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和阳光

2023-09-09 13:03罗淑英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3年8期

罗淑英

有时我在想,如果时间慢一点,或者我们把目光分一点儿给那些一直深爱着我们的老人,是不是还可以让他们在有限的余生过得更有期待些?

婆(奶奶)叫易从先,一个瘦削的女人,也是个经历磨难依然坚韧的女人。

婆总爱唤我“素”,以至于我的三爸幺爸也跟着叫我“素”,学前班的老师写成绩册和奖状时自然而然将我的名字写成“罗素”。

其实,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明明和“素”无关,可是因为婆喜欢的缘故,这个字就和我有关了。

婆出生在一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家庭,长得可爱灵动,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张瓜子脸,幼年时除了割草砍柴就是和小伙伴儿们跳舞嬉戏。虽没机会进入私塾学习,却守在父母身边习得节俭善良的美德。

可世事难料,婆的父亲在婆八岁时跟着同村的兄弟染上大烟。那时的农村能吃上一口白米饭就算是祖上积德了,婆家里囤了三木柜的粮食,一箱谷子,一箱脱了壳的白米,一箱苞谷。

可粮食在木柜里一天比一天少,后来家里人终于发现是祖祖偷了去卖来换大烟了,一家人无比寒心,可祖祖已经走火入魔,戒不了毒还咒骂家人没用。

冬天就快到来,家里囤的粮食已然见底,这个冬天生计不知该如何维持。

一夜丑时,月亮悬在屋外的梧桐树上,突然有木凳碰撞声闯进耳朵,婆在睡梦中惊醒。

是祖祖,他抬着半口袋粮食正欲出门。

婆想也没想,蹬开被子就起来紧紧拽住祖祖的手臂。

婆明白,如果连这剩下的粮食都没了意味着什么。

“让开!”祖祖压低声音怒吼着。

“爹,我们没有米了,你不能再拿去卖了。”婆被吓哭了,双手却还是紧紧扯住祖祖的袖子。

可上了瘾的人哪还听得进半句劝。“再不滚开老子打死你!”

眼看着其他人要被吵醒,祖祖慌了,一把将婆甩在地上。

“爹,求你啊爹!”

其他人听见婆的哭声冲了出来,几个人抢过祖祖肩上的口袋。

“不让我抽,你们就是让我死!”接着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祖祖发了疯似的提起地上的木板凳向还躺在地上的婆砸去。

那时的木凳全是山上寻的厚实老榆木制作的。

几凳子砸在婆的腿上,顿时鲜血直流。

婆的哭声划破黑色夜空,也划破了她的一生,星星碎了,她的未来也随着那夜无休止的谩骂完完全全地碎了。

婆再也无法正常地走路,她的右腿因为没有及时治疗,瘸了。腿上留了两个拇指大小的窟窿,日日夜夜都在流脓。

没人知道一个热爱跳舞的姑娘再也不能跳舞是什么样的感受,也没人知道她在无人的夜晚里扯开白色布带,用粗糙的黄纸擦掉两个血窟窿里流出的脓粪时有多崩溃。

家里因为祖祖的挥霍,早已一贫如洗,别说吃白米饭,能吃口苞谷就谢天谢地了。

婆十三岁时,被家人强行塞给公(我的爷爷)换了几袋粮食。

公当时已经二十好几,是乡镇里少有的才俊,前面有一房夫人,因生孩子大出血去世,留下一个几岁的女儿。

婆为公生了七个孩子,老二被山里的豺狼叼走了,剩下六个,加上大婆留下的大姑姑,一共四儿三女。

公在的时候,婆只需要照看好孩子就行了,生计全交给了公,日子倒也自在。

可好景不长,幺爸四岁时,公犯病撒手离世,留下一瘸一拐的年轻媳妇和几个幼小的孩子。

没了顶梁柱,家里揭不开锅。

三个姑姑很快嫁了出去。

剩下的孩子要娶媳妇要读书,尽管每天起早贪黑把时间全放在了土里,还是供不起几个孩子。

父亲十二岁时,婆用了大半积蓄给大伯娶了伯娘,搬出这个贫穷的大家庭自立门户。

剩下的三个孩子都在读书,最大的便是父亲,许是公离世,看着日益操劳的婆实在心疼,不想再给她添负担,成绩优异的父亲选择辍学回家。

木材房子的瓦片碎了很多,天气一变,就是房外大雨,屋里小雨,床上的被褥时常都是湿的,晚上睡不着觉。

一日天晴,婆把家里的苞谷、红苕放进麻袋里,一个人拖到附近的砖窑厂,换了一百来块完整的瓦片。

婆總是这么要强,不愿麻烦任何人,回到家撕了几块不要的布条,把右腿的伤口勒紧了就端来高凳,费力爬上猪圈,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尝试爬这么高的木房。婆正要往房子上爬时,腿开始疼得直抽筋,冷汗直冒。

父亲回来正看着在屋顶上不知所措的婆,声音顿时沙哑了。

“妈,你别动,我喊人过来!”

太阳挂在屋顶上,炙烤着大地,地里野草东倒西歪,除了蝉鸣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枯萎了。

父亲心里着急,跑了几处终于找来两个汉子,两人试了多种办法终于把瘦弱的婆从猪圈上抱了下来。

得知罗家大嫂为了换瓦片竟不顾危险爬上房顶,两人决定抽出半天的时间来帮助这家的孤儿寡母。

屋顶修缮完了,婆为两个村里的好心人端来两碗亮锃锃的白米饭。

婆的一生都是坚韧的,她唯一的柔软全给了她的几个孙孙儿。

从初中开始,父母忙于生计,总是很忙,婆就留在我们身边,照顾我们。

高二,我和弟弟关系剑拔弩张,婆夹在中间很是为难。那时弟弟酷爱上网,把我悄悄放在床垫下面用来换手机的“存款”拿去包夜,就此事我向父母多次告状,时间久了,二人便结下“深仇大恨”。

看着我俩一人提着锅铲,一人拿着菜刀“对砍”,婆吓得惊慌失措。

“你们两个吃多了撑着了是不?好大点儿事又开始了!”

那时候我有一部蓝屏手机,可以登QQ玩儿贪吃蛇那种,是母亲淘汰下来的。

晚自习一下,回到家吃完饭,就躺在沙发上给好友QQ 空间留言。

“素,你一天就掐这个手机,你掐它干啥?不做作业了?”婆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小玩意儿,心里干着急。

“婆,你不懂,手机里面的东西可有意思了。”一条长长的贪吃蛇咬不到自己的尾巴,嘿嘿,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没人比我更厉害了。

“别掐了,我给你点儿钱,你不是要存钱买手机嘛,别跟你弟弟说。”婆从她的贴身衣裳里取出了一块白色的手帕,帕子里裹着一卷人民币。这块帕子我可太熟悉了,婆每次都趁人不在悄悄从里面拿出一两张钱给我,当然,我知道,她也悄悄给其他弟弟妹妹,这是她对我们隐秘的爱。

拿着婆给的零花钱,对弟弟的“恨意”全消,不“掐”手机为高考奋战去了。

她的朋友全在桅杆老家,为了我们,她不得不离开那个她最牵挂的村子,来到这个钢筋水泥的小城。

婆喜欢在院子里种菜,这是她在这个小城里唯一的乐趣了。

她会让父亲给她买白菜和空心菜种子,沿着院墙撒番茄籽,周末婆就用这些蔬菜为我和弟弟煮面。

先把小番茄切碎,放点儿猪油辣椒面盐混着炒成一半汁儿一半番茄,很香了才起锅倒在大面碗里,添些酱油醋。面放在汁儿上,煮几根白菜叶子放在面上,最上面撒一点儿小段的葱。婆煮面的手艺很绝,她却说是猪油香,我和弟弟总会一股脑把汤汁都喝完。

婆最后还是回桅杆了,她在那里待了一生,在老房子的左边有一块属于她的土地。

除夕,也是婆的生日,我和弟弟妹妹们去堡堡上摘了些野花草编成一个花环给婆戴上,我们坐在坝子里,婆笑起来像个小孩儿。

婆喜欢让我给她挖耳朵,端一根长凳子,闭着眼睛把头放在我的双腿上。婆的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的,她的皮肤除了褶皱还是很白皙的,老年斑也是淡淡的。婆说我的手很轻,她轻轻地呼吸着,太阳晒着似乎很舒服。婆说,我结婚她要给我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她说,那个经常来看她的小伙子不错。

读大学后,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和婆待在一起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每次去看婆,她都会从柜子里提出一袋零食来,里面有饼干、罐头、麦片、果冻、奶糖,甚至有老年奶粉,是那几个姨给她买的。婆掏出来给我,让我吃。我抱着一大堆零食,心里满足极了,虽然我知道这些零食肯定和以往一样,大部分都是过期的。但我知道,婆对我的爱不会过期。

听大姨说她抬着盆去曹家沟洗衣服,在她自己的院子里择青菜腌渍酸菜,在水井湾掰笋子……

后来,婆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像个哲学家一样对我说,素,这世界上一切都是虚无,时间是虚无的,山水是虚无的,人也是虚无的,我们看见的太阳,现在是存在的,但是对于宇宙的庞然,它也是虚无的。

但是,还留在这世上,就勇敢地去尝试生活的不一样,不要害怕没有结果,好多花儿是不会结果的,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们绚烂。

当然,花兒草儿也会衰老腐烂,它们落在泥土里,又一点点、一寸寸化为泥土,这和我们人是一样的,留给我们的时间或长或短,身体时好时差,不要怕,没事儿的,大胆接受一切,不要太钻牛角尖,把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里,你要让自己内心丰盈愉悦,带着一些无所谓的态度去体验不同的海啸和阳光,又有何不可。

晚上抱着被子,仿佛拥抱了一天所有的阳光,温暖,踏实。