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边界与效用

2023-09-09 13:03陈平原
教育研究与评论 2023年8期
关键词:读书

摘要:阅读不仅是一种个人行为,也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人类文明史上一道值得流连的风景。从阅读的边界来说,有古老而醇厚的“读书”打底子,有百变金刚的“读图”为侧翼,再加上眼下正方兴未艾的“读博”,三者互为支撑,相互激荡,如此“致广大而尽精微”,方是“阅读”的理想状态。从阅读的效用来说,既晓得历史兴衰,又理解风云变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时从容应对,并及时调整方向与策略,保持生命的张力与韧性,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智慧”。

关键词:阅读边界;阅读效用;读书;阅读视野

本文根据陈平原教授在2023年7月11日由全民阅读标准建设工程指导、商务印书馆和中国教育报共同主办的“为中国未来而读——2023阅读行动研讨会”上的讲座内容整理而成,有删改,已经作者审定。

在《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一书初版序中,我曾自嘲:“比起传授各种专业知识,劝人读书或教人怎么读书,显得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以致学有专精的教授们,普遍不太愿意涉足。”可说归说,做归做,教了几十年书,难免养成“好为人师”的毛病,每到世界读书日、参加各地图书节或在大学开学典礼上,总经不住“诱惑”,应邀谈“读书”。于是不断有人建议我写一本系统的《阅读学》或《读书论》,阐发阅读的原理、途径、方法、诀窍等。此等好意,我心领,但婉拒。原因是在我看来,阅读是自己的事,别人的经验只供参考,无法复制。至于“诀窍”,我在回答类似提问时,总是闪烁其词,有时说有,有时说无。人家追问,到底是有还是无,我就借用金人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三十七《文辨》中的妙语——“大体则有,定体则无”,就看你生活在哪个时代、处于何种语境、想达成什么样的工作目标和阅读目标。

在一个专业化时代,谈论无关升学的“阅读”,要让人家愿意听,觉得有趣且不无收获,并非易事。

一、阅读的边界:读书、读图与“读博”

时代不同,谈阅读的方法不一样。我今天谈的是读书,同时还有“读图”和“读博”。这里的“博”当然不是博士学位,而是博物馆。我把图像和博物馆带进阅读视野,拓展阅读和思考的边界。

(一)不断变化的“读书三策”

面对公众谈读书,我出版过三本书:《书里书外》《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以及《读书是件好玩的事》。不过今天首先想奉献的,是我不断变化的“读书三策”。

第一次谈“读书三策”,是2005年,我在华东师范大学做演讲,题目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读书”》,這是我跨界谈读书的肇端。其中有这样的“三策”:“说到读书的策略,我的意见很简单:第一,读读没有实际功用的诗歌、小说、散文、戏剧等;第二,关注跟今人的生活密切相关的现当代文学;第三,所有的阅读,都必须有自家的生活体验做底色,这样,才不至于读死书,读书死。”

第二次谈“读书三策”,是2013年,我接受《南方周末》记者专访,题目很显豁——《请读无用之书:对话陈平原》。再谈读书,有三个不同的维度:第一,提倡经典,贬斥烂书;第二,建立自己的阅读趣味;第三,主张多读无用的书。关键在第三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们现在的阅读,过于讲求“立竿见影”了。在校期间,按照课程规定阅读;出了校门,根据工作需要阅读。与考试或就业无关的书籍,一概斥为“无用”,最典型的莫过于搁置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历史等。而在我看来,所谓“精英式的阅读”,正是指这些一时没有实际用途,但对养成人生经验、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义的作品。

第三次谈“读书三策”,是2016年,我在一个读书活动的启动仪式上演讲,题目是《读书三策》。第一策:少读书,才能读好书;第二策:鉴赏优先,批判其次;第三策:自家体会,文火煲汤。

三回野叟献曝,各有侧重,也各具特色,若凝聚成三句话,那就是:“将人生忧患与书本知识相勾连”;“请读无用之书”;“自家体会,文火煲汤”。不过,谈读书,不能光说不练。说到底,读书不仅是一种个人行为,也是一种社会现象,还是人类文明史上一道值得流连的风景,就看你我如何定位。

(二)读书的三件趣事

第一件趣事是关于藏书的。

2022年春节期间,不少微信公众号在转一篇轻松的访谈《陈平原、夏晓虹:学者藏书,不以珍奇见长》。其中我关于“书太多”的抱怨,让很多读书人、爱书人、藏书人心有戚戚焉:“书太多也会成灾,它会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开玩笑说,买房子,是给人住的,不是给书住的。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因为工作需要,不断地让书占据我们的生存空间。所以我经常跟夏老师发生矛盾,主要原因就是,哪些书应该送走?哪些书可以保留?两人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就会发生问题。我们的朋友比较厉害。他说,夫妇中只要有一人说送走,就送走。我们是两个人只要有一人说留下,就得留下。我再三申请,什么时候沙发上可以没有书,我可以躺在沙发上休息。到目前为止,这个愿望还没有实现。”

以前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多”。家里的书多,图书馆的书多,同一个专题的书多,甚至同一个作者的书也太多,其实给我们的阅读造成了一些困惑。

第二件趣事是关于书房的。

2018年起,我兼任深圳南山区文化顾问及南山图书馆第一届理事。科技发达的南山区做了一个决定,除了图书馆之外,设立全自助的智慧型公益书房——南山书房。2020年12月,首家南山书房·平原轩在百度国际大厦建成,面积170平方米,设有沉浸式阅读座位21席,休闲阅读座位27席,配备古今中外文史及艺术图书5000册,其中包括我捐赠的图书150册、编著510册。至于运营效果,据《2021年度南山区基层图书馆事业发展报告》称:“南山书房·平原轩自2021年2月1日正式运营以来,截至12月31日,共开放285天,到馆读者6.4万人次,线上预约总次数12万人次。沉浸式阅读区最受读者欢迎,成为读者预约使用的首选区域。沉浸式阅读区高峰时段(9:00—21:00)年平均上座率达86.43%。”这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不过我悄悄问当地朋友,读者会不会多为做作业的中学生。今年,他们发给我最新的发展报告,从年龄数据统计来看,大多还是成年人在阅读,没有沦为中学生的自修室,这让我很安心。

另外,南山区决定从今年开始继续扩展这一类的书房,现在已经准备建第四家了。希望将来南山区的所有居民走出家门,步行15分钟以内就有一个书房可供自由阅读,这是一件特别让我高兴的事情。

第三件趣事是关于广告的。

十年前,我做過一个题为《知书、知耻与知足》的演讲,其中有一段话经常被引用:

如果有一天,你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好长时间没读书,而且没有任何负罪感的时候,你就必须知道,你已经堕落了。不是说书本本身了不起,而是读书这个行为意味着你没有完全认同这个现世和现实,你还有追求,还在奋斗,还有不满,还在寻求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生活方式。

众多转述与引用中,我特别感谢河北石家庄的一位快递员,他把这段话贴在他的三轮车上,每天招摇过市,广而告之,河北的《燕赵晚报》还专门对此做了报道。采访中,记者问他是不是读书特别多,他说:“不是,正因为我读书不多,我才知道读书很重要,所以我带着这个广告走遍石家庄。”读到这则报道,我很感动。作为职业读书人,我埋头书斋其实是自然的事情,这是我的职业。而快递员风里雨里,整日为生活奔波,还不忘提倡读书,这才值得夸耀。

(三)“读图”已进入阅读视野

图像在日常生活中不仅仅是娱乐,也是传播知识的途径,所以今天的阅读,不仅仅是读文字,还要读图像。它包括纯文字的、纯图像的以及图文混杂的书籍,甚至包括有声读物以及影像资料等,这些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现代读书人的阅读内容。

我是中文系教授,并没有受过图像学、美术史方面的专业训练,谈“读图”其实有点越界。2018年,我的《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一书增订版刊行,该书被评为深圳读书月“2018年度十大好书”之一,并获得第十四届文津图书奖等奖项,这使得我谈“读图”略有了些底气。

本书出版后,我在接受采访时说:“今天中文系的学生,不能只满足于‘说文解字,还得学会理解声音的魅力以及图像的力量。我相信,这方面的研究会逐渐多起来。只靠文字来传递知识与情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必须意识到,文字越来越面临图像以及声音的挑战。”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共十章,写作时间最早的是《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完成于1996年初。报道说“二十年磨一剑”,那是夸张,但确实很多年寻寻觅觅,在如何阅读和阐释图像方面做了不少尝试。看我早期不太成功的《点石斋画报选》(贵州教育出版社,2000)、《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看图说书——小说绣像阅读札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等,不难明白我的入手处。作为现代文学研究者,我最初的“读图”,深受鲁迅、郑振铎、阿英等前辈的影响。

读图在今天已经是一个时尚的话题,这个话题在欧美有很多专门的论述。我虽然也读点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的书,平时也会引点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彼得·伯克的《图像证史》或者米歇尔的《图像理论》,但说实话,那都是无关紧要的点缀。我真正擅长且用力之处,不是图像阐释,而是借都市文化、思想潮流、艺术观念、印刷技术等,讨论晚清开始的“大变革时代的图像叙事”。所以,我参考及引证的,多是城市史、新闻史、书籍史、版画史、插图史、漫画史等,而不是图像理论。具体论述中,不时闪现阿英《晚清文艺报刊述略》《阿英美术论文集》,以及《郑振铎艺术考古文集》的身影;还有鲁迅的众多单篇文章,如《拟播布美术意见书》《〈朝花夕拾〉后记》《上海文艺之一瞥》《“连环图画”辩护》《〈北平笺谱〉序》《连环图画琐谈》《漫谈“漫画”》等。因此可以看出,阿英、郑振铎、鲁迅他们所做的工作其实都在往这方面走。鲁迅很早就说过,有一天教书的时候要用幻灯片。那时候大家觉得很可笑,教书怎么能用幻灯片?可是鲁迅当年在仙台读书上解剖学的课程时就是用幻灯片的。今天,PPT已经成为课堂的一个“标配”,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很多人讲课都用图片,图片在帮助完成文字的阐述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主要关注的不是图像阐释,而是“图文互证”,尤其是凸显图像叙事背后的“低调启蒙”,这既是我的长项,也是我的短处。具体到“晚清画报研究”,我的策略是有效的。但真正意义上的“读图”,显然必须比我做得更精细,也更专业。记得三十多年前初读台静农的《〈夜宴图〉与韩熙载》,大有醍醐灌顶的感觉——图像原来可以蕴含如此丰富的历史细节。而近年阅读巫鸿等人的著作,更让我对美术史著所能达到的技术高度与思想深度,有了深切体会。

可是之后一系列的讨论过程中,我对最近二三十年来,在西洋也在中国开始逐渐繁荣起来的图像史以及图像学的研究感到惊叹。作为中文系教授,我深知自己这方面的不足,我也希望我的学生除了说文解字,还要把读图、图像史、图像学带进我们的阅读视野里面来,让阅读有更加开阔的视野。

最近十几年,国人阅读艺术史的热情高涨,读图能力迅速提升,我本再无置喙的能力。去年之所以推出图文书《大圣遗音——最简中国艺术史》,并非有什么新见解,而是追怀十多年前的一次冒险。时隔多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将我为外宣艺术史书籍的长篇导论配上精美图片,制作成图文书,这对我当然是很大的鼓励。但在本书的制作、出版过程中,我明显感觉到,最近二三十年,年轻一代对博物馆、美术馆的兴趣及阅读能力迅速提升,已远远超出我们这一辈人的能力。

说到“读图”,除了博物馆与美术馆图册、插图或画报研究、美术史专论等,还有21世纪初迅速崛起的“图文书”。年纪稍长的人肯定会有一种印象——21世纪以前的书和21世纪以后的书,有一个巨大的变化,那就是对图像的运用。过去一讲“读书”,大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今天我们获取知识的途径,图像一点不逊色于文字。故“读图”也是一种“读书”——或者说,兼及文字与图像,方是今天阅读的正道。

现在的图书,插图变得特别容易,甚至到了“无处不图”的地步,出版社的编辑都会劝作者加一些插图。但是图像进入图书以后,会对原有的图书结构造成巨大的冲击。同样的篇幅,图一眼就能被看见,而文字必须花好长时间来阅读。所以,我们拿到书的时候,几乎第一眼都是看印得漂亮不漂亮,封面怎么样。翻开内文,有插图,必定先看插图,然后才是文字。图像本身的魅力不容忽视,但图文并置会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文字的被压抑。所以,在图文并置的世界里面,如何给文字争取它存在的价值和地位,这是我再三讨论的话题。

任何时代,事物一旦成为潮流,都会出现弊端——因此才有必要“学以救弊”。二十年前我撰写《从左图右史到图文互动——图文书的崛起及其前景》一文,讨论中国出版业大量使用图像资料,必然对书籍的写作思路以及读者的阅读趣味,造成很大的冲击;我关心的是,在學术类的图文书中,如何继续保持文字本身特有的魅力。文章的结语是——“在我看来,好的图文书,应能同时凸显文字美感、深化图像意义、提升作者立意,三者缺一不可。当然,这样的境界很难实现;只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既擅长阅读、分析图像,又颇能体味、保持文字魅力,这很不容易,需要修养,也需要训练。换句话说,读图有趣,但并不轻松——这同样是一门学问,值得认真经营。”[1]二十年过去了,图文书制作方兴未艾,且越来越精美,而我的基本立场没有改变,那就是既对“左图右史”持开放态度,也对“文字魅力”坚信不疑。

(四)如何阅读博物馆

谈论图文书,让我们得以沟通“读图”与“读书”;而翻阅展览图册,则很容易穿越“读图”与“读博”。博物馆、美术馆收藏历史记忆,收藏人类知识,也收藏一代代文人、学者、画家的趣味与心情。但作为建筑及展品的博物馆、美术馆,一旦落在纸上,阅读视角就应该从“读博”转化成“读图”。

我逛博物馆,特别喜欢买图册、读图册。好的专题性的图册,是一种书,也是一座博物馆。我当然知道“云上博物馆”的美妙,也大致明白其发展前景,不过这不是我的专长,年轻学者比我更能适应,也更善于表达。我依然对“纸上博物馆”更感兴趣,或者说更有体会。那是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观看精彩的博物馆或专题展,都会请回印制精美的图册,以便进一步欣赏与阅读。更何况,常因各种缘故无法亲临其境,只能借阅读展览图册卧游闲览。比如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2019年1月16日—2月24日举办“‘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特展”,以及浙江绍兴博物馆2022年9月28日—12月20日举办“高古奇骇——陈洪绶书画作品展”,我虽只能翻阅那两册精美厚重的图册,但远隔千山万水,也可遥想展览现场,大呼过瘾。

其实,我讲“读书、读图与读博”,感觉最难讲的就是“读博”——说清楚为何以及如何阅读博物馆、美术馆、纪念馆。

我们必须明白,知识在田野,知识在山村,知识在大街口,更在博物馆。有心人处处是学问,我们必须以开放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博物馆的工作是收藏历史记忆,收藏人类知识,收藏一代又一代人文趣味和精神,而这个工作在中国大概只有100多年的历史。所以我才会不断地呼吁进博物馆、看博物馆以及推广博物馆。

1906年,清政府派出考察各国政治的大臣回来,向皇帝递奏折,说开民智有几个途径,除了办学校之外,图书馆、博物馆、万牲园都得办。1907年7月,北京万牲园正式对外开放,就是今天北京动物园的前身。万牲园是中国官办博物馆事业的起点,若从民间着眼,则1905年张謇创办南通博物苑已着先鞭。从那个时候起,中国人学会了用动物园、植物园、博物馆、美术馆、公园来传递知识、美化心灵。

2006年,首都博物馆举办了“世界闻名珍宝——大英博物馆之250年藏品展”,邀请三位学者在展览期间做演讲。第一位是大英博物馆馆长,第二位是首都博物馆馆长,第三位是我。之所以请一个中文系教授去博物馆做讲座,是因为我此前出版过《大英博物馆日记》,反响很不错,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栏目还专门制作了专题片《陈平原带您游大英博物馆》。选择这么一个蹩脚的“导游”,当然不是看中我并不丰厚的学识,而是公众比较容易借助此非专业的视角进入这座知识的海洋。还有就是,我从知识考掘的角度,努力将“博物馆”历史化。

我多次游览大英博物馆的中国馆,常听观众抱怨:这种东西,在我们中国一点不稀奇。晚清时,我们曾将博物馆(Museum)译成“宝物馆”。宝物馆的功能是藏宝,博物馆则在收藏之外,更注重藏品的研究与展出。藏品进入博物馆,不一定因其珍贵,更可能是因其代表性,或在知识链条上占据重要位置。借助于展览,我们得以了解那已经消逝的历史场景,以及人类日常生活的连续与变异。

1867—1870年游历欧洲的王韬,其所撰《漫游随录》于1887年10月至1889年2月连载于《点石斋画报》,其中说道:“纵令士庶往观,所以佐读书之不逮而广其识也,用意不亦深哉!”现代作家朱自清的《伦敦杂记·博物院》则称:“各院或全不要门票,像不列颠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礼拜中两天要门票,票价也极低。……这种种全为了教育民众,用意是值得我们佩服的。”让人感慨不已的是,在市场经济深入人心的当代社会,居然还有这种谋其功而不计其利的举动。其实,不只是大英博物馆,英国国家画廊、国家肖像画廊、泰特美术馆、泰特现代美术馆、维多利亚及阿尔伯特博物馆等,也都供人免费参观。

有感于此,撰写《大英博物馆日记》时,我多次提及博物馆免费的意义。5年后,我国的博物馆及纪念馆(除文物建筑及遗址类博物馆外)也一律对公众免费开放。从1907年7月北京万牲园开张,代表中国官办博物馆事业起航,到2008年博物馆免费向公众开放,百年中国,博物馆事业风风火火,可圈可点。尤其最近十多年,每到5月18日国际博物馆日,媒体都会报道各大城市建设博物馆的成绩及发展规划,例如《陕西全省现有备案博物馆350座2023年将会新增哪些博物馆?》《2035年北京各类博物馆将超460座》等。我的家乡潮州是座四线城市,经济不发达,但文化底蕴深厚,乃“活着的古城”。潮州市从2016年启动建设“博物馆之城”,到目前已经建了80家“博物馆之城”系列馆,计划到2025年,全市将建成门类齐全、功能互补、特色鲜明、布局合理的“博物馆之城”体系的各类博物馆100座。当然,同样叫博物馆,规模有大小,质量有高低,这里就不详加辨析了。无论如何,如此业绩,还是值得大加点赞的。

不过,在《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城市》一文中,我仍提及中国博物馆事业的短板:

2017年全球博物馆进馆人数排名,法国罗浮宫第一(810万人),中国国家博物馆第二(806万人),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第三(700万人)。表面上差距不太大,但考虑到国家人口,更重要的是罗浮宫收费,而中国国家博物馆是免费的,难免对中国人观看博物馆的热情不无担忧。[2]

我想引出的话题是,培养国人阅读博物馆的急迫性。目前中国博物馆事业的现状是,建筑比藏品好,藏品比展览强,展览比观众优。最应该用力的,是如何提高公众进博物馆参观的愿望,以及阅读博物馆的能力。在我看来,培养中国观众欣赏各式各样高水平博物馆的“雅趣”,一点也不比建三十座或三百座、三千座大型博物馆轻松。建得起,养得好,用得上,需要各方共同努力。看来,从有钱到有文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下中国,不仅博物馆越建越多,越建越漂亮,且经由政府提倡以及图书、纪录片乃至抖音等各种新媒体的宣传,进博物馆的人数大幅度增加。但必须意识到,从“网红打卡”到“深度阅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那是因为,博物馆不管是综合性还是专门性,其阅读及欣赏是有一定门槛的,不是随便进去逛一圈,就有明显的收获。帮助普通民众更好地阅读博物馆,这是“另一种启蒙”。在此过程中,专家应发挥有效的引领作用。

我不是博物馆学专家,但对“读博有门槛”深有体会。十九年前,我有幸到希腊克里特岛旅行。车子左转右转,来到某处米诺斯文明遗址,寂静的山谷中,除了风声,就是旷野与废墟,还有若干静穆肃立的说明牌。对于欧洲人来说,那是西方文明的起源,单靠残垣断壁,也能遥想天外。而我知识储备不够,加上走前忙乱,没认真做功课,真的一下子懵了。那一瞬间,既惭愧,又懊恼。事后想想,普通人若无足够的知识准备与想象力,来到高昌古城那样的遗址,也会有类似的窘迫。所以我才会说,不是所有博物馆都能轻易“进入”的。

其实,阅读须兼及新旧——这里说的,既是边界,也是技艺,还是心情。有古老而醇厚的“读书”打底子,有百变金刚的“读图”为侧翼,再加上眼下正方兴未艾的“读博”,三者互为支撑,相互激荡,如此“致广大而尽精微”,方是“阅读”的理想状态。

二、阅读的效用:联系时代,助益人生与社会

(一)从“休閑时代”迈向“书香社会”

与阅读相关的,还有两个好词,一是“休闲时代”,二是“书香社会”。前者很容易落实,后者则仍然只是口号。“休闲时代”确实已经来临了,书香社会则遥遥无期。实际上,并不是随着闲暇时间的增加或识字率的提高,人们就能自动养成良好的读书习惯。

随着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越来越少的人在第一线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且劳动者所需的必要劳动时间也在逐渐减少;换句话说,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闲暇时间越来越多。再仔细算一算,可以说学习所需时间越来越长——以前我们18岁就业,现在要读完本科、硕士,有人30岁博士毕业才第一次进入劳动力市场。平均起来,假定一个人25岁入职,60岁退休,全职工作时间大概是35年。此前有20年的职业读书时间,此后有20年的“活到老学到老”,这还不算在职时隔三差五的“充电”。

可以说,今天,寿命的延长和知识的膨胀,带来的一是闲暇时间增多,二是学习的迫切性加强。这个时候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如何阅读,以及如何养成用阅读习惯来打发闲暇时间是一个重要的挑战。最理想的,莫过于二者结盟,让生活变得有滋有味,而不是百无聊赖。据说,很多忙碌一辈子,习惯于风风火火、指挥若定、发号施令的领导干部,退休以后迅速衰老,因为不知道怎么打发闲暇时间。

每个人的状态不一样,但如何让“休闲”与“读书”同行,让二者心甘情愿地走到一起,而不是“拉郎配”,绝对是个有趣的话题。这里说的是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如何学会劳作,学会休闲,学会将劳作与休闲有效结合,学会将自由自在地阅读作为一种休闲方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之所以说21世纪是教育的世纪,或者说学习的世纪,不仅是就业前的苦读,在岗时的拼搏,也包括如何使退休后的生活有益且有趣。我欣赏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话:“人们以战争求和平,以劳动求休闲。”(《人类伦理学》)劳累时想休闲,可是到休息的时候才知道休闲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在休闲时代我们如何“挽救阅读”,这是一个话题。

我想起古代有一个很有名的说法叫“晴耕雨读”。为什么读?其实是为科举考试。我们的学生现在面对着考试和升学的压力,有压力的推动,学生自然要读书。但是走出校门后的学生没有考试压力了,就很容易抛弃读书的习惯。说到底,我关心的是走出校园的学生,还有没有阅读的热情和动力。

(二)既“读圣贤书”,也“闻窗外事”

我的访谈文章《陈平原谈读书》中有这样一段:

俗语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其实,要想读懂读通“圣贤书”,恰恰必须关心“窗外事”。不是放下书本只问“窗外事”,而是从书里读到书外,或者借书外解读书里。周作人在《闭户读书论》中说:“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就变成活书。”识得了字,不一定就读得好书。读死书,读书死,不是现代读书人应有的胸襟。“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也算是中国读书人的真实写照。关心时世,洞察人心,是将死书变成活书,将苦读变成人生一大乐趣的关键。

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学术与人生完全可以合一。两耳闻窗外事,一心读圣贤书,二者并行不悖,且互相促进,这是我的理想。[3]

之所以删除俗语中的“不”和“只”,目的是强调“窗外事”与“圣贤书”并非截然对立,相反,二者紧密相连。记得鲁迅病逝前一个月曾撰《这也是生活》,其中有这么一句:“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此幽深高远的警句,真正体贴与领会,说不定需要一辈子的阅历,乃至许多血与泪。凡读过《鲁迅全集》者,当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这话很特别,也很沉重,可惜如今被当作中学生的作文题,轻飘飘地消费掉了。我觉得拿这句话让中学生写作文不合适,因为这句话所隐含的内涵以及所包含的生活阅历,不是中学生所能体会的。但这句话确实是读书人必须领会的。

连续三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再次让我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也明白了阅读文学作品对于理解世界、理解人生、理解苦难的意义。我的《文学如何教育——人文视野下的文学教育》一书中收录了一则写于SARS期间的短文《生于忧患》。此短文的大意是,我们那一代人历经诸多波折,对生活的坎坷、社会的不公、人生的苦难有较高的心理承受能力。年轻一辈不一样,从他们出生起,经济一直在走上坡路,因此大家都确信芝麻开花节节高,无论国家还是个人,将来的日子一定是越过越红火。而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性,比如因某种突然变故,经济出现大的波折。所以,面对SARS、新冠肺炎疫情这样的灾难,很多学养丰厚的年轻人惊慌失措,甚至出现很多非理性行为。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严重时,我那些散布在世界各地的新老学生大都恐慌,微信群里每天都在宣泄负面情绪。这时,我把十七年前所撰《生于忧患》贴出来,后面加了一段话:“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代人都必须直面人世的艰辛,要学会勇敢地独自面对苦难,同时坚守自家立场。

明末刘侗等《帝京景物略》的“消寒图”题诗中,“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其后添上“才要伸脚睡,蚊虫虼蚤出”,意思是说,以为灾难(寒冷)过去了,没想到又有新的东西(跳蚤)出来了。其实这是人生的哲理。

这三年对所有经历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场灾难不应该白白过去。我们应该记得,并把它当作人生成长中特别重要的一课。人生多艰,青春易逝,放长视野,“生于忧患”是常态,读书就是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文学阅读的疗救功能,不在救急,也不在知识,关键是培养体贴与同情——对于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对于他人的高尚充满敬意。人性的善需要呵护和养育。具体到每个人,经历过了,体验过了,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成长,这是人生极为重要的一课。

早年我读曹植的《说疫气》、曹丕的《又与吴质书》,读加缪的《鼠疫》、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看法国电影《屋顶上的轻骑兵》、美国电影《传染病》等,其实就当一个故事来读。而在疫情期间,我相信这些文学艺术渲染灾难时刻的痛苦和黑暗,但最终落脚的,往往是人性的光辉与高贵。

不只是文学经典,读多了“圣贤书”,必须兼及“窗外事”,直面人生苦痛与生命无常,才可能真正读通读透——既晓得历史兴衰,又理解风云变幻,在人生的升降起落时从容应对,并及时调整方向与策略。倘能如此保持生命的张力与韧性,那获取的就不仅仅是“知识”,而属于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智慧”了。

参考文献:

[1]陈平原.从左图右史到图文互动——图文书的崛起及其前景[J].学术界,2004(3):266.

[2]陈平原.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城市[J].北京社会科学,2018(10):11.

[3]陈平原,李浴洋.陈平原谈读书[J].同舟共进,2021(4):29.

(陈平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近年关注领域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小说与中国散文、现代中国教育及学术、图像与文字等。著有《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国散文小说史》《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大学何为》《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书里书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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