了恩格斯的解释,它试图把《资本论》中极其丰富的材料(经验性研究、特别是社会科学研究和历史研究的材料)视作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项目中的历史哲学的藏身之所。这一策略的动机在于:一方面,马克思在1845年后多次表示希望不再从事哲学理论建构,而是要从事其他类型的科学;另一方面,《资本论》确实包含了大量马克思引入的经验数据和原始资料,这在表面上似乎支持第二个解读。然而,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释的概念结构,以及经验-历史性的叙述无法呈现任何历史哲学这一事实,都反对这种将政治经济学批判解释为一种经验性的单一科学的尝试。倘若我们注意到——正如现在要表明的——马克思的陈述在特定条件下才存在效力,那么我们就会明白,他的假设不能被还原为对历史过程的经验性说明。与恩格斯和马克思针对施蒂纳的批判而构想的研究项目完全一致,我们可以把马克思引用的数据理解为一种尝试,即试图通过经验研究的成果来确保他自己的哲学理论构建,并且使之令人信服。

因此,我现在想提出作为替代方案的第三个方案,,它既符合《资本论》中的论证结构,又符合已经提到的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序言。在序言中,马克思在总结他自己的方法时写道(黑体是引用者所做的强调):

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社会生产过程的最后一个对抗形式……因此,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就以这种社会形态而告终。(MEGA2II.2,10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31卷第413页)

“全部”“决不会”和“最后”这些功能词不能通过援引经验数据来证明,而是需要更强的前提。这接近于把这些功能词看作历史哲学的基础,而它们又需要哲学前提来证明其合理性。“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这种表达方式假定了一种基于历史哲学的阶段模式——尤其是这种生产方式在这一论断提出时确实实际存在着。

在《资本论》第六章第二节(21)作者在这里采用了《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一版的章节划分。——译者注中,马克思论述了所谓的“‘原始’积累”(MEGA2II.5,574)。“原始积累”是指“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MEGA2II.5,57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35页)。在这个过程中,“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MEGA2II.5,57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34页),这个过程“所以表现为‘原始的’,因为它形成了资本的前史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方式的[前史]”(同上,也可以参见MEGA2 II.5,60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35页(22)中译文有改动。——译者注)。只要资本主义社会形式还在形成过程中,资产阶级就会“为了‘规定’工资”和延长工作日而利用“国家权力”;正如马克思所言,这是“所谓原始积累的一个重要因素”(MEGA2II.5,59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57页)。在他对资本主义的史前史的叙述中,马克思只限于给那些具有决定意义的阶段命名:

在分离过程的历史中,以下要素在历史上都有划时代的意义: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和生产资料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MEGA2II.5,57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36页)

就我们之前提出的相关问题而言,重要之处在于,马克思断然反对“概念的-哲学的发展”与“历史发展”之间的同一性:这种“[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顺序通过不同的阶段”(同上)。马克思承认英国具有“典型的形式”(同上),但这种“典型的形式”不可能从经验材料中归纳获得,它展示了一种秩序化后的成果(Ordnungsleistung),即马克思概念的-逻辑的理论建构的产物。

一旦资本主义生产形式被建立,暴力就会被社会化所取代:

在资本主义生产的进展中,工人阶级日益发展,他们由于教育、传统、习惯而承认这种生产方式的要求是理所当然的自然规律。(MEGA2II.5,59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57页)

除了统治关系的内在化这一过程之外,它还会在内部进一步发展:“资本主义生产一旦站稳脚跟,它就不仅保持这种分离[即劳动者和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之间的分离——引者注],而且以不断扩大的规模再生产这种分离”(MEGA2II.5,57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35页)。在这个过程中,不仅劳动者,而且资本家本身也被剥夺。这种“剥夺是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本身的内在规律的作用,即通过资本的积聚进行的”(MEGA2 II.5,60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79页)。

这个积聚过程的最后将达到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中,“生产资料的积聚和劳动的社会化,达到同它们的资本主义外壳不能相容的地步。这个外壳就要炸毁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就要响了。剥夺者就要被剥夺了”(MEGA2II.5,60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79-780页)。只要“资本的垄断成了与这种垄断一起并在这种垄断之下繁盛起来的生产方式的桎梏”(同上)。

通过这种说法,马克思在这里重拾了他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所提到的全部方面。伴随着垄断的出现,资本主义内部的全部发展可能性就都已经实现了,这种生产形式的历史潜能也就随之枯竭。因此,与这种生产形式的对抗就被推向了高潮,这种生产形式必定转变为另一种形式,以便为社会化劳动找到一种新的形式。作为资本主义史前史,“原始积累”区别于生产方式(直至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完整的、对抗得以产生的发展过程。马克思把后者称之为“人类社会的史前时期”(MEGA2 II.2,101)。这里的“史前[时期]”一词代表了三个特点:(1)生产形式具有对立特征;(2)历史发展的无计划性;(3)历史发展具有规律性,它类似于自然过程,但其发展不受控制。(23)要避免可能的误解:马克思在这里并没有声称历史发展有特定的自然规律。相反,他指出史前时期历史发展背后的规律性,由于其不可预见且难以琢磨,对那些参与其中的人来说,同样具有必然性,就像(决定论式的)自然过程一样的必然性。

在所谓“‘原始’积累”一节(MEGA2II.5,574)的末尾,马克思总结了这种作为其《政治经济学批判》基础的历史哲学构想: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占有方式,从而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对资本主义生产的否定,是它自己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而造成的。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在自由劳动者的协作的基础上和他们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上来重新建立。(MEGA2II.5,609 f.;《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2卷第780页)

这里所涉及的是一种历史哲学构想,绝非历史科学的——在某种经验性的单一科学意义上的——构想,从下列事实可以清晰地说明这一点:马克思借助黑格尔的逻辑学的手段——比如“否定”和“否定的否定”——组织他所区分的两个阶段(即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生产形式)。(24)在《资本论》第二版中,这段话的措辞没有改变,只是去掉了第一版中的强调符号。恩格斯在马克思去世后编辑了第三版(1883年),在这版中措辞则有所改变,但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辩证逻辑规定仍然存在(MEGA2 II.8,713);在也是由恩格斯编辑的第四版(1890年)中,情况同样如此(MEGA2 Ⅱ.10,685)。对当时的读者而言,他们几乎不可能破解这一点,因为它实际上涉及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提出的构想,以及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起在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手稿中对这一构想的进一步阐述。

直到20世纪30年代,这两个文本才公开出版,以至于在此之前读者缺乏必要的背景知识来破解这一构想的实质。马克思虽然在其作品《政治经济学批判》(1859年)的序言中指出了这一构想的前史。然而,他只提及了恩格斯和他自己在《德法年鉴》上发表的文章;除此之外,他提到了在其死后才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名发表的“对黑格尔以后的哲学的批判”,但只是把这份“原稿留给老鼠的牙齿去批判”(MEGA2II.2,10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3页)。如果忽视1844-1847年的争论语境,人们就不可能认识到,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构想具有哲学-人类学的基础。因此,马克思同时代的读者无法成功破解马克思运用黑格尔辩证法的具体方式。(25)提及马克思的哲学人类学具有系统性意义,因为哲学人类学容许一种纯粹描述性的解释,也容许一种评价性的解释。这一问题关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伦理方面的内容,这展现了接受和理解《资本论》的另一个分水岭。关于这一点,参见宽特的“评注”及其专著《不妥协的马克思》第1部分。(Michael Quante,“Kommentar”,in Karl Marx’ Ökonomisch-philosophische Manuskripte, Berlin 2022,S. 209-410;Michael Quante,Der unversöhnte Marx,Paderborn 2022,Teil I.)马克思随后虽然试图在《资本论》第二版的“跋”中回应后一个问题(MEGA2II.6,709 f.;《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版第44卷第22页),但这终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成效——特别是因为,恩格斯和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马克思的辩证法之间的关系有着未明言的不同看法。(26)参见宽特写作的词条“辩证法”以及词条中提及的相关文献。(Michael Quante,“Dialektik”,in Michael Quante und 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 Stuttgart 2016,S. 266-279.)

三、展望:从马克思的哲学到马克思主义

马克思的作品是20世纪最广为接受的文本,《资本论》尤其如此。本文不讨论对马克思作品的接受,也不讨论对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的作品不是一回事)的接受。本文集中讨论《资本论》中所包含的历史哲学的接受,或更准确点说是解释。前面已经讲过,在《资本论》出版之前,恩格斯就提出了逻辑的-历史的解读,但这种解读增添了悖谬。(27)更详细的信息参见埃尔贝(Ingo Elbe)的专著《马克思在西方》。(Ingo Elbe,Marx im Westen,Berlin 2008.)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编辑出版了《资本论》第一卷的第三版(1883年)和第四版(1890年),在他为这两版写的序言中他分别说明了他在编辑层面对马克思的文本所做的改动。正如我们可以从这两个版本的考证版(MEGA2第2部门的第8卷和第10卷)中看到的那样,恩格斯在这方面做得非常克制,他试图仅仅做这样一些改动,它们是他根据马克思留下的笔记所做的可以接受的改动,它们是符合作者本人精神的。

恩格斯还从马克思的遗稿中编辑出版了《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除了编辑工作外,恩格斯在他自己的纲领性作品中——常常是以通俗的形式——表达了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思想。通过这些作品,恩格斯使一种学说成为基本原理,并为其创造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名称(MEGA2I.32,116)。然而,无论是这个称呼还是在正统马克思主义中同样广泛传播的“辩证唯物主义”说法,在马克思本人那里都找不到。(28)参见拜尔茨写作的词条“历史唯物主义”及其专著《为了改变而解释》。(Kurt Bayertz,“Historisches Materialismus”,in Michael Quante und 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 Stuttgart 2016,S. 208-218;Kurt Bayertz,Interpretieren,um zu verändern. Karl Marx und seine Philosophie,München 2018.)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两个问题:其一,唯物主义转向的意义,包括它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关系;其二,空间中的经验结论与逻辑学之间的关系。

马克思的政治分析和论战作品走的是另一条进路。人们在这条进路上接受了马克思的历史哲学。然而,在政治论辩的语境中,这一进路始终饱受争议。在这方面,特别是马克思与恩格斯共同写作的《共产党宣言》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除了政治行动的适当形式这一问题之外,这场争论始终涉及(历史)唯物主义和阶级斗争之间的关系,以及后来的改革或革命问题,但这一进路最初并不是由《资本论》以及其他从属于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理论项目的文本创造出来的。

相反,如果人们直接转向《资本论》中能够被发现的历史哲学构想,就会直接联系到黑格尔的历史哲学,联系到马克思在1840年代中期以哲学人类学的形式开始进行的哲学分析。之后,通过接受国民经济学的文献,马克思进一步发展了这种哲学分析。这条接受路线不仅在所谓的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中备受推崇,也在所谓的马克思列宁主义传统中被采纳,后者强调黑格尔辩证法的基本功能。(29)Vgl. hierzu Andreas Arndt,Karl Marx. Versuch über den Zusammenhang seiner Theorie,Berlin 2012.这样一来,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思想同样也被归置到了黑格尔所构划的历史哲学的传统之中。(30)参见约里奥写作的词条“历史哲学”、巴克豪斯(Hans-Georg Backhaus)的专著《价值形式的辩证法》和哈特曼(Klaus Hartmann)的专著《马克思的理论》。(Marco Iorio,“Geschichtsphilosophie”,in Michael Quante und David P. Schweikard (Hg.),Marx-Handbuch. Leben-Werk-Wirkung, Stuttgart 2016;Hans-Georg Backhaus,Dialektik der Wertform,Berlin 1997;Klaus Hartmann,Die Marxsche Theorie,Berlin 1970.)显然,这样一种以形而上学为基础的历史哲学很难与如下观点相吻合: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发了一种以经验为基础、并且以单一科学的方式呈现出来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它作为科学世界观能够取代唯心主义的历史哲学。正是由于这些原因,那些想要把《资本论》中蕴含的历史哲学作为一个单纯的附属物从马克思理论建构的核心领域中驱逐出去的做法,也就不难理解了。然而,这种解读终归与马克思出版过的以及遗留给我们的文本不相一致。因此,就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构想而言,我们也需要把他的哲学从[以往的]马克思主义解释中解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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